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真实&虚幻
第三章 尾声
一切就突然这样结束了,就像泄气的气球,从胀大的身躯瞬间缩小变成一团皱掉的皮囊。连日来累积的疲惫与紧张,也在这刻被放开,如关在笼中许久的狗突然发现笼子的门开了那般欣喜。
隔天两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他们到外头吃了一顿火辣辣的泰国菜后,跑了一趟警局与医院;驼震被滞留在警局接受侦讯与调查,当他看见若平与阪井时表情相当平和,并且不发一语;而陈善骏尚未脱离险境,这两天将是关键期。
“若平,”他们离开警局时,阪井问,“你有打算将驼导游的自白书呈交泰国警方吗?”
“当然不会,他已经说明了这是私人的秘密了,而既然都已经自首,我们就保留一点最后的隐私给他吧。”
“的确。”
晚上,他们回到刚到芭提雅时去过的中国餐馆,好好饱餐一顿。
“我想暂时已经没有我们的事了,”阪井用餐巾擦擦嘴巴,“你打算何时回家?”
“随时都可以。你还打算待多久?”
“不打算待了。”
“是吗?来我们这里玩一趟如何?”
“好主意,那么,我们明天就离开吧。如何?”
“再好不过了,就这么决定。”
一时的念头真的相当奇妙,就像灵感一样,你永远搞不清楚它是怎么生出来的;有时心血来潮想去某个地方,整颗心就被那念头攫住,不做的话便寝食难安,可是这念头在过去十个月却从来没有在你脑中停驻过。有些人的生活方式,便是遵照着这种心血来潮来行动,或许某些时候而言,过起来更加充实。
那天晚上,若平收拾着行李,阪井玩起显示指纹的实验,他先是抓了桌上的铅笔来研究,找出上头无数个指纹后,又陆续拿了许多物品来开刀;最后找上驼震装着自白信的信封当成实验品,开始撒上黑粉,并操起软毛刷。
“这一套器材可是我的最新装备呢,”阪井得意地说,“之前也有一套,不过已经坏了……我的配备还有很多你都没见过吧?也有撷取脚印用的药品套组。”
“是吗?总之这次用不到啦。”
若平看着侦探专注的神情,兀自笑了笑,便回身整理行李;他穿过的衣服都还没洗,看来没带个温柔可爱的老婆来好像失策。不对,这样想的话会遭到女权主义者抗议,这年头讲话得小心点。
“总共四种不同的指纹,”阪井拿着放大镜喃喃道,“若平,你知道吗,依美国联邦调查局的分析法,指纹可分为八种纹,而依形状分为三大类,分别是弧形类、箕形类和斗形类。我猜这枚呈波纹状的弧形纹大概是你的吧……”
“或许吧,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呢。”
阪井放下放大镜,揉了揉太阳穴,问道:“对了,这次来到泰国,不打算买点什么礼物回去送人吗?”
若平摊摊手,“你有什么好建议没有?”
坂井大笑,“这你可就问错人了,我的礼物没有一次买对的,后来学乖了,直接发现金。”
“原来如此,”他苦笑,“我们还是早点休息吧。”
隔天一早,若平与阪井背着行李,坐电梯下楼;他们步出大厅,来到停车广场。外头晴空万里,一派舒爽。
若平抬头看着酒店这栋雄伟的建筑,伫立在蓝天白云之下,就像一座无言的山丘。他想起横沟正史笔下的金田一耕助在破案之前,都会被一股孤独的漩涡所笼罩,那种语言无法解释的感触,此刻似乎就盘踞在他心里。
这几天的种种从脑中闪过:接获警官委托、启程前往泰国、与阪井会面、展开调查、约谈画家、猴子岛遇险、医院设局、与驼震的会面、游湄南河、人妖秀、自白书的送达……这些都过去了。现在是由无数的过去累积而成,而“现在”这一瞬间不断地在成为过去。
就在两人欲上车之际,外头的马路一对身影掠过,若平认出那是米猜跟一名女孩。
“嗨,侦探先生,你们要走了啊?”米猜露出白皙的牙齿,微笑着。
“嗯,也待得差不多了。这位俏丽的美女是?”
“这是我女友玛莉,”女孩露出可人的笑容,腼腆地点点头,“可以请问泳池的事件调查得怎么样了吗?”
“噢,结束了,详情请看今天的报纸,结果令人意想不到哦。”
“我会的,”男孩眨了眨眼,“不介意我再问个问题吧?昨天那位……是你们的什么人吗?”
他指的是珍吧,若平心想,“没什么,只是—位提供情报的朋友。”
“原来如此,我只知道他好像想转交给你们一封信,本来他将信交给我,希望我转交给你们,但后来又改变主意,要我打电话请你们下楼来。”
“呵呵,想见他的话,可以去蒂芬妮看看。”
“呃?”米猜一脸惊愕。
“不说这,你们要去哪?”
男孩马上恢复一脸幸福的神情,“今天难得放假,而且是玛莉的生日,我们要出去走走逛逛。”
“啊,生日快乐,”若平对女孩笑笑,然后转向米猜,“有没有好好准备生日礼物啊?”
就在米猜欲回答之际,女孩突然开口了,她的声音清脆悦耳,“我不希望他费心准备什么,真心陪伴就是最好的礼物。”
“宾果。”阪井低声道,他掏出一根烟塞入唇间。
他们的班机于晚上起飞,阪井提议白天的时间到曼谷走走。他们去参观了著名的死亡博物馆,里头保存着各种死尸,包括婴儿与成人的;这些死尸的死因有自杀、谋杀,也有意外死亡。说是一座猎奇博物馆也不为过。
他们甚至还跑了一趟娜娜庙,去感受阴气;在经历过这样一件跟灵异扯上关系的凶案后,拜访阴庙的感觉格外奇异;若平望着那具贴满金箔的鬼妻像,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脑袋中很快想起了陈善骏的女友。
早早用过晚餐,阪井将车子归还给泰国的友人,两个人搭上出租车前往曼谷机场;或许是累了,沿途上没人愿意闲聊,只是任凭车窗外的景致不断闪过。机场的人潮,依旧厚重;候机的时间是漫长而枯燥无味的,两人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想着要如何消磨这单调的时光。阪井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若平则从背包抽出一本哲学书看了起来,但不知怎地,总是无法集中精神,脑袋深处某个不协调的运转机制不断撞击着头骨,让他感到些微耳鸣,这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潜藏了有一段时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种不协调、扰动、破坏和谐的暗流……
若平极力自持,认为自己一定是太累了,才会有这种奇怪的晕眩感出现;以往只要过度劳累,他的头痛便会不留情地发作,就像一把利斧不断地劈砍着脑袋;然而此次的感觉,却与劳累的头痛不同。
他拿下眼镜揉了揉双眼,再戴回眼镜;用指尖搓了搓太阳穴,用手臂敲敲头顶;他扭转颈部,眯起眼睛望着远方的人群;视线模糊成一片沼泽,扭曲、迷蒙,在那混乱的视野底层,有一块地基晃动着,产生龟裂裂痕延续着……
只是一种感觉,但感觉不会凭空而来,某个错误的组合被正确的组合给淹没了,那错误十分渺小,因此不容易发觉;那是数千块拼图中的一片,的确,有一块拼图拼错了……
是哪一块呢?
他的脑袋就像潮水般,思绪一涌而至,浪潮抚过柔软的沙滩,试图攫住沙滩上那块不该出现的石头,却屡次落空;就只差那么一点,他就可以看清暗空中那颗晦暗不明的星星。
就只差那么一点!
溺水般的痛苦……他想起之前的载沉载浮;的确,要抓住那片拼图的痛苦挣扎,就像是他当初在猴子岛要抓住那石块一样,闪现、隐灭、闪现、隐灭……他的大脑,拼命地往洞穴的亮光处攀爬!
慢慢地,他抬起头,睁着双眸,身体突然如松开的弹簧般跳起,一旁的阪井被震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他慌忙稳住身子,呆呆地望着若平,道:“刚刚有地震吗?”
“那两本《Travel》在哪里?”
“《Travel》?”
“旅游杂志!”
不等阪井回答,若平双手已经飞向行李,就像两台怪手在寻找埋藏地底的宝藏一般;他挖出其中一本,翻阅,丢弃,再拿另一本,翻阅,停格,两跟紧盯着本子。
啪的一声,他合上书本。
“叫出租车!”
“什么?”
“叫出租车,我们回芭提雅去!”说完他开始弯腰收拾打开的行李袋。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回去干吗?”阪井摊着两只手,大惑不解。
若平抬起头来。
“动作快点的话,我们或许可以赶上最后一场蒂芬妮人妖秀。”
什么叫时光倒转?旧地重游就是其中一种。当昨天才出现过的熟悉景物又展现于面前时,你会不禁怀疑时光流逝的机制是否出了问题。
蒂芬妮那栋白色建筑出现在眼前,那美丽的外观、雅致的喷水广场,就像宜人的气候展开笑颜欢迎着游人。
若平与阪井下了车,送走了笑嘻嘻的司机,走向前庭广场。阪井看了一眼手表,摇摇头,说:“已经开演了,现在不能进去了。”
“我知道,”若平回答;“现在我们只要等待即可。等待。”
阪井耸耸肩,换上一根新的烟。方才那一段漫漫长路,他没有问若平任何问题,问了也是白搭。情势会慢慢将业余侦探的想法显现出来。
现在,就是等待。
时间滴答滴答地走,他们两人注视着秀场大门,就像两只猎犬。
散场时间到了,观众鱼贯走出,舞台上表演的人妖们也跟着出场。来到广场上一字排开,不少游客争着拍照。
“你等我一下。”若平丢下这句后,径自朝人群走去。珍仍穿着那件白色礼服,对着观众展露着笑容,他正与一名同样笑容满面的似乎也是来自中国台湾的中年男子拍照,后者的笑容堆得像摇晃过后再打开的汽水瓶。若平等男子拍完照后,对珍笑了一下,说:“该我了。”
对方有点诧异,不过很快收起惊讶的神色,摆出拍照的姿态;若平对阪井点了点头,“麻烦你帮我们拍一张吧。”
阪井不明就里地拿起相机,照做了;若平微笑地转过身,将钞票压进珍的手中,然后道了声“再见”,他用眼睛示意阪井,接着两人离开了秀场。
“你不只给了他拍照的费用而已,”阪井用质疑的眼神看着若平,“你还塞给了他一张纸条。”
现在他们人又回到R。yalland,只不过住的房间不同,换到六楼去了。他们两人各占据着一张椅子,盯着虚空沉思。
“你的眼睛还是一样敏锐。”
“没办法,我一直留意你在故弄什么玄虚。”
“现在几点了?十一点?应该差不多了。”
“我们在等什么?”
“等杀害沈昭鹏的凶手。”
“什么?”阪井霍地坐直身子。
“我等会儿解释,先答应我一件事,等一下不管我说什么,都先不要质问,也不要太吃惊。”
“这……”话还没说完,敲门声便响起,若平从椅上起身去开门。
在门后出现的人是珍,他已经换上轻便的服装,乍看之下仍是艳得逼人。
“请坐。”若平指着他原本坐的椅子;访客落了座,他自己则在床边坐下。
“你找我来有什么目的?”珍用英文开口,他的语气十分冰冷。
“你看得懂我给你的字条,因此前来赴约,”若平却用中文回答,“那代表你懂中文,我们就用中文交谈吧。”
珍冷艳的眼睛闪动了一下,说:“你到底知道多少?”
“不多,但我会告诉你,你的算盘打得太精太复杂,反而搞砸了整件事。你不该拿驼震的自白信来的。你说信是驼震要你转交给我们的,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既然不是这样,那我怀疑这封信是否出自驼震之手。我就说明白点好了,你知道驼震打算扛下一切罪责,前去警局自首,于是你顺水推舟,立刻伪写了这封信,制造了假的自白,再谎称是驼震要你转交信件,让我们在读完信之后,了解一切案件的来龙去脉,而不再追究这个案件,回家去;我们也差点就中了你的计搭飞机回去了,很抱歉现在事与愿违。”
珍冷冷地看着若平,眼中渐渐浮现一种撕裂人般的火焰,“你没有根据断定我说谎,我说信是驼震交给我的,你说不是,你只是用猜的。”
“猜?”若平摇摇头,“这是林若平字典中最可恶的词汇。让我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你交给我们的那个信封,根据阪井——你面前这位侦探——做的指纹调查,上头有四种不一样的指纹,假如你没有说谎的话,那么碰过这个信封的人有驼震、你、我、阪井等四人,并没有错。但今早旅馆的服务生米猜告诉我,昨天你曾将信封交给他,要他转交给我们,但后来你又改变主意将信拿回去,要亲自给我们。米猜没有理由说谎,这么一来,信封上的指纹应该有五种才对,因为他也碰过信封。实际上碰过信封的人有谁?我与阪井都碰过,而我们也目睹你拿着信封,因此上面也一定有你的指纹;米猜也碰过。因此有四个人的指纹是可以确定在信封上的,如此一来,不存在于信封上的指纹便是驼震的,但根据你的说辞,是他将信亲手交给你的,上头不可能没有他的指纹。当然了,除非你说谎。
“你为了加强犯人是驼震的印象,撒谎说是他要你将信转交给我们,一旦撒谎,便频频出错。信中说‘这封信只愿转交给你们’,但你义说驼震本来想亲手交给我们,显然造成矛盾。驼震一定是昨天从酒店离开后,告诉你我们已经揭穿一切,而且他也发现了你杀人的事实,不愿让你落入法网,打算扛下一切罪责,去警局自首;没想到你不但不站出来承认罪行,还真的让他去自首,而且还伪写了他的自白信要让我们终结调查,你的心智真的是扭曲到恐怖的极限。这整个案件,我想自白书中所描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除了里头驼震的角色应该代换成你。是你与陈善骏相恋,犯下一切罪行,而驼震只是共犯,但他并没有杀人。这是三名凶手的犯罪。”
“你没有证据。”珍静静地说,他那美艳的脸庞灰暗了几分;艳丽、黑暗、冰冷的融合,在他的脸上交织出诡异的谱线。
“陈善骏死了。”若平突然说道。
这句话一出,对方脸色刷地骤变,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拳头紧握、颤抖,“你说谎!”
“我没有说谎,刚刚医院打电话来通知的,他没能熬过关键期。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打电话去问。”
珍愤愤地盯着若平,貌美绝伦的容貌在瞬间扭曲为变形的脸,好像从地狱跳出的绝望怪兽;他维持激动的态势半晌后,咬牙切齿地坐下,头低垂着。
“如果陈善骏跟你没关系的话,你何必这么激动?”若平淡淡地说。
“你说得没错,”珍低声说,他似乎正在经历心境上的转变,“你的推理的确都没错。”他叹了一口气。若平看得出对方强压着涌上的情绪。
“等等,我不懂,”阪井看着椅中沮丧的人,问道,“这个人跟驼震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能从驼震口中知道所有的事?”
“驼震愿意为其顶罪的人,必然是至亲之人了。在《Travel》的手记中,曾提过驼震有个唯一的妹妹,但当我们与驼震联络时,他却提到他。有个弟弟,这种微妙的矛盾再加上珍亲自拿信给我们,并撒了谎,我便断定他就是驼震的弟弟。”
“什么……竟然是这样。但,哪有哥哥为弟弟顶罪,弟弟又陷害他的道理?”
珍抬起头来,“你们根本不了解我的痛苦。你们想知道的话,我就全部告诉你们,”他的声音凄厉起来,“人妖在泰国,生活是非常不容易的,为了生活拼命赚钱,一开始收入非常微薄,我也是度过了一段暗黑不见天日的日子,才得以爬升到现今的地位,但等待我的却是更加激烈的竞争,以及极高的淘汰率。因为长期注射女性荷尔蒙,我们的寿命只有四十多岁,而且与恋爱几近无缘!当时骏来到泰国之际,他来看了我的表演,表演过后,他与我合照,那时他看我的眼神,我便知道相当不一样,那是一种爱慕的眼神,跟其他观众变态色迷迷的眼神完全不同。散场之后,他私下来找我,这才发现我竟然是中国人,而发现团员失散的驼震,这时找了过来,看见我们俩在一起;骏这时才得知原来驼震是我的哥哥。我跟驼震来到泰国后,两人发展各不相同,他混过了很多工作,也荒唐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假自白信中说他是个同性恋,是完全无误的事,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他的性向。他的确经常出入那些色情酒吧,跟各国的找乐子的人混在一块。而我因为先天倾向的关系,很早便选择了人妖表演团作为未来的出路,我在里头苦不堪言,长期服药并进行女性的行为锻炼,身心历经极大的转变……为了钱,许多人在后来都与色情服务扯上关系,牵扯上了一堆复杂的人……
“驼震对待我的态度,一直相当好,好到一种几近病态占有的程度。尤其是在我加入人妖表演团之后,他对我表现的情感,甚至让我感到恶心!他就像一块强行黏附在我身上的海绵,不断地在吸取我对他的忍耐度。后来他当上了导游,十分忙碌,虽然见面的次数少了相当多,但他还是会时时关心我的近况,他也会趁有时旅行团安排到蒂芬妮欣赏人妖秀时,坐在底下用极为倾心的眼神望着我,但却从不在公众场合暴露我们的关系。
“后来我与骏的计划,在他的追问下也让他知情了;我本来以为他会阻挠我们,但没想到他却主动提供协助,表示会全力配合,于是我们一起研拟了所有的计划。
“驼震在案件中所扮演的角色,真的只有共犯而已,他除了对你们隐瞒实情,所做的事就是在消失事件一案运送糖人以及充当目击者。在得知你们的调查正如火如荼展开之后,提出狙杀计划的人是我,”说到这里他看了阪井一眼,“骏认为这是个冒险计划,但我们如果不冒险的话,等于是背负着更大的风险,于是我们两人放手一搏……
“昨晚,驼震突然到我住的地方找我,表明你们已经知道所有的事件,骏也被逮着、自杀未遂住院了,而且还说他并不知道我犯下了杀人的滔天大罪……老天,他那时悲伤的样子看起来真像被洪水冲垮的破烂娃娃!”珍的语气十分厌恶,“他告诉我他要去警局自首,代我赎罪,说什么绝不能毁掉我的事业,而他倒是没关系,反正也活得厌烦了。他说完便离开了。听到骏的消息,我相当茫然,几乎心碎了,不过很快振作起精神,脑袋朝如何善后的方向运转。或许是长年来的痛苦经历,学会算计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与天赋了。从驼震的话语来看,你们对于案件的落幕并不满意,还有许多疑点未释然,如果我能抓住这个机会顺水推舟,伪造假自白信,我相信你们一定会立刻打道回府不再追查,整件事也就到此结束,只要等骏从危险期中恢复,我会再想办法让他脱离警方的掌握……”珍的双眼发亮,“驼震说我杀了人罪无可赦,没错,可是对我来说,寻求自己的爱情并没有什么不对,从我杀死东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整件事没有回头之路了……”
“你说什么?”若平瞪大眼睛。
“自白书中只有两个地方与真实情况不同,第一是我冒用驼震的身份,第二是关于东死亡的描述。事实上那晚,我的确在海边遇到了他,也发现他喝醉了,那时他嘀咕了几句便倒在沙滩上,但并没有死!是我后来将他拖上游艇后,沉入海中溺死的,所以等于是我杀了他!”
“你疯了。”阪井喃喃说。
“对,你说得没错,我也不想否认这个事实,”珍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暗,“后来驼震告诉我有关沈昭鹏要公布灵异照片的事,我与骏商议之后,决定由我前往中国台湾去杀人,并夺取底片……杀害东之后,我对于这种行动已经没有特别的感觉了……我决定要杀了沈昭鹏。”
“你应该下地狱去,他跟你无冤无仇啊。”阪井重重地咬着齿间的烟。
“你真的不了解!这件事完结之后,我打算离开芭提雅,跟骏一起逃往他处隐遁,任何人都不能破坏我们的计划,这关乎我们的未来!而且,他也有他的包袱要挣脱,没有包袱的你们,当然不能体会我们的痛苦,”珍一边说一边喘着气,他狠狠盯着若平,说,“你说骏死了,究竟是不是真的?”
“这就要看你有多信任我的话了。”
他们两人四目相对,冷静对上愤怒,擦出诡异的火花。眼神对战僵持了好一段时间。
珍睁着晶亮的眼眸,怒声道:“你打算拿我怎样?你所说的没有一条能拿到法庭上。驼震自首认罪了、骏也死了,案件结束了。”
“我是不能拿你怎么样,不过你最亲爱的两个人不可能再回到你身边,我怀疑你的人生还存留着什么意义。”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被爱是一种幸福,就算你能逍遥法外,你也不能逃离被剥夺爱的惩罚。我从来不干涉他人的选择,不过自己做的事要自己承担。今晚就这样了,你走吧。”
珍睁着双眼紧紧盯着若平,半晌过后,他霍地转身,快速离开了房间。
阪井呆然望着那道逝去的背影,再转头对若平说道:“你说陈善骏死了,但他没死啊!我知道你这么说的用意是要逼他当场露出马脚,不过你一再保证,万一他去医院查证的话怎么办?”
“只要我们知道他是真凶,那就够了。其他不是那么重要。珍说我的推论没有一样能拿到法庭上,但实际上我们能查证的证据非常多,既然他承认杀了沈昭鹏,只要调查一下案发那几天珍的行踪以及他的出入境记录,应该可以掌握一些关键证据;还有他提到的游艇,上头或许也有微物证据;东的身份证上应该也有他的指纹……我们明天应该走一趟芭提雅警局,告知斯里洛警官这些调查。”
“话是没错……不过……”阪井的手机突然响起,他按下通话键,“喂……什么?”侦探的脸色骤变,过了半晌,他缓缓放下手机。
“怎么了?”
“医院来的电话,陈善骏没能熬过今晚,死了。”
“……”
“这,这会不会太巧了,”阪井紧紧盯着若平,语调充满焦虑,“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好像事先就能预料到这件事?你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若平别开脸去,“不要误会,我真的没料到会这样,或许在泰国真的有诅咒这回事吧,谁知道呢?不过……当我看到陈善骏坠楼后的那张脸,我并不觉得他有活下去的想法,或许是因为如此,才直觉地认为他无法生存下去吧。”
语毕,他打开阳台的门,靠在墙边,深深地望入了寂静的远方。
珍的上半身扑倒在陈善骏身上,他的左手腕流着血,血水沿着被褥淌落到地板,形成一道血瀑;一把水果刀躺在床铺上头,沾满了干掉的暗红色液体。整幅画面就像是一名濒死的画家倾尽全力所绘出的一幅遗作,作为告别这尘世的最后礼赞,抑或怨情。
当护士再度进房时,倒卧在已死去之人身上的珍早已断了气。就在十小时前他宣称是死者的家属,要前来见死者最后一面,医生与护士都退出病房,给予个人时间,但过了许久珍都没有出现,没想到已在里头割腕自杀。
这件事发生在午夜之时,若平与阪井得知这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当时他们两人在芭提雅警局与斯里洛警官商议有关今后调查的事,但一接到珍自杀的消息,先前所下达的许多调查指示都像泡沫般消散、没有必要了。案件关系人只剩下驼震,警官还特别叮咛警察们要特别看好他,不能让他有任何轻生的机会。
警方从珍的住处搜出了珍与陈善骏研拟犯罪的一些笔记、档案,更确定了两人的涉案;除此之外,也找到了若平的手机。看来那天若平被绑后,手机便被珍带回家中,没有被处理掉。
解决完一些后续的琐事后,两人与斯里洛警官握手道别,从逮捕陈善骏之后,这位胖警官的态度从先前的轻慢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变得毕恭毕敬,不但对他们的能力表达赞赏之意,也希望能与两人继续保持联络。
这些都是社交礼仪。稍晚时分,若平与阪井搭车到曼谷机场,上了飞机,准备离开泰国。这次,总算是真正要离开了。
吃着飞机上的餐点,阪井对着隔邻的若平说:“果然别人的爱情,不是我们所能了解啊。”
“失去意义的世界里所谓的曙光,爱可谓一种强大的力量,”若平用刀子剖开小面包,涂了点奶油,“人是有感情的动物,而各种情感的复杂性,又牵引着人做出各式各样不同的举动。休谟说得好,‘理性是情感的奴隶’,理性不提供行动的根据和原动力,只提供行动时需要的有关事实的知识和手段。在强大欲望的鼓动下,他们三人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总之人是种矛盾的生物,”阪井推开餐盘,“在你们哲学家的眼中,应该是难以解析的怪兽吧。”
“人心难测。”
“唉……”
若平低头沉思片刻,说:“对了,我在来到泰国时,隔壁曾坐了一名中年男子,他问了我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他说他遇到一个两难的困境。”
“两难的困境?”
“他还问了我一些关于两难的看法,并说了他自己前往泰国,正是因为碰上了两难的选择。”
“他怎么说?”
“他说他在大学时代与一名女子相恋,后来因故分开,女子搬往泰国定居,他则找了工作,也交了女友。有一天在泰国的女子打了电话给他,表明要见面,原来经过这么多年,女子仍旧爱着男子,希望他能前往泰国定居;而他也动摇了,却不知如何在初恋情人与新女友间做选择。”
“这种故事好像常听见。”
“是啊,不过巧的是,跟陈善骏的故事还真有那么点相像呢。”
“这个人既然前往泰国,他的选择不就很明显了?”
“嗯,不过……”若平意味深长地说,“我倒觉得这个男人跟陈善骏长得有点相像呢。”
“什么?”
“我记得在陈善骏的背景资料中,有提过他有个十分关心他的哥哥,是他母亲跟第一任丈夫所生的,当我们在泰国与邱诗陵会面时,我一直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原来就是在飞机上看过……我在想,当初参加旅行团的邱诗陵,会不会就是这个人呢?”
“这怎么可能?陈善骏难道认不出来吗?”
“以下仅只是我的揣想,邱诗陵其实十分关心陈善骏,他可能也有私下调查过陈善骏在中国台湾的怪异举动,而决定跟随他到泰国,去看他到底在搞些什么。两人虽然都认出彼此,但没有在众人面前暴露关系。陈善骏的计划并没有因为哥哥的出现而取消,相反的,陈善骏竟然找他来当目击证人。后来被警方侦讯时,邱诗陵忠实地说出自己的所见,但没透露他的身份,他应该已经看穿了陈善骏的目的,但他却不加干涉,对于弟弟的选择,他并不是默认,而是认为自己的选择要自己负责,他只是想了解状况而已。也因此在事件之后,他便离去了,但没想到自己的身份在之后会被弟弟冒用。
“邱诗陵与驼震对待手足的态度,虽然都有协助的意味,但却有程度上的不同;前者是在监督的情况下不干涉,采取自由地放任,一切过错都自行承担;后者则是绵密的呵护,成了一种扭曲与沉重的感情。两位兄长各自所做的选择,反刍起来还真耐人寻味呢。”
“可是,”阪井不解地问,“邱诗陵为什么要在飞机上告诉你这个奇怪的故事呢?而且他又回到泰国做什么?”
若平笑了,“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我不清楚,也许他对于留在泰国的陈善骏很挂心,想再回去看看吧!而且这次回来,还把长头发给剪短了。至于第一个问题,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感到矛盾,或许他很能体会陈善骏的心理,但仍不确定是否要赞同弟弟的抉择,由于极度的挣扎,他需要意见,因此稍微修改了故事,询问我看法。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常常有人把我当成咨询师来用,或许是因为我看起来有一种虚假的哲学气质吧,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你的客户都是那些女性闺中密友吗?”阪井揶揄地问。
“你觉得呢?”若平扮了个鬼脸,“至于第二种可能性,就是他根本跟陈善骏无关,纯粹只是一位苦恼的中年人,找了一位哲学家聊天而已,也就是说,我想太多了。”
“你这家伙!”侦探把嘴中的烟摔进餐盘中。
“别生气啊,大侦探,毕竟这本来就只是个假设。偶尔来个余波荡漾的小转折,不也是一种人生的乐趣吗?”
他笑了起来,招手要空姐过来收走杯盘狼藉的餐盒。
家乡还是老样子,静静地躺在海上做深呼吸,一切运转都与以往无异。通常出去一阵子再回到家乡,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当你发现所熟悉的一切都安然无恙时,会露出会心的一笑,心灵安详得就像沉睡百年的木乃伊。
八月的中国台湾仍旧暑气逼人,比起泰国不遑多让,不论城市还是乡村,都需要天神降一场大雪来缓和云霄飞车般攀升的温度。
是啊,岂止一个热字了得。
回来后,阪井到若平家去小住两天,多数时间都待在家中休养,泰国行已经耗掉他们太多体力了。
之后,日本侦探立即前往台北市去拜访友人。
阪井走后几天,若平都窝在自己的书房中,埋头苦干于研究计划;学校遗留的成堆工作已经堆积如山了。
周末台风即将到来,天气开始不太稳定,礼拜四夜晚,若平望着窗外黑蒙蒙的天,开始胡乱思索起一些事,包括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
他抛开桌上的研究计划数据,打开电脑,并将此次案件的笔记摊开于桌面上,专心地将案件摘要打入电脑中。每解决一个事件,他都会将该案件的数据整理成电子文件,并写成小说。
芭提雅一案的经过此时如流水般滑过脑海,从一开始的命案、泳池消失事件,到后来发现的诡异照片,最后牵扯到泰国之行,一切的一切,都化成记忆,以图像及文字的形式在心灵深处盘旋着。
窗户外头拍打着冷风,静谧万分的暗夜像侧卧在地、用手斜撑起头的女神,静静地凝视着万物。
键盘声作响,若平双眼锁在屏幕上,隐隐约约,某种不安的因子扰动着……
很细微的、撞击着空气分子的……
他停下双手,竖起耳朵仔细一听,似乎有音乐声响着,好像被蒙住的声音。
那旋律很熟悉,不就是电玩游戏《FinalFantasyIV》里头女主角的主题曲吗?那正是自己的手机!
他跳起来,往背包扑去,伸手抓出了手机,按下通话键。
“喂?若平吗?谢天谢地你终于接电话了,在家中不会随身带着手机,比较不容易接到电话。我还真担心联络不上你呢,我已经打了好几次了。”是阪井的声音。
“是你啊,什么事?”若平心中升起疑惑。
“这几天我接到芭提雅斯里洛警官的电话,他告诉我一件事,必须马上告诉你。”
“哦?”
“是关于泰国那件案子。”
“那件案子?嗯,怎么了。”
“警官无意间发现一件事……”
“什么?”不知为何,他握手机的手指紧了起来。
“听好了,沈昭鹏死的那天,珍没有离开泰国,他仍在蒂芬妮场上表演;这点经过反复确认后,证实为百分之百的事实。”
若平感到胸口压迫着紧绷的凝结。
阪井的声音继续:“驼震也有不在场证明,那天他仍在带旅行团,酒店的人可以作证……”
“不会吧。”
日本侦探疲惫地说出结论:“看来,杀害沈昭鹏的凶手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