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 沉痛之心
黑暗中,有一道人影蜷曲在角落,瑟缩、抽动着;影子坐在地上,两手环绕屈起的膝盖,将自己的头深深埋在两腿之间;影子的头部深陷在四肢与身躯围起的窟窿,就像黑暗中的一座丘陵。
房内静悄悄地,没有生命的对象沉睡般地躺卧着,宛若已经冬眠了数千年;静静的人影与房间融为一体,悄然成为背景的一部分。
人影的躯体,似有节奏地颤动着,类似鼻息的声响,在空气中拍打撞击。
与室内的静谧不同,外头吹着暴烈的风,下着厚重的雨,这是台风前夕的序曲;将近午夜的天气,如此地黑压沉重。
抱着膝的人影,意识在模糊的空间中游走、考虑、挣扎。人影感到自己身心俱疲,这个世界已经像泡沫般消散了,留下的只有一大片的暗,不要说双手能够抓到什么,就连心也失去了攀附的依赖。
不,曾有过依赖吗?是否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之后,就是茫茫然地在漂泊呢?或许曾抓住过些什么,但是自己将它斩断了,因为命运太残酷、太狡猾了;自己只是一具单纯、幼稚又无知的人偶。
影子抬起深埋的头,维持着膝盖隆起的坐姿,右手垂落到地面,抓起了一把短刀。手指紧紧握住刀柄,然后举起……
就这么道别吧,犹疑挣扎已久,不过就是为了这个结果,既然已经有此念头,何必再浪费时间?脱离这个忧郁烦恼的尘世吧……
死亡的滋味,很快就会尝到了;人们惧怕死亡,却无时无刻不渴望着死亡,那种矛盾的心情是人类最擅长持有的,因为他们想得太多、太多了……
握紧刀柄的右手往左手腕移去,缓缓、缓缓地靠近;接着,用力……
刹那间,一片白光贯入眼中,人影不自觉地抬起右手护在双眼前,惊呆了;室内突然大放光明,有人打开了房间的灯。
“是谁!”人影急着想站起来,却因一时慌张而手足无措;右手更加握紧短刀,吃力地从地上爬起;人影一边用右手护眼、一边使劲睁着双眼看着不速之客。惊愕之情迅速蔓延至全身。
两名男人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盯视着他。
若平静静看着眼前那个人,没有说话;一旁的阪井沉默地掏出一根烟,插入唇间。室内一阵沉默。
“你,你们是谁?”那个人慌乱地说,用刀子指着若平。
“我们吗?是调查泰国神秘事件的侦探,”若平解释,“附带调查沈昭鹏命案。”
“沈,沈昭鹏命案?”对方的眼睛掠过一丝惊恐。
“没错,我们已经找到凶手了。”
“凶手?是谁?”
“就是你。”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
那个人的眼睛好像漩涡般,产生不可思议的梦幻,紧紧盯着若平;接着,对方挪开视线,身子突然颤抖起来,低下头,嘴中发出从微弱至满溢的笑声;笑声如此之悲凄,混合着外头的雨声,交织成了诡异的交响乐。笑声的末尾如陡峭的阶梯,一颤一颤,落了下来,紧接而至的是低沉的哀鸣。
哭泣。
那个人往后瘫靠在墙边,抖着身子啜泣。
“没错,他是我杀的。但,那又如何呢?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那个人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认为你涉嫌重大,因此拜托阪井——旁边这位侦探——监视你,今天是台风夜,你还特地出门,我们一路跟踪,就来到这里了。”若平看了看对方手中的刀子,“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可不是好事。”
“你说得倒轻松,你不是个中人,不能体会的……”对方悲凄地笑了几声。
“我听过太多人说这些话了,但没有经历过不代表没资格劝你。难道我要杀过人才能劝一个人不要杀人吗?”
“我不想听你诡辩。好了,我被你们逮着了,你们要拿我怎么样?若要抓我去警局,我宁愿在这里自我了断。”
“我答应不带你去警局,我只希望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若平才刚说完,阪井便在一旁耳语,“这样做好吗?”
“别担心。”
那个人放下手上的刀子,缓缓地说:“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好,你要知道真相,我就告诉你。但你怎么担保你的承诺?”
“你只能相信我,因为你别无选择。”
那个人紧咬着嘴唇,略带无奈、愤恨地看着若平,她正是沈昭鹏的女友——江梦璃。
“在我告诉你们一切之前,”江梦璃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怀疑我?”
“我并没有任何确凿的根据。当我明白泰国那件案子的—切关系人都不可能杀害沈昭鹏后,便将矛头转向在中国台湾的关系人。我头—个想到的就是你,你问我为什么,我会告诉你是直觉。”
“直觉?”
“嗯,很多人不会满意这个答案,不过……实际的侦查,直觉是相当有用的一项工具。演绎的逻辑虽然可以给出斩钉截铁的答案,但很多时候,凭经验产生的直觉,是相当准确的。
“你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你也是死者最亲密的人,而且你那天提早下班!重点,你们是一对同居情侣。按照人类该死的爱情法则,在现实世界中,无论如何,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几率你就是凶手。”
“哼,”江梦璃冷笑,“这是我听过最荒谬的侦查法。”
“不,你会认同的,因为这就是人性,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阪井先生,这种模式的案件他一年要遇几次。”
“现场有过激烈打斗,”江梦璃激动地说,“不可能是女人干的,况且我有不在场证明!”
若平叹了口气,“打斗痕迹难道不能伪造?还有你的不在场证明未免也太薄弱些,你说你在十点多到达公寓,与法医勘验的死亡时间根本差不了几分钟,验明死亡时间的准确度在法医学界一直有争议……不,你的不在场证明站不住脚。你也许不知道,立警官在办案初期相当怀疑你,但后来被那张灵异照片给误导了,以为真有杀手从泰国远道而来,因此没有太注意你。为了保险起见,我努力从你身上寻找矛盾点,以作为佐证。运气不错,,还真的让我发现了。我问你,沈昭鹏死亡那晚,你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江梦璃愣住了,但她很陕地说:“我忘了。”
“忘了?很好,我告诉你,我们查到,你回家前曾在发型工作室附近买了消夜,根据老板娘的记忆,你当晚穿的是一件湖水绿开扣上衣,但当警方到来时,却变成一件灰色针织线衫!你有什么理由更换衣服?我们知道死者是背部中刀,而且凶器被拔出,也就是说凶手身上很可能会喷溅到血迹。”
女人冷冷地说:“那我怎么处理身上的血衣?”
“你大概是把它藏到卧房里了,反正某个难以找到的隐藏点。这并不难,不是吗?”
若平紧紧盯着眼前的女人,起初对方的视线凌厉,但那原本就不甚坚实的脸庞很快就出现动摇;江梦璃颤抖着闭上双眼,半晌后缓缓地睁开,说:“反正也没什么好瞒的,只是,我实在不愿意回忆……那天晚上是个噩梦!我告诉过立警官,当我提早下班回到家中时,发现窗户竟然是打开的,真的吓呆了!我以为有人闯空门,而且担心昭鹏的安危。我的确从厨房拿了切肉刀,心惊胆战地检查每一间房。由于暗房的灯坏了,我找了手电筒进去。当我用光束扫射房内时,我瞥到了昭鹏躺在地上!
“我尖叫出声!扭亮了一旁的安全灯开关,顿时房内笼罩在红色之中,”江梦璃面孔扭曲地说,“我看到世界上最恶心的画面!就发生在我现在站的地方!”她痛苦地停顿下来,喘着气,“沈昭鹏他,他与苏恺云的女人,两人做着恬不知耻的下流肮脏事!他们竟然毫无察觉我的出现!在安全灯的红光之下,他们仿佛幻化成了红色的禽兽,流着红色的汗,那令人厌恶的红色!
“我早该知道的,我的上班时间与他的上班时间的交错空当,原来就是那女人到公寓偷情的时段,我竟然浑然不觉……我只觉得我们之前出了问题,但没料到竟是这样……
“昭鹏见了我,一言不发地推开身上的女人,站了起来,他半身赤裸;那当下,他真是全世界最丑陋的怪兽。至于那个贱女人,匆忙穿好衣服,立刻一溜烟就走了。原来窗户是昭鹏打开让她进来的,那女的大概是—面抓着外套一面爬出窗外,因此没有在窗框上留下指纹吧;更幸运的是,她的来与去竟然都没有被人目击!
“当时的我完全呆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一切情感好像都麻木,需要时间来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握着切肉刀,傻傻站着……昭鹏还是没有说话,他转过身去捡地上的裤子,缓缓地穿上。我爆发了,我挥着刀发疯似的打落工作台上所有的物品,扯下晾晒的照片;没想到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慌忙蹲到地上去捡拾那些垃圾!对,无视我的存在,这就是他的一贯作风!
“这一瞬间,我所看到的,是倒在地板上、背部插了一把刀的尸体……”
她两手掩面,开始啜泣,“他似乎挣扎着要说些什么,血缓缓从背部流下;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在地板上留了那些文字。因为我当时已失去理智,等到稳住自己时,才发现必须立刻思考如何收拾这一切。窗户开着,现场也已经很凌乱了,可以布置成强盗杀人,不过人的大脑真的很奇怪,我脑中闪过一个更好的点子。上个月我跟昭鹏去过泰国,并亲眼目睹了灵异事件,昭鹏有拍下几张事件发生时的照片。回来后,他也打算将其公布在网站上。我当然不知道那灵异事件的本质,我也不相信真的有鬼。如果能够误导警方相信,凶手是为了那些底片而来,进而杀人,那便可以将他们的调查彻底远离中国台湾,偏离轨道而不会怀疑到我身上来了。打定主意后,我用手帕包好手,打开暗房存放底片的柜门,抽出泰国的底片,并打乱其他底片,伪装成凶手查看过那里;接着要处理的是切肉刀,我拔出凶器,将它清洗干净,塞入我的随身皮包中,虽然冒险,但我不敢就这么放回厨房,万一警方拿去做血迹反应测试,那一切就完了。反正他们也不知道厨房里有几把刀,因此我觉得把凶器带走较为保险。接着,我敲烂暗房的安全灯泡,布置成发生争斗的状况,这样至少警方不会怀疑到凶手是一名弱女子。最后,我换掉血衣,将它藏进床底下的暗格。报警之后,我坐在一楼的管理处,静静地等待警方到来,我几近崩溃了。这样崩溃的状况,倒也帮助了我,将我塑造成‘可怜的未亡人’……”
江梦璃此时的身影,就像一具破败的玩偶,她的眼窝凹陷,头发散乱;她那嚅动的嘴唇,失去了色泽,“我很小心地应付警方的问话,我,也不希望误导得太过明显,反而让我招致怀疑。布置现场打斗的把戏似乎起了作用,警方认为凶手是个男人,甚至误认为我有不在场证明!”,女人的嘴角扬起了苦涩的微笑,“我那天抄近路回家,这里的山路我了若指掌,那是一条一般人根本不知晓的快速快捷方式,斜切过整座山头;而且为了要尽速回家向昭鹏摊牌,我骑得很快。我在九点五十分就到达公寓……管理员打瞌睡、监视器故障……我简直有如神助。因为整个情势并没有对我不利,因此关于泰国底片失窃之事,我没有尽早揭露出来,而采取慢慢引导警方的方式,一点一点地让他们注意到底片失窃,进而察觉到谋杀案与泰国灵异事件的联结。最后立警官终于发现底片失窃之事了,调查也全往泰国的事件发展而去。”一口气说到这里,江梦璃停了下来,似乎十分疲倦。
若平说:“苏恺云的女友,应该知道是你干的。”
“哼,我当然没忘了这点。那个蠢女人从防火梯爬进来时,还在窗户下留下了脚印,我怕警方追踪到她,把我供出来,于是擦掉了那些脚印。案件发生之后,我寄住在朋友家,找了空当拨了电话给那女人。她知道沈昭鹏被杀后,相当畏惧我,她根本是只胆小的老鼠!我稍加威胁,她便怕得像什么似的。我没有说是我杀了昭鹏,但我警告她如果泄露我发现昭鹏偷情的事,我也会告诉苏恺云她与昭鹏的事,甚至威胁要取她的性命!苏恺云是个掌控欲强烈的人,加之那女人又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她立刻与我达成妥协。”
她低下头,“除了昭鹏所做的事之外,幸运之神看似都站在我这边。但是……我还是无法接受……太多事情无法接受,不管是我做的,还是他做的……”
江梦璃手中的刀掉落在地上,她整个人跪到地板上,坐了下去。
阪井摇摇头,对若平说:“我不懂,珍不是承认他杀了沈昭鹏吗?怎么案发那天他还是留在泰国?”
“阪井,你仔细回想一下,珍只承认他‘打算’杀害沈昭鹏,却从来没提到他真的来到中国台湾杀人,我们都因为抱有先入为主的想法而错误解读他的话了。苏恺云有说过,沈昭鹏死后,他在网站上道歉,说明沈昭鹏提的更新因站长出事而取消,而且因为苏恺云拿不到数据,也不可能公布;可能是珍或陈善骏在出发前看到这个消息后,商议评估认为既然如此,也没有必要再前来这边杀人。但谁想得到,最后沈昭鹏还是死了。而驼震以为珍真的前往杀人,连这条罪也扛下来……”
“‘事实远比小说惊奇’,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阪井感叹地说。
“我已经告诉你们想知道的事了,现在可以请你们离开了吗?我需要自己的时间。”低着头的江梦璃,语气冷静了许多。
“当然,我会遵守我的约定。”若平看了阪井一眼,点点头,随即转身朝房门走去。
正当两人要踏出走廊之时,若平突然停住,回过身,对女人说:“你知道沈昭鹏死前留下的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吗?”
江梦璃依旧低着头,她似乎早已失神了,“不知道。我从来不懂他。”
“我想我知道。”
不只是阪井,连江梦璃都缓缓抬起头,睁着晶亮的双眼,她的脸颊满是泪痕。
“沈昭鹏不是要指出杀他的人是谁,而是要传达某种讯息——给你。”
“给,给我?”女人呆滞地说。
“没错。因为他已经无法开口,只能用写的,用他死前所有的力气,传达最后一句话给你。可惜,就算他拼了命,也没能写完,只写了一半。”
“告诉我!他写了什么!”
若平看着这名已然崩溃的女人,听着外头的狂风暴雨,眼前的一切显得十分不真实。
“他写的是全天下男人犯错后都会说的一句话——”若平叹道,他直视女人的双眼。
“——So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