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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The lies don't count, the whispers do.

Blue Öyster Cult,‘The Vigil’

谎言不重要,耳语才算数。

——蓝牡蛎崇拜乐队,《守夜》

当天晚上,斯特莱克独自坐在阁楼公寓的餐桌边。椅子很不舒服,他膝盖的断面因走了好几个小时的路而隐隐作痛。他一直在监视疯爸爸——疯爸爸请了假,去跟踪参观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小儿子。那家伙自己就是老板,不然他一定会因为频繁请假被开除。没人负责记录银发的动向。斯特莱克听罗宾说她母亲当晚就会抵达伦敦,当场放了她三天假。他坚持要她回家休息,驳回她所有的反对意见,亲自送她上地铁,要求她一到家就发短信报平安。

斯特莱克打了个哈欠,累得不想起身挪到床上。杀手的第二份礼物让他心烦意乱,尽管他没对罗宾显露分毫。最初送来的人腿已经足够吓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里还是存了一丝侥幸,希望凶手写下罗宾的名字只是出于恶毒的玩笑心理。但这次的脚趾仍然是寄给她的,只是顺便对斯特莱克使了个眼色(“She's As Beautiful As a Foot,她美如脚”)。不管对方是谁,他一定已经把罗宾列为目标。就连卡片上那幅画的名字也是精挑细选过的,仿佛不祥的预言:孤独一人的长腿金发女郎:《我在想你》。

斯特莱克一动不动地坐着,怒火在心中熊熊燃烧,赶走了疲惫和睡意。他想起罗宾惨白的脸,明白她也认清了事实:疯子寄腿给她并非一时冲动。尽管如此,她仍然激烈反对休假,指出现在仅有的两项任务时间往往冲突。斯特莱克不可能自己兼顾两边,每天都必须在银发和疯爸爸之间做出选择。但斯特莱克态度坚决:她母亲回了约克郡,她才能回来上班。

仇视他们的凶手已经成功将他的客户数量缩减到两人。警察刚刚结束对办公室的第二次搜索。沃德尔承诺不对外透露卡片和脚趾的事,但斯特莱克还是担心媒体会得到风声。他认为杀手的目标之一就是让媒体和警察针对自己,所以惊动媒体只会让凶手得利。沃德尔对此表示赞同。

手机铃声响彻狭小的厨房。斯特莱克瞥了手表一眼:晚上十点二十。他抓起手机,瞄到沃德尔的名字,将手机按到耳边,心思还在罗宾身上。

“好消息,”沃德尔告诉他,“呃,算是好消息吧。他没杀别人,那是凯尔西的脚趾。另一条腿上的。不浪费则不匮乏,嗯?”

斯特莱克没心情开玩笑,简单回了两句。沃德尔挂了电话,斯特莱克坐在餐桌边,陷入沉思。车辆的灯光在楼下查令十字街上来来去去。他突然想起第二天早上还要去芬奇利见凯尔西的姐姐,这才开始进行繁重的卸除假肢工作。

母亲从前总是居无定所,所以斯特莱克十分了解伦敦。但他总有没去过的地方,芬奇利就是其一。他只知道这个地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玛格丽特·撒切尔的选区。那个时候,莱达带着他和露西在无人居住的破旧公寓间流浪,去的都是白教堂和布里克斯顿那样的地方。芬奇利离市中心太远,无法满足他们依赖于公共交通和外卖的日常生活,物价也太昂贵,他们根本负担不起。莱达经常连投币电表所需的硬币都找不出来。妹妹露西曾经向往地形容那儿是“正经人家”住的地方。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工程统计员,生了三个无可挑剔的儿子,她童年时对整洁、秩序和安全的渴望全部得到满足。

斯特莱克坐地铁到了西芬奇利站,忍受着膝盖的不适,走了很久,终于到了夏日街。他没打车,因为他的经济情况很不乐观。天气暖和,他出了汗。他走过一排又一排静谧的独立别墅,在心里咒骂这里绿意盎然的安静气氛,没有标志性建筑。他从车站走了半小时,终于找到凯尔西·普拉特的房子。它比周围的许多房屋都小,墙壁刷成白色,门口有扇铁门。

他按了门铃,房子里立刻有了动静。房门是毛玻璃的,和他办公室的门一样。

“应该是侦探来了,亲爱的。”说话的人带着北部口音。

“你去开啊!”女人高亢的声音回答。

一大片红色出现在玻璃门后面。门开了,露出客厅一角。来应门的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光着脚,裹着一条紫色浴袍。他已经谢顶,脸上留着茂密的灰白色胡子,配上紫色浴袍,几乎像个圣诞老人,只是脸上的表情并不快乐。他用浴袍袖子使劲抹着脸,眼镜下的双眼肿成两条缝,就像被蜜蜂叮了。他红润的脸颊上满是泪水。

“抱歉。”他粗声说,挪了两步,让斯特莱克进去,“我值夜班。”他如此解释身上的穿着。

斯特莱克侧身钻进去。男人身上有一股欧仕派香水和樟脑的气味。两个中年女人在楼梯脚下紧紧拥抱,一个金发,一个黑发,都在低声啜泣。在斯特莱克的注视下,两人擦着眼泪分开了。

“抱歉,”黑发女人说,“谢尔是我们的邻居。她去马盖鲁夫度假了,刚听——听说凯尔西的事。”

“抱歉,”双眼通红的谢尔说,“我不打扰你了,哈兹尔。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什么事都行,雷——什么事都行。”

谢尔从斯特莱克身边挤过去,对他说了句“抱歉”,和雷拥抱在一起。两人一动不动地待了片刻,两具庞大的身躯互相挤着,肚子对着肚子,胳膊揽着脖子。雷又哭起来,把脸埋在她宽阔的肩上。

“进来吧。”哈兹尔哽咽地说,揉着眼睛,带头进了客厅。她长得很像勃鲁盖尔画里的农民,脸颊饱满,下巴凸出,鼻梁粗大。她的眼睛哭得红肿,眉毛粗厚得仿佛两条灯蛾。“这一周都是这样。大家都听说了,到我们家来……抱歉。”她深吸一口气。

斯特莱克进门不到两分钟,他们已经对他说了五六次抱歉。在其他文化里,人们也许会因表现悲痛不够而觉得羞耻,但在静谧的芬奇利,人们则因被外人目睹悲恸而觉得羞耻。

“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哈兹尔低声说,抹去眼泪,挥手让斯特莱克坐到沙发上,“她又不是出了车祸,或者病死的。大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毕竟她是——”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发出响亮的吸气声。

“我很遗憾,”斯特莱克也表示歉意,“我知道,你这段日子里很不好过。”

客厅里收拾得很整洁,但冷色调产生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氛。三件套的沙发上罩着银灰色条纹布,白色的墙纸上印着灰色细条纹,靠垫摆成菱形,壁炉台上的装饰品完美对称。电视屏幕上一尘不染,反射着从窗外透入的光。

网眼窗帘外闪过谢尔的朦胧身影,谢尔还在擦眼泪。雷光脚走过客厅门外,抬起眼镜,用浴袍的腰带抹眼睛,驼着背。哈兹尔仿佛听到斯特莱克的心声,解释道:

“雷摔得脊椎骨断了。有座寄宿公寓着了火,他去营救里面的一家人。墙塌了,他的梯子倒了。他从三层楼上掉了下来。”

“老天。”斯特莱克说。

哈兹尔的手和嘴唇都在颤抖。斯特莱克想起沃德尔的话:警察应该注意对待她的态度。她正处于震惊之中。斯特莱克如果表现出对雷的怀疑,或者问话的方式过于粗暴,哈兹尔都会认为他残忍无情,不可饶恕,只知道强化他们正在经历的巨大痛苦。斯特莱克很清楚警察会怎样残忍地直戳当事人的伤口,他当过这样的警察,也当过这样的当事人。

“要喝咖啡或茶什么的吗?”雷嘶哑的声音传过来,斯特莱克猜他大概在厨房里。

“你去睡吧!”哈兹尔喊道,将湿乎乎的纸巾攥成一团,“我来泡!你快睡!”

“你确定?”

“睡吧,我三点叫你!”

哈兹尔拿了张新纸巾,把纸巾当成毛巾那样擦了擦脸。

“他不肯领残疾失业救济金,可是也找不到正经工作。”她低声对斯特莱克说。雷吸着鼻子,拖着脚从门外走回去。“背驼了,年纪也大了,肺也不好。只能干那种领现金的杂活……夜班……”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嘴唇颤抖,目光终于第一次直视斯特莱克的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你来,”她坦白,“我的头脑一片混乱。警察说她给你写了信,但你从来没回过,然后你就接到她的——她的——”

“你一定非常震惊。”斯特莱克说,心里明白自己说什么都不及她内心感受的万一。

“实在是——”她有些狂乱地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还以为她去参加学校的实习了。警察上门时——她说她去实习,我就相信了,去什么学校集训。听起来没问题——我根本没想到——她可会撒谎了。她老是撒谎。她跟我住了三年,我还是没能——我是说,我没能让她改掉撒谎的毛病。”

“她都为什么事撒谎?”斯特莱克问。

“随便什么事,”哈兹尔说,挥了一下手,“某天是周二,她会说是周三。她的有些谎毫无意义。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要来你这里住?”斯特莱克问。

“她是我——她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我二十岁时,爸爸去世了,妈妈嫁给一个同事,生下凯尔西。我们相差二十四岁——我搬出去自己住了——我更像她的舅妈,而不是姐姐。三年前,妈妈和马尔科姆在西班牙出了车祸。酒驾。马尔科姆当场死亡,妈妈昏迷四天后,也去世了。我们没有其他亲戚,我就叫凯尔西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

斯特莱克看着无比整洁的客厅,摆成菱形的靠垫,光洁明亮的家具,很难想象十几岁的少女在这里怎么住。

“我和凯尔西关系不好。”哈兹尔说,似乎又听见斯特莱克心里的疑问。她指了指楼上——雷正在楼上睡觉——眼泪又流出来。“凯尔西很情绪化,老是闷闷不乐,雷比我有耐心。他有个儿子,已经成人,在国外工作。他比我更会照顾小孩。然后警察冲进门,”她突然愤怒起来,“告诉我们她已经——还审问雷,好像他会——就算再过一百万年,他也不会——我跟他说,这简直是一场噩梦。电视上有时候会播那种新闻,呼吁离家出走的孩子回家——还有人上法庭接受审判——但你不会想到……你不会想到……我们都不知道她失踪了。我们如果知道,一定会去找她。可我们根本不知道。警察问了雷好多问题——他什么时候待在哪儿,诸如此类——”

“他们告诉我,他和这件事没关系。”斯特莱克说。

“是啊,他们现在总算是相信了,”哈兹尔脸上挂着泪水,生气地说,“有三个人证明他去参加了男士聚会,从头到尾都和他们待在一起,还有该死的照片为证……”

她永远不能理解,和凯尔西一起生活的男人为什么还要为她的死接受询问。斯特莱克听过布里塔妮·布罗克班克和罗娜·莱恩的陈述,也见过太多和她们一样的女性,深知大多数强奸犯和杀手都不是在黑暗中窜出楼梯间的陌生人,而是父亲、丈夫、母亲或姐妹的男朋友……

哈兹尔迅速擦去流出眼眶的泪水,突然问道:

“你把她那封幼稚的信怎么样了?”

“我的助手把它放进我们用来保管奇怪信件的抽屉里了。”斯特莱克说。

“警察说你从来没回过信。还说他们发现的那些回信都是伪造的。”

“没错。”斯特莱克说。

“伪造信的人一定知道,她对你很感兴趣。”

“嗯。”斯特莱克说。

哈兹尔大声地擤了擤鼻子,问道:

“要喝茶吗?”

他点了头,觉得哈兹尔需要找个机会调整情绪。哈兹尔走出客厅,他立刻环顾四周。他身边的角落里摆着几张小桌子,其中一张桌上摆着客厅里的唯一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个戴草帽的女人。她灿烂地笑着,看起来六十多岁。他猜那是哈兹尔和凯尔西的母亲。照片旁边的桌面上有一块地方比周围颜色略深,似乎曾经也摆过照片,遮挡住阳光,延缓那一小块廉价木头的褪色过程。斯特莱克猜那里曾经摆着凯尔西穿着校服的照片,就是报纸上登的那一张。

哈兹尔端着托盘回来了,盘子上放着两杯茶,一盘饼干。她把斯特莱克那杯茶小心地放到母亲的照片旁边,还在下面垫了杯垫。斯特莱克说:

“听说凯尔西有个男朋友。”

“瞎说,”哈兹尔嗤之以鼻,坐回扶手椅里,“她撒谎。”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她说他叫尼尔。尼尔。开玩笑。”

她又流泪。斯特莱克一头雾水,不明白凯尔西的男朋友为什么不可能叫尼尔。哈兹尔看出他的不解。

“单向乐队。”她透过纸巾说。

“抱歉,”斯特莱克仍然迷惑不解,“我不——”

“那支乐队在《X音素》上拿了第三。她简直着了迷——她最喜欢的就是乐队里的尼尔。所以她说她认识了一个叫尼尔的男孩,十八岁,会骑摩托车,你说说,我们还能怎么想?”

“哦。我明白了。”

“她说她是在心理咨询师那里认识尼尔的。她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她说她和尼尔是在等候室认识的,尼尔去看心理医生,是因为他爸妈都死了,和她一样。我们根本没见过他。我跟雷说:‘她又来了,又在胡说八道。’雷对我说:‘别管她了,她自己开心就行。’可我不喜欢她撒谎,”哈兹尔生气地瞪着眼睛,“她一直都在说谎。她有一天手腕上贴着膏药回家,说不小心划伤了,结果是刺了单向乐队的刺青。她说要去实习,结果呢……她一直撒谎,一直撒谎,到最后就变成了这样!”

她艰难地忍住喷薄欲出的眼泪,紧抿住颤抖的嘴唇,拿纸巾使劲按住眼睛。她深吸一口气,又说:

“雷有自己的猜测。他想告诉警察来着,但他们根本不听,只想知道出事时他在哪儿——雷有个朋友叫里奇,里奇经常介绍些园艺活给雷。凯尔西见到里奇是在——”

她讲着雷的理论,不停重复繁琐的细节。不常作证的人讲起事情往往都会这样漫无头绪。斯特莱克认真而耐心地听着。

哈兹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向斯特莱克证明,出事那天,雷确实在滨海肖勒姆和三个朋友一起参加男士聚会。里奇也在照片上,哈兹尔给斯特莱克看里奇的伤。照片上,里奇和雷坐在一片海冬青丛边,在阳光下眯着眼睛,举着啤酒咧嘴微笑。雷的秃头上汗水闪闪发亮,映照出里奇发肿的脸——他的脸上缝了好几针,还有淤青,一只脚套在手术鞋里。

“——你瞧,里奇刚出车祸没多久,就来过我们这儿。雷认为凯尔西是看到他才想好了计划,打算自己砍掉腿,再假装出了车祸。”

“里奇不会就是她的男朋友吧?”斯特莱克问。

“里奇!他很单纯,如果有这回事,一定会告诉我们的。而且凯尔西和他不熟。那都是她编出来的。我看雷想得没错。她计划好偷偷砍腿,再假装是坐男友摩托车时摔的。”

凯尔西现在如果躺在医院里,自称坐摩托车时出了事故,假装为了保护虚构中的男友而不肯进一步解释,那雷的这套理论确实站得住脚。斯特莱克礼貌地表示,这确实是十六岁少女会想出来的计划,考虑全面但又目光短浅。但这一点也不重要:不管凯尔西是否计划假装出车祸,现在的证据表明,她最后放弃了这个计划,转而给斯特莱克写信,询问他的意见。

话说回来,这是第一次有人提到凯尔西可能与骑摩托车的人有关。斯特莱克问哈兹尔,她为什么如此确定她不可能有男朋友。

“嗯,她上的是儿童教育专业,班上几乎没有男生,”哈兹尔说,“她还能在哪儿遇见那么一位尼尔?她在学校里从来没交过男朋友。她去看心理医生,有时候去离这儿不远的教堂礼拜,参加了教堂的一个青少年小组,但骑着摩托车的尼尔可不会去那儿。”哈兹尔又说:“警察去调查了,还询问了她的几个朋友。小组组长戴瑞尔可伤心了。今天早上,雷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他了,说他刚看见自己,就在马路对面哭起来。”

斯特莱克想记笔记,但这样做会影响此刻坦诚的气氛。

“戴瑞尔是什么人?”

“跟他没关系。他是教堂里的青少年辅导员,布拉德福德人,”哈兹尔不太确定地说,“雷说他肯定是同性恋。”

“她在家有没有谈起过——”斯特莱克考虑措辞,“她对自己的腿是怎么想的?”

“没对我说过,”哈兹尔直白地说,“我不肯听她说,也不想听她说,我受不了。她十四岁时告诉过我,我把我的感受都跟她说了。她就是哗众取宠。”

“她腿上有一些时间久远的伤痕。那是——”

“妈妈去世后她自己割的。好像嫌我要担心的事还不够多似的。她拿绳子捆在腿上,想阻断血液循环。”

她的表情里混杂着厌恶和愤怒。

“妈妈和马尔科姆死的时候,她就坐在后座上。我给她找了个心理医生,医生觉得她这么对待自己的腿是在呼救、哀悼、幸存者的内疚,具体我记不清了。但她说不是,说她一直都不想要那条腿……我不懂。”哈兹尔使劲摇头。

“那她和其他人谈过吗?和雷呢?”

“嗯,说过一点。雷知道她什么样。我和凯尔西住在一起不久,他搬了进来,凯尔西给他讲了一堆匪夷所思的东西——什么她爸爸是间谍,所以他们的汽车才会爆炸,诸如之类。雷知道她爱撒谎,但并不生气,只会试图转移话题,问她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她的脸涨成难看的深红色。

“你知道她想怎么样吗?”她爆发了,“她想坐在轮椅里,被人推着到处走,让别人都像照顾婴儿似的宠着她,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就是为了这个。我找到她的日记,日记大概是一年以前写的。她写的那些东西,想象出的那些东西、那些幻想,简直愚蠢透顶!”

“比如说?”斯特莱克问。

“比如把腿砍掉,坐着轮椅被人推着,在台下看单向乐队表演。演出结束后,他们会围过来对她嘘寒问暖,因为她是个残疾人,”哈兹尔几乎不换气地说完这些话,“你能想象吗?令人作呕。真正的残疾人并不希望自己残疾了。我是当护士的,我太清楚了。我每天都会见到他们。呃,”她瞥了斯特莱克的小腿一眼,“你当然也清楚。

“不是你干的吧?”她突然直接问道,“不是——不是你——不是你自己砍的吧?”

斯特莱克不禁想到,哈兹尔想见他,是否就是为了问这个。已经发生的一切让她不知所措,她仿佛漂在海上,急需一根救命稻草。她也许下意识地想要证明没人会真的那么想——即便她妹妹已经不在人世,再也无法得到她的理解——证明现实世界里的靠垫都该摆成规矩的菱形,肢体残缺只能因为事故,不管是墙面倒塌还是路边的炸弹爆炸。

“不,”他说,“我的腿是炸断的。”

“我就说嘛,你看!”她说,泪水又涌上来,语气里带着勉强的胜利感,“我就知道,我本来可以这么告诉她……只要她问我……可是她说,”哈兹尔喘了一大口气,“说什么那条腿根本就不该存在,长在她身上就是个错误,必须去掉才行——像肿瘤似的。我可不想听她这么胡言乱语。雷说他试图说服凯尔西,告诉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像他那样进医院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事,好几个月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打着石膏,长褥疮,皮肤感染。雷没生气。只是跟她说,到院子里来帮我干点活吧,试图以此分散她的注意力。

“警察告诉我们,她在网上和有类似想法的人聊天。我们根本不知道。毕竟她已经十六岁了,我们不能再随便看她的电脑了,你说是吧?我就算去看她的电脑,也不知道该看什么。”

“她有没有对你提起过我?”斯特莱克问。

“警察也这么问了。没有。我和雷都不记得她提起过你。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我也知道卢拉·兰德里的案子,但我不记得你的名字,见到你也认不出来。她如果提起过你,我一定会记得。你的名字挺滑稽的——你别生气。”

“朋友呢?她经常出去玩吗?”

“她几乎没有朋友。她不是受人欢迎的那种女孩。她对同学也一直撒谎,谁喜欢撒谎的人呢?同学都欺负她,觉得她是个怪人。她几乎不怎么出门。我可不知道她哪有机会认识那个尼尔。”

斯特莱克对她如此愤怒并不感到惊讶。在她这个一尘不染的家里,凯尔西是个不受欢迎的累赘。现在她将一辈子都摆脱不掉内疚和哀恸、恐惧和遗憾——她的妹妹还没长大成人,还没甩掉那些让姐妹俩关系疏远的古怪念头,就死了。

“我可以用一下洗手间吗?”斯特莱克问。

她抹着眼泪点点头。

“直走,上楼梯就是。”

斯特莱克清空膀胱,读着水槽上方相框里的奖状:“消防员雷·威廉斯,以此表彰他英勇卓越的功勋”。他强烈怀疑,把奖状挂在这种地方的不是雷,而是哈兹尔。除此之外,洗手间里没什么可看的,所有地方都和客厅里一样干净整洁,连药品柜里也一样。斯特莱克观察一番,发现哈兹尔还没绝经,他们批量买了好多牙膏,他们中有一个人有痔疮。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洗手间。旁边紧闭的屋门内传来隐约的鼾声,是雷正在熟睡。斯特莱克果断地向右走了两步,进了凯尔西住的小房间。

一切都是淡紫色:墙面,床罩,灯罩,窗帘。斯特莱克心想,他没有见过其他房间,但能猜出,在这栋房子里,秩序凌驾于混乱之上。

墙上挂着一大块软木板,避免墙面上出现难看的钉孔。凯尔西在木板上贴满五个英俊男孩的照片,斯特莱克推测那就是单向乐队。他们的头部和双腿超过木板的边界。出现次数最多的是个金发男孩。除了单向乐队成员的照片,她还贴了些剪报:小狗的照片,大多数都是西施犬;零散的字词和流行语:“占领”,“社恐”,“点赞”。还有好多“尼尔”,背景往往是桃心。草率而混乱的拼贴彰显出的个性和房间形成鲜明对照:她不会把床罩拉得那么整齐,也不会把淡紫色的小地毯摆得如此方正。

狭窄的书柜上书不多,其中最显眼的是本崭新的《单向乐队:永远年轻——我们在X音素的故事》。旁边摆着“暮光之城”系列小说,一个首饰盒,一堆连哈兹尔都没能摆放对称的饰品,塞满廉价化妆品的塑料盘,两三只毛绒玩具。

斯特莱克根据哈兹尔的体重判断,她上楼一定会发出明显的脚步声。斯特莱克大胆地打开抽屉。警察肯定把重要的东西都拿走了:笔记本电脑,写着字的纸片,电话号码,人名,日记——如果哈兹尔偷看后,凯尔西还有心情再写日记的话。抽屉里留着一些杂物:一包信纸,寄给他的信就是用这种纸写的;任天堂旧游戏机,假指甲,危地马拉恐怖娃偶。床头柜最深的角落有只毛茸茸的铅笔袋,里面装着几板锡纸胶囊药板。斯特莱克把药板拿出来:芥末黄卵形胶囊,标签上写着“泰尔丝”。他扯下一块药板,塞进口袋里,合上抽屉,走到衣柜前。衣服堆得相当杂乱,柜子里有股霉味。凯尔西喜欢穿黑色和粉色。他迅速摸起衣服上的褶皱,把口袋都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只有一条宽松的长裙兜里有张揉皱的存衣凭条,上面写着“18”。

斯特莱克下了楼,哈兹尔仍然坐在原地,一动未动。斯特莱克去得再久,她恐怕也不会注意到。斯特莱克走进客厅,她吃了一惊,略微起身。她显然又哭了一场。

“多谢你能来,”她嘶哑着嗓子说,站起身来,“对不起,我——”

她再次哭起来。斯特莱克伸手搭上她的肩,回过神时,她已经把脸埋在他的胸前,紧抓着他的衣领啜泣着,毫无做作之态,只有纯粹的痛苦。斯特莱克拥住她的双肩,他们就这样站了大概一分钟。然后她做了几次深呼吸,退了两步,斯特莱克的双臂又垂回身侧。

她摇了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默默地送斯特莱克出门。斯特莱克再次表示遗憾和慰问,她点点头。阳光射入色彩黯淡的门廊,她的脸色一片惨白。

“多谢你亲自过来,”她低声说,“我就是想见你一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真的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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