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她听到刹车的制动声,感到汽车停下了。他出了车子,又到了车后座在她身旁坐下。两人就这样坐了很长一会儿。她将脸紧紧贴在他衬衫的前胸,把脸埋在他身上,似乎想以此躲开这个夜晚,躲开这一晚所发生的一切。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后脑上,就放在那儿,支撑着它。
起先,他们都一动不动,也不说一句话。
现在我必须告诉他了,她不停地恐惧地想着。现在是时候了。可我又怎么能开这个口呢?
最后,她抬起头,张开了眼睛。他已经将车开过了他们家那幢房子前的转角,就停在了那儿。(是他的家。这儿怎么再可能是她的家呢?在经历了今晚所发生的一切之后,她怎么能再度进入这个地方呢?)他已将车开过了转角,在那儿是看不见他们的,又没有将车正对着家门。他在给她机会把一切都告诉他;这一定是他将车这么停下的原因。
他掏出一支香烟,放在自己的口中为她点着了,然后探询地把烟递给了她。她摇摇头。于是他把这支烟扔到车外。
他的嘴离她的嘴那么近,她能从他的呼吸里闻到刚才那股香烟的芳香味。她想再也不会像这样靠得这么近了,永远不会了;等我不得不把一切都告诉他以后就再也不会了。
“比尔,”她轻轻说道。
这声音太轻,太像在企求了。这么虚弱的声音是不能让她有勇气把这一切全讲出来的。而她要讲的都是些如此难以启口的话。
“唔,帕特里斯?”他静静地应了一声。
“别这样称呼我。”在一阵绝望的冲动下,她向他转过身去,尽力使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比尔,有件事必须让你知道。我真不知道打哪说起,我不知道怎么——不过,哦,你一定得听,如果你以前从没认真听我说过!”
“嘘,帕特里斯,”他尽力使她平静下来。“嘘,帕特里斯。”就好像她是一个十分烦恼的孩子。同时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往下捋一下,再往下捋一下,接着又往下捋一下。
她呜咽起来,几乎就好像她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不——别——别——别。”
“我知道,”他几乎是心不在焉地说道。“我知道你这么艰难,这么心碎欲裂地想要告诉我什么。你想说你不是帕特里斯。你不是休的妻子。是不是啊?”
她寻找着他的眼睛,他的眼光正透过挡风玻璃,凝视着车前方。那儿有什么东西几乎把他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我都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我想在你到这儿几个星期以后我就都知道了。”
他用脸颊轻轻地靠在她的头上,就靠在那儿,表现出一种含蓄的抚爱。
“因此人不必觉得这么艰难,帕特里斯。别为这事而搞得自己心力憔悴。没什么可多说的。”
她顿时觉得精疲力竭,发出了一阵啜泣声。由于这一切大出她的意料,不禁使她颤抖起来。“甚至就连我为自己赎罪的最后一个机会,你也把它拿走了,”她毫无指望地喃喃说道。“就连这么一点儿机会。”
“你根本不必为自己赎什么罪,帕特里斯。”
“你每次这么称呼我,这都是不真实的。我不能再和你一起到那幢房子里去了。我再也不能到那儿去了。如今这一切已经太晚了——晚了两年了,两年了——可是至少得让我告诉你。噢,天哪,让我把这一切都倒出来吧!帕特里斯·哈泽德在那次火车失事时死了,就同你的哥哥一起。我是给一个男人抛弃的,一个叫——”
他又用他的手掩住了她的嘴,就像他在乔治森的房间时那样。不过这次要比先前那次温柔得多。
“我不想知道,”他告诉她。“我不想听。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帕特里斯?”
然后他拿开了他的手,不过这回是她沉默了,因为这是他想要她这样的,而要这样做容易得多。“你难道不明白我有怎样的感受吗?”他向四周打量了一会儿,先是看看这边,然后再看看那边,似乎绝望地想找到什么办法好让她相信一样。一些不在手头的办法。然后他又朝她转过头,再作一次努力;他声音很轻,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如果在别的地方,别的时候,曾经还有过另一个帕特里斯,一个不是你的帕特里斯,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姑娘,那又有什么区别呢?假如说有过两个呢?有成千个玛丽,成千个简斯;然而每个爱玛丽的男人,他爱的只是他的玛丽,对他来说,整个广阔的世界里,没有别的他爱的姑娘了。对我来说,也是如此。一天,一个名叫帕特里斯的姑娘走进了我的生活。世界上只有这个帕特里斯是属于我的。我爱的不是这个名字,我爱的是这个姑娘。你又认为我有的是什么样的爱情呢?如果她从一个牧师那儿得到了这个名字,那她就叫这个名字;不过如果她自己帮助自己得到了它,这个名字就没有了吗?”
“但是她偷了那个名字,从那个死去的人那儿得到了它。而且她先是在另一个男人的胳膊里,然后带着她的孩子来到了你的家——”
“不,她并没有;没有,”他很温和却很固执地否定了她的话。“你仍然没有明白,你仍然不想弄明白;因为你不是那个爱你的男人。她不可能明白,因为她过去并不是帕特里斯,直到我遇到了她。她只是从那时才开始,她只是从那时才开始的。当我的眼睛第一次落到她身上,当我的爱第一次点燃了她的爱之火时起,她才开始有了自我。在那以前,她这个人根本不算存在,是我的爱让她开始了新生,等我的爱结束了,她的人也随之结束了。她不得不如此,因为她就是我的爱。而在此之前,她只是一片空白。一个茫茫空间。任何爱都是这样的。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倒退回到以前那样的情况中去的。”
“我爱的就是你。是我为自己而选择的你。是现在我在汽车里搂在怀里的你。是现在……现在……现在我这么亲吻着的你。
“在出生证明上没有一个名字。在巴黎的结婚证件上没有一个名字。也没有从一节火车车厢里取出过一束骨头,它们全都给埋在火车铁轨的某个地方了。
“对我来说,我的爱人的名字叫帕特里斯。我的爱人不知道任何别的名字,我的爱人不想要任何别的名字。”
他一把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这回他用的力是那么大,真使她几乎要晕倒了。
在他对她作出的每一个诺言时,他都用嘴唇找到了她的嘴唇,他告诉她说:
“你就是帕特里斯。你将一直是帕特里斯。你只能是帕特里斯。我把这个名字给了你。为我而永远叫这个名字。”
他们就这么躺在那儿过了好久;现在他们成了一个人,完完全全的一个人。爱使他们合二为一;血和激情使他们成为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她喃喃道,“你都知道了,难道你从来就没——?”
“当时是没有,不是突如其来一下子就明白的。现实生活中根本不会有那样的情况。它是一件缓慢的、渐进的事。我想,是在你到这儿一两个星期以后,我才第一次开始有所怀疑的。我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吃准的。我想是在我买钢笔的那一天。”
“那天你一定很恨我。”
“那天我并没有恨你。我只恨我自己,竟会耍出这样的一个花招。(然而我当时不能不这样做,不管我怎样努力,我都没办法阻止自己这样做!)你知道我从这件事中得到了什么?只是恐惧。不光是你被吓住了,我也是。我真害怕你会让这事吓得半死,那样一来我就会失去你。我知道我决不会成为揭露你的人;我太害怕我会就此失去你。有一千遍我想告诉你,‘我知道;我知道所有这一切,’可我害怕你会逃走,我就将失去你。这桩秘密沉重地压在你的身上;是我,加重了你的负担。”
“可是在一开始。你怎么在一开始竟然没说一句?在一开始你肯定没法容忍这件事,是不?”
“对,对,我无法容忍。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愤慨和仇恨,认为这么做必有什么目的。不过有一件事我吃不太准。因为这件事牵涉到许多其他人的生活。主要的是妈妈。我不可能冒风险做出对她有打击的行动。就在她失去休不久。我知道,真那么干的话,有可能会让她丧命。即便是把怀疑的情绪灌输给她,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那会让她失去幸福。再说,我也想看看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看看这场游戏的结果。我想,只要我让你得到充分的自由——好,我不断地让你有随意行动的自由,然而并没有看出有什么阴谋。你依然故我。要对你怀有戒心也一天难似一天。相反,一天天我却觉得更能正眼看着你,想着你,一点点喜欢上了你。然后,就是修改遗嘱的那一天晚上——”
“你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你却依然让他们那么去做,还——”
“这事并不存在真正的危险。可以这么说,帕特里斯·哈泽德只不过是他们用白纸黑字写下的一个名字。如果有必要,要划掉它也相当容易;或是对它加以严格的限定,使它除了字面上的意义外,别无其他。只要证明你和帕特里斯·哈泽德并不是同一身份的人及其他等等,这一来,你也就不是遗嘱所确定的对象了。法律并不像一个处于热恋中的男人;法律看重的是名字。我悄悄地对律师作了点暗示,当然,并没有对他说出我心里的想法,而他告诉我的则让我大大地放了心。然而,那个意外使我一劳永逸地明白了,这里并没有阴谋,没有什么别有用心的目的。我是说,这事从根本上来说,并不是为了钱。帕特里斯,那天晚上,当我走进你的房间把这事告诉你时,从你脸上我看出的是惊恐和毫不做作的反感,即便是最有水平的演员也不可能装得那么像。你的脸变得像床单一样白,你的两眼四处张望,就好像你随时随地想逃出这个房间似的;我碰了碰你的手,你的手冰凉。这成了一个转折点,不必再采取什么行动了,而我的心却被深深打动了。
“这事让我得出了结论。从那晚开始,我知道你真正要的是什么,是什么促使你这么去做的:安全和保障。一旦我有了这个认识,我每天都能从你的脸上成百次地看到你的这个目的。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这一点。每次,你看着你的宝贝时的眼神。每次,你说,‘我要上楼去自己的房间了。’还有你说‘我的房间’时的样子。甚至在你瞧着窗户上的那对窗帘,抚平它们,爱不释手的样子,我都能从你的眼神中看到这点。我几乎能听到你在说,‘它们是我的,我属于这儿。’每次我看见你的眼神,它总让我受到触动。我比这事发生前更爱上了你。我要让你永久地拥有这一切的正当权利,不让任何人、任何事从你手中再把它夺走——”
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最后她几乎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了。
“到我这儿来。作我的妻子。我永远不变。今晚比以往,比以前要强烈一百倍。现在你能回答我吗?你能告诉我你是否让我娶你?”
在她抬起的眼前,只觉得他的脸成了水汪汪的一片。“带我回家吧,比尔,”
她幸福得结结巴巴地说。“将帕特里斯带回你的家里去吧,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