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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7月9日(星期二)

若槻下听筒,发了好一会儿呆。这三个月来陆续降临到他头上的事,无一不是如在梦中。

环顾四周,女文员们一如往日面对电脑,检阅文件,在柜台接待顾客。

看看表。才早上9点半。即非丑时三刻(半夜),亦非黄昏时分。一个注定极为平凡无聊的时间。

饶了我吧!他口中念念有辞。一年半前,自己还在东京过着极普通的职员生活。那时候,要说工作中的突发事件,就是受命出席关于国家信用程度的演讲会,或者提交一份关于外国汇率的动向报告之类。至少认尸之类败兴的事不会在上午的工作时间插进来。

虽说每天检阅死亡诊断书,但与看真正的尸首是两回事。自懂事起至今年初,他还一次也没有见过真正的死尸。

这是区区两个月内的第二具尸体,而且这次可能还是自己认识的人。

索性把认尸也当做支社的日常工作如何?每天上班一坐下,自动输送带便接连不断地运尸上来。脖子上还缠着绳结的吊颈尸体,烧成一团焦糊状的烧死尸体,腐烂、胀大了三倍的溺死尸体。分别将照片和面孔、死亡诊断书和死因相对照,在脚指上系的标签般的文件上盖一下印……

可是,不可能总坐着胡思乱想,耽搁下去。

若槻无精打采地站起来,向葛西和木谷内务次长说明了警方来电的内容。

“只好走一趟了。”

“是啊,你就好好……”

似乎木谷也没有这种经验,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若槻。

“那你能估计到大概是谁吗?”

葛西压低声音问道。

“猜不出。这一年来收到的名片堆成了山,见到了才成。”

若槻撒了个谎。

他生怕一旦说出口,就会变成事实。就是心里明白这是事实,也宁愿将时间往后推移。

“对不起,烦劳您在工作时间里跑一趟。”

松井警官用扇子“吧嗒吧嗒”地扇着脸。额上渗出一层汗珠。

因为一早就下雨,空气潮湿,温度不高却十分闷热。空调机启动着,但停尸房里充满着微酸的腐败气味。

“现在我们没有任何确认身份的线索。衣服被剥光了,身上没有一件手表、眼镜之类的东西。对附近进行了搜索,惟一的发现是若槻先生的名片。这也不是跟尸体有关的确切证据,但想到可能是拜访过贵公司的顾客,就请您来看一看,好吗?”

松井掀开覆盖尸体的布。

若槻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然后一扭头,用右手堵住嘴巴,左手急急插入裤兜去掏手帕。

“哎呀呀……可能刚才先说明一下就好了。”

松井悠然地说,随即对身边的年轻警员喝道:

“喂,快带他上洗手间!”

若槻拨开刑警的手,冲到房间一角的洗手池呕吐起来。

胃液猛然刺激着鼻孔。直到把面包片和咖啡残渣都吐净了,胃部的痉挛才停止。

“真没办法。在那儿呕吐,会堵排水管哩。”

听了松井的话,若槻这才醒悟这是对前不久让松井没面子的报复。要是这样,更不能开溜。

“对不起了……松井先生电话中说来认一下人,还以为是一张保持原样的脸。”

若槻二边用手帕抹嘴角,一边拼命装出平静的样子。

“我再看一次好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行吗?”

“可以。早餐已经都没有了嘛。”

松井有点刮目相看似的望望若槻,再次掀开盖布。

若槻手捂着嘴,抬头眯眼,俯视台上摆放着的物体。

刚才一眼望去,已觉得大概是了。但脸孔被破坏得如此彻底,还不是很有把握。

“如果里边的牙齿还有,也看一下。”

这回松井就老大不情愿了。但他还是默默地戴上橡胶手套,伸手到尸体的颚部。

像坏了的合页似的残颚轻易就弄开了。似乎尸体已经过了死后僵硬期。

门牙及犬齿已完全消失,但右上颚的小臼齿还留着。若槻确认那上面镶着金。

不出所料啊……

“对不起,还有一个地方。我要看看左手腕。”

“有眉目吗?”

松井的表情变得充满期待,他掀开尸体一旁的布。手腕从根部整齐切断,手掌向上放在胴体旁边。

“手脚弄得四分五裂了。是左手吗?”

松井拿起遗体苍白的左手让他看。手腕活生生似的弯垂着。若槻看见了桡骨前端那块五百日元硬币大小的黑痣。位置和大小均与记忆中的一致。

“我知道了。……可以了。”

若槻闭上眼睛。虽然刚刚才呕吐过,但胸腹又难受起来了。

“那……他是谁……这个人?”

松井急不可耐地问。

“是金石克己先生……母校的心理学教师。”

“请到上面具体谈谈。”

松井双目像看见猎物的猫一样发亮。

若槻回到公寓,立即锁上门。走廊里回荡着响亮的关门声。

不久前,自己在家时还跟读书时一样,门多是敞开着。不知何时起就有了认真锁门的习惯。

急匆匆打开电冰箱,取出五百毫升罐装的啤酒,直接就着铝罐喝。冰凉的液体流人食道,感觉到灼烧般的胃部冷却下来了。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接着他突然担心起来,认真检查了一下对着公寓走道的厨房小窗是否锁好了。

除了原有的半月形锁具之外,再上下加两把螺栓式锁,都锁上了。有一晚,他曾做了个不祥的梦:菰田重德划破玻璃,开锁进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在上班前跑到附近的五金店去买锁具回来。

稍后冷静地想一想,明白那玻璃上还有铁栅,不开锁不可能轻易进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类似被害妄想的举动很丢脸,很蠢。若槻脱下西服扔在床上,松开领带后面桌而坐。

他尚未从目击金石惨不忍睹的遗体的打击中缓过气来。

松井警官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从营养状态、小伤痕的愈合状态来看,他应当被监禁了一周至十天以上。其间只给水喝,一直受着严刑拷打。”

他将啤酒一饮而尽。

“活着时受的伤,和死后弄成的伤,从活体反应即可区别。包括手足被残在内,几乎所有的伤都是活着期间受的。

“凶器是刃长四十五厘米以上的利刃。毫无疑问是日本刀。罪犯较大可能与职业杀手有关系。背部、腹部、手足内侧的皮肤上,有仅隔数毫米的小割痕。人类的痛感神经几乎都分布在皮肤的表面,罪犯是懂得才这么干的。承受者肯定痛苦得如下地狱……”

金石生前的身影叠印在眼前。自己不欣赏他对人类过于冷峻的看法,对他身为同性恋者也有反感,但是,对方毕竟担心着自己的安全。

总而言之,最近与自己有来往的人被极残忍地害死,只能认为是一场噩梦。

那么,究竟是谁要这样对付金石呢?无论多么不愿意去想,也是一个无法避开的问题。

绝对是那个家伙,头脑中有个声音在说。金石对把菰田作为研究对象显示了强烈的兴趣。

未加防备地接近那家伙,结果身陷囹圄,落到被千刀万剐的地步。

然而,菰田重德为何非要做得这么绝呢?尽管说他有病态般的报复心,但可以说,他没有必要送来小猫的脑袋,杀人就更愚蠢。

而且,发现尸体的情况也令人费解。据说是随意扔在桂川河滩上的。尽管那里不如渡月桥附近来往的人多,但也很容易被人发现,只能说是有意这样做的。

还有把自己的名片丟在附近。

这里头也有警告之意?

如果是,又是为什么?

思绪又返回到出发点。

理顺一下吧。为何认定菰田重德是“白”的?因为警方确认他不在场。而之所以无论如何也抹不去那家伙是“黑”的印象,是因为在那房间里,菰田重德面对尸体却在窥探自己。那会不会只是一个错觉?

自事发以来已过了两个月,其间那一幕好几次忆起,并且出现在梦境中。印象不但没有减弱,可以说,反而变得更加鲜明。

可是。那些真的是事件原本的印象吗?

若槻心中产生了小小的疑问,他深知人的记忆有时是靠不住的。就本次事件而言,可能是事后每当回想起来时,都自以为是地加入了创作成分,以致渐次向某一个方面扭曲了记忆。

说不定自己现在所拼接的对事件的印象,大部分是自己捏造出来的。

……不,不对,仅仅就那一点,还是有信心的。自己的视线从菰田和也尸体移到重德身上时感到了震动这一点,绝对错不了。

逻辑推理碰了壁。他突然想起阿惠以前说的话。

“当逻辑和感情来回转圈时,应当相信直觉或感觉那一方。”

一点不错。那么就从那里出发试一试。按照直感的话,菰田重德是“黑”的。

可是松井警官说菰田重德有不在场的铁证。完全骗过警方眼睛的伪装手法,在现实中是可能的吗?

若槻努力思索了好一会儿,但思绪又撞上了暗礁,从那里出发依然进退维谷。

他茫然地望着书的封面。现在读这种书可能不会有什么新的收获。但是,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一件可以干的事。

他一边喝啤酒,一边扫视着众多罪犯挖空心思诈骗了人寿保险的故事。读着读着,他渐渐被书的内容吸引住了。当他从冰箱取出第二罐啤酒时,精神已集中在书上。他给平时极少去碰的香烟点着火,将空罐当做烟灰缸,专心地追逐着文字。

“保险金犯罪”是笼统的说法,其实范围甚广。有为保险金杀人的,有为保险金自杀的,有包括杀害替身在内的制造的死亡事故等,除此之外,还有保险合同本身存在的欺诈因素等等。

其中,作为经典案例列举的“谷物商AM事件”,一下子吸引了若槻。

确切的时间地点不详,似乎是19世纪8。年代发生在欧洲的事件。一清早,在桥中央发现谷物商AM右耳后受贯通性枪伤毙命。除钱袋失踪外,手表被扯去。从情况来看怀疑是抢劫杀人案。和AM同住一间旅馆的男子被作为嫌疑犯逮捕,但该男子否认作案。

该男子嫌疑甚大,但预审法官偶然发现桥的栏杆上,有处小小的新的损伤。河底打捞的结果,找到了一条结实的绳子,它一端绑着大石头,另一端绑着手枪。也就是说,谷物商AM往栏杆外放下石头,用另一端的手枪击中自己的头部后,石头的重量会把手枪扯落到河里。

事后经调查,弄清了AM因濒临破产,为家人着想购买了高额的人寿保险,因为自杀属责任免除,便设圈套制造了他杀的假象。

简直就是一桩把推理小说付诸实施的案件,书上还附带说,事后柯南·道尔听说了此事,写成了《歇洛克。福尔摩斯探案》中的著名短篇《索阿桥》。若槻脑海里浮现出古典的箴言:事实比小说还要出奇。因为在现实中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案件都是可能的。

这是“伪装成他杀的保险金自杀案”,但如果菰田重德杀害了和也的话,就正好与之相反,是“伪装成自杀的保险金杀人案”了。这样的例子现实中有多少呢?

翻一下书,还是以前的统计数字,警察厅根据伪装方法,将1978年至1985年的保险金杀人案分类列成表格。

根据这个表,在总数六十八件之中,占第一位的是“伪装成第三者行凶的杀人事件”,有二十五宗。其次是“伪装成交通事故死亡”,有二十三宗。“伪装成其他事故死亡”,有十八宗,其中伪装溺死的七宗;煤气中毒死亡和失火烧死的各四宗;伪装成坠落死亡的三宗。还有不能断定是用了何种方法的“伪装自然死亡”的有两宗。

也就是说,出人意料的是,伪装自杀的竟然一宗也没有。作为一般的死因,自杀极普遍,杀人则极少。然而,书中所列的伪装方法则正好相反。这是怎么回事?

首先会有一个解释:列出的六十八宗案件不够全面,可能因此未能包括在内。另外,因为这纯粹是已侦破的案例统计,所以可能在犯罪手法十分巧妙的未侦破的案件中,有不少伪装成自杀的杀人案。

若槻转念又想,可能在保险金杀人案之中,原本伪装成自杀的例子就少。虽有期限存在,自杀的责任免除仍是一道关,另外,可能将杀人弄成自杀的样子,实际比想像中的要困难。

看具体例子。外国某医生的妻子为奇异的自杀欲望所烦恼,去看精神科医生,丈夫却为妻子投了高额人寿保险,然后以催眠术诱其自杀。事件被揭发。这是极少见的事例。

此外,1980年发生过“伪装自杀的杀害前任社长事件”。此案不知何故,为前面提及的警察厅统计所遗漏。

两名快倒闭的公司的干部,见前任社长以公司为受益人投了二亿日元保险,便将他灌醉后勒死,伪装成在树上上吊自杀。不过警方对死因有怀疑,展开搜查,随即破案。

若槻心想,恐怕就是从缢死和勒死时,颜面充血和索沟等区别之处看出破绽的吧。菰田重德是怎么解决这些难题的呢?

他的想法严重动摇了。菰田重德可能是“白”的。

假定菰田工作后归来,偶然地发现了和也上吊的尸体。但是,他有因“切指族”事件被捕的前科,会不会因为害怕被警察怀疑,特地叫若槻来,让若槻成为第一发现者呢?

菰田重德打电话到支社是下午l点半,菰田和也的死亡推定时刻是上午10时至正午之间,所以这样考虑也是有充分理由的吧。

且慢。要是这样,砍猫头又是何意?如果菰田重德是“白”的,他要做到这个地步干吗?而且菰田和也的保险金也拿到手了。要说导火索的话,只能考虑那封寄给菰田幸子的信了。

那样做,不就是警告我别多管闲事吗?若如此,菰田和也还是被杀的。还有金石也是。

可如果重德不是罪犯……

翻动书页之中,手指无意中停在某一页上。读出条目名:“毒死亲子事件(蒂尔托曼夫人事件),1951年,西德。”

粗略扫过事件的概要。

1950年6月,埃尔弗雷德。蒂尔托曼的丈夫克尔托投了五万马克的人寿保险,另附带灾害特约。除此之外他还投了很多保险,受益人均为妻子。同年9月,克尔托死亡。

1951年2月,埃尔弗雷德同时在三家人寿保险公司为儿子马丁投保。当时西德有规定,限制未满十四岁儿童死亡的保险金,但因为埃尔弗雷德强烈要求若马丁在十四岁前死亡,也要领取全额保险金,外务员觉得很奇怪。

1951年3月,马丁迎来十四岁生日,然后在6月份死亡。埃尔弗雷德在葬礼上以帕拭泪,扮演成一个悲痛的母亲,但最终事发。原来她是用铅溶液冒充药要马丁喝下……

突然,若槻脑海里冒出了金石说的话,仿佛他游荡在这个世界的魂魄往若槻身上注入了灵感。

“他们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爱。”

脑海中火花一闪。自己做了一个完全错误的估计?若槻怀疑菰田重德带有先人之见,这是因为和也是幸子带来的孩子。然而,如果妻子幸子是罪犯呢?

在孩子被害的人寿保险方面,“杀害继子”的案例占压倒性多数,这一点可能成了固定不变的观念。根本没有想过母亲会杀害亲生儿子。

然而,这样的案件除了蒂尔托曼夫人之外,现实中不也发生过好几宗吗?枪击妨碍自己再婚的子女,沉尸湖底;放在浴池里使之无法逃生,然后纵火烧房子……

这样一想,就一切都能解释了。即使重德不可能作案,在幸子方面,时间就很充分了。

若槻脑海里浮现出鲜明的图像。首先,预先在栏间搭好绳子,另一端做个圈套,藏好。其次找个理由把儿子喊过来,让他踏上带小脚轮的椅子,大概说是要取放在高处的某物吧。亲生母亲的吩咐,孩子自然毫不怀疑地照做。可能换了菰田重德便做不到了吧?

幸子从背后迅速地往孩子脖上套绳圈。椅子有脚轮,轻易就可以踢开。颈脖被勒住,孩子几乎在一瞬间便失去了知觉,自然无从挣扎。

若槻无意识地摸摸手臂,没有开冷气空调,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是,要自己相信这个想法,感情上还是有抵触的。

他总是联想起自己的母亲。自父亲死后,一直未曾在外工作过的母亲,做了保险外务员,养育兄弟俩。

那情形如同拼死捍卫小猫的母猫。

母亲要保护孩子吧?无论要做出何种牺牲。

可是,若金石的说法是对的,他们对孩子的感情,可能与我们的感受有根本性的区别。充其量不过是昆虫或蜘蛛对自己的卵的感觉罢了。

置身可怖者怀中的婴儿,凭母亲的气味便安然睡去,他以为对方不会猎食自己。

气味……

幸子的香水味以及充满菰田家的异样的恶臭浮现在脑海里。

某些东西如同电光掠过。若槻拿起电话的子机,毫不迟疑地拨了阿惠公寓的号码。为何至今没有觉察?

“你好,我是黑泽。”

铃声响过七次后,传来了阿惠的声音。还未到12点,她似乎已睡下了。小猫事件毕竟打击太大,尚未完全恢复过来。

“喂喂,我是若槻。有点事情非要马上请教不可啦。”

“什么事?”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

“我想起上个月到醍醐研究室去时,醍醐老师说过,‘嗅觉障碍’与感情欠缺者之间有联系。”

“‘究——’?”

“是‘嗅觉障碍’。欠缺闻气味的能力。哎,醍醐老师说过那位F学生就是这样的吧?”

“是说过吧。……不是我专业方面的,记不清了。”

似乎她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了。

“你等一下,我查一下书,会有的。”

传来一阵翻动书架的声音。若槻焦躁地等待着。

“有了……不过,这还不是定论吧。”

“没问题,快说吧。”

“哦——在被诊断为感情欠缺者的罪犯中,常常可见有天生的嗅觉障碍者。”

阿惠以特别夸张的发音读出“感情欠缺者”几个字。

“那是——为什么?”

“……有一种说法认为,因为在婴儿期,不能感觉到母亲的体味和乳味,有可能阻碍了感情的正常发展吧。”

若槻心想,若果真如此,当然在他们为人父母之后,对子女也不能拥有常人的爱了。

当然。也不能反过来说,所有嗅觉障碍者都变成感情欠缺者……

“哎。发生了什么事?”

若槻做了解释,阿惠默然。若槻心想,那想法是她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的,所以也不好勉强。

“那位太太有割腕的伤疤,没提到?”

阿惠的提问让若槻感到意外。

“没提。为什么这么问?”

“感情欠缺者不但对他人,连对自己的性命也完全不当一回事,所以一再自杀未遂。书上有这么说的……不知道是否有参考作用。”

若槻广时语塞。

他想起幸子手腕上的伤疤。碰巧看见了那些伤疤,也是形成他认为她是被害者的先人之见的一个因素,因为他由此认定幸子是想自杀而询问保险金责任免除条款的。

可是,那一次咨询,幸子不是因为自己想死,而是为了伪装和也自杀来杀害自己的儿子?

于是,那位好心肠且自以为是的保险公司的主任,太想打消对方的自杀念头,连留在自己心上最惨痛的精神创伤也吐露了。听了这些话的幸子,想到了把这个好心人推出作为第一发现者……

挂断电话后,若槻仍怔怔地想了好一会儿。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一切还没有超出假设的范围。但是……

突然,电话铃响起。他吓了一跳。自遭到无言电话骚扰以来,他对打入的电话都有几分恐惧。阿惠又想到什么了吗?

深呼吸,稳定一下情绪,再去拿子机。

“喂?”

“喂喂,是若槻先生家吗?”

一听声音便知道是谁了。

“是的。前些时候多谢您的指导。”

“我是醍醐。很抱歉这么晚打电话。已经休息了吗?”

“不,还没睡呢。上次麻烦您了。”

“我刚刚在重读那篇作文。因为有所发现。所以就给你打电话。早打会更好吧。从结论上说,那篇作文所写的梦,还是属异常的。”

这么偶然的巧合。醍醐教授也和自己在同一时间里思考那次事件?

“记得您好像说过,光读《梦》的话,还不能给人感情欠缺的感觉吧?”

“是说过。现在说的不是《梦》这篇,是《秋千的梦》那篇。我终于想起来了,它跟冯。弗兰茨书上说的梦一样。”

玛丽·露伊丝·冯。弗兰茨女士是荣格的高足,据说醍醐则子教授在瑞士的荣格研究所学习时,曾受教于她。

“本应第一次就有所察觉。问题不在于秋千,而在于对秋千的感情性反应。”

“您指哪些方面?”

“把那篇《秋千的梦》从头到尾念一遍,就很清楚了。‘我就坐上秋千摇起来’,‘摇啊摇,越来越快,到了很高’,‘在最高处,我从秋千上掉下来’,‘然后,就掉到了黑黑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去了’……”

醍醐教授像要若槻思考似的中间留了停顿。

“与《梦》那篇作文比较,就清楚了。这篇只是单纯的动作说明,显示情绪性反应的词一个也没有吧?通篇可说得上是表现感情的,仅有‘变得有趣了’一句而已。”

醍醐教授的声音渐渐注入了兴奋。

“听说过吗?像荣格说的那样,在梦中,天空和大地显示无意识光谱的两极。即使同为无意识,天空属集体无意识的领域,而大地则显示身体的领域。对人类而言,当中剧烈摇摆的,应是极大的焦虑。在两极间游移只感到有趣而没有任何不安,只能说绝对是异常。尤其是最后要坠落到黑暗之中,一般人应感到恐惧。可这个人只说了‘就掉到了黑黑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去了’。这就和冯·弗兰茨所分析的梦可谓完全一致了。”

若槻咽下一口唾液。

“那么,冯·弗兰茨女士怎么说?”

“据说是‘此人没有心肝’!”

“没有心肝?”

“冯·弗兰茨所分析的梦,其实是一个著名的杀人惯犯做的。只是没有事先告诉她而已。”

那一晚,若槻仍须借助大量酒精才能人眠。他的意识渐渐进人模糊状态时,窗帘外已开始泛白。

若槻站在巨大的洞窟般的地方。

眼前是硕大无朋的蜘蛛巢。和背景的无边黑暗一样,蜘蛛巢也大得没有界限,到处都看不见支撑点,只是向周围无限地延伸。

若槻心想:啊,又来了。他明白那里是“死亡之国”。曾在昏暗中彷徨的死者,挂在这个蜘蛛巢上,成为食饵。

眼前有东西垂下来。马上就明白那是一具可怜的牺牲者的尸体。

被蜘蛛丝紧紧捆住的死者怨恨地望向这边。那脸型既像哥哥又像菰田和也。因为已经死了,所以没有生者的意识,但因为要被蜘蛛吃掉,所以必须经过第二次死。似乎是以死者意识来悲叹命运。

蜘蛛巢开始微微颤动,马上又变成大幅度的摇晃,是蜘蛛回来了。

若在以往,噩梦至此便醒来,但现在还没有完。若槻在越来越大的恐惧中等待。一只巨大无比的生物现身了。

那是一只腹部膨胀如大气球、有八条长节肢的生物。巨型蜘蛛……可脑袋不是。是一张鼓腮、极为阴沉的女人脸。像是用雕刻刀刻出的细眼睛。

若槻陷入沉思。这是梦中特有的怪念头的综合,可称之为“蜘蛛女郎”。

蜘蛛女郎悬吊在蛛丝上,在黑暗中轻轻摆动。有一个声音在说:看不出情感的反应。虽在两极间摇摆,但感觉不出任何东西。

蜘蛛女郎把捆扎好的亲儿子的尸体拉了上去,咬住了尸体的颈部。

应已死去的孩子猛然睁开眼。鲜血进流,顺着蜘蛛女郎的嘴角往下滴。

蜘蛛女郎不理会痛得哆嗦的孩子,咂着嘴,撕扯咀嚼着肉,很美味地吞咽。

一个声音传过来:他们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爱。

没有心肝。

在可怕的进餐中,蜘蛛女郎突然向若槻这边望过来。

极端恐惧之下,若槻狂呼起来。在那一瞬间,立脚之处消失了,他向黑暗中不断地、不断地坠落下去。

醒来时,身在床下。内衣已被汗水湿透。唇干舌燥,恶心头痛。

然而,梦境历历在目。仿佛自己仍置身噩梦之中。

若槻强忍着恶心站起来,看着寝室一角堆得高高的行李捆。其中一捆应是装大学时受阿惠影响而读过的心理学专著的箱子。原以为没有机会再去读它,就这样丢在一边了……

若槻费尽周折才搬下那些行李捆。因为里面都是书。特别沉。而且当初偷懒只在表面写一个“书”字,所以要逐包撕掉封箱胶纸查看。

终于看见了熟悉的白色封底。把行李捆里的东西倒在地上,就是它。若槻找到那本荣格释梦的书,翻阅起来。

若槻终于悟出好几次梦见蜘蛛的理由。

果然如此。所谓“蜘蛛”,一般表示世界、命运、成长和死、破坏和再生等,而在梦中,则是人类集体无意识中,表达母亲形象的原型“太母”的象征。

据荣格分析,“太母”有值得肯定的一面:母亲式的关怀、体贴,女性特有的咒术权威,超越理性的智慧和灵性的高扬,救助的本能、冲动,所有的怜恤同情,促进养育、扶持、成长和丰饶的一切东西。它所兼具的黑暗被描写成:一切妁秘密,隐蔽,黑暗,地狱,死亡,吞没,诱惑,危害,命运般不可逃避的、一切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等等。

初为掠食人子的恶鬼,后来悔改而变成鬼子母神。这鬼子母神据说正是具备光与影的“太母”本身。

若槻心想,自事件以来,好几次梦见蜘蛛,难道是偶然的吗?莫非是无意识从一开始就觉察罪犯是“母亲”,在向他暗示吗?

他走到洗水盆处,用漱口水漱口。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如同死人。

用不凉不热的水龙头里的水洗把脸,慢吞吞换好衣服。一穿上西服,令人不快的热气便沉积在身体周围,纠缠不散。刚托起越野自行车走下狭窄的公寓台阶,便已大汗淋漓。

骑行在御池道上时,清晨的微风吹干了额头上的汗。

至少到昨晚为止,若槻都未察觉到菰田幸于是罪犯。但这也难怪,菰田重德最初给人的印象毕竟太强烈了。

虽说是马后炮,但此刻仔细想想,重德背后总有幸子的影子在晃动。

为了找个第一发现者而指名要若槻上门,只能认为是幸子的主意。她此前和若槻通过电话,知道他的情况。此外,每天同一时刻出现在支社,以此向若槻施压的、极不一般的执拗劲头,看上去与其说是属分裂型性格的菰田重德所为,毋宁说明显属偏执型性格的幸子的做法。还有咬破自己手指的自伤行为,也属于执行幸子命令的无奈之举。这样一来便好理解了。

或许是蹬车使全身血气运行,脑子好像也活了起来。

没错。在K町小学发生的动物被杀、女孩子溺死水塘这些事,原先只认定重德是罪犯,现在可以做完全不同的解释。

逐一杀害毫无抵抗力的小动物的,也是菰田幸子。而她在具有扭曲的攻击性的同时,也同时具备将自己置身嫌疑圈外的狡猾。

对于以猎食他人而生存的人来说,往往具有独特的直觉,能嗅出猎物心灵上的弱点。

菰田幸子一定是以这样的直觉,识别出班上的问题儿童小坂重德,看中他是个胆小软弱、缺乏意志的人。她悄悄接近小坂重德。重德处于被孤立的环境中,对惟一关心他的幸子自然有好感,因此接受了她。对幸子来说,要随心所欲地操纵他,只是小事一桩吧。于是,她刚杀掉小动物,就必让重德出现在笼子附近,让人看见……

假定邻班的女同学之死也是幸子所为,动机可考虑为嫉妒。和自己的境遇比较,这个容姿、家境都占优势,过着幸福生活的少女太可恨了。可能重德对那名少女显示了朦胧的好感,更加剧了她的憎恨心理。

远足时,找个借口把女同学诱到远处。对她这样的人来说,撒这样的谎轻而易举。然后就把同学推到研钵状的很难爬上来的水塘里。

集体活动时,重德有个喜欢乱走的癖好,也在她的算计中吧。幸子证实重德不在场,并不是庇护他,其实不过是制造自己不在场的证据而已。

若槻很明白自己是在构思故事。一切都只是臆测之上加臆测而已。每一件事情上,别说能证实菰田幸子有罪的东西,连足以怀疑她的证据也丝毫不存在。

到了支社,和年过六旬的白发守卫打过招呼,若彻將越野自行车推到昭和人寿保险公司大厦后面的停车场。他到一层的电梯间,从自动销售机买了咖啡,权充早餐。太阳穴上汗津津的。

总而言之,事件只与昭和人寿保险公司有关,已完全结束。若槻深知,忘掉它是最好的。

不过,在此之前有事要做。只有一件事总让他牵挂。只须简单的操作。做完这件事,从此专注于每天的工作吧。未完的工作堆积如山。

那天整个上午,若槻为严重的宿醉和头痛所苦。从供水室拿来一把小茶壶,倒人冰水,再一杯杯地喝,机械地埋头处理大量文件。

过了11点,文件山处理已告一段落,若槻抬起头。葛西正在柜台那边和一个耳背的老人说话。他耐心细致地解释文件填法的声音,连这边也能听见。环顾周围,正好空出了两台终端电脑。

若槻拿起福利事务所寄来的关于保险内容的文件站起来。

填写了六位家人的姓名、出生年月,附有父母的同意书,大意说合同内容不告知亦可。大概是申请生活保护(日本195。年颁布《生活保护法》,保障穷人最低限度的生活水平。)的家庭吧。公司方面必须通过电脑核对合同名单,无此合同的作“没有该项”处理;若有则填写详细内容,以书面形式寄回。

然而,若槻在电脑敲出的第一个姓名和出生年月日,并非六位家人中的任何一个。

“白川幸子”,“昭和26年6月4曰”。

“白川幸子”是菰田幸子第一次结婚时的姓名。想来,“菰田幸子”或“菰田重德”以及“小坂重德”都已经核对过了,而用幸子以前的姓名,则从未检索过。

不出所料,画面上只出现了一个十七年前已失效的合同。看“失效原因”栏,因被保险人死亡,已支付了死亡保险金。被保险人是名叫“义男”的幸子的孩子。

究竟怎么死的?

在人寿保险公司的电脑里,记录了数百万数千万已故保险者的死因,并分了类。

因“白川义男”的保险是旧合同,不能获悉详情,电脑画面上只有死亡代码“497”和事故代码“963”两组数字。

这些代码均以厚生省统计信息部的《疾病、伤害及死因统计分类提要》为依据,由人寿保险的死亡率调查委员会修订的。

若槻很清楚其中的死因代码。他产生了厌恶的预感。

“497”意味着他杀。

若槻立即返回桌面,从抽屉底翻出《事故原因代码手册》。

这本小册子设想了现实中所有可能的死亡事故状况,分类极细。“816:失去操纵力的非冲突性汽车交通事故”及“976:基于法律介入的手段详情不明的伤害”等,而就只有这么一句解释、事情并不明朗的条项也很多。

“845:宇宙飞行事故”及“996:基于战争行为的核武器造成的伤害”,这类时至今日一次也没有派上用场的:“分类代码”,仍在寂寞地等待出头之日。

若槻在纸上滑动的手指停住了。事故原因代码“936”,手册上是“因缢死或勒死的加害”。

若棚边用图书馆的检索工具书查找十七年前的报纸,边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去了解从前的事件,并不能改变什么。即使万一,不,百万分之一抓住了犯罪的证据,也已过了时效。

尽管如此,他还是非弄清不可。因为十七年前的死亡保险金文件已没有了,所以除在图书馆查报纸外别无他法。虽不致为此便不吃午饭,但他今天的确没有食欲。

翻了一会儿,他找到了,是晚报社会版一角登的豆腐块消息。标题为《幼儿被勒死》。

4日上午11时30分前后,家住东大阪市金冈5丁目的幸子(二十八岁)购物归来,发现长子义男(六岁)死在其父白川勇(三十岁)房间內,遂向东大阪警署报告。警署确认义男脖颈上有被绳索勒过的痕迹,认为有可能是杀人案,5日将进行司法解剖,了解死囚详情。

据说幸子打开大门时,见丈夫白川勇自家中冲出,去向不明。警方认为白川勇可能是知情者,正在追查其下落。

另外,隔天的晨报登了一条题为《因杀害幼儿通缉父亲》的跟踪报道。

4日上午在东大阪市金冈5丁目被发现的勒死幼儿事件,大阪府警方现通缉有杀人嫌疑的父亲A(三十岁)。

A在尸体被发现前由家中跑出,为妻子S所目击,但其后便不知所踪。A曾于两年前到大阪市內的精神病院诊治,据称近来A不去工作,从一大早起便喝酒,常常郁郁不乐。

这种写法,似乎一份白川勇到精神病院看病的病历,便足以说明一切。义男买了人寿保险一事,当然没被提及。这只是将警方的公布作为报道,几乎没有背景采访。

若槻又往下翻,没有找到白川勇被捕的报道。

怎么回事?是由于地方报纸考虑没有跟踪报道的新闻价值,抑或考虑到有精神障碍的嫌疑人的人权?

抑或白川勇一直失踪?

他猛然醒悟:十七年前,正是菰田幸子搬到京都黑屋来的那一年。两者之间没有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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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屋吊影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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