再见,桐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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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被径直送进了就近的医院,住了院,说是得了感冒。妈妈带着替换的衣物匆匆赶去。
跟公司数次电话交涉之后,爸爸满脸困惑地放下电话。“真把我弄糊涂了。”他说,“公司的高层待会儿要来咱们家,还带着那个……那个桐原先生。说是那人还是个研究员呢,很优秀。”
“老爸,您怎么搞的,怎么没发现那家伙就是自己公司的人呢?”
在研次的挖苦下,爸爸不禁噌噌噌地挠起头来。
“爸爸他们都在车间上班,研究室那些家伙,连个面都见不上呢。你啊,要是也到那种光一个工厂就有好几百名员工的公司去上班,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这么一说,研次闭了嘴。
所谓的公司高层,就是研究室室长和父亲的直属上司。反正就是来致歉和慰问的,嘴里连连地说着抱歉,还称呼我为“小姐”,称研次为“少爷”。
桐原先生呆呆地跟在他们身后,就连我喊他,都不抬一下眼。
“哎呀,我们得知了情况后也是大吃一惊啊。”研究室长擦着额头的汗。皮肤都快晒成了褐色,唯独手背却是白的。是打高尔夫晒的。
“我家发生的事情跟公司研究室所做的研究有联系吗?”
爸爸问道,完全是请教的语气。我厌恶起来。没办法,谁让他是上班族呢,尽管这么想,可我还是厌恶起来。
事实上——研究室长先铺垫了一下,然后解释起来。
近几年,公司里长时间在噪音中工作的现场作业人员中反映耳朵重听的人在不断增多,而且形势很严峻,照此下去,只能认定为工伤了。
“于是,研究室开始进行一种耳塞的开发研究,一种能够用在现场作业人员身上的、佩戴时无异物感的轻便式高性能耳塞。说到耳塞,很多人立刻会联想到把橡胶或棉花弄成一团,而我们开发的并不是那种低廉的东西。简言之,就是高科技耳塞,可以贴在内耳里,在外部遥控器的操作下进行工作。至于性能的优异,大杉先生,我想就用不着我再啰唆了吧。因为您已经体验过了。”
我看看研次的脸。弟弟正盯着爸爸。爸爸则在望着墙壁。
“我们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今年年初已进入实用阶段。剩下的只是现场实验了。我们从现场作业人员中选了数名岗位在车间主任以上、工作态度良好的员工。然后……”
“就在今年春天体检的时候,以听力检查为名,在这些人及他们家属的耳朵里安上了那种所谓的高科技耳塞吧?”
被我这么一抢白,研究室长用手绢擦拭起额头来。
“没错,小姐。但当时你们什么都没发现吧?因为它的安装是那么简单。”
我想起来了。耳朵开始听不见,一家人去公司医院时的情形。
耳鼻喉科的医生说:“很抱歉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些。”因为所有内情他都知道。
“既然这样,只我一个人不就行了?反正也是现场实验。”爸爸不满地说。我摇摇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企业才不傻呢,他们不会只为了减少听力障碍员工这一目的让研究室进行开发研究吧。
他们会开发什么“高科技耳塞”,就是因为这耳塞本身具有商业价值,他们肯定一开始就打好这如意算盘了。没错,就是这样,我茅塞顿开。
若是让高速公路或机场周边的居民戴上这个,结果将会如何呢?它的价值全在于一个遥控器就能让其工作。只需一按开关,噪音就被隔绝了。
可是,真的只有这些吗?
假如那遥控器是由佩戴这种耳塞的人之外的其他人来操控,结果将会如何呢?如果有一百人佩戴了这种耳塞,那个人不就掌握了这一百人听声音的自由了吗?
只要一个开关。好,马上就不吵闹了吧?夜间也能运行,还不需要限制速度。各位居民,晚上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不仅如此。当附近有建筑工地或是下水道施工的时候,还能给附近的人都戴上。好,打开开关。寂静。搞定了吧?
为了使其以这种形式商品化,也需要在一般家庭进行实验。不,也许这方面更为重要吧,我想。
“哎,这个嘛,可是,实用化的实验也需要把面做得更广一些。”研究室长连连擦着汗,“所以,实验的时候,每一个家庭都派遣了一名研究员,让他们仔细地说明目的,取得大家的合作。对于协助实验的现场作业员,我们也都约好了,今后会在升职涨薪及其他方面优先考虑,而且也没危险,应该是一种非常理想的实验,只是,负责这家的研究员却……”
尽管室长说出了桐原先生的真名,可我却不想听。叫桐原就很不错。
“听说他对你们胡说八道、信口开河。我们询问了他之后,吓了一跳……也不知他为什么要编那种现在连小孩子都会一笑了之的故事……”
这时,低头不语的桐原先生终于抬起脸来,朝我垂头丧气地笑了一下。
“因为,我想惹人生气。”他说。
“喂,你!”
虽然室长制止了他,可他还是自言自语般继续咕哝:“我就是想惹人发火。我想,如果我胡说八道也许就会有人冲我发火了吧……”
“荒谬!你有没有想过,就因为这个,你给大杉先生一家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啊?”
室长先是斥责了他一顿,然后对我们满脸赔笑。
“啊,不过,也幸亏让我们以这种形式及时发现了。若不是派出所今晚联系我们说他的言行举止有些奇怪,说不定我们还会一直让他负责呢。他的报告做得不错,我们还以为大杉先生一定是在听了有关实验的说明之后才跟我们合作的呢。”
说到这里,他故意压低了声音。
“事实上,他似乎有点神经病。他是为了这次研究特意从九州分公司那边来的,单身赴任。似乎是精神压力过大造成的。”
“他单身赴任多少年了?”
“七年。毕竟,这是一项重大任务。”
“其间的休假呢?”
“也休过,但事实上跟没休没什么两样。啊,也不光他一个人是这样,我也是一样。所有研究员都这样。”
尽管室长信誓旦旦地说着,我却没有听。七年,我在想,七年,一个孩子从出生到上小学一年级的时间。由于无法抗拒,只能孤零零一人。
尽管是家庭成员,却被隔绝了,正如奶奶在这个家中一样。
奶奶那坐在没有声音的电视前的背影在我眼前浮现出来,从抽屉里拿走耳环时的身影浮现出来。今夜奶奶不想活了。带着我们这些家人的回忆。原来她早就有了这种念头,收集了物品藏起来。
桐原先生和奶奶都是孤零零一人,所以,今夜他们待在了一起。奶奶想把最后的告别送给同样是孤身一人的人。
而就在这之前,桐原先生劝阻了她。
于是这桐原先生才会在我家这样说。请发火吧。我就是想惹人发火。我自己不能发火,因为我只是孤零零一人。
我仍冲着墙壁,低声说了句“滚”。室长和爸爸的上司慌忙四下张望起来,不知道我在说谁。
“滚。说的就是你们啊。快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大杉先生……”爸爸的上司求助似的看着爸爸。爸爸却默默地抱着胳膊。
“喂,回去的路在那边啊。”研次撵着他们。
“可是,我们怎么能把他留在这儿……”
“让你们滚呢,听见了没有!滚!滚出去!”
我吼起来。每吼一声,就仿佛从身体里赶走了某种东西一样。不只是我,爸爸、研次,还有桐原先生也都喊起来。“滚!”“滚!”
接着,我们笑起来。笑啊笑,由衷开心地笑个不停。
声音再也不会消失了,笑声也不会再中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