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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you ain't seen the last of me yet,

I'll find you, baby, on that you can bet.

Blue Öyster Cult,‘Showtime’

……这可不是你见我的最后一面。

我会找到你的,宝贝,你尽可把心放宽。

——蓝牡蛎崇拜乐队,《开演》

周日晚上八点半,斯特莱克站在尤斯顿火车站外面,吸着上车前最后一根烟。他上车后,将有九个小时不能吸烟,直到抵达爱丁堡。

他不去音乐会让埃琳很失望。他们整个下午都待在床上,斯特莱克非常高兴地接受这样的安排。埃琳美丽又得体,但平时态度有些冷淡,不过在卧室里表现得非常热情。那些情色的景象和声音——埃琳白皙的肌肤在他的唇下变得潮湿,颜色浅淡的嘴唇张开,发出呻吟——给尼古丁另添了一番风味。埃琳不许他在克拉伦斯巷那套装潢华丽的公寓里抽烟,因为她女儿患有哮喘。斯特莱克忍着睡意,在卧室电视上看了她讲述浪漫主义作曲家的一段录像,将其作为事后一支烟的替代品。

“知道吗?你长得很像贝多芬。”她沉思地说。镜头给了贝多芬大理石像一个特写。

“歪鼻子版。”斯特莱克说。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说他像贝多芬。

“你为什么要去苏格兰来着?”埃琳问道。斯特莱克坐在床上,安装假腿。卧室里的主色调是奶油色和白色,但没有艾尔莎和尼克家那间客房的萧条气息。

“追查线索。”斯特莱克说,心里非常明白这句话言过其实。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唐纳德·莱恩和诺尔·布罗克班克与人腿有关,一切都只是他的怀疑。但不管怎样,他并不后悔这趟出行,不过他暗自可惜来回车票就要花掉他三百英镑。

斯特莱克用假腿的脚后跟踩熄烟头,进了车站。他在超市里买了包吃的,爬上夜车。

单人车厢里有收放式水池和一张窄床。车厢狭小,但军旅生涯早已让他习惯待在不舒服的地方。他高兴地发现,窄床足以睡下他六英尺三的个头。他把假肢摘掉后,地方越小,他活动越方便。斯特莱克唯一不满的是,车厢里暖气太足。他住的阁楼里温度总是不高,所有去过那里的女性都抱怨太冷。倒不是说有哪位曾经在那里睡过。埃琳从来没见过阁楼;他也从来没邀请过妹妹露西进门,免得妹妹发现他最近挣得并不多。这么说起来,唯一进去过的女性只有罗宾一人。

火车发动,长椅和石柱从窗外掠过。斯特莱克靠坐到床上,拿出夹了培根的长面包,咬了一大口,想起罗宾先前坐在阁楼厨房里,脸色惨白、微微发抖。斯特莱克想到她此刻在马沙姆,安全无虞,感到一阵安心:他需要时刻担心的事物少了一样。

他非常熟悉现在这种情况。他几乎觉得自己还在军队里,用最便宜的方式穿过整个英国,去特别调查局在爱丁堡的分部报道。他从来没被派到那里去过,但知道分部的办公室位于爱丁堡城堡里,在城市正中央凸起的一块大岩石上。

他摇晃着走过吱呀作响的走廊,上了趟厕所,回来后脱到只剩下平角内裤,躺到薄毯上睡觉。车厢的摇晃令他心安,但热度和火车时快时慢的速度总是让他不时惊醒。他在阿富汗乘坐“北欧海盗”装甲车时,装甲车被炸,爆炸带走他的腿和另外两名同事的性命。从那以后,他就不太愿意坐别人开的车。他现在发现,他在火车上时,这种轻微的恐惧症也会发作。从相反方向驶来的列车与他的车厢擦身而过,鸣笛声像闹钟般让他醒了三次,而火车转弯时的向心力让他想起那辆庞大而坚固的装甲车失去平衡,翻滚着裂开……

火车驶入爱丁堡威弗利站的时间是早上五点一刻,早餐要到六点才送到。餐车经过走廊的声音吵醒斯特莱克。他单腿站着,打开门,穿着制服的年轻送餐员下意识地惊叫一声,目光盯着他身后地上的假肢。

“抱歉,伙计,”送餐员带着浓重的格拉斯哥口音说,从假肢望向斯特莱克的腿,意识到这位乘客并没有把自己的腿砍下来,“真够尴尬的!”

斯特莱克笑着接过餐盘,关上门。他半睡半醒地摇晃一路,需要的是香烟,而不是一只热过多次、又硬又老的三角面包。他装上假腿,大口喝着黑咖啡,穿好衣服,挤在第一批下车的人中间,走进苏格兰略带寒意的清晨。

车站仿佛处于谷底。斯特莱克透过六角形玻璃天花板,望见城市高处哥特建筑的黑影。他来到出租车站旁边,他和哈德亚克约好在这里见面。他坐到冰冷的金属长椅上,点了支烟,把背包放在脚边。

哈德亚克二十分钟后才到。他一出现,斯特莱克就感到一阵深深的疑虑。朋友帮他省下租车的钱,他很感激,也就没好意思问朋友开的是什么车。

宝马迷你。该死的迷你……

“老伙计!”

他们打了军队里流行的美式招呼,同时拥抱和握手。哈德亚克身高只有五英尺八,鼠灰色的头发愈发稀疏,看起来就是位和蔼可亲的学者。但斯特莱克清楚,在那不起眼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无比敏锐的调查员大脑。他们曾在布罗克班克案上共事,也因此惹来不少麻烦。光是这件事就足以将两人联系在一起。

哈德亚克看着老朋友困难地挤进那辆迷你,才想起好像应该事先说一声。

“我忘了你这混蛋这么大个,”他说道,“开起来没问题吗?”

“嗯,没事,”斯特莱克说,把副驾驶的座椅尽可能往后移,“多谢你把车借我开,哈迪。”

至少这车是自动挡。

小车开出火车站,沿着上坡路开往透过玻璃屋顶俯视过斯特莱克的那些漆黑建筑。清晨的天空一片淡灰。

“之后应该会放晴。”哈德亚克嘟囔。他们开上角度倾斜、铺满鹅卵石的皇家英里大道,驶过贩售格子呢和狮子纹章旗的商店、餐厅和咖啡馆。街边的广告牌上印着闹鬼胜地一日游,从狭窄的巷口能隐约望见在右侧铺展的城市。

车开到山顶上,城堡进入视野:周围一圈弧形高大石墙,被天空烘托得无比威严。哈德亚克往右转了弯,将已经有游客早起排队的拱门抛在身后。他把车开到一间木制岗亭边,报了姓名,亮出通行证,然后驶向一扇在火山岩里凿出来的城门。门内是开着泛光灯的隧道,两边堆着粗大的电缆。车开出隧道后,斯特莱克发现自己正身处俯瞰整座城市的高处,身边的城垛上摆着炮台。炮台后面是黑金两色相间的城市,雾气中朦胧的尖顶和屋顶一直延伸到远方的福思湾。

“真漂亮。”斯特莱克说,走到炮台边,眺望远方。

“是不错,”哈德亚克表示同意,向下望了苏格兰的首都一眼,“这边走,老伙计。”

他们从一扇木制侧门进了城堡。斯特莱克跟着哈德亚克走过一条寒冷而狭窄的石头走廊,爬了两段对他右膝并不友好的楼梯。墙上挂着维多利亚时代军人的制服像,间隔并不均匀。

他们爬上楼梯平台,通过一扇门,进了里面的走廊。走廊两侧都是办公室,地上铺着深粉色旧地毯,墙面是医院式的淡绿色。斯特莱克从没来过这里,但他对这地方有股与生俱来的熟悉感,对富尔伯恩街上的那座老公寓就没有这样的感觉。他这辈子都是在这种地方度过的,完全可以随便找张空桌安顿下来,用不了十分钟,就可投入工作。

走廊的墙上贴着些海报。有一张海报提醒调查员黄金时段的重要性和相关步骤——在罪行发生后的那一小段时间里,线索和信息还很多,也容易收集。另一张海报上拼贴着各类毒品的照片。旁边的白板上挂满不同案件的最新进展和任务截止日期——“等待电话和DNA分析”,“需要SPA3表格”。金属归档箱里摆着便携式指纹采集工具包。通往实验室的门开着,里面金属高桌上的证据袋里装着枕头,枕头上面有深棕色的血渍,旁边的纸盒里装着几瓶酒。有鲜血的地方总是有酒精。房间角落里有只空的贝尔啤酒瓶,上面挂着一顶红色军帽。那正是军团昵称的来源。

迎面走来一个留着短色金发的女人,她穿着细条纹西装:

“斯特莱克。”

他没能立刻认出这个女人。

“埃玛·丹尼尔斯。卡特里克,二〇〇二,”她微笑着说,“你骂我们的上士是个‘粗心大意的混球’。”

“哦,没错,”他说,哈德亚克在旁边吃吃低笑,“他确实是。你剪头发了。”

“你出名了。”

“这话有点夸张。”斯特莱克说。

一个挽着衬衫袖子、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从更远处的办公室探出头来,显然对自己听到的谈话相当好奇。

“我们得走了,埃玛。”哈德亚克轻快地说。他推着私人侦探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对斯特莱克说:“我就知道,他们看见你都得问东问西。”

他的办公室相当阴暗,因为窗户正对着凹凸不平的石头。屋里摆着哈德亚克子女的照片和许多收集来的啤酒杯,这两样东西让室内的气氛活跃不少。其他地方和走廊里一样,粉色的旧地毯,浅绿色的墙壁。

“好了,老伙计,”哈德亚克说,敲击几下键盘,起身让斯特莱克坐到椅子里,“在这儿呢。”

特别调查局有权查看三大服务机构的记录。电脑屏幕此时显示的是诺尔·坎贝尔·布罗克班克的大头像。照片是在斯特莱克认识他之前拍的,那时他还没被打得单眼凹陷,耳朵肿胀。他剃着平头,脸庞瘦长,下巴上是一片青色的胡楂,额头高得不自然。斯特莱克第一次见到他时,觉得他那拉长的头颅和不对称的五官像是老虎钳夹出来的。

“我没法让你打印什么东西,”哈德亚克说,斯特莱克坐到带滚轮的电脑椅里,“但你可以给屏幕拍照。喝咖啡吗?”

“茶吧,如果有的话。谢了。”

哈德亚克走了,小心地带上门。斯特莱克掏出手机,开始给屏幕拍照。他拍到满意的照片后,向下滑动屏幕,读起布罗克班克的档案,认真记下他的出生日期和其他个人信息。

布罗克班克和斯特莱克同年,出生在圣诞节当天。他入伍时填的地址在巴罗因弗内斯。他在格兰比行动(世人所说的第一次海湾战争)中短暂服役后,娶了一位带着两个女儿的军人遗孀,女儿之一就是布里塔妮。儿子出生时,他正在波斯尼亚服役。

斯特莱克浏览了一遍记录,不时记着笔记,一直读到改变布罗克班克人生、终结他军旅生涯的那次负伤。哈德亚克端着两个杯子进了屋,斯特莱克嘟囔一句谢谢,继续阅读电子文件。文件没有提到布罗克班克的罪行。那案子当时是斯特莱克和哈德亚克一起调查的,两人至今坚信是布罗克班克干的。让他无罪逃脱是斯特莱克从军生涯中最大的遗憾。布罗克班克留给斯特莱克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挥舞着破啤酒瓶,扑向自己时的表情,和野兽一样凶狠野蛮。他的个头和斯特莱克差不多,说不定还要高一点。斯特莱克揍了布罗克班克一拳,把他打得摔到墙上。事后,哈德亚克说,那声音就像一辆车撞上军队宿舍的薄墙。

“他还领着不错的军队退休金呢。”斯特莱克低喃,记下布罗克班克退役后住过的几个地方。他先回了家:巴罗因弗内斯。不到一年后就去了曼彻斯特。

“哈,”斯特莱克轻声说,“就是你啊,你个混蛋。”

布罗克班克离开曼彻斯特后去了马凯特哈博罗,然后又回到巴罗因弗内斯。

“这是什么,哈迪?”

“精神科报告。”哈德亚克说,坐到墙边一把矮椅里,看着自己的文件。“那东西你可不该看。居然忘了收起来,我真是太不小心了。”

“太不小心了。”斯特莱克表示同意,打开文件。

但这份精神科报告里并没有什么斯特莱克不知道的东西:布罗克班克住院后坦白自己酗酒。医生们研究他的哪些症状是因为酒精,哪些是因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又有哪些是因为大脑损伤。斯特莱克边看边在谷歌上搜索某些名词解释:失语症——想不出准确的词;构音障碍——说话混乱不清;述情障碍——无法理解或描述自己的情感。

对于那时的布罗克班克而言,健忘是个方便的借口。他要装出这些典型症状又有多难?

“他们没考虑到的是,”斯特莱克说,他认识好几个大脑受伤的人,也挺喜欢他们的,“他从一开始就是个人渣。”

“一点没错。”哈德亚克说,一边工作边呷着咖啡。

斯特莱克关上布罗克班克的文件,打开莱恩的。照片里的莱恩和斯特莱克对这位苏格兰人的记忆一模一样。斯特莱克第一次见到莱恩时,莱恩只有二十岁:肩膀宽大,肤色白皙,刘海很长,鼬类似的眼睛又小又黑。

斯特莱克把莱恩短暂的军旅生涯记得很清楚,毕竟是他终结了这段生涯。他记下莱恩母亲在梅尔罗斯的地址,匆匆读完剩下的文件,打开附件里的精神科报告。

强烈的反社会倾向,接近人格障碍……长期都有可能对他人造成伤害……

有人用力敲门。斯特莱克关掉电脑里的文件,站起身来。哈德亚克还没走到门边,一位穿着西装短裙、表情严肃的女人进了门。

“廷普森的事有进展吗?”她不客气地冲哈德亚克发问,目光怀疑地瞥了斯特莱克一眼。斯特莱克猜她早就知道自己在这儿。

“我走了,哈迪,”他马上说,“能和你叙旧真好。”

哈德亚克向斯特莱克简单介绍准尉,向准尉概括性地讲了自己和斯特莱克的关系,送斯特莱克出门。

“我会在这儿待到很晚,”他在门口和斯特莱克握手告别时说,“你大概知道什么时候能开车回来了,就给我打电话。一路顺风。”

斯特莱克小心地沿着石头楼梯往下走,情不自禁地想象自己在这里和哈德亚克一起工作,遵循他熟悉的规矩和章程。军队想留他,即便他已经失去右小腿。他从来没后悔离开这里,但这趟故地重游般的旅程让他不由得怀念起过去。

他走出城堡,站在从厚重云层漏出的微弱阳光下,前所未有地强烈意识到自己处境的改变。他现在自由了,可以不必理会上级蛮不讲理的命令,远离石头包裹下的狭小房间,但也失去英国军队的威严和地位。现在他完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重新踏上很可能一无所获的追逐之路,去找那个给罗宾寄了一条人腿的男人,除了几个地址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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