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阅读有话要说:点击屏幕中间,控制栏“主题”可以切换皮肤和字体大小!

20

I never realized she was so undone.

Blue Öyster Cult,‘Debbie Denise’

Lyrics by Patti Smith

我没想到她如此心烦意乱。

——蓝牡蛎崇拜乐队,《黛比·丹尼斯》

帕蒂·史密斯作词

罗宾忘记了天黑前回家的承诺。她甚至没注意到太阳下山,回过神来时,街上的车都开了灯,商店橱窗里也灯火通明。银发的时间安排变了。她往常几个小时前就进了绿薄荷犀牛,会半裸着为陌生男人绕圈跳舞。她今天穿着牛仔裤、高跟靴和带流苏的小羊皮夹克,大步走在路上。她的上班时间也许变了。无论如何,她很快就会绕着钢管安全地跳舞,而罗宾还不知道要去哪里过夜。

她的手机在大衣口袋里震了一整天。马修发了三十多条短信。

我们得谈谈。

给我打电话吧,拜托。

罗宾,如果你不理我,我们是没办法解决问题的。

马修见她始终不回短信,开始打电话。然后马修在短信里换了种语气说话。

罗宾,你知道我爱你。

我很希望这事没有发生过。我希望我能改变这一切,可我不能。

我爱的是你,罗宾。我一直爱你,也将永远爱你。

罗宾没回短信,没接电话,也没给他回电话。她只知道,她今天绝对无法回到那套公寓。今晚不行。至于明天和后天会发生什么,她毫无概念。她又饿又累,麻木不堪。

到了下午,斯特莱克又对她纠缠不休。

你在哪儿?快给我打电话。

她同样没心情和斯特莱克说话,就回了条短信:

不方便。银发没上班。

她和斯特莱克一直谨慎地保持距离。斯特莱克如果表现得太温柔,她担心自己会哭出来,暴露出助手不应该有的软弱。他们手头现在几乎没有案子,寄腿来的那个人还是个潜在的威胁,她不能再给斯特莱克理由叫她回家待着。

斯特莱克并不满意她的回复。

尽快给我打电话。

她无视这条信息,假装自己没接到,她收到这条短信时,的确就在地铁站边上,随即跟着银发坐地铁回到托特纳姆法院路。罗宾出站后,发现斯特莱克又给她打了个电话,马修也发来一条新短信:

我得知道你今晚还回不回家。我担心死了。给我回个信息,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就好。

“哦,别自作多情了,”罗宾喃喃,“我可不会为了你这种人轻生。”

一个大腹便便的西装男走过罗宾身边,绿薄荷犀牛天棚的灯光照亮他的身影。罗宾觉得他面熟,是“第二次”。罗宾不知道他脸上那自鸣得意的笑容是否她空想出来的。

他要进去看女友为其他男人跳钢管舞?有人记录他的性生活让他很兴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怪胎?

罗宾转过身。她得尽快决定今晚的安排。在几百英尺开外的阴暗门廊下,一个戴着毛线帽的大个子男人正在电话里与人争吵。

银发消失后,罗宾无所事事。她该去哪里过夜?她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一群青年从她旁边经过,其中一个还撞了她的旅行袋一下。她闻到凌仕香水和拉格啤酒的气味。

“没忘了带演出服吧,甜心?”

她想起自己正站在一家大腿舞俱乐部门外。她下意识地转向斯特莱克办公室的方向,手机响了。她不假思索地接了。

“你他妈跑到哪儿去了?”斯特莱克愤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还没来得及为不是马修而感到庆幸,斯特莱克又说:

“我找你一天了!你到底在哪儿?”

“在托特纳姆法院路,”她说,走开几步,远离那群嬉笑不止的青年,“银发刚进去,‘第二次’——”

“我不是让你在天黑前回家吗?”

“这儿灯火通明。”罗宾说。

她试图回忆自己有没有在附近见过旅客之家酒店。她需要一个干净又便宜的地方。必须便宜,她现在只能花联名账户里的钱。她必须用完还能还得起。

“你还好吗?”斯特莱克问道,愤怒减少一些。

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里。

“没事。”她说,尽量让语气强劲、可信。她要表现得专业一点,符合斯特莱克的期待。

“我还在办公室。你在托特纳姆法院路?”

“我得挂了,抱歉。”她用紧绷绷的冰冷声音说,挂断电话。

她实在太怕自己会哭出来,不敢再说下去。她感觉斯特莱克马上就要说来接她,两人如果见面,她会把一切倾吐而出。那样绝对不行。

眼泪突然涌出来。她没有别的朋友可以依靠。哈!她终于肯承认了。之前周末一起吃饭、看橄榄球赛的那些人——他们全是马修的朋友、马修的同事、马修的大学同学。她自己没有任何朋友,除了斯特莱克。

“哦,老天。”她说,用衣袖擦了擦脸。

“你还好吗,甜心?”一个牙掉光了的流浪汉喊道。

她最后进了托特纳姆酒吧。她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里的调酒师都认识她,她知道洗手间在哪儿,而马修从来没来过这儿。她只想要一个安静的角落,慢慢查找周围的便宜住处。她还很想喝一杯。她有点不像自己了。她去洗手间用凉水洗了把脸,买了杯红酒,找了张桌子坐下,掏出手机。又有一个斯特莱克的未接来电。

吧台边的男人都在打量她。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满脸泪痕,独身一人,身边还放着个旅行袋。她也没办法。她在手机里输入“托特纳姆法院路附近”和“旅客之家”,等着网页慢慢缓冲,喝着红酒。她的胃里空空如也,恐怕不该喝得这么快。她没吃早饭和午饭,只在银发学习的学生餐厅里啃了一个苹果、吃了一包薯片。

高霍尔本有家旅客之家。就它吧。住处有了着落,她安心了一些。她小心地不去对上吧台边任何男人的目光,起身点了第二杯红酒。也许该给母亲打个电话,她突然想。但她想到母亲会说什么,又想哭了。她现在还无法坦然面对琳达的爱和失望。

一个戴毛线帽的高大身影进了酒吧。罗宾目不斜视地接过零钱和红酒,不让旁边蠢蠢欲动的男人有半点理由认为她在找人陪伴。

第二杯红酒下肚,她更放松了。她想起斯特莱克之前在这里喝得烂醉,几乎走不动路。那是他唯一一次讲起自己的事。也许这就是我会跑到这里来的原因,她心想,抬头望着头顶上五颜六色的玻璃天棚。你发现自己所爱的人不忠,会想到这种地方借酒浇愁。

“你一个人?”一个男人说。

“我在等人。”她说。

她抬起头,对方的身影有些模糊。这是个金发男人,身材精瘦,双眼湛蓝。这个男人显然根本不信她的话。

“我能陪你一起等吗?”

“不,你他妈的不能。”一个罗宾熟悉的声音说。

斯特莱克到了,身躯庞大,眉头紧皱,双眼怒瞪着陌生人。后者不情愿地退回到吧台边的两个朋友身边。

“你来这儿干吗?”罗宾问道,惊讶地发现自己刚喝了两杯红酒就口齿不清。

“找你。”斯特莱克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

“我是个侦探。你喝了几杯?”他问,低头看着她的酒杯。

“只喝了一杯。”她撒谎。于是斯特莱克去吧台又要了一杯,并给自己点了杯厄运沙洲。他点单时,戴着毛线帽的大个子溜出门,但斯特莱克的注意力放在刚才那个金发男人身上:他还盯着罗宾,直到斯特莱克瞪着他走回去才移开目光。斯特莱克端着两杯酒,坐回罗宾对面。

“怎么了?”

“没事。”

“别来这套。你看起来像个死人。”

“哦,”罗宾说,大口喝酒,“多谢你给我打气。”

斯特莱克轻笑一声。

“旅行袋是怎么回事?”斯特莱克见她不回答,又问,“你的订婚戒指呢?”

她张开嘴想回答,又涌起一阵想哭的冲动。她挣扎片刻,又喝了口酒,说:

“婚约取消了。”

“为什么?”

“你今天可真慷慨。”

我醉了,她心想,仿佛正游离体外,观察自己,瞧瞧我这个样子:没吃东西,睡眠不足,两杯红酒下肚就醉了。

“什么慷慨?”斯特莱克困惑地问。

“我们从来不聊私人……你从来不聊私人话题。”

“我好像对你掏心掏肺过,就在这家酒吧。”

“就一次。”罗宾说。

斯特莱克根据她潮红的脸和含混的发音判断,这不是她的第二杯酒。他既觉得好笑,又担心,说:

“你最好吃点东西。”

“这是我对你说过的话,”罗宾说,“就在你说起自己的那天晚上……然后我们吃了烤肉串——我现在可不想吃,”她愤慨地说,“烤肉串。”

“哦,”斯特莱克说,“要知道,这里可是伦敦。总有烤肉串之外的东西。”

“我喜欢吃薯片。”罗宾说。斯特莱克给她买了一袋。

“到底怎么了?”斯特莱克回到桌边,又问一遍。她扯了几次都没打开薯片袋,斯特莱克拿过薯片袋,撕开了。

“没什么。我今晚要去旅客之家过夜,仅此而已。”

“旅客之家。”

“没错。有一家在……在……”

她低头看着已经黑屏的手机,想起前一天晚上忘了充电。

“我想不起来在哪儿了,”她说,“别管我了,我没事。”她在旅行袋里摸索面巾纸。

“是啊,”他语气严厉地说,“我看见你这个样子,就放心了。”

“我真的没事,”她激动地说,“明天会正常上班,你瞧好了。”

“你以为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担心没人来上班?”

“别对我这么好!”她呻吟道,把脸埋到纸巾里,“我受不了!你正常点!”

“正常是什么样?”他疑惑地问。

“脾气暴躁,没有——没有交流——”

“你想交流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她撒谎,“我只是觉得……要表现得专业一点。”

“你和马修怎么了?”

“你和埃琳又怎么了?”她反问。

“为什么要问这个?”他莫名其妙。

“都一样,”她含混地说,喝干第三杯酒,“再来一杯——”

“从现在起,你只能喝饮料。”

她等着斯特莱克去买饮料,注视着酒吧的天花板。上面画着戏剧场景:波顿和仙后在精灵的围绕下翩翩起舞。

“我和埃琳还行。”斯特莱克回到座位上后对她说。他觉得主动提供信息,也许能让罗宾尽早开口。“我们的关系比较低调,挺适合我。她有个女儿,她不想让我太接近她们。离婚过程很麻烦。”

“哦,”罗宾说,对他眨了眨眼,目光越过可乐,“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尼克和艾尔莎介绍的。”

“他们是怎么认识她的?”

“他们不认识她。他们办了场宴会,埃琳跟她哥哥一起去了。她哥哥是医生,是尼克的同事。尼克和艾尔莎以前不认识埃琳。”

“哦。”罗宾又说。

她听着斯特莱克讲述私生活,暂时忘记自己的烦恼。这么正常,这么平凡!他去参加一场宴会,和金发美人搭上话。女人都喜欢斯特莱克——罗宾在与斯特莱克共事的这几个月里,注意到了这一点。罗宾刚开始给他工作时,不能理解他到底有什么吸引力。斯特莱克和马修太不一样了。

“艾尔莎喜欢埃琳吗?”罗宾问。

她突然展示洞察力,斯特莱克吓了一跳。

“呃——嗯,应该吧。”他撒谎。

罗宾小口喝着可乐。

“好了,”斯特莱克说,艰难地抑制不耐烦,“该你了。”

“我们分手了。”她说。

斯特莱克审问过很多人,知道在此刻应该保持沉默。一分钟后,这一招起效了。

“他……他告诉了我一些事,”她说,“昨天晚上。”

斯特莱克等着。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不可能了。”

罗宾脸色苍白,神情镇定。斯特莱克几乎能感觉到话语背后的痛苦。斯特莱克继续等待。

“他和别人上床了。”她小声说,声音紧绷。

片刻沉默。她拿起薯片袋,发现里面空了,把袋子扔回桌上。

“操。”斯特莱克说。

他很吃惊,不是因为马修和别的女人上床,而是因为马修居然承认了。在他的印象里,那位年轻英俊的会计很明白怎么为自己安排生活,必要时可以将一切分类归档。

“不止一次,”罗宾继续用紧绷的声音说,“持续了好几个月。和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萨拉·夏洛克。他的大学同学。”

“老天,”斯特莱克说,“我很抱歉。”

他真心觉得抱歉,抱歉看到她如此痛苦。但罗宾的坦白也在他内心激起其他情感——他一直紧紧控制着那种情感,认为它既盲目又危险。但此刻它在他心里猛烈挣扎,在试探理智束缚的牢固性。

别他妈傻了,他告诉自己,那绝对不可能,只会把一切搞得乱七八糟。

“他为什么会告诉你?”斯特莱克问道。

罗宾没说话,但这问题让她眼前又浮现出当时的情景,无比清晰。

他们奶白色的卧室容纳不下一对盛怒的恋人。他们刚从约克郡回到家,开着马修并不想要的那辆路虎。在路上,愤怒的马修宣称斯特莱克迟早会对罗宾展开攻势,而且他怀疑罗宾会乐于接受。

“他和我是朋友,没别的!”罗宾站在廉价沙发边冲马修吼,旅行袋还堆在厅里,没打开,“你居然认为他缺了一条腿会让我觉得兴奋——”

“你他妈太天真了!”马修也吼,“朋友,是的。罗宾,等他把你弄上床——”

“你凭什么这么想当然?你难道对女同事也这样,一有机会就扑上去?”

“我他妈当然不会了,但你简直被他迷得双眼都被蒙蔽了——他可是个男人,办公室里只有你们两个人——”

“他是我的朋友,就像你和萨拉·夏洛克是朋友,你也没有——”

她瞥见马修的脸。某种她从未见过的表情在马修的脸上一闪而过,像片阴影。内疚滑过她爱了多年的高挑颧骨、干净的下巴,还有那双淡褐色的眼睛。

“你有过?”她说,突然以疑问语气说话,“你有过?”

马修犹豫得太久了。

“没有,”他最后坚决地说,像暂停的电影突然又开始播放,“当然没——”

“你有,”她说,“你和她睡过了。”

罗宾在他的脸上看清了一切。马修不相信男女之间的纯洁友谊,因为他自己从未经历过。他和萨拉一直在上床。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问,“不会是……从那时起就?”

“我没——”

罗宾听到的只是一句无力的抗议。马修已经知道自己输了,他也许本来就想输。这才是罗宾一整天都不得安宁的最大原因:马修在内心深处希望罗宾知道。

罗宾保持诡异的冷静。她太震惊,还没想到指责马修。他慢慢把一切都说出来。对,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他内疚极了,一直都很自责——但他那时和罗宾没有性生活,某天晚上,萨拉来安慰他,然后,呃,情况就脱离了他的掌控——

“她来安慰你?”罗宾重复。愤怒终于姗姗来到,让她从难以置信中解脱。“她来安慰你?”

“我在那段时间过得也很艰难,你知道吗?”马修喊道。

斯特莱克看着罗宾下意识地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但记忆让她的脸颊再度泛红,眼里泪光闪烁。

“你说什么来着?”她迷茫地问斯特莱克。

“我问,他为什么会告诉你。”

“我不知道。我们在吵架。他觉得……”她深吸一口气。空腹喝下的大半瓶酒让她变得和当时的马修一样诚实。“他不相信你我只是朋友。”

斯特莱克毫不惊讶。马修看他的每一眼都透露出怀疑,问他的每个问题都透露出不安全感。

“所以,”罗宾语气颤抖地说,“我说我们只是朋友,他自己也有朋友啊,亲爱的萨拉·夏洛克。然后他就都说了。他和萨拉在大学时有过一段,那时我……我待在家里。”

“那么久以前的事?”斯特莱克说。

“你觉得因为是七年前的事,我就不该介意?”她质问道,“即便他一直在撒谎,我们还会不时跟她见面?”

“我只是有点惊讶,”斯特莱克平静地说,不想和她吵起来,“过了这么久,他居然承认了。”

“哦,”罗宾说,“哈,他心虚了。因为这事发生的时间。”

“不是在大学里吗?”斯特莱克不明所以。

“就在我辍学之后。”罗宾说。

“哦。”斯特莱克说。

他们从来没讨论过她为什么会中断心理学学业,回到马沙姆。

罗宾本来没想告诉斯特莱克,但今晚因为空腹、疲劳时下肚的酒精的作用,所有的决心都不堪一击。告诉他又怎么样?不了解当时的情况,他就无法看清她这个人,也无法建议她之后该怎么办。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正期待他能帮助自己。不管她自己喜不喜欢——不管马修喜不喜欢——斯特莱克是她在伦敦最好的朋友。至今为止,她从未好好正视过这个事实。酒精会让人通体轻盈,可以洗清眼前的一切迷雾。“酒后吐真言”,有句拉丁谚语是这么说的吧?斯特莱克应该知道。他有个奇特的习惯,偶尔会引用拉丁语格言。

“不是我想辍学的,”罗宾语速缓慢地说,头脑昏昏沉沉,“但当时出了点事,之后我有困难……”

这么说不行。这根本不是解释。

“我当时正从朋友的宿舍回来,”她说,“时间还不算晚……大概八点多吧……当时官方发布了警告——在本地新闻上——”

还是不行。太多细节了。她只需说出最主要的事实就好,不必像对法官那样,对他描述整个过程。

她深吸一口气,望向斯特莱克的脸,在上面看到恍然大悟。不用说出来让她如释重负。她问:

“能再给我来点薯片吗?”

他去了趟吧台,沉默地把薯片递给她。罗宾不喜欢他的表情。

“别以为——那不重要!”她强调,“那只是我人生里的二十分钟。那不是我,也无法定义我。”

斯特莱克猜测,这是她在心理咨询过程中牢牢抓住的几句话。他给强奸受害者做过笔录,知道她们会用什么词句让自己咽下作为女人不可能接受的事实。罗宾的很多事此刻都得到了解释。比如她对马修这么多年的忠诚:老家来的男孩,很安全。

喝醉的罗宾把斯特莱克的沉默当成她最害怕的反应:斯特莱克对她的态度变了,不再把她当成平等的同事,而是当成受害者。

“那一点也不重要!”罗宾生气地重复,“我还是我!”

“我知道,”他说,“但那仍然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呃,嗯……是啊……”她嘟囔,情绪平静了些,但随即又激动起来,“他们靠我的证词抓住了他。我注意到他的一些特征……他耳朵底下有一片是白的——好像是白癜风——一只眼睛瞳孔扩张,没法转动。”

她嘟嘟囔囔地说着话,大口吃着第三包薯片。

“他想掐死我,我放松身体装死,他就跑了。他戴着面具袭击了另外两个女生,她们什么也说不出来。是我的证词让他坐了牢。”

“我一点也不惊讶。”斯特莱克说。

这句话让她很满意。两人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她吃完剩下的薯片。

“只不过,后来,我就没法出门了,”她接着说,“最后学校叫我先回家。我本来只打算休息一个学期,但后来我——我再也没回去。”

罗宾盯着虚空,回想着那一切。马修劝她待在家里。过了一年多,她的广场恐惧症逐渐痊愈,她就去马修在巴斯的大学找他,和他牵着手在科兹沃尔德的石头建筑中穿行,走下蜿蜒的摄政弯街,沿着埃文河边的林荫道漫步。他们每次都是和他的朋友一起出去,萨拉·夏洛克每次都在,对马修的笑话哈哈大笑,不时轻触他的手臂,不停讲起他们以前度过的美好时光,那时可没有从家乡来的无聊女友罗宾……

她来安慰我。我那段时间过得也很艰难,你知道吗?

“好了,”斯特莱克说,“给你找个地方过夜。”

“我要去旅客之——”

“不行。”

斯特莱克不希望她住在一个随便谁都能来去自如的地方。他也许是疑神疑鬼,但他要保证她住的地方安全,尖叫不会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狂欢声里。

“我可以睡在办公室里,”罗宾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斯特莱克一把搀住她,“你的那个睡袋——”

“你不能睡在办公室,”他说,“我知道一个好地方。我的舅舅、舅妈来看《捕鼠器》时就住在那里。走吧,把旅行袋给我。”

他以前揽过罗宾的肩,但情况与现在完全相反:他那时把罗宾当成拐杖,而现在罗宾无法走直线。他揽过罗宾的腰,搀着她稳稳地走出酒吧。

“马修,”罗宾出门时说,“不会喜欢这样的。”

斯特莱克什么都没说。尽管罗宾之前说了那些话,他还是对这份关系是否真的结束表示怀疑。他们在一起九年了,马沙姆还有套婚纱在等着罗宾。他小心地不对马修发表任何评论,以防他们将来争吵时,罗宾提起这一点来——他们一定还会吵的,维系九年的纽带不可能一个晚上就彻底断掉。他的这份沉默更多是为了罗宾,而不是为了自己。他并不害怕马修。

“那个男人是谁?”两人在沉默中走出一百码后,罗宾睡意朦胧地问。

“谁?”

“今天早上那个……我还以为他就是寄人腿的那个人……他吓死我了。”

“哦……那是尚克尔。我的老朋友。”

“他好吓人。”

“尚克尔不会伤害你的,”斯特莱克向她保证,随即又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但别留他一个人待在办公室。”

“为什么?”

“他会把所有能拿走的东西都拿走。他可不会白做事。”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斯特莱克讲述尚克尔和莱达的故事,一直讲到他们上了第五大街。一排排别墅在静谧中俯视他们,简直就是纪律与尊严的象征。

“这儿?”罗宾张大嘴望着黑兹利特酒店,“我不能住在这儿——太贵了!”

“算在我的账上,”斯特莱克说,“就当是你今年的奖金。别争了。”他又说。酒店的门开了,一位年轻人微笑着后退一步,让他们进去。“你必须待在安全的地方,这都赖我。”

铺满木板的大堂温馨可人。这里有点像私人住宅。进房间的路只有一条,没人能从外面打开酒店大门。

斯特莱克把信用卡递给年轻人,目送罗宾摇摇晃晃地走到楼梯口。

“你明天可以休半天假——”

“我九点准时到,”她说,“科莫兰,谢谢你——这么——”

“别客气。好好睡吧。”

斯特莱克关上黑兹利特的门,第五大街一片寂静。他转身走开,双手深深插在口袋里,陷入沉思。

她曾经被人强奸,然后被扔在原地等死。操他妈。

八天前,某个混蛋寄给她一条女人的残腿。她没有提起自己的过去半句,没要求特殊假期,每天都以一贯的专业态度准时上班。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坚持要罗宾带着最好的防狼报警器,赶在天黑之前回家,工作时间时刻与他保持联系……

他意识到自己走错方向了,离丹麦街越来越远。与此同时,他看见二十码外有个男人戴着毛线帽,在苏豪广场一角探头探脑。对方转身快步走开,亮红色的烟头迅速消失在视野里。

“等一下,伙计!”

斯特莱克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广场上。斯特莱克加快脚步。戴帽子的男人没回头,拔腿狂奔。

“喂!伙计!”

斯特莱克也跑起来,右膝每跨一步都疼痛不止。男人回头瞥了一眼,猛然左拐。斯特莱克尽可能加快速度,跑上卡莱尔街,眯眼望向犀嘴鸟酒馆门口聚集的人群,想知道那个人是否混在其中。他喘着气跑过成群的酒客,在卡莱尔街与迪恩街路口停住脚,转着圈,寻找追逐的对象。他可以往左拐,往右拐,或者沿着卡莱尔街继续往下。每条路上都有无数个房门和地下室。戴毛线帽的男人可能藏身在任何地方,也可能已经打了辆出租车。

“该死。”斯特莱克低声喃喃。安着假肢的断腿阵阵作痛。特征只有高大的个头和魁梧的身材、黑色的外套和毛线帽,还有听到招呼拔腿就跑的可疑举动——他不知道斯特莱克叫他是为了问时间、借个火,还是问个路。

他随便选了条路,右拐走上迪恩街。往来的车辆在他身边呼啸而过。在之后的一个小时里,斯特莱克在附近四处徘徊,窥视阴暗的门廊和貌似地下室的洞口。他知道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是如果——如果——寄人腿的男人真的在跟踪他们,那他显然是个莽撞的混蛋。斯特莱克只是徒劳地追赶,恐怕不足以让他远离罗宾。

他走近流浪汉,他们在睡袋里怒瞪着他。有两只猫被他吓得从垃圾桶后仓皇逃窜,但那个戴毛线帽的男人始终不见踪影。

罪恶生涯:科莫兰·斯特莱克推理系列》_20_转载于网络 - 文学作品阅读

首页

罪恶生涯:科莫兰·斯特莱克推理系列20

书籍
返回细体
20
返回经典模式参考起点小说手势
  • 传统模式
  • 经典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