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〇年 穿黄外套的下等人
2
对于泰德的疑虑
书就好像帮浦一样
甭做梦了
萨利中奖了
博比找到工作
下等人的踪迹
接下来几个星期,随着夏天即将到来,天气愈来愈暖和。莉莎下班回家的时候,常看到泰德坐在门廊上吞云吐雾,有时候独自一人,有时候和博比一起谈书。卡萝尔和萨利偶尔也在场,三个孩子在草地上传球,而泰德则一边抽烟,一边看他们玩球。有时候会有其他孩子经过——丹尼·里弗斯带着一架贴满胶带的木制滑翔机,愚蠢的弗朗西斯·厄特森用过长的腿蹬着踏板车前进,安杰拉·埃弗里和伊冯娜跑来问卡萝尔想不想一起去伊冯娜家玩洋娃娃或扮护士——但大半时候都只有博比的好朋友萨利和卡萝尔陪他玩。所有孩子都直呼布罗廷根先生为泰德,但是当博比解释为什么妈妈在家的时候,大家最好还是称呼他布罗廷根先生时,泰德立刻表示同意。
至于博比的妈妈,她似乎就是没办法吐出“布罗廷根”这几个字,她老是叫他“巴乐廷根”。不过她可能是故意的,妈妈对布罗廷根的看法倒是让博比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原本担心妈妈对泰德的成见会和对埃弗斯老师的成见一样深。妈妈第一眼看到埃弗斯老师就不喜欢她,没来由地起了强烈的反感,整个学年都没有说过她一句好话——埃弗斯老师的穿着很邋遢,埃弗斯老师染头发了,埃弗斯老师脸上的妆太浓了,如果埃弗斯老师胆敢碰他一根手指,最好赶快告诉妈妈,因为埃弗斯老师看起来就像喜欢对孩子又捏又戳的那种女人。有一次家长会中,埃弗斯老师告诉莉莎,博比每一科都念得很好,后来又举行了四次家长会,妈妈都找借口不出席。
莉莎很容易对别人产生不易磨灭的成见,如果她认定你是“坏人”,那么这句评语可能会深印在她脑海中,很难改变。如果埃弗斯老师从一辆燃烧的巴士中救出六个小孩,莉莎可能会嗤之以鼻,说那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可能欠了那凸眼老牛两星期的牛奶钱。
泰德努力表示亲善而不流于谄媚(其他人有时候会拍莉莎的马屁,博比知道,有时候他自己也猛拍马屁),而且还奏效了……但只是某种程度有效。有一次,泰德和博比的妈妈聊了几乎有十分钟之久,聊的是道奇队连再见都不说一声就搬到美国的另一端,真是太糟糕了,但是尽管他们都是道奇队的球迷,两人之间仍然激不起一丝火花,绝对不会变成好朋友。妈妈不喜欢布罗廷根,就如同她不喜欢埃弗斯老师一样,不过还是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博比猜想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泰德搬来的那天早上,莉莎的眼神泄漏了她内心的想法。她不信任这个新房客。
原来,卡萝尔也不信任泰德。“有时候,我怀疑他是不是在逃跑。”有一天早上,卡萝尔和博比及萨利一起爬着坡往艾许大道走去时说。
他们之前玩了一小时传球,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泰德聊天,现在三个人一起往冰激凌店走去。萨利有三毛钱,他要请客。他也带了他的波露弹力球,现在正从裤袋里掏出弹力球,很快就把球弹上弹下或往四面八方弹来弹去,啪—啪—啪。
“逃跑?你在开玩笑吗?”博比觉得很惊讶。不过卡萝尔对人的观察很敏锐,连博比的妈妈都注意到了。有一天晚上,莉莎对博比说,那个女孩虽然长得不漂亮,却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把手举起来,麦加里格尔!”萨利叫喊着。他把波露弹力球往手臂下一塞,整个人蹲下来发射手上的隐形枪,右嘴角往下一拉,从喉咙深处发出“呃—呃—呃”的声音。“要人没有,要命一条!没有人能从我手里逃走!啊,我中弹了!”萨利手抓前胸转了一圈,然后倒在康兰太太的草坪上。
那位坏脾气、七十五岁上下、女巫般的老太太大声嚷着:“小鬼!你——小鬼!滚开,你会压坏我的花的!”
萨利跌倒的地方周围三米内根本没有任何花圃,不过他立刻跳开,“对不起,康兰太太。”
康兰太太摆摆手,没有搭腔,盯着三个孩子走开。
“关于泰德的事,你不是说真的吧?”博比问卡萝尔。
“不是,”她说,“我猜不是,但……你有没有见过他望着街上的样子?”
“有啊,看起来好像在找什么人,对不对?”
“或是在查看什么。”卡萝尔回答。
萨利又开始玩弹力球,红色的球忽而往前、忽而往后。当他们经过艾许帝国戏院时,萨利停下来没玩。电影院正在放映两部碧姬·芭杜主演的片子,上面写着:仅限成人观赏,请出示驾照或出生证明,否则一概不准入内。一部是新片子,另外一部则是随时可以垫档的老片《上帝创造女人》,这部老片一再回放,就好像久治不愈、不时复发的咳嗽一样。电影海报上,碧姬·芭杜的身上什么也没穿,只围了一条毛巾,脸上挂着微笑。
“我妈妈说她是贱货。”卡萝尔说。
“如果她是贱货,那么我很乐意当收货员。”萨利说,然后好像丑角那样挑一挑眉毛。
“你认为她是贱货吗?”博比问卡萝尔。
“我根本不太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们从戏院门口售票亭的遮檐下走过(顾德洛太太——附近的小孩都叫她哥斯拉太太——用怀疑的目光透过玻璃窗盯着他们),卡萝尔回过头看看披着毛巾的碧姬·芭杜,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是好奇吗?博比不确定。“她很漂亮,对不对?”
“是啊,我想是。”
“让别人看到你身上什么也没穿,只围一条毛巾,要很勇敢才成。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萨利走过戏院以后,就把碧姬·芭杜抛到脑后了,他问:“博比,泰德是打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他从来不谈这件事。”
萨利点点头,仿佛他早料到博比会这么回答,然后又猛力抛着弹力球,忽上忽下,前后左右,啪—啪—啪。
五月的时候,博比的思绪开始转移到放暑假这件事上。世界上最棒的事情莫过于萨利口中的“放大假”了。他可以花很多时间和朋友在步洛街和公园另一端的斯特林会馆晃来晃去——暑假里,他们可以在斯特林会馆做很多事情,包括打棒球,还有每个星期去西黑文的巴塔哥尼亚海滩——他也可以有很多自己的时间,当然,还可以把很多时间花在阅读上。不过他其实想要拿一部分时间来打工。他有一个罐子,上面注明“脚踏车基金”,现在罐子里存了七块钱……但这不算什么伟大的开始。照这样的速度,恐怕等到尼克松当了两年总统,他还没有办法骑脚踏车上学。
在暑假即将来临的这段日子,泰德给了博比一本平装书。“还记得我说过有的书既有好故事、写作技巧也很棒吗?”他问,“这本书就是其中之一,这是新朋友送你的迟来的生日礼物,至少我希望我们是朋友。”
“你是我的朋友啊,谢了!”虽然博比的声音听起来很热情,但他收下这本书时,其实有一点怀疑。他平常看到的平装书封面都色彩艳丽而设计粗糙,文案则充满性诱惑的意味,这本书却很不一样。封面近乎全白,只有角落的地方不起眼地画了一群男孩围成一圈站着。书名是《蝇王》。书名上方没有任何煽情的文案,甚至连“这个故事将让你永生难忘”这么保守的文字都没有。整本书看起来冷冷的,很不讨喜,暗示书皮下的故事可能艰涩难懂。博比并不特别讨厌艰涩的书,只要这些书是学校指定阅读的书就无妨。但是他的看法是,看闲书的时候就应该挑些轻松的书来看——作者应该用尽心思让读者目不转睛地读下去,否则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博比开始翻书,泰德轻轻按住他的手,阻止他这样做。“别这么做,”他说,“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好吗?”
博比困惑地看着他。
“我希望你能抱着探险的心情来读这本书,不要带着地图,只要尽情探索书中的世界,然后画出你自己的地图。”
“但是,万一我不喜欢这本书呢?”
泰德耸耸肩。“那就不要把它看完。书就像帮浦一样,除非你先付出,否则它也不会给你任何东西。帮浦的价值在于打水,而你得用自己的力气来压帮浦的把手。你会这么做,是因为你期待最后得到的会比原先付出的多……明白吗?”
博比点点头。
“如果打水打了半天却一滴水也没出来,你还会继续打多久?”
“我猜,不会太久。”
“这本书有两百页厚,你可以先读前面十分之一,也就是二十页左右吧,我知道你的算术没有阅读好——如果你不喜欢这本书,如果到那时候,你的收获还是没有大于付出,那么就把书放下别读了吧!”
“我真希望学校老师也让我们这么做。”博比说。他想到老师规定他们背一首爱默生的诗,诗的开头是:“滚滚河水拱桥畔……”萨利老爱叫爱默生为爱默馊。
“学校就不同了。”他们坐在泰德的厨房里,望着外面庭院中怒放的花朵。旁边的科隆尼街上,欧哈拉太太养的狗儿鲍泽正对着春天的和风汪汪叫个不停。泰德一边抽着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一边说:“说到学校,不要把这本书带去学校,老师可能不希望你看到书里面的一些东西,说不定他们会议论纷纷。”
“什么?”
“这本书可能会引起骚动。如果你在学校惹上麻烦,在家里也会惹上麻烦——关于这点,我想不需要我多说,你应该很明白。你妈妈……”他没有夹着香烟的那只手摆了摆,博比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你妈妈不信任我。
博比想到卡萝尔说泰德可能在逃跑,也想到妈妈说卡萝尔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书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会让我惹上麻烦?”他看看《蝇王》,被勾起了兴趣。
“没什么大不了的。”泰德淡淡地说。他把香烟丢到烟灰缸里摁熄,然后走到小冰箱前拿出两瓶汽水。冰箱里没有酒,只有汽水和冰激凌。“我想最糟的不过是几个男孩谈到把矛刺进野猪屁股。不过有些大人从来都只看到树木,总是看不到森林。博比,先读前面二十页,我保证你一定不需要翻来覆去、一看再看才看得懂。”
泰德把汽水放在桌上,用钥匙撬开瓶盖。然后他举起瓶子,和博比互碰了一下汽水瓶。“祝福你在岛上的新朋友!”
“什么岛?”
泰德微笑,从烟盒中弹出最后一支香烟。“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他说。
博比果真知道了,他还没读到二十页,就已经发现《蝇王》的确很棒,可能是他这辈子读过的最棒的一本书。他才读十页就着迷了,读到二十页的时候,已经完全迷失在书中的世界。他和拉尔夫、杰克、小猪以及小顽皮一起住在荒岛上;野兽出现时,他惊恐不已,结果发现原来野兽是被降落伞缠住的飞行员腐烂的尸体;他先是惊惶失措,后来害怕地看着一群原本毫无害人之心的学童渐渐沉沦,变成野蛮人,最后还到处猎捕唯一尚未泯灭人性的同伴。
他终于在学期结束前的那个星期六把书看完了。那天直到中午,博比还待在自己房里——没有玩伴过来找他,也没有到客厅看星期六上午的卡通影片,甚至连早上十点到十一点播的《快乐的旋律》都没有看——妈妈探头进来看看他在干什么,然后叫他下床,别一直埋头看小说,到公园去玩玩。
“萨利呢?”妈妈问。
“他在达豪广场,今天学校乐队在那里表演。”博比困惑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妈妈和周遭的摆设,书中所描绘的世界太栩栩如生了,以至于真实世界反而显得虚假而单调。
“你的小女朋友呢?带她一起去公园逛逛吧!”
“妈,卡萝尔不是我的女朋友。”
“不管她是什么都成,博比,看在老天的分上,我又不是建议你们两个人私奔。”
“卡萝尔和几个女生昨天晚上在安杰拉家过夜,卡萝尔说她们会通宵聊天。我打赌她们到现在还在睡,或是把午餐当早餐吃。”
“那么就自己去公园走走吧。你让我觉得很紧张,星期六早上居然没在看电视,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死了。”莉莎走进房里,从博比手中把书抽走。博比静静看着妈妈一页页翻着书,随便这里读读、那里看看。万一她刚巧看到那些男孩谈到把矛刺进野猪屁股的那一段怎么办(只不过他们是英国人,所以他们提到屁股的时候,不说“ass”,而说“arse”,博比觉得那个字听起来更脏)?她会怎么说呢?博比不晓得。他一辈子都和妈妈住在一起,大多数时候,家里都只有他们两个人,但是他还是无法预料在某些情况下,妈妈会有什么反应。
“这就是巴乐廷根给你的那本书吗?”
“是啊。”
“当做生日礼物?”
“是啊。”
“这本书在讲什么?”
“一群男孩流落到荒岛上,他们的船沉了。我想故事应该发生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以后吧,作者从来都没有明说。”
“所以这是一本科幻小说啰。”
“是啊。”博比说。他感到有点头晕。《蝇王》和《太阳之环》简直南辕北辙,但是妈妈痛恨科幻小说,所以唯有这么说才能阻止妈妈继续翻阅这本小说。
莉莎把书还给他,走到窗边。“博比?”她没有回头看他,至少起先没有。她身上套着旧衬衫和便裤,中午明亮的阳光穿透她的衬衫,博比可以看见她身体两侧的曲线,也第一次注意到她这么瘦,仿佛根本忘记了吃东西这回事似的。“妈,什么事?”
“巴乐廷根先生有没有送你其他礼物?”
“是布罗廷根,妈。”
她对着窗户中的影子皱了皱眉头……或更有可能的是,她其实在对着窗户中的博比影子皱眉。“不要纠正我,博比,有没有啊?”
博比想了一下。他给过几罐沙士㊟,有时候给他一份鲔鱼三明治或从萨利妈妈工作的面包店买来的小圆饼,但是没有礼物。只有这本书,这是他收过最棒的礼物。“没有,他干吗送我礼物呢?”
“我不知道。但我也搞不懂刚认识你的人为什么会送你生日礼物。”她叹了一口气,双手交叉在胸前,眼睛继续望着窗外。“他告诉我,他以前在哈特福德的公家机关上班,不过现在已经退休了,他也是这样对你说的吗?”
“大致差不多。”事实上,泰德从来不曾告诉博比任何关于工作的事情,而博比也从来不曾想过要问他。
“他做的是什么工作?在哪个部门?卫生和福利局?交通局?还是审计处?”
博比摇摇头。什么是审计处啊?
“我敢说他一定在教育局上班,”莉莎沉吟着,“他说话的样子很像当过老师的人,对不对?”
“是啊,有一点像。”
“他有什么嗜好吗?”
“我不知道。”当然,他喜欢看书。泰德搬来时那三个惹得莉莎不高兴的购物袋,其中两个袋子里装满了平装书,而且那些书看起来多半艰涩难懂。
博比对于新房客的嗜好一无所知,似乎让莉莎安心了一点。她耸耸肩,当她再度开口时,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对博比说话。“哎,只不过是一本书,一本平装书罢了。”
“他说也许会给我一份工作,但是到目前为止都还没叫我做什么。”
莉莎飞快转过身来。“不管他给你什么工作、要你替他做什么事,你都要先和我商量,听懂了吗?”
“听懂了。”莉莎激烈的反应把博比吓了一跳,他感到有一点不安。
“你一定要答应妈妈。”
“我答应你。”
“你要说到做到,博比。”
博比很尽责地在胸前画了十字,然后说:“我以上帝之名答应妈妈。”
通常事情会到此为止,但这一回妈妈似乎还不满意。
“他有没有……他有没有……”她顿了一下,不寻常地露出慌乱的神情。当布拉姆韦尔老师叫学生上台圈出黑板上写的句子哪些是名词、哪些是动词时,答不出来的小学生有时也会流露出那样的神情。
“他有没有怎么样,妈?”
“算了!”她别扭地说,“别待在房间里,博比,到公园或斯特林会馆去,我很厌烦老是在屋里看到你。”
那你干吗进来?博比心里想(但是当然他没有说出口)。我又没有碍着你,妈,我又没有吵到你。
博比把《蝇王》塞到裤袋里,往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他转过身来,妈妈还站在窗户旁边,不过现在眼睛盯着他看。在这种时候,他从来不曾惊喜地察觉到她脸上流露出母爱,充其量只是若有所思的表情,有时候(但并非总是这样)则带着点慈祥的表情。
“妈?”他想向妈妈讨五毛钱买汽水和两只热狗。他好爱吃科隆尼餐厅的热狗,夹在烤得热热的面包里,还附了薯片和几片酸黄瓜。
她又撇了撇嘴,博比立刻知道今天不是吃热狗的好日子。“别问我,博比,想都甭想。”想都甭想——这是她老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这个星期得付一大堆账单,所以眼睛不要老是只看到钱。”
她才没有一大堆账单要付呢,这个星期没有。博比上星期三就已经看到电费账单了,也看到妈妈把付房租的支票装在写着蒙泰莱奥内太太的信封里。她不能声称博比很快就需要买新衣服,因为现在是学期末,而不是刚开学的时候。最近他只讨过一次钱,向妈妈要了五块钱去付斯特林会馆的季费,而她连这点钱都给得很吝啬,尽管她知道五块钱包含了游泳费、棒球费,再加上保险费。如果莉莎不是他妈妈的话,博比会认为她是小气鬼。但是他无法和妈妈讨论这类事情,他知道只要提到钱的事情,几乎总是会演变成一场争论,如果你反驳她任何有关用钱的观点,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都很可能惹得她大发雷霆。这时候,她就变得很可怕。
博比微笑着说:“没关系,妈。”
莉莎也报以微笑,然后对着那个标示着“脚踏车基金”的罐子点点头。“你为什么不从罐子里借点钱出来用?请自己一次客。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你以后随时可以把钱还回去。”
博比很勉强地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她怎么能就这么脱口而出,也不想想如果博比建议她先挪用一些付电费或付电话账单的钱或她存下来准备买“上班穿的衣服”的钱,让博比可以买热狗或点心吃时,她会多么生气。如果他也轻轻松松地表示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而且她随时可以把钱还回去,她会怎么样呢?是啊,她一定会立刻赏他一巴掌。
走到联合公园时,博比的气消了,“小气鬼”这几个字也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天气这么好,还有一本很棒的书等着他看完,又怎么可能为这样一件小事一直生闷气呢?他找到一张隐秘的椅子,坐下来重新把《蝇王》打开。他今天一定要把这本书看完,要晓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花了一小时看完最后四十页,完全不理会周遭发生了什么事。当他终于把书合上,才看到膝盖上洒满小白花,头发上也洒满小白花——他一直坐在那儿专心看小说,浑然不知早已漫天飞舞着盛开的苹果花。
他一面拍掉头上和膝盖上的花瓣,一面望着游乐场。许多孩子在那里玩跷跷板、荡秋千、绕着柱子打绳球,他们开怀地笑着,互相追逐,在草地上滚来滚去。这样的孩子有可能赤裸着身体祭拜腐烂的猪头吗?他不禁认为,这样的情节显然是不喜欢孩子的大人(博比知道很多大人都讨厌小孩)编造出来的,接着博比朝沙坑望去,看到一个小男孩坐在那里哭得好可怜,另外一个大一点的男孩则坐在他身边,狠着心玩着刚从同伴手里抢来的玩具卡车。
还有,小说的结局——算是快乐的结局吗?博比真的说不上来,一个月以前,这样的事情对他而言简直不可思议。他这辈子还不曾读完一本书之后,却说不上来结局究竟是好是坏、是快乐还是悲伤。不过泰德一定知道,所以他要去问泰德。
十五分钟后,当萨利蹦蹦跳跳地走进公园看到博比时,博比还坐在那张椅子上。“嘿,你这个小王八蛋!”萨利大叫,“我刚刚去你家,你妈妈说你在公园或斯特林会馆。终于把那本书看完啦?”
“是啊!”
“好看吗?”
“好看。”
萨利摇摇头:“我从来没有看过一本我真正喜欢的书,不过我会记住你的话。”
“演奏会成功吗?”
萨利耸耸肩:“我们拼命吹,直到观众全部走光为止。所以我猜,对我们来说,应该很棒吧。你猜谁中了大奖,可以参加一个星期的温维那营?”温维那营是青年会在斯托尔斯北方树林的乔治湖畔举办的宿营活动,男女生都可以参加。每年哈维切活动委员会都以抽签的方式送一名学生去参加。
博比心中涌起一阵妒意:“别告诉我。”
萨利咧嘴大笑:“没错!帽子里有七十支签,至少有七十支签,但是科林先生抽中的那个王八蛋正是住在步洛街九十三号的萨利,我妈妈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乐得快尿出来了。”
“你什么时候出发?”
“放大假后两个星期。我妈会想办法也在这时候休假,趁机去威斯康星看大秀。她会搭大灰狗去。”萨利口中的“放大假”就是指暑假,“大秀”是星期日晚上的苏利文剧场,而“大灰狗”当然就是指灰狗巴士了,本地客运站就设在帝国戏院和科隆尼餐厅前面的那条街上。
“你难道不想和你妈一起去威斯康星?”博比感觉到自己心中升起一股邪恶的意念,想要稍稍破坏好友的幸运所带来的喜悦。
“有一点想,但是我宁可去参加夏令营和射箭。”他伸出手臂环住博比的肩膀。“如果你能和我一起去就好了,你这书呆子。”
萨利的话让博比觉得自己很卑鄙。他低头看了看《蝇王》,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把这本书再看一遍。也许八月就开始读,如果到时觉得无聊的话(通常暑假放到八月,他就会开始觉得无聊,尽管五月时简直难以相信会如此)。然后他抬头看看萨利,对他微笑,也把手臂环住萨利的肩膀。“你真是只幸运的鸭子。”他说。
“你可以叫我唐老鸭。”萨利呼应。
他们就这样坐了一会儿,在不时洒落的苹果花雨中互拥着肩膀,看着在游乐场中玩耍的孩子们。然后,萨利说他要去帝国戏院看星期六下午场的电影,如果不想错过预告片的话,他最好现在就动身。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现在在演《黑蝎子》,商店里到处都是怪物。”
“不行,我破产了。”博比说。这是事实(如果不算脚踏车基金罐里的七块钱的话),而且他今天也不想看电影,虽然学校里有个孩子说过《黑蝎子》真的很好看,那些蝎子杀人的时候,会把螫针直接刺进人体中,数不清的蝎子将墨西哥市夷为平地。
博比现在只想回家去和泰德讨论《蝇王》这本书。
“破产?”萨利难过地说,“真惨。我很愿意帮你买票,但是我手上也只有三毛五分钱。”
“甭麻烦了。嘿——你的波露弹力球呢?”
萨利脸上露出伤心的神情:“橡皮筋断了,我猜,它跑到波露天堂去了。”
博比哑然失笑。波露天堂,这个想法还真滑稽。“你要买新的吗?”
“不一定。我在伍尔沃斯商场看到一套变魔术的工具,我很想买。盒子上说,里面有六十种不同的戏法。博比,你知道吗?我觉得长大后当个魔术师也不错,可以和马戏团或巡回游乐场到各地表演,穿黑西装、戴高帽,从帽子里变出兔子和大便。”
“兔子可能会在你的帽子里拉大便喔。”博比说。
萨利咧嘴笑了。“但是这样多酷啊!”他站起来,“你真的不要一起去吗?说不定可以趁哥斯拉不注意,偷偷溜进去。”
帝国戏院的星期六午场电影通常都包括一部怪兽片,加上八九部卡通短片、预告片和新闻片,每逢周末午场播放的时候,都会有几百个孩子跑来看。顾德洛太太单单忙着要孩子们闭上嘴巴、乖乖排队就快疯了,她不明白的是,再乖的孩子到了星期六下午,都没办法像平常在学校那样守规矩;再加上她深信有几十个孩子明明已经超过十二岁,却还想用儿童票蒙混过关,如果可以的话,她会要求这些孩子出示身份证,就好像播放碧姬·芭杜的限制级电影时一样,但因为于法无据,她只好对着每个身高超过五英尺半(约一米六八)的孩子大吼:“你是哪年生的?”由于她这么忙,有时很容易就可以偷溜进去,而且星期六下午戏院里没有撕票员。但是博比今天下午对大蝎子毫无兴趣,他整个星期都和更真实的怪物一起度过,而且其中很多怪物的外表看起来和他没什么两样。
“不了,我想我就这样到处晃晃就好。”博比说。
“好吧。”萨利拍掉黑发上的苹果花,然后郑重其事地看着博比,“叫我酷哥,老巴。”
“萨利,你真是个酷哥。”
“耶!”萨利跳得很高,对空挥拳,笑着说:“是啊,我是酷哥!今天是酷哥!明天是伟大的酷魔术师!耶!”
博比忍不住瘫在椅子上,张开双腿,放声大笑。萨利兴奋起来的时候,实在滑稽。
萨利准备离开,但又转过身来。“喂,你知道吗?我来公园的路上,看到几个奇怪的家伙。”
“怎么奇怪了?”
萨利摇摇头,显得很困惑。“不知道,”他说,“我也说不上来。”然后一边唱着他最喜欢的歌《舞会中》,一边走开。博比也很喜欢这首歌,“丹尼和孩子们”乐团实在太棒了。
博比打开泰德给他的平装书(看起来这本书已经翻阅过很多次了),然后又把最后几页再读一遍,也就是大人终于出现的那几段。他开始沉思——结局究竟算快乐还是悲伤?——逐渐将萨利抛到脑后。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如果萨利当时提到他看到的怪人身上穿着黄色外套,那么后来有些事情的发展可能会大不相同。
“关于这本书,戈尔丁㊟写了一段很有趣的话,我想这段话可以回答你对于结局的疑惑……想再喝一点汽水吗?”
博比摇头婉谢。他没有那么爱喝沙士,和泰德在一起的时候,通常都是为了表示礼貌才喝的。他们又一起坐在泰德的厨房里,欧哈拉太太的狗还在狂吠(就博比记忆所及,鲍泽总是吠个不停),泰德仍抽着烟。博比从公园回来的时候,偷瞄妈妈的房间,发现她在午睡,于是赶紧跑到三楼问泰德对《蝇王》结局的看法。
泰德往冰箱走去,然后停下脚步,手放在冰箱门上,眼睛茫然看着前方。博比后来才明白,这是他第一次察觉泰德有一点不对劲;而且愈来愈不对劲。
“最初都是从眼睛后面开始感觉到他们。”他用聊天的口气说,说得很清楚,博比每个字都听见了。
“感觉到什么?”
“最初都是从眼睛后面开始感觉到他们。”他仍然茫然看着前方,一只手握住冰箱把手,博比开始害怕起来。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就好像花粉一样——会让他的鼻毛蠢动、手背发痒。
然后泰德打开冰箱,弯下腰。“你确定不来一瓶吗?”他问,“冰凉好喝喔。”
“不要……我不喝没关系。”
泰德回到餐桌旁,博比明白他要不就是决定不理会刚刚发生的事情,要不就是根本把它忘了。他也明白泰德现在没事了,对博比而言,这就够了。大人真奇怪,有时候你得对他们做的事情视若无睹。
“告诉我,关于结局,他说了什么,我指的是戈尔丁先生。”
“我记得的大致是这样的:‘军舰上的船员救了这群男孩,对这群男孩而言是很好的事情,但是又有谁会来拯救这些船员呢?’”泰德把沙士倒入杯中,等泡沫稍微消下去之后又倒了一点。“这样说对你有没有一点点帮助?”
博比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了一遍,好像在解谜语一样。还真是个谜语呢!“没有帮助。”他终于说,“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不需要别人来拯救啊——我是指那些船员——因为他们不在荒岛上。而且……”他想到沙坑里那两个孩子,一个号啕大哭,另外一个却平静地玩着偷来的玩具。“船上都是成年人,成年人不需要别人来拯救他们。”
“不需要吗?”
“不需要。”
“永远都不需要?”
博比突然想到妈妈,想到她对金钱的态度。然后他想起那天晚上突然醒来,好像听到妈妈在哭泣。他没有回答。
“想一想吧。”泰德说。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吐出来。“好书总是会让你看完后再想一想。”
“好吧。”
“《蝇王》和哈迪男孩的故事很不一样,对不对?”
博比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一幅清晰的图像,哈迪兄弟拿着亲手做的长矛在丛林里跑着,嘴里高唱他们要杀掉那头猪,把矛刺进猪屁股里。他不禁爆笑,泰德也和他一起笑,他知道博比已过了阅读哈迪家的男孩、汤姆·斯威夫特、瑞克·布兰特、丛林男孩邦巴等系列童书的时期,而《蝇王》结束了这段时期。博比很高兴自己有一张成人借书证。
“不一样,”他说,“当然不一样。”
“好书不会一下子就把所有秘密全说出来。你会记得这点吗?”
“会。”
“很好。现在告诉我——你想不想每个星期从我这里赚一块钱?”
话题转变得太快了,刚开始博比根本没听懂泰德在说什么,然后他咧嘴笑说:“想啊!耶!”他脑子里昏乱地计算着数字;凭博比的算术程度,已经足以算出每星期赚一块钱的话,到了九月,加起来已经有十五块钱了。加上他原本存下来的钱,以及回收瓶瓶罐罐和帮邻居除草赚到的钱……哇,说不定他在九月前就可以骑脚踏车上学了。“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们必须很小心、很小心。”泰德静静沉思着,他沉思得太久了,博比开始担心他会不会又开始说些眼睛后面的感觉之类的话。但是当泰德抬起头时,他的眼神中没有那种古怪的空洞感。他的目光锐利,只是带着一点悲哀。“我绝不会要朋友——尤其是年轻朋友——对父母撒谎,博比,但是现在我必须要求你和我一起误导你妈妈。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知道。”博比想到萨利的新志向——和马戏团一起巡回演出,穿着黑西装,从帽子里变出兔子。“就好像魔术师那些骗人的把戏。”
“听你这样形容,感觉实在不太好,对不对?”
博比摇摇头。如果去掉了魔术师身上的亮片和绚丽的灯光,听起来实在不怎么样。
泰德喝了一点沙士,抹去上唇的泡沫。“你妈妈,博比,她不是真的讨厌我,这样说不太公平……但我认为她几乎可以说是不太喜欢我。你同意吗?”
“我想是吧。我告诉她你可能有工作给我做的时候,她的反应很奇怪。她说在我接下工作之前,必须先告诉她你要我做什么。”
泰德点点头。
“我想这都要怪你搬进来的时候,把一些东西放在纸袋里。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蠢,不过我只能想到这个原因。”
他以为泰德听了会大笑,但他只是再度点点头。“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无论如何,博比,我不希望你违背妈妈的期望。”
听起来很好,但博比不太相信泰德的话。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就不需要误导妈妈了。
“告诉你妈妈,我的眼睛现在很容易疲倦,我说的是实话。”泰德把右手举起来,用大拇指和食指按摩着眼角,仿佛想证明他的话。“告诉她,我想请你每天来读报给我听,我每个星期会付你一块钱。”
博比点点头……但是,每个星期读读报上报道的肯尼迪在初选中的竞选活动,以及帕特森会不会在六月赢得大选,就可以赚一块钱?或许还附赠《白朗黛》和《迪克·崔西》漫画?他妈妈或家园不动产公司的拜德曼先生也许会相信这番话,但博比可不信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
泰德还在揉眼睛,手指好像蜘蛛般在他的尖鼻子上方挥舞着。
“其他还需要做什么?”博比问,声音出奇的平静,就好像当他答应要整理房间,而妈妈下班回来却发现房间没收拾好时那种冷冷的语调。“你真正想要我做的工作是什么?”
“我要你睁大眼睛,如此而已。”泰德说。
“睁大眼睛做什么?”
“注意穿黄外套的下等人。”泰德的手指还在揉眼角。博比真希望他停下来,看起来怪恐怖的,他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眼睛后面,所以一直不停揉啊揉的?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打乱了他的注意力,干扰了他平日有条不紊的思绪?
“虾仁?”去中国餐馆吃饭的时候,妈妈常常点这道菜。穿黄外套的虾仁?听起来没什么道理,不过他只想得到这些。
泰德笑了,从他爽朗的笑容可以听出他刚刚是多么不安。
“下等人,不是虾仁,”泰德说,“我是借用‘狄更斯’的用法,意思是看起来愚蠢……又有点危险的人。例如,这种人会在小巷里撒尿,看球赛的时候把酒放在纸袋里传来传去;这种人也会倚着电话亭,向对街路过的女人猛吹口哨,用不太干净的手帕擦拭颈背;他们认为装饰了羽毛的帽子很高级,还自以为知道所有人生问题的正确答案。我说得不太清楚,对不对?你懂我说的话吗?”
是啊,博比听懂了。就某种程度而言,这番话就好像把时间形容成秃头的老骗子一样:可以感觉到形容得非常贴切,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也让他想到拜德曼先生,虽然明明可以闻到刮完胡子后干掉的润肤水留在他脸上的香味,但他看起来老像没刮胡子似的;还有你几乎可以料到拜德曼先生自己一人待在车子里的时候,八成会挖鼻孔,而且经过公共电话时,也会不假思索地检查退币口有没有人家忘记拿走的硬币。
“我懂。”他说。
“很好。我绝不会要求你去和这种人说话,或甚至靠近他们,但是我会希望你睁大眼睛,每天在附近绕一圈——到步洛街、联合街、科隆尼街、艾许大道走一走,然后回一四九号来——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博比开始在脑子里拼凑出比较完整的图像。他生日那天——那是泰德搬到一四九号的第一天,泰德曾经问他是不是认识街上的每一个人,如果他看到任何陌生人(外地来的人、陌生的脸孔)的话,认不认得出来。不到三个星期以后,卡萝尔也曾经怀疑泰德是不是在逃跑。
“他们总共有几个人?”他问。
“三个、五个,也许现在更多了。”泰德耸耸肩,“你看到他们就会认得,因为他们都穿着长长的黄外套,而且肤色黝黑……虽然暗色皮肤只是一种伪装。”
“什么……你是指像涂上油之类的吗?”
“大概吧。如果他们开车的话,从他们的车子也看得出来。”
“什么牌子?车型是什么?”博比觉得自己好像饰演《神探麦可》的麦克加文一样,他警告自己别兴奋过头了。这可不是在演电视剧,不过仍然让人很兴奋。
泰德摇摇头。“我不晓得。但是同样的,你一定会看得出来,因为他们的车子会像他们的黄外套、尖头鞋和发油一样粗俗而且招摇。”
“低俗。”博比说——几乎不太像是在问问题。
“低俗。”泰德重述一遍,并点头强调。他喝了一口沙士,转头往狗吠声传来的方向望去,那是鲍泽永不停息的狂吠声……他维持那个姿势好一会儿,仿佛弹簧坏了的玩具或燃料用尽的机器。“他们可以感觉到我,”他说,“我也可以感觉到他们。啊,这是什么世界!”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泰德回过头来,似乎非常震惊,仿佛他刚刚忘了博比还在这里……或是有一刹那忘了博比是谁。然后他微微笑着伸出手来,握住博比的手。他的手又大又暖又舒服,是男人的手,博比心中原本隐含的疑虑都一扫而空。
“我手上碰巧有一些他们想要的东西,”泰德说,“你知道这些就够了。”
“他们不是警察吧?或是政府派来的人?或——”
“你想问的是,我是不是联邦调查局的十大通缉要犯之一或是像电视剧中匪谍之类的坏蛋吗?”
“我知道你不是坏蛋。”博比说,但是两颊泛起的红晕透露他口是心非。你有可能喜欢或甚至爱上一个坏蛋;即使是希特勒都有妈妈,博比的妈妈老爱这么说。
“我不是坏人,我从来没有抢过银行或窃取军事机密。我这辈子花了太多时间读书,但又舍不得付清借书过期的罚款——如果有图书馆警察的话,恐怕我真的会是他们追捕的对象——但我不是你在电视上看到的那种坏蛋。”
“不过,穿黄外套的那些人是坏蛋。”
泰德点点头。“他们简直坏透了,而且就像我以前告诉你的,他们很危险。”
“你看过他们吗?”
“看过很多次,但不是在这里,而且有九成九的机会,你也不会在这里看到他们。我只要求你随时注意他们的踪迹。你办得到吗?”
“可以。”
“博比?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不过博比有那么一会儿隐约想到什么——刹那间似乎有什么联想。
“你确定吗?”
“嗯。”
“好吧。现在有个问题:你能不能问心无愧地把这件事略过不提,不告诉你妈妈?”
“可以。”博比立刻回答,虽然他明白这样做表示他的人生将有重大改变……而且会有风险。他对妈妈的畏惧可不止一点点而已,而妈妈会发多大脾气、会气他多久其实只是他怕妈妈的部分原因,主要还是因为他很不开心地感觉到妈妈给他的爱只有一点点,而他需要好好保护这仅有的一点点爱。但是他喜欢泰德……而且很喜欢泰德把手覆盖在他手上的感觉,暖暖的、粗粗的大手,手指碰触的感觉一直透进关节里。而且这样做不算撒谎,只是略过不提而已。
“你确定真的没问题吗?”
博比心底有个声音悄悄说道:如果你想学会怎么撒谎的话,我想把事情略过不提是很好的开始。博比不理会这个声音。“是啊,”博比说,“真的可以。泰德……这些家伙只是对你来说很危险,还是对任何人都很危险?”他想到妈妈,不过也想到自己。
“对我来说,他们可能非常危险。对其他人——对大多数人——也许不那么危险。你想知道一件好玩的事吗?”
“当然。”
“大多数人如果不是和他们靠得很近、很近的话,甚至根本看不见他们,就好像他们有一种力量,会蒙蔽别人的心智一样,就好像以前的广播节目‘影子’一样。”
“你是说他们有……呃……”他想他还没办法说出口的几个字是“超能力”。
“不、不,完全不是这样。”他还没说出口,泰德就忙不迭地摆摆手,没让他问下去。那天晚上,博比躺在床上,花了比平常还长的时间才睡着,他心想,泰德似乎害怕听到有人大声说出那几个字。“有很多人、普通人,我们常常都会视而不见:例如餐厅打烊后,拎着装了鞋子的纸袋、低头走路回家的餐厅女侍;午后在公园散步的老人家;戴着发卷、听着热门音乐的少女。但是孩子却看得到他们;孩子什么都看得见。而博比,你还是个孩子。”
“听起来这些家伙还蛮显眼的。”
“你是指他们穿的外套、鞋子,还有很吵的车子等等。但这正是为什么有些人——事实上,很多人——不理会他们,在眼睛和脑子中间竖起了路障。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要你冒险。如果你真的看到这些穿黄外套的人,不要接近他们,即使他们和你讲话也不要搭腔。我不认为他们有什么理由要找你讲话,甚至不认为他们会注意到你——就好像大多数人不会注意到他们一样——但是关于他们,还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现在重复一遍我刚刚说的事情,这件事很重要。”
“不要接近他们,不要和他们说话。”
“即使他们找你讲话。”泰德有点不耐烦地说。
“即使他们找我讲话,对。那我应该怎么办?”
“回来这里,告诉我他们来了以及你在哪里看到他们。走到你确定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然后就跑,跑得像风一样快,好像背后有鬼在追你似的。”
“然后你会怎么办?”博比问,但是当然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他虽然不像卡萝尔那么精明,但也不是笨蛋。“你会离开这里,对不对?”
泰德耸耸肩,避开博比的目光,把沙士喝完。“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决定该怎么办,如果时候真的到了的话。如果我够幸运的话,过去几天我一直有个感觉——我觉得这些人——会离开。”
“以前发生过吗?”
“的确发生过。现在来聊点愉快的事情吧。”
接下来半小时,他们聊了棒球、音乐(博比惊讶地发现泰德不但知道猫王普雷斯利的音乐,而且还喜欢其中好几首歌),后来还谈到九月即将升上七年级的博比心中的期望和恐惧。在公寓三楼泰德的房间里,那些下等人就好像看不见的影子一样。
直到博比打算离开的时候,泰德才再度提起这个话题来。“你应该特别注意几样东西,”他说,“关于我的……我的老朋友的一些迹象。”
“哪些迹象?”
“你在镇上到处闲逛的时候,要特别观察墙壁上、商店橱窗或电话亭有没有张贴寻找走失宠物的海报。‘宠物走失,如有仁人君子见到灰纹黑耳、尾巴鬈曲的小猫,请电易洛魁7-7661’或‘宠物走失,杂种小狗,有猎犬血统,叫它崔西会回应,喜欢和小孩玩,很盼望小狗回家。如有仁人君子见到,请电易洛魁7-0984或直接送到皮博迪街77号’之类的告示。”
“你在说什么呀?你是说他们会杀死别人的宠物吗?你认为……”
“我认为这些动物根本子虚乌有。”泰德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而且不快乐。“即使海报上贴着质量不佳的小照片,我想这些宠物多半是他们捏造出来的。我觉得这些海报不过是他们通讯的方式,虽然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不干脆走进餐厅一边大吃一顿、一边好好谈谈。
“博比,你妈妈通常都去哪里买东西?”
“托托杂货店,就在拜德曼先生的不动产公司隔壁。”
“你都和她一起去吗?”
“有时候。”小时候,博比每个星期五都会去那里找妈妈,等妈妈的时候,他都在杂志架那儿翻阅《电视周刊》,他最喜欢星期五下午了,因为那是周末的开始,还有妈妈会让他推手推车,而他每次都假装在赛车,也因为他爱妈妈。但是他没有告诉泰德这些事情,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当时他才八岁。
“要注意看一下超市结账柜台旁边的公布栏,”泰德说,“你会看到一些小小的手写告示,说些‘二手车待售’之类的事情。你要注意看看有没有一些告示贴倒了。镇上有超市吗?”
“有一家A&P,就在铁路平交道旁边。我妈妈都不去那里买菜,她说那里的肉商老爱对她送秋波。”
“你能不能也检查一下那里的布告栏?”
“当然可以。”
“很好,到目前为止,都非常好。现在——你知道小孩子老爱在人行道上画的跳房子图案吗?”
博比点点头。
“找找看有没有一些跳房子的图案旁边画了星星或月亮,用不同颜色的粉笔画的。再看看电话线上有没有吊着风筝尾巴,不是风筝喔,只是风筝尾巴而已。还有……”
泰德停下来,皱着眉头思索着。他从桌上的香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点燃。博比心中没有丝毫恐惧,脑子理智而清楚地想着:他疯了,像疯子那么疯。
是啊,毋庸置疑。博比只希望泰德在疯疯癫癫的同时也能小心一点,因为如果妈妈听到泰德说的这些疯话,她一定会禁止博比再接近他;事实上,她可能会招来那些拿着捕虫网的人……或是请老好人拜德曼替她办这件事。
“你知道广场上的那座大钟吗,博比?”
“当然知道啰。”
“那座钟可能会开始在错误的时间敲钟,或在整点之间敲钟。还要注意报纸上有没有刊登恶意破坏教堂的小事故。我的朋友不喜欢教堂,但是他们从来不会有太激烈的举动;他们喜欢保持低姿态。还有其他迹象显示他们在附近,但是我不要一下子给你太重的负担。我个人认为海报是最明确的线索。”
“例如‘如果看到金杰,请带它回家’之类的。”
“正是如——”
“博比?”是妈妈的声音,接着是穿着球鞋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博比,你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