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结束与开始
4
“呀。”
“啊呀。”
在羽衣女大林荫路上走着的雪子停下了脚步，片山正从对面走过来。
“你在干什么呢？不上班吗？现在才三点。”
“昨天一整天都没遇到你。你没事了吧，已经可以走路了？”
“一点皮外伤而已，只要不剧烈运动就没关系。”
“太好了。”
“昨天忙不忙？”
“嗯，就这样吧……”
现在是星期一下午。
片山为了审讯大中，几乎没有睡过，其实也不怎么想睡……
“我给酒店房间打电话却发现你已经不在了，真是大吃一惊。”
“我可不能这么浪费纳税人的钱，对吧？”
“你现在要外出？”
“去医院呀，不过只是给伤口消毒一下。”
“一起去吧。”
“好呀。”
这是一个平淡的晴朗午后。他们两人一起从羽衣女大的校门走出去，在舒爽的秋风中走了好一会儿。回想起来，案发的这几天，一直都是这么好的天气呢，片山想。能连续好几天真是很少见——可惜伴随好天气的是可怕的杀人案。
前面出现了一家精致的咖啡厅。
“我们去那儿喝杯茶吧。”
片山说。
“好呀。”
片山走了两三步就停了下来，露出痛苦的神情，转身面对雪子。
“怎么了？”
片山平静地说：“大中他已经全都招了。”
雪子脸上的表情缓缓地消失了：“是吗？”
“原来就是你在领导着交际集团呢。因为森崎老师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就把他杀了。大中和小峰自然也都是按照你的命令在行动。小峰自觉有罪，整天借酒浇愁，你怕他会自首，就把那个雪茄盒交给大中，让他放在管理员室里。”
“我把雪茄盒……”
“没错，秋吉老师已经在研究室里找了几十遍，还是没找到，同一个人往往会忽视同一些地方，然而，却被你找到了。然后，你自己把它带回去了。”片山的脸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干那种事？为了钱？”
雪子像是累了，她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看上去像是什么都梳理通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平静地开了口：
“我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参与进去的——我最好的朋友抱着玩一玩的想法开始了交际，没想到人数竟然越来越多，后来就要我来负责管钱。我心想又不是自己去交际，收个手续费已相当丰厚了，没有想太多就继续下去了。一段时间之后，工作的分派，集团内部的纠纷，都变成我来处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成为这个集团的头领了。大中老师听说了这个传言，也成了其中的一个客人，反而被我们抓住了把柄，把他也吸收进了集团。有一个校方的人就方便多了。更何况那老师还爱上了我，我让他做什么他都肯。明明有恐高症，但为了把你引开，连站在窗户外面都敢。小峰先生也被我们收买了，我们深夜要出去工作的时候，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么你成为森崎老师的女朋友也是……”
“那是另一回事！”雪子的口气变得强硬起来，“我只是喜欢他这个人，才做了他的情人。真的！不过他却并不是这样。”
“你说什么？”
“他从一开始就怀疑我是交际集团的头领，是为了刺探消息才和我谈情说爱。我本来一无所知，直到我听见他给三田村先生打去电话，说要让他派一个刑警过来……当时，他是这么说的：‘大致已经查清楚头领是谁了。’而我走进房间的时候，他大吃一惊的表情告诉我，电话里所指的人就是我。我是真心爱着他的，可他却不是！”
雪子一直平稳的声音，第一次颤抖起来。
“所以你才把他杀了？”
“如果只是为了交际集团……我根本犯不着杀他，只要适时收手不干就行。但是我把他杀了之后，接着就轮到小峰先生成为危险人物了……说不定大中老师过一阵子也会被我干掉呢。”
“不会吧？”
片山惊讶地说，雪子再次恢复冷静，微笑着说：“别担心，我又不是杀人狂。”
“那封恐吓信也是你写的吗？”
“没错。我早就听大中老师说过，阿部校长收了建设公司的贿赂。我也知道森崎老师对那件事很有兴趣，于是我就想把杀人嫌疑嫁祸给他们——”
“所以你才把贪污的事情故意告诉我吧？”
“没错。”
“阿部他们的计划你也知道吗？”
“你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我完全不知道啊。我只要把嫌疑从交际集团转移到他们身上就足够了。没想到对方也真够有意思的，竟然计划跟我在同一天同一地点去杀人。其实是这样来着，就在事发的前几天，我和森崎老师还有富田老师三个人偶然在一起吃午饭。森崎老师是个推理迷，我们当时谈了很多密室的话题，还说现在已经很难想出新的密室诡计来了。我和富田老师不同意，思考了很久。也许就是在那时候，我们两个人都考虑要用密室的方法把他杀了。”
“然后在偶然间冲突了，结果造成了更大的混乱？那你是怎么把森崎老师叫去那个地方的？”
“我从宿舍给他打电话，就说想谈谈交际集团的事情。我说想从这个集团退出，可是被人发现了就有性命危险，想私底下见一面。然后我拜托他去那个食堂，一定要把门栓上紧。之后就交给小峰先生干了。我只是把房间的灯关了，然后在窗口观察……”
“那小峰又为什么答应呢？”
“小峰先生是因为起重机才对森崎怀恨在心的。”
“起重机？”
“那个老头开了一辈子的起重机，把它当孩子一样疼爱。可森崎却在小峰面前说起重机是怪物——那种感觉就好比自己的孩子被人当众羞辱，搞得小峰先生一肚子气。更何况，他也明白自己已经参与协助交际，到头来说不定还会搞到丢饭碗，所以很快就同意了。”
“使用起重机来制造密室，这是你想出来的？”
“没错。我想了很多种密室诡计，偶然间望见起重机，才突然想出来的。当时我还没有杀他的意思，只不过是头脑里有这么一个方法——碰巧有小峰先生这个人，才得以实行……不过还是被人看穿了。”
“是福尔摩斯。”
“什么？”
“福尔摩斯在玩把火柴盒竖起来的游戏。我看见了才想到，假如把简易食堂当作那个火柴盒会怎样呢？这才恍然大悟。”
雪子静静地摇摇头：“它也算是给主人报仇了。”
“偶然而已。”
“就算是偶然，结果还是报仇成功了呀。”
片山没法反驳，只能耸耸肩。
“不过，你为什么会去怀疑大中老师呢？”
“想要杀死森崎先生，就必须把所有的桌子椅子提前搬出去。于是乎，大中爬到你房间外面这场骚动就不是偶然，而是成了把我从屋子里引出去的一出戏。不过，再怎么看，大中的恐高症都像是真的。大中是不是自己主动演这出戏的，我也没有自信来断定，所以就用了个比较粗暴的方法逼大中开口。”
“你真了不起。”雪子摇摇头说，“你真是一个名侦探。你说，为什么我的恋人都是些特别棒的人呢？”
片山感觉有一把匕首捅进了自己的胸口。
“让小峰去杀森崎的时候，我是非常冷静的。他欺骗了我，这是应得的报应。可是他真的死了之后，我却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空虚，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突然松脱，又掉了下去……我以为我总算赢了他，不过我错了，从一开始就是我输了。”雪子的口气像是在喃喃自语，“不过你却爱上了这样的我。我觉得自己又被拯救了，真的很开心。不过，一切都完了。”
片山隔了一小会儿才叹着气说：“这些话，我本想进了咖啡厅才跟你谈的。”
“为什么？”
“因为那里还有其他刑警在等着你。”
雪子不说话，只是盯着片山看。
“不过我做不到……你快逃吧，快点！”
“这样的话你就麻烦了。”
“我反正是个没用的刑警，你不用管我。要是就此被开除，反而落得一身轻松呢——你快走吧，后事有我来料理。”
雪子露出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盯着片山看了好久，接着露出了微笑：
“我在被抓之前，还想喝一杯美味的咖啡呢。陪陪我吧。”
她说着就朝咖啡厅迈出了和往常一样轻快的步伐。片山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
“是片山吗？”
坐在办公桌前的三田村抬起了头。
“是。”
“你坐吧——怎么，猫也跟着来了吗？”
片山刚在椅子上坐下，福尔摩斯就轻快地跳到了他的膝盖上。
现在已经是深夜相当晚的时间了，片山心里盘算着到底几点了。房间里除了他们两个和福尔摩斯之外，就没有其他人了。这个小房间总是堆满各种杂物，现在却显得异常开阔。三田村开口了：
“她很配合地把一切都坦白出来了。”
“是吗？”
“交际集团似乎就是以她为中心在运转着。在她的手下还有好几个营业员，营业员在闹市区、迪斯科舞厅和小酒吧之类的地方招揽到客人，再跟她联系。然后她再适当地给团伙成员进行分工。”
“那么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这方面……”
“还以为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不过是白费劲。最初被杀的那个栗原由美子所接待的客人，与营业员直接联系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人。听说那男人突然没了兴致，就让给了路过的一个男人。所以，关于凶手是谁，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接着，栗原由美子被杀之后，交际集团害怕会被揪出来，就决定从此以后停止活动。而第二个受害人佐佐木和美，她根本就没有加入过这个集团——也就是说，她根本与团伙毫无关系，不知是因为好奇心还是为了钱，自己去招揽了一个客人。再说了，听说交际集团就算要办事，也绝对不会用宿舍里的房间。她们肯定会在外面指定一个地点，这也是当然的——因此，这桩案子仍是毫无头绪。”三田村摆出一副缴械投降的样子继续说，“不过，关于森崎被杀这个案子……我看这杀人的罪名免不了。”
片山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回到公寓写的一封信，默默地放在了三田村的书桌上。
“这是辞呈。”
“片山……”
“看来我不适合这份工作。要我整天跟罪犯打交道，还不如跟文件打交道来得好呢。”
三田村沉默了一会儿，注视着片山，少顷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先收着。”
“拜托您了。”
片山说着站起来。
“片山……早点把她忘了。”
“是。”
三田村的话很温暖，片山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抹微笑。
“告辞了……喂，福尔摩斯，我们走吧。福尔摩斯，怎么了？”
出怪事了。福尔摩斯跳上片山刚才坐的椅子，直勾勾地盯着三田村的脸看。
“你干什么呢？快走吧。”
突然间，福尔摩斯发出低沉的叫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椅子上跳起，飞扑到了三田村的右臂上。三田村“啊”地惊呼一声，想把它甩下去，可福尔摩斯却紧咬不放。
“福尔摩斯！”
片山大喊道。福尔摩斯这才落在了地板上。
“你干什么呢？三田村先生，你没事吧？”
三田村并不恼火，只是铁青着脸按住右臂。
“三田村先生，流血了——”
一行血流到了他的右手背上。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没事。”
“不过，还是包扎一下的好。”
“不用了。”
片山正要走近去看看，却被三田村用左手挡住了。片山很是惊讶，三田村右手的袖子上渗出了血迹，可是袖子本身却没有一点破损。也就是说，这些血并不是从刚出现的伤口中流出的，而是之前的伤口被抓破流出来的。
片山看着依旧保持攻击姿态的福尔摩斯，又看了看三田村。三田村的脸上浮现出奇异的平静，仿佛松了一口气。
“你明白了吧？”
“三田村先生……”
“不错。我就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要是有人早一点发觉就好了，我一直在等着。”三田村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从多久以前开始，我就患了种奇怪的头疼，偶尔还会有失去意识的情况。等到我清醒过来，会发现自己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那天早晨的事情我没法忘记。一醒来，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爽快，就好像整个人都重生了一样。我哼着小曲进了浴室，却发现浴室里放着满是鲜血的外套和衣服，还有一把剃刀……当我接到那件杀人案的通知时，浑身毛骨悚然。”
三田村点燃了一支香烟，手微微颤动。
“搜查进行下去，一些细节浮出水面，这个可怕的疑问已经有了近乎肯定的答案。不过我却没有站出来承认。为了这件事受制裁，我肯定毫无怨言。可是，哪怕有那么一丝希望，也不能说自己肯定就是凶手，我就是这样自欺欺人到现在，一直都想着：要是哪天能抓住真正的凶手，我就能得救吧。接到第二件杀人案通知的时候，我冲进浴室，发现完全没有血迹和剃刀，当时真的觉得有救了。上次的外套和剃刀也许只是某种偶然，我对自己说。一定要把真正的凶手抓住，我像个年轻人一样很有干劲。可是，当天晚上我来到院子里，却发现院子的一角有一个土堆隆起着，挖开来一看，里面有一个塑料衣包，里面果然又装着沾血的外套和剃刀之类的……从那天开始，我每一天都沉浸在恐惧之中。我无数次想过自我了断，可是我自己却一点记忆都没有，所以下不了赴死的决心。说不定是有人在陷害自己，说不定有人要逼我发疯，我编造出理由来阻止自己寻死——直到第三件案子发生，结果连林刑警都死了。”
片山茫然若失地听着三田村的话。现在回头一想，要是能早一点发现该有多好啊。就算林刑警是接受特殊命令，一个人去监视宿舍也太不自然了。林刑警监视的目标，实际上一定就是三田村。林刑警为什么会怀疑三田村呢？事到如今已经无从知晓了。
“原来如此……”片山禁不住说道，“我明白了。当时，临死之际的林先生说‘看见……凶手……看见了……’，我还以为林先生是在说‘看见了凶手’。其实并不是这样，他想说的是‘凶手是三田村先生㊟’，可只说到‘三田’就说不下去了。”片山自言自语一般继续低声叙述，“并且，在P酒店袭击吉塚雪子的凶手，是从羽衣女大出发，尾随我们的车子来的。也就是说，凶手是能够把车子停在女大附近，又不会受到怀疑的人……”
“你说得没错。”三田村露出寂寥的微笑，“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一定能当个好刑警，给我递辞呈真是可惜了……不过，看穿一切的还是这只猫嘛……我真是很感谢它。多亏了右臂上的抓伤，我才知道自己是凶手这个事实完全没有疑问了。”
福尔摩斯仿佛理解了三田村的话，十分严肃地蹲坐着，一动也不动。
“今天或者明天，不管怎样，我都想要自己做个了断——也许别人会认为我很卑鄙，不过我想亲手了断自己，可以吧？”
“三田村先生，您这是得病了，一定不会被问罪的。”
“就算这样，你想让我从此以后，一辈子都被关在医院里过活吗？我才不要这样。”
片山沉默地低下头。
“我也不是没有牵挂，虽说我的老伴死得早，又没有孩子……”
三田村露出乞求原谅的眼神，盯着片山看了好一会儿，“这一切都是我发了疯才做出来的事，你会相信我吧？”
“您——对于我和晴美来说，就相当于是父亲呀。”
片山呜咽着说道。
“谢谢你这么说，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了。我——”
三田村正准备再吐露一些什么，一个刑警冲进了房间。
“课长，大事不好了！”那刑警大口喘着粗气说道，“嫌疑人吉塚雪子突然从侦讯室逃走了……”
片山惊得屏住了呼吸。
“她一直都很老实的，所以我就一时疏忽……我立刻就追上去，可她跑到大马路上，刚好冲到一辆卡车的前面……”
三田村依旧看着片山，说道：“死了吗？”
“是……当场死亡——十分抱歉。”
刑警仿佛等着轰雷炸响一样，缩起了脖子。可三田村却平静地说道：
“事情发生了，也没办法啊。”
“啊？”
“你先回去吧。”
“是，是——”
刑警满脸不敢相信的表情，走了出去。三田村也向片山投去温和的视线说：“你也回家去吧，我还有些东西要整理，还想打个电话。”
“是。”
片山催促着福尔摩斯向门口走去。
三田村忽然又开口说道：“好好照顾你妹妹。”
片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公寓的，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跟福尔摩斯一起站在房间中间。晚饭已经做好了，晴美回来了啊，他迷迷糊糊地想。
不过还是没看见晴美的身影。片山注意到茶碗下面压着一封信，他取来一看，是晴美的字。
“哥哥，刚才三田村叔叔打来了电话，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他说，与其在医院里度过余生，他还不如选择死。我虽然一直都没有跟哥哥提过，但其实我爱着三田村叔叔。有一次公司旅行去了京都，在自由活动那天晚上，我遇到了多年不见、正好在京都出差的叔叔。那就是一切的开端。叔叔只知道我学生时代的样子，见到我长大了显得很吃惊，所以也对我十分温柔……而我作为一个女人，爱上了身为男性的他。在这一年里，我们很多次瞒着哥哥你偷偷见面。我考虑过和他结婚，可是叔叔怎么也不肯答应。现在想来，他应该是对自己的病很不放心吧——我怀孕了。对不起，哥哥。不过，他说我不能生下来，他恐怕是担心病会遗传给孩子吧。我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责骂他是个冷淡的人……而如今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去死，我要追随他而去。就算他是个杀人犯！请原谅我。为了打掉孩子，我借了哥哥的钱。请原谅我这个不肖的妹妹。晴美。”
片山万分惊愕，竟然是三田村先生吗？接着他想通了，那天跟踪晴美却遇到了林刑警，是因为林刑警正在追踪三田村啊……
不过，晴美怎么办？她是真心要去寻死吗？片山握着信不知所措。
玄关的门开了。
“晴美！”
晴美满脸泪痕，微笑着站在门口。
“晴美，你……”
晴美走进房间说：“菜都凉了，没关系吧？”
“……没关系。”
晴美默默地进了厨房，去把饭菜再热一遍。片山看着她的背影，泪水止不住淌了出来。他连忙擦掉眼泪，只见福尔摩斯正露出不解的神情与他对视，他又苦笑了。
“你这小家伙还真是奇怪。我不是森崎先生，不过真想知道你这小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呀。”
福尔摩斯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片山的提问，只是来到平常睡觉的角落，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