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奉侦探之名
——概论侦探文学以及本书结构
时间回溯到20世纪40年代。
当时的西方媒体上充斥着战争的消息,每个人除了与政府和领袖共同进退,似乎已经没有了别的生活方式。在这个特殊时期,一组在平时看来有些不伦不类的另类消息,出乎意料地受到了民众的高度关注,其引发的争议,甚至差点改变世界的命运。
第一条消息来自美国。罗斯福总统撰文称,名扬天下的大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并不是英国公民,而是“山姆大叔”的同胞。总统列举了很多证据,总结性地说道:“每一位美国公民都欢迎歇洛克回家。”
消息传递的速度丝毫不逊色于战争情报。三天之后,一位名叫丘吉尔的英国人在报纸上公开发表观点:“罗斯福总统的言论是不负责的。福尔摩斯是英国人的事实在50年前就已经得到了证实。任何企图把大侦探‘据为己有’的行为都必将失败!”在这位爱抽雪茄的首相眼中,“分裂”福尔摩斯的行为几乎等同于希特勒对考文垂的空袭,简直不能容忍。
美英两国民众立即被领袖的言论吸引,福尔摩斯的归属问题似乎已经影响到了反法西斯同盟的关系和第二战场的开辟。
表现欲极强的法国人也来凑热闹,代表人民发言的任务自然也由领袖承担。戴高乐说道:“无论伟大的福尔摩斯先生的故乡在大西洋哪一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永远都是法国人民最好的朋友!”法国人就是这样,为抢美国和英国的风头,即便做出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也在所不惜。
于是,三个国家的福尔摩斯学家和大侦探的拥趸在各种场合展开论战,他们唯一的目的是争夺一位虚构人物的“版权”。着名侦探小说作家雷蒙德·钱德勒曾写道:“万幸,德国人和苏联人正在斯大林格勒玩游戏,不然,希特勒和斯大林也一定会加入这场争论。”
在21世纪的今天,相信福尔摩斯之名已经家喻户晓了,他是谁?
一位小说中虚构的人物;
一位侦探小说中虚构的人物;
一位侦探小说中虚构的伟大人物。
侦探小说当真是魅力无穷,它可以让三位伟人变得“斤斤计较”。侦探小说的主人公更是充满了魔力,他可以令民众暂时忘却国恨家仇,转而热衷于一个毫无实际意义的话题。
对读者而言,一部侦探小说佳作往往会令他们记住三个名字:作者的名字、作品的名字、侦探的名字。毫无疑问,三个名字里最重要的是最后一个。前面两个仅仅是平面符号,而侦探的存在却可以令一切立体起来——作者因此名扬天下,作品因此被奉为经典。
读者一定是先认识了歇洛克·福尔摩斯,才记住了柯南·道尔;一定是先认识了小胡子波洛,才记住了阿加莎·克里斯蒂(阿婆);一定是先认识了御手洗洁,才记住了岛田庄司;一定是先认识了江户川柯南,才记住了青山刚昌……因此,我们不妨从最熟悉、最直观的侦探入手,阐释一下侦探小说的脉络。
“侦探”一词在英语世界最早出现于1194年,当时写作“sleuth”,最初的含义是足迹、踪迹,对象可以是人类,也可以是其他动物。到了15世纪,这个词有了“狗追踪目标”的含义,例如现在的“猎犬(sleuth-hound)”便是由此引申而来。在19世纪,这个词的名词形式正式有了“侦探”的意思,动词形式则表示“搜查、调查”。而在今天,“sleuth”则指代侦探小说中所有的调查行为和解决事件的主人公(也就是侦探)。我们现在更多使用的“detective”一词要年轻得多,是19世纪中叶才出现在英国大文豪(也是侦探小说先驱人物)查尔斯·狄更斯的作品中的。
现实中的侦探是伴随着西方世界经济的高速发展和资本主义制度的确立而产生的,这和侦探小说产生的条件完全一致。第一位出现在侦探小说中的侦探是法国人奥古斯特·杜宾。他诞生于1841年,创造者则是美国人埃德加·爱伦·坡。杜宾先生集中地反映了侦探小说中主人公的特质——完全为破解真相而存在,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任何情感可言,怪异而神奇。我们至今不知道杜宾先生相貌如何,因为爱伦·坡只是创造了一架推理机器,对于机器的外形没有只言片语的描述。可以说,杜宾的出现使得侦探小说自诞生之日便被定格了:这是一种“极端主义”类型小说,这是一种最纯粹的智力游戏。
1841年之后的半个世纪里,若干位侦探的出现使得侦探小说的表现手法丰富起来,也改变了杜宾前辈给读者留下的“冷酷到底”的印象。威尔基·柯林斯塑造的考夫探长让故事变得更有层次;埃米尔·加博里奥笔下的侦探勒考克则给后来的侦探学员们留下了很多有效的侦破手段。不过,总的来说,侦探们在19世纪的表现远远算不上惊天动地,他们很优秀,但绝对称不上伟大。
将“伟大”和“侦探”联系起来的是在1887年登场的大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他的出现使得侦探小说被全世界的读者接受。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了侦探小说的创作中,侦探小说进入到批量化生产的时代。这个时代始于20世纪初,延续了将近50年。这是一个“奇事天天有,神探遍地走”的美好岁月。我们习惯于将这个时代称为“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的前半程属于短篇作品,这时的侦探们比较习惯于“一闪而过”。切斯特顿的布朗神父如此,杰克·福翠尔的“思考机器”如此,奥斯汀·弗里曼的桑戴克博士如此,奥西兹女男爵的角落里的老人也是如此。到了20世纪20年代,侦探们羽翼渐丰,已经不满足仅仅在短篇小说中出场,开始渴望着更广阔的舞台。长篇侦探小说的繁荣水到渠成。西方侦探世界里耳熟能详的侦探基本上都出现在这个时代。例如,1920年登场的波洛,1929年登场的埃勒里·奎因,以及20世纪30年代登场的基甸·菲尔和梅里维尔。我们可以断言,这样的时代不会再次出现。即使在精神生活已经如此多元化的今天,翻看黄金时代留下的经典,我们依然会惊叹于作品的纯粹与精妙。那是维多利亚时代和柯立芝繁荣的印记,注定无法再现。
美好的事物总是转瞬即逝。1929年的大萧条刺破了资本主义社会繁荣的面具,随后而来的世界大战摧毁的不仅仅是经济,几乎也打破了人类所有美好的幻想。一时之间,西方社会的公民再也没有了享受的心情,在废墟上重新建构家园和心灵才是当务之急。因此,华丽而虚幻的古典侦探小说时代无情地葬身于炮火之中。
这时,一群美国的破坏者纷至沓来。他们从战场上退下,遍体鳞伤,却根本无暇舔舐伤口。他们是战争时期的英雄,为了正义和爱出生入死。然而,这些英雄却发现,这个世界变质了,肮脏的东西充斥各个角落,人类为了私利互相算计和背叛。英雄们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世界,结果却是四处碰壁,头破血流,要么万劫不复,要么同流合污,英雄们的命运就是这么残酷。
我们把这些陌路英雄的故事称为“冷硬派侦探小说”。这类作品对于古典主义侦探小说的冲击被称为“黑色革命”。革命的倡导者是达希尔·汉密特、雷蒙德·钱德勒等人,而他们塑造的英雄,如菲利普·马洛,则成为了铁血硬汉的代名词。
黑色革命对于古典主义侦探小说的颠覆相当彻底,以至于今天西方世界的侦探作品几乎全部脱胎于冷硬派作品,包括悬疑小说、犯罪小说、冒险小说、间谍小说等等。好莱坞兴盛一时的黑色电影以及“007系列”,也是在黑色革命的影响下逐步成熟起来的。
不过,黑色浪潮席卷的范围仅仅局限于欧美,地理上的阻隔和文化上的巨大差异,使得东方世界的读者对于冷硬派小说及其衍生品不大“感冒”,我们更钟情于古典主义侦探作品。因此,侦探文学在东方的发展历程与西方大相径庭,这一点主要体现在日本的推理文化发展上。
这里需要先解释一组名词——侦探和推理,因为在这本书里我们会反复接触到这两个词。本来史上只有“侦探”这个词,被用来特指爱伦·坡创造的这种文体。这个词在欧美一直沿用至今,尽管外沿已经被扩大了很多。19世纪末,侦探小说流入日本,这种小说形式迅速被日本读者接受——尽管在最初的半个世纪里,其发展速度非常缓慢。到了20世纪20年代,侦探小说在日本有了质的转变,真正属于日本人自己的侦探小说应运而生。日本的创作者和研究者为了自我激励,也为了和西方的侦探小说区分,便创造出了“推理”这个词,用以特指日本人创作的侦探小说。最早提出“推理”一词的,是日本着名评论家、编辑水谷准。不过,推理小说的提法在初期并没有得到太多人的认可。这主要是因为这个时期的日本作品和欧美侦探小说差别不大,没有刻意加以区分的必要。
到了20世纪50年代,随着社会派推理小说的确立,日本的推理文化逐渐拥有了自己的特色,“推理小说”的提法被越来越多的读者接受。经过30年的磨砺,到了20世纪末,日本已经成为了无可争议的世界推理文化中心,很多读者甚至把欧美的侦探小说也称为“推理小说”,大有“数典忘祖”之势。
在这本书中,我们将西方作品称为“侦探”,将日本作品称为“推理”,在泛指的情况下,本着“先来后到”的原则,统称为“侦探”。在此特作说明,以释读者困惑。
如前所述,侦探小说在19世纪中后期传入日本,但在最初的半个世纪里发展极其缓慢,基本上停留在拙劣的模仿和粗糙的译介层面。在这种大环境下,自然不会有什么大侦探被读者铭记。
1923年,日本推理文学开创者江户川乱步创作了短篇小说《两分铜币》,将推理小说引入了新阶段。这一年也被研究者定位为“日本推理元年”。随后,江户川推出了日本推理史上第一侦探——明治小五郎,这是一位居家型的好男人。后来推理小说中有很多名为“XX小五郎”的侦探(包括《名侦探柯南》里的那位毛利小五郎),都是拜乱步祖师所赐。从1923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推理文坛涌现出了一大批侦探。他们活动的地点大都集中在一本叫《新青年》的文艺杂志上,因此日本推理文学的第一个高峰被称为“新青年时代”。
二战之后,推理小说由短篇向长篇发展,其中的倡议者是一代宗师横沟正史。1945年,横沟正史出版了《本阵杀人事件》,一位牙齿焦黄、头发凌乱的侦探进入了全世界读者的视野。他就是金田一耕助,也就是漫画《金田一少年事件簿》主人公的爷爷!在这位前辈的指引下,高木彬光、土屋隆夫、鲇川哲也等人先后开始了创作。事实证明,日本的侦探丝毫不逊色于西方同行。这个时期阵地主要在一本叫《宝石》的杂志上,因此被叫做“宝石时代”。
战争之后的重建格外顺利,也许连最乐观的日本公民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国家很快就成为了世界第二大经济强国。不过,伴随着经济的飞速崛起,日本社会的重重弊端也暴露无疑。官员贪污、政商勾结、贫富分化……日本民众的怨气似乎不可遏制。在这种大背景下,读者对于那些表现出色的侦探提出了最根本的质疑——你们侦破的那些“奇案”真的存在吗?不要再欺骗下去了,我们希望看到这个腐朽社会的真实写照,不想再看那些虚无的密室杀人或不在场证明了!
于是,辉煌了近40年的本格侦探们集体下岗了。日本推理文学面临着生与死的抉择。
1957年,一本名叫《点与线》的推理小说让全体日本国民眼前一亮。没有侦探!这是一本没有神奇侦探的推理小说!全书从头到尾讲述了一个政商勾结的故事,日本社会最阴暗的一面被彻底暴露在了阳光下。作者如同一位看透世态炎凉的老者,用最平易近人的口吻絮絮叨叨地重复着身边的故事。这位老人就是松本清张,是日本推理小说创作者中成就最高的一个。他获得了日本纯文学领域最高奖项芥川大奖,将推理小说引入了纯文学领域。可以说,日本推理文学有今日之成就,松本清张功不可没。评论者把松本清张开创的这类反映日本社会现状的推理小说称为“社会派”,或者称为“写实主义推理”。这个流派完全由日本作家原创,“推理”的提法就是在这个时期逐渐深入人心的,日本推理也是在这个时期征服了世界。社会派推理辉煌了整整30年,森村诚一、夏树静子等人是继松本前辈之后的社会派作家的代表,《人性的证明》、《蒸发》等经典作品也是在这个时期诞生的。
但是,河东河西,进入20世纪80年代,日本新一代掌握了话语权。这一代人完全没有经过战争的残酷和重建的艰辛,对于社会上的一些现象相当麻木。他们没有沉重的使命感和社会责任,信奉的是极端享乐主义。不管舆论对于所谓“垮掉的一代”如何鄙视,社会派推理已经成明日黄花,这一事实无法更改。
在1980年,岛田庄司出版了《占星术杀人魔法》。这部书依靠前所未有的华丽谜团征服了“新新人类”,读者称其为“迷和梦幻的完美融合”。这部作品启发绫辻行人、有栖川有栖、我孙子武丸、麻耶雄嵩等新人(当时他们都还是大学生)开始了创作。他们高举“复兴本格”的旗帜,创作出了大量属于新时代的“古典主义推理小说”。这些作品被称为“新本格推理”,标志着日本推理进入了崭新的时代。
21世纪,新世纪,推理小说理所应当迎来新的纪元。日本的创作者们继承了社会派推理清新的文风、深刻的思想和新本格推理华丽的设定,将两者有机结合,创造出了全新的推理小说。这类小说类型化痕迹非常模糊,已经很难适用某种定义,“好看”成为了评价的唯一标准。在这些作品中,充斥着创作者匪夷所思的世界观,宇宙已经被架空,天才们完全按照自己的理念重新构建时空维度。东野圭吾、伊坂幸太郎、宫部美雪、道尾秀介等人是其中的翘楚。
以上就是本书脉络的梳理,也是东西方侦探小说的简史。也许上面提及的一些人名或书名会令您感到一头雾水,不过没有关系,后面的阅读会让您明白,这些名词都是侦探小说领域无法回避的丰碑。
这不是一本枯燥乏味的学术作品,而是一本轻松的、普及性的读物,在侦探小说日渐繁荣的今天,如果它能让您觉得略有所得,那么毫无疑问,着者将受宠若惊。
大幕拉开,名侦探登场。奉侦探之名,为您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