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地面（Ⅵ）

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五日 16:10—

“真了不起。”玛利亚看着化为灰烬的屋子，低声咕哝，“居然在我烦恼有没有‘第七人’时做出这么大胆的行为。等抓到之后，该怎么收拾这家伙才好呢？”

这里是A州东部，临近与N州交界处的偏远山林。费弗教授的别墅，位于这片无论是从地理上还是从视觉上都与外界隔绝的森林深处开辟的一角。

这里有一片宽敞得能打棒球的泥土庭院。庭院周边包围着恐怕是玛利亚身高的十倍以上的巨木。在A州难得能感受到的绿意，如今已混入大量烧焦的木头、泥土、钢铁的臭味。

在玛利亚等人眼前，是惨遭火焰蹂躏的房屋与树木残骸。

几小时前才被扑灭的火灾现场，此刻依旧冒出薄薄的烟。曾经想必十分奢华的宅邸，现在到处都是煤灰。墙壁与屋顶坍塌，多根梁柱外露。周围有数名消防员与辖区警员正忙着进行现场搜查。

在宅邸废墟的后方，由于火势蔓延到了建筑附近的树木，使数十米见方的区域化为焦土。A州气候干燥，火势烧到这里就止住只能说是万幸。

“这究竟是不是杀害教授他们的凶手所为，还无法确定。”冷淡的部下不为所动地说道，“还有，根据刚刚听到的调查结果，废墟里似乎留下了看似电线、时钟、管状物碎片的东西。恐怕是定时点火装置……这么一来，就算真是凶手所为，也无法肯定是在H山脉犯案后才烧掉这里。”

也就是说，有可能是作案前就留下的礼物。

话又说回来，如果这是凶手所为，目的又是什么？如果想得单纯一点，应该是要销毁某种证据——

“目前无法判断。不过……就像你先前说的一样，如果教授他们抱有亡命国外之类的不良企图，这个远离人烟的别墅，对他们而言应该是个极好的集会场所。举例来说，就算他们把能显示凶手身份的资料放在这里，也不足为奇。”

为了处理掉这些东西，凶手放火烧掉了整栋别墅？

这么大的别墅，凶手大概没空在犯案前寻找证据。正因如此，他才准备了定时点火装置，算准应该已经杀害教授的时间烧掉屋子。凶手不惜做到这种地步——冒着引起警方注意的危险也要毁灭的证据，到底会是什么呢？

不，慢着。

“想销毁证据”，不就表示凶手在杀光教授他们之后，还有自己活着回来的打算吗？如果自己也一同死去，之后不管留下多少证据，照理说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凶手已经准备了活着逃出那座雪山的手段？

“涟，凭一己之力从犯案现场下山，真的办不到吗？”

“‘如果不是相当熟练的人，几乎等于不可能’，这是专家的见解。”

“必须爬上包围洼地的岩壁。就算爬上去，也是连登山路都没有的危险区域，而且到山麓还有很长的距离。说到底，从天气状况来看根本就不能登山……基于上述理由，即使是老手做好充分的准备，并且运气很好地成功下山，抵达山麓大概也要花上一周到十天。”

“反过来说，只要花上这些时间，高手就能活着回来？”

“前提是‘运气够好’。”

假如凶手真的选择独自下山，代表这人不是自信过剩就是运气奇佳……不过，就算真的是这样，“为什么需要在那种地方杀人”的疑问，依旧没得到解答。如果打算活着回来，从一开始就不该挑那种地方，而应该选山脚下的森林之类更容易离开的场所。

可是凶手没这么做，而是特地将教授他们引到了那片被岩壁包围的雪原。

为什么？

不用说，他是以能够确实困住猎物为优先的。

在此基础上，凶手确保了远比独自下山更可靠的逃离手段——这么想才合理。

更何况——

接获有人通报“水母船正在燃烧”——

通报的人是谁？根据涟的确认，来源为F市市郊的公共电话。别说姓名了，对方还压低了声音，让人连性别都弄不清楚——但水母船是在一个连专家都很难前去的地方燃烧，从山脚下也看不见那片区域，通报者是怎么知道的？

答案只有一个。因为通报者就是凶手。

凶手果然……还活着？

“凶手用另一艘水母船来回现场”的假设，玛利亚依然没有放弃。

——外部人员是怎么窜改测试机的自动航行系统的？

——凶手是怎么在教授他们没察觉的情况下停好了另一艘水母船，又是停在了哪里？

——凶手是怎么入侵教授他们搭乘的测试机的吊舱的？

这个假设方才在会议中被三人嗤之以鼻。但是反过来说，只要将当时讨论到的这些疑点解决，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凶手究竟来自内部还是外部的矛盾。停船的问题。入侵方法——

内部与外部？

“共犯——”她轻声嘀咕。对啊，为什么要认定凶手只有一个？涟不是也说过，教授他们六人之中，或许有人和“第七人”有联系。那时约翰以“凶手与猎物之间不可能建立信赖关系”而反驳，但如果不是这样，事情就另当别论……要是凶手们是基于“替瑞贝卡复仇”而团结起来的呢？

自动航行系统的窜改，由“内应”负责就好。另外一艘船的停靠作业，可以趁其他人都睡着时两人合作。让“第七人”入侵吊舱也很简单。假设事情结束后，两者产生了某些争执，其中一人杀害另一人并逃走……

“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哦，玛利亚。”大概是听到了玛利亚刚才的嘀咕，涟开口说道。

“你是什么意思？”

“有个根本性的问题——那个共犯，具体来说是谁？”

玛利亚哑口无言。

“这……”

“回想一下刚才的讨论。最有可能的嫌疑人——梅根研究室的相关人员全都有不在场证明，瑞贝卡的亲人都已去世。即使是其他与瑞贝卡有关的人，也没有动机强烈到足以杀害教授他们的人存在。”

“既然这样——对了，‘第七人’单纯只是花钱雇来的如何？这么一来，‘第七人’的动机就无关了吧？”

“要让人不顾恶劣天气，前往连登山道都没有的寒冬雪山一角。我不觉得能刚好找到愿意毫不怀疑地接下这种离谱委托的人。”

涟回答得斩钉截铁。

“而且玛利亚，你的假设还有另一个致命性问题。既然‘凶手也用水母船来回现场’，这艘水母船又是什么人准备的呢？”

“你问什么人，当然是凶手啊。”

“也就是说，只要看水母船的顾客名单，就能对凶手做出一定程度的筛选。”

“啊。”

玛利亚完全忘了这件事……虽然水母船已经得到爆发性的普及，但数量依旧远少于家用汽车。简单来说就是很容易追踪。凶手会没考虑到这种危险性吗？

“如果教授他们内部有凶手，不就能偷偷改写顾客名单吗？”

“你想得太简单了。就算能窜改顾客名单，机体本身的制造记录还留着，何况素体和吊舱都是外包。我不认为凶手能有办法清除所有分散在各地的各种记录。”

还是不行吗……

有些展示机与测试机会被送到代理商那里——虽然柯提斯这么说过，但凶手实在不太可能轻易带走它们……不行，这条路根本不通。

还是说，凶手用了水母船以外的手段？

可是，说到能够出入那个现场的航空器，顶多只剩下直升机。然而直升机也很容易被人发现，毕竟声音很大。如果凶手用某种移动手段往来雪山内外，这个所谓的“某种手段”，就和约翰说的一样，居然只有安静的水母船这一种可能。凶手总不可能偷偷带着巨大的气球——

巨大的气球？！

“对了！”玛利亚拍手，“如果凶手不能利用共犯搭乘水母船过去，只要事先将逃离手段装进测试机就好啦。这么一来，只要在杀害教授等人后再用那个逃走就好。不是很简单吗！”

“那个所谓的逃离手段又是什么？”

“真空气囊啊。”

短暂的沉默降临。

“你是说除了机体使用的真空气囊之外，凶手另外准备了另一个真空气囊？哪来的空间藏那种东西啊？难不成，凶手要带着素体和氰化氢过去，在没有设备的情况下现场制造真空气囊？”

“不是有空间吗？只要把逃脱用的真空气囊，放进机体的真空气囊里面就好啦。”

“嗯，虽然只有真空气囊还不行，不过水母船本身的真空气囊，可有长宽四十米，高二十米的巨大空间。既然能维持真空，代表什么东西都放得进去——一人乘坐的小型水母船应该可以。如何？是个好主意吧！”

玛利亚笑容满面——接着再度面对部下冰冷的目光。

“又怎么啦，涟？”

“警部，容我请教一件不相关的事，你学生时代的物理成绩如何？”

这个部下用职称称呼别人时，通常都没什么好话。

“问这个干吗？”

“你所说的逃脱用小型水母船，凶手要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在其他人没注意到的情况下将它放进原来机体的真空气囊里，这点暂且不提。”

“问题在于，那个逃脱用的小型水母船本身也有重量，恐怕超过数百公斤。多出这样的重物，不可能不对原本的水母船的运转产生影响。”

“咦？既然逃脱用的水母船也浮在空中，应该不会带来什么重量吧？”

“你忘记我之前的说明了吗？‘物理所受的浮力，等于该物体所排开流体的重量’。换句话说，浮力大小要由周围的物体来决定，在地表上则由大气的密度来决定。”

“而在你的假设里，需要把逃脱用的小型水母船装进真空气囊。真空气囊的内部如字面一样，是真空状态，根本不存在能排开的流体。换言之，产生的浮力也是零。逃脱用小型水母船的重量，只会直接加在原来的水母船上。”

“简单来说呢，你的理论全都是笑话。”

“这……”

“基于上述原因，容我再请教一次。警部，你学生时代的物理成绩是？”

“真抱歉！是D啦！及格边缘！”

总有一天要在没有防弹背心的情况下推他去枪战。

所有假设都被彻底推翻，即使是玛利亚也只能沉重地叹气。就在她没精打采地望着正在工作的辖区警员时，突然留意到了倒塌的瓦砾堆的一角。

一辆焦黑的汽车在瓦砾底下被压扁。恐怕是费弗教授的车吧。车体前方的标志勉强还保住了原型，是连玛利亚也很熟悉的G国高级车。然而，此刻那辆车已经不见原型，成了凄惨的废铁。

真是浪费啊。如果还保有原本的模样，不知道能卖多少——

咦？

“怎么了？”

“涟，别墅里发现任何尸体了吗？”

“尸体？没接到这样的消息——”

这时，一名搜查人员跑向涟，向他传达了些什么。涟的表情微微抽动。

“玛利亚，跟我来一下。森林中发现了掩埋的痕迹。”

在搜查人员的带领下，玛利亚他们向别墅后方走去，来到位于森林延烧地带边缘的一角。

焦黑的树木气味刺鼻，和烧的最严重的区域相比，这附近至少还留有幸存的树木。即便如此，大半树木顶端的枝叶依旧化成了焦炭。

搜查人员指着某处表示“就是这里”，那是一棵被烧到的树木根部附近的地面。

上头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因此难以辨识——但有一部分土壤的颜色与周围不同，上面也没有任何苔藓和野草，仿佛只有这部分被刮掉了一般。

宽一米出头，长两米出头——正好能让一个人躺进去的大小。

“能把这里挖开吗？”

涟点点头，开始交代搜查人员。过了一会儿，数名搜查人员慎重地将铲子前端刺进那块有问题的区域。然而——

尽管花了十来分钟，挖了约有七十厘米深，却没在土中找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涟用手指碰触坑底，摇摇头。

“这里的土壤很结实，看来只挖到这里了。”

“这是怎么回事？明明看起来像是埋了什么东西啊。”

“看来是有人将这里重新挖开过，因为底部以上的部分明显很松软……虽然不知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理由这样做。”

复杂的拼图中又多了一个奇怪的部分。

这时，又有一名搜查人员靠近涟，说了几句话。涟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玛利亚，先回去一趟吧。局里的搜查似乎有些进展。”

“进展？”

嗯——涟点点头。

“在技术开发部的会议室找到了窃听器，在教授的住宅里找到了恐吓信。”

“你说窃听器——还有恐吓信？！”约翰·尼森空军少校大喊，“那么……瑞贝卡·弗登的实验笔记，果然落到了R国手里？”

“这部分目前还无法证明。能确定的，就只有在技术开发部会议室的插座里发现了小型窃听器，以及在费弗教授的住宅里找到的这张便笺——还附带两张与你之前见过的相同的笔记复印件。”

涟把一张纸片递到约翰面前。上头写着像利刃一般的短文，是由打字机敲出的冰冷字体。

关于所附文件，希望诸位能助一臂之力。

还有，麻烦在期限之内提供50万美元的经济支援……

这是令人完全不会产生误解的恐吓信。约翰紧绷着脸打量这些文字。

——今天是搜查别墅的隔天，二月十六日。

趁着验尸结果全部出炉，玛利亚和涟再次把约翰找来，召开非正式搜查会议。刚刚发现不久的两项重大证据，成为第一个议题。

“还有，窃听器的实物在这里。”

涟举起透明塑料袋，里面装有比玛利亚的拇指稍大一点的附有夹子与电线的黑色零件。“这是从插座线路取用电力并接收声音，然后以电波形式向外传输的类型。可以说是专门用来发送信号的无线电装置。”

“电波的传输距离呢？”

“大约一公里。足够在建筑外接收到声音。”

“等一下——也就是说，真的有间谍混进去了？”

“不知道，这个机种也常用于民间的窃听作案，只要具备一般极客程度的技术，要组合、安装都不成问题。问题在于，安装这东西的人要如何入侵。”

UFA公司毕竟是全世界最有名的航空器制造商，戒备颇为严密。之前问话时，他们也曾在公司内外看见神情严肃的警卫。

另外，外来人士要想合法进入UFA公司用地，需要通行证。虽然只要在正门办理手续就能取得临时的通行许可证，不过据说为了给频繁出入的从业者与派遣人员简化流程，会直接发给他们定期的通行许可证。

然而，根据涟向UFA总务部打听到的消息，定期通行证的申请文件并不是由本人填写，而是由接收部门负责提交。由于需要部门领导的签名，所以来历不明的人无法轻易弄到手。这点跟警察很像，充满官僚气息。

只不过，一旦取得许可证，也就几乎等于能自由进出UFA内部。UFA也明白这一点，所以规定许可证需要每半年更新一次。

但是，假如凶手使用某种方法，暂时取得了通行许可证。

无论是安装窃听器，还是窜改自动航行程序、格式化电脑，都不会是难事。

众人改看向恐吓信。“所附文件”无疑就是指瑞贝卡笔记的复印件。文字下方写着一行看似是银行账户的数字。

“这个账户是？”

“海外——S国银行的账户。另外，技术开发部的成员之一克里斯托弗·布莱恩的账户，曾经数次提现金额可观的钱款……不过很遗憾，我们不知道进一步的资金流向。”

S国的金融机构贯彻秘密主义，是非法资金流通的温床。即使知道账户在谁的名下，只要夹着中间人之类的第三者，就难以找出真正的账户拥有者。

“数次，也就是说有多次恐吓？”

“应该是这样。之所以没找到其他恐吓信，大概是因为这是第一封，从第二封起则只发送给付款人——克里斯托弗·布莱恩。”

第一封恐吓信发送给多名成员。第二封以后则限定付款人。如果凶手担心信件暴露行踪，这是合理的举动。其他恐吓信大概已经被成员亲手处理，只有送给教授的这一封幸免。

回想堆满瓶瓶罐罐的部长室。既然教授已经怕到不得不酗酒，那么会忘记处理掉恐吓信这点倒也不难理解。

“之所以由克里斯托弗·布莱恩付款，是因为他最有钱吗？”

“大概是……不过，我不认为他自己完全扛下了恐吓金额。毕竟五十万美元这种金额，不是像去餐厅吃饭时能随便帮人一起付了的数目。至少在几名成员之间，应该达成了某种共识——代垫的五十万美元，之后照理说也会用某种方法补偿回来才对。”

涟意有所指的说法，让约翰挑起眉毛。

“你的意思是，他们挪用了隐形水母船的开发预算？”

“从调查账簿的结果发现，有多笔不透明支出。他们对于自动航行程序与吊舱等大额项目的金额，似乎有很大程度的虚报。”

青年军人发出小小的呻吟。

“还有，你们提供给技术开发部的战斗机用隐形材料——具体的供应量有多少呢？”

“虽然不能讲明具体数字，不过是所需量的二点五倍。由于他们提出希望在制作真空气囊的素体上也加以运用，所以我们提供的比较多。”

“完全找不到那些存货……如果全部消耗在了实验上倒还好，从资金方面的不透明来看，也有可能以某种形式流入黑市了。”

“你的意思是——不只是资金，就连技术都落入了R国手里？！”

“目前还无法下结论。刚才也说过，还没有这封恐吓信确实来自R国的证据……不过，有个令人在意的情报。”

“在意的情报？”

“技术开发部办公室里的电脑和桌子，以及一个无人使用的座位，似乎被人擦得干干净净。鉴定人员表示，什么指纹都采集不到。”

“尼森少校，恐吓信的分析能交给你们吗？毕竟关于R国的事，你们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我来安排。”约翰似乎抛开了苦恼，点头答应，“话说回来，其他部分的搜查进度到哪里了？”

“列出的调查项目几乎都已解决——不过距离查明真相还很遥远。首先，关于技术开发部的素体开发品，严格说来并不是外包，而是在克里斯托弗·布莱恩父亲拥有的纺织工厂由他们自行制造。”

工厂本身在十多年前就因不景气而关闭。距离A州立大学仅有五公里的距离，非常的近。在创业之前，教授等人就把这座没被拆除的废工厂当成厂房。据邻居——但也离了将近一公里——的证言来看，他们似乎只当作前老板的浪荡子找到的新乐子。

在工厂里也找到了氰化氢的气瓶。他们只用手工做的隔板将其隔开，没做什么正经的安全措施。

“然后，在各个检查点询问的结果在这里。”

涟亮出清单。教授等人现身的地点与时间一如先前所料，与他们交给UFA的测试计划书相符。

·第一检查点（N州A市……2月6日14:27～14:45）

有人在商店看见克里斯托弗·布莱恩。购买食物、酒类、零食。

·第二检查点（C州T市……2月6日19:02～19:23）

有UFA公司名义的信用卡的使用记录（签名省略）。购买食物、六罐啤酒。

·第三检查点（W州R市……2月7日08:35～08:57）

有人在商店看见琳达·汉密尔顿。购买食物、时尚杂志。

·第四检查点（I州L地区……2月7日13:49～14:11）

有人在商店看见威廉·查普曼。购买食物、酒类。

·第五检查点（I州M市……2月7日18:08～18:27）

有内维尔·克劳福德的信用卡使用记录（已确认为本人签名）。购买食物、周刊杂志。

“检查点全都是干道旁的加油站。周围没有民居或聚落。在路线方面，他们似乎也以军事机密为由，避开了靠近城镇的地方。”

实际上，U国大部分地方都是乡下。特别是包含A州临近一带在内的内陆地区，一离开城镇就经常能看到有如几世纪前的开拓时代一般的荒野。开车到邻镇至少需要一小时。路上真的、真的什么也没有。玛利亚曾经有一次在辽阔荒野的正中央车子没油，到路边拦车还被无视，差点没命。

所以，散落在干道沿线的加油站，对于旅客来说相当于绿洲。这些地方不但能加油，还都开着一定规模的商店，不仅能购买燃料，还能买到食物与日用品。

特别是对水母船来说，拥有充足停泊空间的补给地点极为难得。之前问话时，玛利亚他们也曾看到水母船在加油站旁停泊的景象，这在这个年代并不罕见。

再度看向清单。他们在每个检查点买了些食物与一些嗜好品。各地点的采买人员都不一样，应该是轮班制吧。

严格说来，第二与第五检查点并未得到采买人员的明确目击证言。两者都是傍晚时分，由于停泊地点周边较昏暗，或者因为店员忙得不可开交，只有“浅褐色头发”“戴眼镜的男子”这种暧昧的证言。只不过，符合上述特征的成员，在教授那群人里分别只有一个，再加上他们的信用卡不是UFA公司提供就是本人名义，所以应该确实是由技术开发部的成员轮班。

每处的停留时间在二十分钟前后，几乎能肯定他们是按照UFA公司版的测试计划书进行了航行测试……至少到二月七日为止是这样。

在那之后，就没有他们与次世代机种的目击情报了。在隔天的第六检查点，没人看到教授一行人的身影。他们偏离了本来的航线，漂流到H山脉深处，全员丧生。至于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真相还在黑暗之中。

不过——

“为什么他们要一直外出采购啊？既然是军事机密，就不要特地降落引人注意，一直在空中飞不就好了？”

“为了减轻负重。如果事前就将六人、三天的食物全装上去，以冰箱容量来说也会超出极限。更何况，飞行的物体肯定会引人注意，这是航空器的宿命。或许他们已经豁出去，认清无论是否降落，只要出外做飞行测试，就有遭到目击的风险。”

也有道理。

“那么，有没有测试机飞行时的目击情报？”

“在各检查点附近，有人目击到了看似是测试机起降前后的样子。”

涟将几张照片放在桌上。一张是白色气囊的水母船，四根支架立于红褐色大地，支架与吊舱都是暗灰色，那大概就是茱莉亚口中“类似橡胶的材料”——战斗机用隐形材料吧。只不过，从照片上来看没什么特别突兀的感觉。灰色系统是标准色之一，真空气囊以外的零件在涂装时似乎经常用到灰色。

其他几张，似乎摄影地点和第一张一样，都是水母船在暮色中浮游的照片。小小的白色气囊在染成红色的地平线上飘浮，天空上方的绀青色深得仿佛要渗出来。鲜明的对比令人印象深刻。

“照得不错嘛。”

“是第五检查点的店员照的。说是在水母船变得常见之后，有很多人拜托他拍照。”

“嗯。”

约翰嘀咕着拿起照片——接着微微皱起眉。

“嗯？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大事。”青年军人摇头，“不过，飞行高度好像有点低。据目测……大概离地二百米吧。”

“高度太低？”

“民间的水母船，通常航行高度会在三百到四百米。军用机则偶尔会超过一千米。可是这架机体，压在只比航空法的下限——离地一百五十米略高的位置……应该是为了尽量避免遭到目击吧。”

“为什么？离地面越近看起来就越大，不是更显眼吗？”

“那只限于从近处看水母船时。”涟从一旁插嘴解释，“请考虑一下看更远的地平线的情况。和普通的独栋房屋相比，标高一千米级的高山更容易从远方看见，这道理应该很明白吧。”

“啊。”

也就是说，通过降低高度，更容易躲在地平线之下。

“因为地球半径大约是六千公里。”涟从某处拿出计算器，开始敲打，“到地平线的距离——如果高度是两百米，则是五十公里；如果高度是四百米，则是七十公里。显然前者被看到的概率更低。”

从极力试图让测试机避开他人目光这点，能看出教授等人相当小心。

也就是说，隐形水母船的开发，不见得是以失败而告终……

“其他水母船呢？没有其他水母船看见过教授他们的测试机吗？”

“有好几个‘从吊舱里看见了其他水母船’的证言，但是没人能完全讲清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往哪个方向距离几公里的位置看到。对照各方证言也出现了很多矛盾，没有能确定是教授他们那架测试机的情报。”

“真是够随便的。”

不过仔细一想也是难免。测试机的航路大半是辽阔的荒野，如果地形上没有明显特征，根本不可能在空中辨别目击者与测试机的正确位置。真要说起来，从远方看过去，就连是不是教授等人的测试机也没办法辨认。

“这样啊。”约翰盘起手臂，闷闷不乐地往后靠着椅背，“那么，在他们停泊在检查点时，是否有可疑人物接近测试机——”

“似乎没有。根据问话结果，虽然周围有群众围观，但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在众人围观的情况下，不可能入侵。

换言之，如果“第七人”溜上船，不是在航行测试前，就是过了第五检查点之后——

“水母船拥有者的名单呢？”

“没有可疑人物。在民用水母船的顾客名单中，找不到与瑞贝卡·弗登或技术开发部成员关系较深的人。”

“为了保险起见，我们也调查了U国的水母船持有者的不在场证明，但从教授他们离开第五检查点到机体被发现这段期间，没有人失踪超过一天以上。”

“军用水母船也是一样，在那段时期，没有军用机在H山脉周边出没的记录。”

玛利亚所提出的“凶手也许是利用另一艘水母船进出坠毁现场”的假设，立论基础就此崩塌……真是的，这到底是个什么案件啊？

这时，有人敲响会议室的门。没等三人回应，门就自行开启，鲍勃随之现身。

“真是的，不要折磨上了年纪的人，如果不领双倍加班费根本不划算。”

“抱怨就算了，快点儿报告。结果怎样？”

“都跟你说别急了。首先是重新验尸的结果。从结论来说答案不变，没有自杀的可能。”

“这样啊。”

原本还有些许期待，不过事情似乎没那么顺利。

“接着，是其他几具尸体的身份，这点也和预料的一样。”

“被刺杀的女性——琳达·汉密尔顿。”

“被霰弹枪射杀的男性，这个是克里斯托弗·布莱恩。后脑勺被砸烂的，则是威廉·查普曼。”

“至于最后的第六人，被分尸的是——西蒙·阿特伍德。”“我记得，他在以前费弗研究室的学生里，算是学弟对吧？”

“果然啊。”玛利亚弹了弹测试计划书，“UFA公司气囊式飞艇部门技术开发部的成员，这么一来就确定全员死亡——是吧？”

在计划书的第一页，列出了航行测试参加者的名字。

技术开发部部长，菲利普·费弗。

同部门副部长，内维尔·克劳福德。

同部门研究员，克里斯托弗·布莱恩。

同部门研究员，威廉·查普曼。

同部门研究员，琳达·汉密尔顿。

以及同部门研究员，西蒙·阿特伍德。

技术开发部办公室的黑板上，也贴着上述六人的名牌。

而且……

（——啊，这个孩子？）

在问到刊登了瑞贝卡·弗登的死讯的A州立大学校报上的那位“西蒙·阿特伍德”时，女性职员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报道上也写了，他和死去的女孩就读同一所高中。据访问他的宣传部人员表示，他似乎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想必是对她抱有爱慕之情吧。）

说完，职员将资料拿来。“工学院航空工程系”。这就是西蒙·阿特伍德就读的科系。

把瑞贝卡介绍给费弗教授等人的，就是这名男子。西蒙·阿特伍德在知道瑞贝卡的研究内容后，意识到她的研究或许能用在飞船的材料上。而瑞贝卡在知道自己的研究有实际应用的可能性时，爽快地答应与费弗教授等人进行共同研究——完全不知道他们是一群能够毫不在意地掠夺他人研究成果的卑鄙之人。

玛利亚想起藏在西蒙桌上的相框背后的那张露营照。如果是因为他把瑞贝卡带到研究室的行动，最终导致了她的死亡——他究竟会做何感想，如今已无法得知。

“杰拉德验尸官，为了保险起见我想问一下，这些被害人的身份是怎么确定的？”

“体形、骨骼，还有牙齿形状。能辨别烧焦的尸体身份的方法不多。之所以确认身份需要不少时间，也是因为一直没找到被害人就医记录中的那位牙医。”

“没有怀疑的余地啊。”约翰叹了口气，“六具尸体中，搞不好有死于反击的间谍——我曾有过这种念头，但果然只是妄想啊。”

“真是遗憾呢。”

玛利亚没有说自己也认真地考虑过同样的事——然而，她的内心极为焦躁。

尽管搜集了这么多情报，却依然看不见案情的全貌。这是导致自己现在焦虑的原因吗？

不，总觉得——总觉得遗漏了什么重大的关键线索。

自己与同伴们似乎产生了非常严重的误解，这个念头始终挥之不去。

然而，那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约翰与鲍勃离开，窗外天色已暗，玛利亚依旧坐在会议室里，瞪着桌上的文件。

“玛利亚，要工作麻烦回到自己的座位。这里很冷。”

“我知道啦。”

玛利亚焦虑地回答，但完全没有挪动身子的意思。

“我不建议你熬夜。能逞强的年龄顶多只到四十岁之前。”

“都说我没有那么老了！”

这也算是忠告吗？这个J国人。“啊啊真是的，知道啦，我出去就行了吧。”

玛利亚将桌上文件收拢，踢开椅子站起身。然而就在她将手伸向门把时，门却突然开启，狠狠撞上她的额头。

“玛利亚，你还在这里啊？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找——”

就在她捂着额头蹲下时，鲍勃讶异的声音从天而降。“你在干什么啊？”

“这是我的台词，你这个老头儿。什么事？”

“少校让我传话。”鲍勃对玛利亚亮出一个茶色的大信封，“刚才空军派人过来，让我‘请尽快联系你’……看来是相当紧急的案子。”

信封一角潦草地写着一串电话号码，似乎是“拨这个号码”的意思。

或许是察觉气氛不对吧，鲍勃就这样关上门离开。就在涟朝会议室外张望时，玛利亚已经拿起房间一角的电话，拨打写在信封上的号码。

“约翰，是我，玛利亚·索尔兹伯里。你怎么会急着找我？”

“哦，是你啊。”声音听起来不像那个意志坚定的空军少校，显得有些兴奋，“抱歉有点突然，你看过信封里面了吗？”

“还没，刚从鲍勃那边拿到……所以是什么事？现在这个房间里只有我和涟。”

“这样啊——那你打开信封。我想里面应该有张图。”

“图？”

打开信封，里面的东西就如约翰所说，是一张图表的复印件。左侧与底下有标了数字的轴线，正中央则有一条粗虚线和一条实线。

虚线从左到右几乎呈水平。而实线虽然从左边到中间为止都与虚线重叠，却在途中像股价暴跌般往下掉，变得仿佛要贴着横轴般地向右延伸。一条水平的虚线，以及一条犹如悬崖的实线。

“这图又说明了什么？”

“我直接说结论。费弗教授他们，似乎成功开发出隐形水母船了。”

“……咦？”

“这张图，是真空气囊材料的电磁波反射率实测数据。”约翰似乎没空理会玛利亚的惊叫，继续说了下去，“虚线是原来的真空气囊——知道‘对照试验’这个词吗？为了展现新事物的优点，一定要用对照试验取得原先版本的数据，来凸显两者的差异——这条线几乎维持定值，证明在测定区段中的电波都会遭到反射。”

“而实线则是你们提供那些样本中最新的——如果盒上日期没标错，是两个月零一周前所做的样本的数值。”

“和虚线不同，实线从中间就开始趋于零，对吧？这表示，真空气囊不会反射这个区段的电磁波——换一种说法，就是会吸收这些电磁波。雷达所用的电磁波也包含在这个区段内——他们造出了吸收电磁波型的真空气囊材料。”

玛利亚让涟把留在技术开发部实验室的样本的一部分交给了约翰，好让空军的研究所进行分析。原本玛利亚已经打算相信涟的推测，即“隐形水母船的开发或许是以失败而告终”——

“等等……先等一下。怎么回事？！那为什么……”

“实际上，关于这点……”空军少校的声音里带着困惑，“在得到这次的分析结果后，我们重新调查了我们保管的测试机真空气囊，找到了极少的没有被烧毁的部分，急忙对其进行了测试……然而那部分却没有成功，完全无法吸收电磁波。”

“咦？！”

“我们另外还进行了结晶构造解析，虽然你们的样本与测试机的真空气囊在结晶构造上有明显差异，但测试机的真空气囊与原有机型之间似乎没有差异。分析人员表示，热变形造成的影响可以忽略。”

“教授他们那架新型机种的真空气囊，就如九条刑警的推测，极有可能是不具备隐形性能的普通品种。”

“这是怎么回事？你的意思是，教授他们完成了隐形真空气囊材料——却没用在测试机上？！”

在两个月零一周前，就是将最后的素体送到柯提斯那边之前。他们以好不容易完成的样本为基础，在克里斯托弗·布莱恩的废工厂制造了素体，并且拿到孵化屋培育成了新型真空气囊的研发——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知道。或许还有其他问题，所以没采用……无论如何，都得先对他们的样本进行进一步的彻查。麻烦你们调查一下，废工厂的装置里有没有素体的残渣。”

“嗯，我知道了。”

在脑袋依旧混乱的情况下，玛利亚勉强给予回应。约翰则说了声“谢谢”。

“——然后，接下来是补充事项。首先，有关保管在P局的塑胶片，根据这边分析的结果，结构与真空气囊材料一致，表面也带有疑似催化剂的粉末。全都和你推测的一样……瑞贝卡·弗登的死，很可能遭到了技术开发部那些人的伪装。”

“这样啊……”

挡在米海尔与多米尼克面前长达十三年的那道门的楔子，居然就这样被轻易地抽掉了。但玛利亚并未对自己的推测命中而感到喜悦。

“还有一点。送到费弗教授那边的恐吓信——那是假货。至少不是出自间谍的手笔。”

“咦？”结论来得比预期中快。“等等，这是真的吗？你的工作效率还真高。”

“我找了联邦调查局的熟人确认内容。说是‘内容过于直接’——他们不会把要求内容写在上面，通常会把对象叫到掩人耳目的地方，直接碰面，口头交代。”

“意思是，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间谍？”

“无法肯定。顶多只是‘那封恐吓信不是间谍所为’而已，还没有完全否定那些家伙从其他途径下手的可能性。”

“不过——就我个人的看法，间谍这条线已经没有可能了。这次案件就如你所言，应该是瑞贝卡·弗登身边的人，对菲利普·费弗教授他们进行的复仇。”

放下话筒后，混乱再度支配玛利亚的脑袋。

塑胶片与恐吓信的事，就某方面而言可以说是不出所料。然而——

她死盯着约翰送来的图，就连涟叫她“玛利亚”都没有回应。

教授他们成功开发出了隐形水母船——正确说来，应该是开发出了吸收电磁波型的真空气囊材料。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或许是有天大的幸运降临也说不定。

但是，他们那架本应以此为基础造出来的测试机，却完全没有吸收电磁波的功能。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把使用新材料的真空气囊用在测试机上？非要用和原来一样的东西做航行测试，到底有什么意义——

咦？

非要用和原来一样的东西做航行测试的意义……

“玛利亚，出了什么事吗？”

涟在玛利亚身旁探出头，打量她的表情。玛利亚对这个黑发的J国人挤出一句话——

“涟，拿地图过来。”

“哈？”

“地图。要包括A州和周围几个州的那种！再准备好尺子和圆规，以及水母船持有者们的调查书。快一点儿！”

一小时后——

“玛利亚……这是……”

黑发部下盯着桌面，声音中带有些许兴奋。

“跟我想的一样。”玛利亚恨恨地咒骂一声，瞪向涟，“涟，麻烦告诉约翰准备样本。还有要向UFA确认。内容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