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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I am gripped, by what I cannot tell……

Blue Öyster Cult,‘Lips in the Hills’

我心惊肉跳,却不知所为何事……

——蓝牡蛎崇拜乐队,《山中红唇》

在调查中,安排紧凑的行动和无所事事的等待总是交替出现,斯特莱克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但在去过巴罗、马基特哈伯勒和科比三地之后的那个周末,他陷入奇怪的紧张状态。

在过去两年里,他逐渐恢复平民生活,在军队里感受不到的种种压力也随之而来。同母异父的妹妹露西是唯一和他同享过童年时光的人。周六早上,露西早早打来电话,问他为什么没接受自己的邀请,来参加第二个外甥的生日宴会。他解释说自己出了趟远门,没看办公室电脑上的邮件。露西不肯听。

“你也知道,杰克可崇拜你了,”她说,“他很希望你能来。”

“抱歉,露西,”斯特莱克说,“我去不了。我会给他寄礼物的。”

斯特莱克如果还在特别调查局,露西不会像这样,试图以情感绑架他。那时候,他在世界各地出差,不必履行任何家庭义务;露西将军队看成冰冷无情的巨大机器,而他是机器里不可或缺的零件。现在的她则形容八岁大的儿子有多么可怜:守在花园门前,眼巴巴地等着科莫兰舅舅。斯特莱克不为所动。露西放弃,转而问他寄人腿的那个人抓到没有。她的语气表明,她好像认为收到人腿是件相当不体面的事。斯特莱克急于挂电话,敷衍地回答说警察会处理好一切。

他很喜欢这个妹妹,但他早就明白,两人的亲密关系完全是因为小时候曾在同一个屋檐下饱受伤害。除非外界条件逼迫,他从来不对露西吐露心声,因为推心置腹会引起她的警觉或焦虑。露西一直对他非常失望,认为他都三十七岁了,不能这么一无所有,缺乏那些她认为会让他幸福的东西:作息规律的工作,充裕的金钱,老婆和孩子。

她终于挂了电话,斯特莱克泡了当天的第三杯茶,拿着一叠报纸躺回床上。好几份报纸都印出“谋杀案死者凯尔西·普拉特”的照片。她穿着深蓝色校服,长了粉刺的朴素脸颊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斯特莱克只穿着一条四角内裤,毛发旺盛的肚子圆滚滚的,因为他之前两周吃了那么多快餐和巧克力棒。他啃了一包下午茶饼干,读了几篇报道,但报道里面没有任何他不知道的东西。于是他转去阅读对第二天阿森纳对利物浦球赛的预测评论。

他读到一半,手机响了。斯特莱克没意识到自己的弦绷得有多紧;他飞快地接了,沃德尔吓了一跳。

“见鬼的老天,你接得也太快了吧。怎么回事,手机就在你的屁股底下?”

“什么事?”

“我们去过凯尔西的姐姐家——她叫哈兹尔,是个护士。我们正在调查凯尔西身边的人。我们搜过凯尔西的房间,也拿到了她的笔记本电脑。她平时上一个网上论坛,上面都是想把自己的身体部位砍下来的人。她在那上面问过你的事。”

斯特莱克挠了挠浓密的鬈发,盯着天花板,听他说。

“我们得到论坛上经常和她说话的两个人的一些信息。周一应该能拿到他们的照片——你有什么安排?”

“我会待在办公室。”

“她姐姐的男朋友,那个前消防员,说凯尔西一直问他有没有见过火灾时被困在楼里的人,还有遭遇车祸的人什么的。她是真心想要砍掉那条腿。”

“老天。”斯特莱克喃喃。

沃德尔挂了电话。斯特莱克没法再专心阅读酋长杯要如何洗牌了。他又盯着报纸读了几分钟,假装关心阿尔塞纳·旺热教练组的命运,然后放弃徒劳的抵抗,继续盯着天花板的裂缝,心不在焉地把手机翻来翻去。

他得知死者并不是布里塔妮·布罗克班克后,实在太如释重负,对受害者根本没有平时那么上心。现在他第一次思考起凯尔西和她写的那封信——他并没费心读过那封信。

斯特莱克无法理解有人会想把自己的腿砍掉。他不停转着手机,在脑海中整理关于凯尔西的一切信息,想创建出一个真实的形象,而不只是附着在她名字上的同情和反感。她十六岁,和姐姐关系不好,在学儿童教育……斯特莱克伸手拿过笔记本,在上面写下:“学校里的男友?老师?”她在网上询问他的事。为什么?她为什么会认为斯特莱克的腿是他自己砍的?是由报道引发的幻想吗?

“精神疾病?幻想狂?”他写道。

沃德尔已经在查她的网友。斯特莱克停住笔,想起照片上凯尔西冰冻的头颅,丰满的脸颊,结霜的双眼。婴儿肥。他一直觉得她应该不到二十四岁。说实话,她看起来连十六岁都不到。

他扔下铅笔,继续用左手来回转着手机,沉思着……

布罗克班克是“货真价实”的恋童癖吗?这是他调查另一桩军内强奸案时,一位心理学家曾经说过的话。他是只能对儿童产生性欲,还是另一种暴力虐待狂,挑上小女孩只是因为她们最好下手,稍微威胁两句就能沉默不语?如果有其他易得手的对象,他会不会同样来者不拒?简言之,在布罗克班克看来,一个有点男孩子气的十六岁少女会不会太老了,让他提不起兴致?还是只要有机会,随便哪个能轻易恐吓住的对象都行?斯特莱克曾经调查过一个十九岁的士兵,他想强奸一位六十七岁的老妪。有些男人的暴力性冲动不挑对象,需要的只是时机。

斯特莱克还没打过英格丽给他的那个电话。他抬起漆黑的眼睛,望向狭窗外微亮的天空。他也许可以把布罗克班克的号码交给沃德尔。他也许应该现在就打电话……

他翻着手机通讯录,随即又改变主意。到目前为止,他把自己怀疑的对象都告诉了沃德尔,结果呢?一无所获。沃德尔在办公室里忙碌,梳理情报,追踪他选择的线索,对斯特莱克的意见毫不重视——至少斯特莱克是这么想的。毕竟这只是直觉,没有证据。沃德尔拥有警察当局的全部资源,至今仍未找到布罗克班克、莱恩和惠特克的下落,他恐怕并没把这三个人当成重要嫌犯。

不。斯特莱克如果想找到布罗克班克,显然应该沿用罗宾提出的伪装法:假装帮前少校追讨补偿费的律师。毕竟他们已经在巴罗赢得他姐妹的信任,这在日后也许会成为宝贵的筹码。斯特莱克坐起身来,想着不如现在就给罗宾打电话,把布罗克班克的号码给她。他知道,她现在正一个人待在伊灵的公寓里。马修回了马沙姆。他可以打个电话,说不定——

哦,不行,你这个白痴。

他想象自己打了电话,和罗宾一起坐在托特纳姆酒吧里。他们都无事可做。不如喝上一杯,讨论案情……

周六晚上?滚你的!

斯特莱克猛然站起身,仿佛连躺在床上都是种痛苦。他穿上衣服,出门去了超市。

他买完东西,提着鼓鼓囊囊的购物袋,往丹麦街走,觉得看见了沃德尔派来的便衣警察。他们站在附近,注意着戴毛线帽的高大男人。有个穿羊毛外套的年轻人异常警觉,目光在斯特莱克身上停留了片刻。

又过了很久,埃琳才给斯特莱克打电话。斯特莱克已经独自吃过晚饭。他们从来没在周六的晚餐时间约会过。埃琳说话时,斯特莱克能听见埃琳的女儿在后面玩耍。他们已经约好周日一起吃饭,她想知道斯特莱克能不能提前过去。她丈夫决心卖掉克拉伦斯巷的值钱公寓,她最近在看房子。

“你要不要一起去?”她问,“明天两点,我要去看样板间。”

他清楚,这一邀约并不是因为埃琳希望他有朝一日能住过去——他们刚约会三个月——而是因为她无论何时都希望有人作陪。至少斯特莱克是这么认为的。她身上那股冷淡的独立气息只是伪装。她如果真的愿意独处,就不会跟着哥哥去参加一帮陌生人的聚会,说不定也不会与斯特莱克相遇。当然,这也无可厚非,喜欢社交并没什么不好。但在过去一年里,斯特莱克随心所欲地一个人生活,独处的习惯很难改变。

“去不了,”他说,“抱歉。有活要干,三点才完。”

这个谎言很逼真,埃琳没多说什么。他们约好照原计划晚上在餐厅见面。他可以放心观看阿森纳对利物浦的球赛了。

斯特莱克挂上电话,再次想起罗宾,想起她正一个人待在和马修同住的房子里。他摸过香烟,开了电视,在黑暗中重新躺回枕头上。

罗宾过了一个奇怪的周末。她决心不沉溺在悲哀的情绪里,尽管自己孤独一人,而斯特莱克去了埃琳家(这念头是从哪儿蹦出来的?他当然去了,毕竟是周末嘛,他爱怎么过都不关她的事)。她在笔记本电脑前坐了好几个小时,坚持不懈地调查两件事——一件以前查过,另一件则是她新想到的。

周六深夜,她在网上有了新发现。她得意洋洋地跨了三大步,穿过狭小的客厅,差点就给斯特莱克打电话。她按捺住骤然加速的心跳和呼吸,花了好几分钟才平静下来,决定等到周一再说。面对面告诉他的效果会更令她满足。

母亲知道她一人在家,前后打来两次电话,追问什么时候才能来伦敦看她。

“我不知道,妈妈,现在不行。”周日早上,罗宾叹息着回答。她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笔记本电脑又打开了。她正和一个身体完整性认知失调患者在网上聊天,对方的网名是“<<Δevotee>>”。她要不是担心母亲会毫无预兆上门拜访,并不想接电话。

<<Δevotee>>:你想砍在哪儿?

希冀奇迹:大腿中间

<<Δevotee>>:两腿都砍?

“明天怎么样?”琳达问。

“不行,”罗宾不假思索地说,然后和斯特莱克一样流利地撒谎,“有个工作刚完成一半。下周会方便一些。”

希冀奇迹:对,两条腿。你知道有谁这么做过吗?

<<Δevotee>>:不能在留言板上说。你住在哪儿?

“我还没见到他,”琳达说,“罗宾,你在打字吗?”

“没有,”罗宾再次撒谎,手指悬在键盘上空,“你没见到谁?”

“马修!”

“哦。嗯,是啊,我想他这周是不会上门了。”

她放轻打字的声音。

希冀奇迹:伦敦。

<<Δevotee>>:我也是。有照片吗?

“你们去参加坎利夫先生的生日宴会了吗?”她问道,希望自己的声音能掩盖敲击键盘的声音。

“当然没有!”琳达说,“好吧,你告诉我下下周哪天有空,我再订票。感恩节快到了,车票会很难买的。”

罗宾表示同意,和琳达亲热地互道再见,把注意力全部转回<<Δevotee>>身上。遗憾的是,罗宾一旦拒绝给他或她(她相信这是个他)照片,<<Δevotee>>就对交谈失去兴趣,没再回复她的留言。

她以为马修会在周日晚上回来,但马修没有。晚上八点,她看了厨房里的挂历一眼,发现他把周一的假也请了。他们计划这个周末时,她应该同意周一不去上班,并告诉马修她会向斯特莱克请假。还好他们分手了,真的,她安慰自己,要不又得为她不规律的工作时间吵一架。

她回到空荡荡的卧室,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四处摆放的东西都诉说着他们曾经共度的日日夜夜:第一次过情人节时,马修送她的毛绒大象——那时的马修还没这么成熟,罗宾记得他拿出礼物时满脸通红。罗宾过二十一岁生日时,他送的珠宝盒。那么多照片——去希腊和西班牙度假,正装出席他姐姐的婚礼。最大的一张照片是在马修毕业时拍的。两人手挽着手,马修穿着学士袍,罗宾穿着夏季长裙,笑容灿烂。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戴猩猩面具的男人,她可以获得同样值得庆祝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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