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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〇年  穿黄外套的下等人

9

丑陋的星期四

关于布罗廷根先生,有一件事情肯定没错:他很会煮菜。他放在博比面前的早餐——炒蛋、吐司、煎得酥脆的培根——比莉莎做过的任何一顿早餐都好吃(她的拿手菜是煎一堆又大又厚、淡而无味的煎饼,然后泡在杰米姑妈牌糖浆里),而且几乎就像在科隆尼或哈维切餐厅吃到的早餐一样。问题是,博比现在毫无胃口。他不记得梦中的细节了,但他知道那是个噩梦,而且他做梦的时候一定哭了,因为醒来的时候枕头是湿的。不过那不是他今天早上心情低落的唯一原因,毕竟梦原本就不是真的,但是泰德即将离去却是真实会发生的事情,而且他这一去就不再回来了。

“你会直接从街角撞球场那里离开吗?”当泰德端着自己的那盘炒蛋和培根在博比对面坐下来时,博比问道,“你会,对不对?”

“是啊,那样最安全。”泰德开始吃起早餐,但他吃得很慢,而且看不出享受的表情。所以他心里也不好过啰,博比觉得很高兴。“我会告诉你妈妈,我在伊利诺伊的哥哥生病了,她只需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你会搭大灰狗吗?”

泰德脸上露出短暂的笑容。“可能会搭火车,别忘了,我现在还蛮有钱的。”

“哪一班火车?”

“你最好还是不知道细节比较好,博比。假如你不知道,就不会说出去,也不会在别人的逼迫下说出来。”

博比想了一下,然后问:“你会记得明信片的事吧?”

泰德叉起一片培根,然后又放下去。“我答应你,我会寄明信片,会寄很多明信片。从现在开始,不要再谈这件事了。”

“那么,我们应该谈什么呢?”

泰德想了一下,然后笑了。他的笑容甜蜜而坦率;当他微笑的时候,博比可以想象当他二十岁、还年轻力壮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当然是谈谈书啰,”泰德说,“就来谈书吧。”

还不到九点钟就看得出来,今天一定是个大热天。博比帮忙一起洗碗,把碗擦干放好后,他们坐在客厅——泰德的电风扇努力搅动着已经十分倦怠的空气——开始谈书……或者应该说,泰德开始谈书。这天早晨由于没有艾比尼与海伍德拳击赛的干扰,博比饥渴地聆听着泰德的话。虽然泰德说的话他不是完全都懂,但是已经足以明白书籍有自己的世界,而哈维切图书馆并不代表那个世界,只不过是通往那个世界的一扇门而已。

泰德谈到戈尔丁和他所谓的“反乌托邦奇幻小说”,接着又谈到H.G.威尔斯的《时间机器》,提到《时间机器》中的莫洛克族及艾洛伊族和戈尔丁笔下荒岛上的杰克及拉尔夫其实有某种关联;他也谈到“文学存在的唯一理由”,是探讨纯真与经验、善与恶的问题。在这场即兴演讲快结束的时候,泰德还提到一本名为《大法师》的小说谈到了这两种问题(以通俗的方式),这时候他突然住嘴,然后摇摇头,好像要清一清头脑。

“你怎么了?”博比喝了一口沙士。他还是不太喜欢沙士,不过冰箱里只有这种饮料,而且还冰得凉凉的。

“我在想什么啊?”泰德把手放在额头上,仿佛头忽然痛了起来。“那本书根本还没写出来呢!”

“你为什么这样说?”

“没什么,我在胡言乱语。你要不要出去玩玩、舒展一下身体?我要躺一会儿,昨天晚上没睡好。”

“好。”博比猜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即使是热空气)可能对他有好处。尽管泰德说的话很有趣,但他已经开始觉得四面墙壁好像逐渐向他逼近,他猜想,这全是因为知道泰德即将离开的缘故。他心底低声吟唱着小小的悲歌:知道他即将离去。

当博比回房拿棒球手套时,他想到了街角撞球店的钥匙圈——他要把钥匙圈送给卡萝尔,让她知道他们俩现在算是一对了。然后他想起哈利、里奇和威利,他们一定在外面某个地方游荡,如果不小心被他们逮到,可能会被揍得半死。两三天来,博比第一次希望萨利在身边。萨利虽然也是小孩,但是他很强悍。哈利和他的朋友可能会揍他,但是萨利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可是萨利正在参加夏令营,就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

博比从来没有考虑过要一直待在屋子里——他不可能整个夏天都躲着威利这伙人,这样做太愚蠢了——但是出门时,他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随时注意他们有没有在附近,只要看到他们过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由于脑子里想着这件事,博比离开一四九号时就没有再想到从“那边”带回来的纪念品;那个钥匙圈躺在浴室架上的漱口杯旁边,就在前一晚放的位置。

他几乎踏遍了整个哈维切镇——从步洛街走到联合公园(今天在第三球场没有看到圣盖伯利的学生,换成退伍军人协会的球队在那儿做打击练习,在艳阳下挥赶苍蝇),从公园走到小镇广场,又从小镇广场走到火车站。当他站在天桥下的书报摊翻阅平装书时(只要不去碰经营书报摊的伯顿先生口中的那些“商品”,他就会让你站在那儿看书),汽笛声突然大作,把他们两人都吓了一大跳。

“天哪,怎么回事啊?”伯顿先生愤慨地问,他把好几盒口香糖打翻在地上,现在弯下腰去捡起来,“现在不是才十一点十五分吗?”

“确实提早了。”博比说,然后就离开书报摊了;他现在没有那么爱浏览那些书了。他走到瑞佛大道,进踢踏面包店买半条昨天剩下的面包(只要两分钱),顺便问问萨利的情况。

“他很好,”萨利的大哥乔奇说,“我们星期二收到一张明信片,说他很想家,想赶快回来。星期三又收到一张明信片,说他在学潜水。今天早上收到的这张则说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想永远都待在那里。”他大笑;乔奇是个高大的二十岁爱尔兰男孩,有着爱尔兰人的壮硕肩膀和手臂。“他想要永远都待在那里,但是如果他一直待在那里,老妈会想死他的。你要拿一些面包去喂鸭子吗?”

“是啊,就像平常一样。”

“别让那些鸭子咬你的手指,那些可恶的鸭子身上有病,它们——”

这时候,小镇广场市政大厦的大钟响起了正午钟声,虽然还差一刻钟才到正午。

“今天是怎么回事啊?”乔奇说,“先是汽笛提早鸣响,然后这该死的大钟也发神经了。”

“也许是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博比说。

乔奇满脸疑惑地看着博比,“好吧……好歹也算是个解释。”

是啊,博比一面走出去一面想,而且这个解释比其他某些解释安全多了。

博比沿着瑞佛大道往下走,一面走一面咀嚼着面包。等到他在休斯通尼河畔找到椅子坐下时,已经把大半条面包吞下肚了。鸭子摇摇摆摆地从芦苇中跑出来,博比开始把剩下的面包撒在水面上,饶有兴味地看着鸭子贪心地冲过去,低头啄食面包屑。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昏昏欲睡,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觉得更困了。前一晚虽然睡了一觉,仍然没有充分休息,于是他双手装满面包屑,开始打起盹来。鸭子吃完草地上的面包屑之后朝着他走过来,嘴里低声呱呱叫着。十二点二十分的时候,小镇广场的钟敲了两下,镇上的人纷纷摇头,互相探询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博比愈来愈困,所以当阴影整个笼罩在他身上时仍浑然未觉。

“喂,小鬼。”

说话的声音低沉而紧张,博比吓了一跳,倒抽一口气坐了起来,双手一摊,剩下的面包屑撒了一地,肚子里似乎又开始万蛇钻动。尽管瞌睡虫刚被吓醒,他很清楚这个人不是威利、里奇或哈利,但却暗自希望来的人是他们三个人之中任何一个,甚至三个人一起来也没关系。挨揍不见得是最可怕的事情,不,不是最糟糕的事情。天哪,他刚刚为什么要睡着了呢?

“小鬼。”

鸭子踩在博比的脚上,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得它们呱呱乱叫,展翅在他的脚踝和胫骨边乱拍一阵,但是他却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他可以看到前面那片草坪上出现人头的影子,这个人就站在他后面。

“小鬼。”

博比慢慢转身。这个人的外套应该是黄色的,而且上面某个地方会画着一只眼睛,一只瞪大了眼的红眼睛。

但是这个男人穿的是褐色夏装,外套被他那日渐肥大的小腹给撑了开来。博比立刻明白,这人不是他们之中的一分子,因为他的眼睛后面没有发痒,视野中没有出现黑线……最重要的是,这人不是假扮成人形的怪物;而确实是个“人”。

“什么事?”博比问,声音低沉而含糊,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样睡着了,而且完全恍神。“有什么事吗?”

“你让我帮你吹,我就给你两块钱。”穿褐色西装的人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皮夹,“我们可以到那棵树后面,没有人会看见,你会很喜欢的。”

“不要!”博比说,同时站了起来。他不是百分之百确定穿褐色西装的人话里的意思,但是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鸭子纷纷往后退,但是实在是难以抗拒面包的诱惑,于是又回来在博比脚边跳来跳去,啄食面包屑。“我要回家了,我妈妈——”

那个人走近一点,手上还拿着皮夹,仿佛决定把所有的钱都给博比。“你不必替我吹,我会替你吹。来吧,怎么样?我给你三块钱。”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忽高忽低,一会儿像在笑,一会儿又似乎快哭出来了。“有了三块钱,你可以看一个月的电影。”

“不要,真的,我——”

“你会很喜欢的,每个男孩都很喜欢。”他伸手想抓住博比,博比突然想到泰德那次抱住他的肩膀,把手放在他的后颈背,把他拉过去,直到两人的距离贴近得几乎可以亲吻了。那次和现在的情形不同……但是又很像,在某个方面来说很像。

博比不假思索就弯腰抓起一只鸭子,鸭子吃惊地呱呱乱叫,慌乱地猛拍翅膀,两脚乱踢,他看了鸭子一眼,就把鸭子往那人身上丢过去。那人大叫一声,连忙用手挡住脸,结果手上的皮夹掉在地上。

博比拔腿就跑。

他穿过小镇广场,回家的路上他看到糖果店外面的电话亭贴着一张海报。他走过去,惊恐地读着上面的字。他不太记得昨晚的梦了,但是类似的东西曾经出现在梦中。他很确定。

你见过布罗廷根吗!

他是一只老杂种狗,我们很爱他!

布罗廷根的毛是白色的,眼睛是蓝色的!

对人很友善!

会吃你手上的面包屑!

如有仁人君子见到布罗廷根!请电

休斯通尼克5-8337!

(或)

直接带他到海盖特大道745号!

找沙加穆尔!

将致赠丰厚酬劳,聊表谢意!

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博比心想,他伸手扯下电话亭张贴的海报,看到前面哈维切戏院遮檐下的电灯泡上悬挂着蓝色的风筝尾巴。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我根本不该出门的,真该躺在床上不要起来。

“休斯通尼克5-8337”和另外那张关于“菲尔和威尔士柯基犬”的海报一样……只是哈维切镇上是否真有休斯通尼交换机,博比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些电话号码属于哈维切交换机,有些则属于联合交换机,但是休斯通尼呢?不对,这里没有,布里吉港也没有。

他把海报揉成一团,丢进转角漆上了“保持环境清洁”字样的垃圾桶中,但是在街的另一边又看到同样的海报;再走远一点,发现街角的邮筒上贴着第三张海报。他仍旧撕掉海报。下等人要不就是愈来愈接近,要不就是感到愈来愈绝望,又或许两者皆是。泰德今天千万不能出门,博比得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得做好逃亡的准备,博比得告诉他这个消息。

博比穿过公园,由于急着赶回家,几乎跑了起来,因此经过棒球场时,差一点没听到左边传来微弱、喘息的哭声:“博比……”

他停下脚步,望着旁边的树丛,昨天他开始抽噎时,卡萝尔就是带他躲进这里。哭声再度响起,他才明白真的是卡萝尔。

“博比,如果是你的话,拜托来帮帮我……”

博比钻进水泥道旁的树丛中,眼前的景象令他讶异地把手套掉在了地上。那是阿尔文·达克戴的那种棒球手套,后来就不见了,他猜一定是有人经过这里的时候把手套捡走了,但是那又怎么样呢?那天后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中,棒球手套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卡萝尔坐在昨天安慰博比的那棵榆树下,双膝屈在胸前,脸色死灰,黑眼圈让她看起来好像浣熊一样。一丝鲜血从她鼻孔中缓缓流下,她把左手臂搁在小腹上,使得上衣紧贴在胸前即将在一两年后发育成乳房的两点突出上,右手则捧着左手肘。

她穿着短裤和长袖罩衫。后来博比认为事情的发展有很大部分要怪罪那件愚蠢的罩衫。卡萝尔穿上那件罩衫一定是为了防晒,除非是为了这个理由,否则有谁会在这样的大热天穿长袖上衣出门?不知道是她自己挑了这件上衣,还是葛伯太太逼她穿的?但是,谁挑的有那么重要吗?当博比后来有时间思索这件事时,他觉得很重要。的确很重要。

但是就目前而言,长袖上衣完全无关紧要,他在第一时间唯一注意到的事情就是卡萝尔左手臂上方似乎不止一个肩膀,而是有两个肩膀。

“博比,”她眼中闪着泪光对他说,“我觉得好痛。”

她显然受到很大的惊吓,博比也是,现在完全只能凭本能行事。博比想要扶卡萝尔站起来,但她痛得尖叫——天哪,她的叫声真是可怕。

“我去找人来帮忙,”他说,一面把她放下,“你坐在这里别动。”

她摇摇头——很小心地不动到手臂。因为疼痛加上惊恐,她的蓝眼睛几乎变成黑色。“不要,博比,不要,不要把我留在这里,万一他们又回来怎么办?万一他们又回来把我伤得更重怎么办?”在那漫长而炎热的星期四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博比在惊吓中已经有一部分不太记得了,但是这部分却始终记忆鲜明:卡萝尔望着他说,万一他们又回来把我伤得更重怎么办?

“但是卡萝尔……”

“我可以走,只要你帮我,我可以走。”

博比把手环在卡萝尔腰部撑着她,希望她这次不会再尖叫了。她的尖叫声真是可怕。

卡萝尔用背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起身的时候,左手臂动了一下,奇怪的双肩隆起又塌下。她呻吟了一下,但没有尖叫,感谢上帝。

“你最好停一下。”博比说。

“不行,我想离开这里。帮帮我,博比。噢,老天,好痛!”

她整个人站起来之后,情况似乎好一点。他们肩并肩慢慢走出树丛,仿佛结婚礼堂上的新人般踏着缓慢而庄严的步伐。走出树荫,外面似乎比刚刚更加炎热,阳光明亮得刺眼。博比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任何人影。一群小孩在公园一角唱着歌,但棒球场四周空无一人:没有小孩,没有推着娃娃车的妈妈,也看不到雷默警官的踪影;雷默警官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会买冰激凌和花生请小孩吃。此时此刻,大家都受不了外面的高温,全躲在屋子里。

他们慢慢走着,博比仍然用手环着卡萝尔的腰,沿着小径朝步洛街走去。步洛街的坡道也空无一人;柏油路面微微闪烁,仿佛焚化炉上方飘浮的空气。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行人或车辆。

他们踏上人行道,博比正想问卡萝尔有没有办法过马路,她尖着嗓子喃喃地说:“噢,博比,我快昏倒了。”

博比紧张地看着卡萝尔的眼球往上吊,眼白翻起,身体不住地前后晃动,仿佛快被砍倒的树。他不假思索就弯下腰,在卡萝尔两腿一软时从背部和臀部接住她。他站在卡萝尔右边,所以接住她的时候就不会弄痛她的左手臂。卡萝尔仍然用右手捧着左手肘,让左手臂保持固定。

卡萝尔长得和博比差不多高,甚至比博比还高,两人的体重也相差无几。手里抱着卡萝尔,博比照理应该没有办法走到对街,即使摇摇晃晃都不成,但是一个人在惊恐中会激发出惊人的潜力。博比抱着卡萝尔在炙热的六月艳阳下快步跑着,没有人阻拦他,没有人问他小女孩怎么了,也没有人伸出援手。他可以听到艾许大道上的汽车声,但身旁的这个世界阴森得有如小说中的米德维奇村,所有村民都在突然间陷入沉睡中。

博比完全没有想到要抱着卡萝尔去找她妈妈,葛伯家在上坡路更远一点的地方,但主要原因倒不在此,这时候博比脑子里只想到泰德。泰德一定知道该怎么办。

当他爬上门廊前的台阶时,刚刚突然而来的神力开始消退,于是摇晃了一下,卡萝尔奇怪的肩膀再度隆起。她在博比的臂弯中僵直了身子,哭出声来,睁开原本半闭的眼睛。

“快到了,”博比喘着气告诉她,几乎不像他平常的声音,“就快到了。对不起,我晃了一下,但是就快——”

门开了,泰德走出来。他穿着灰色裤子和汗衫,吊带裤的吊带垂在膝盖上晃来晃去,脸上露出惊讶而担心的神情,但并不害怕。

博比奋力爬上最后一级台阶,然后往后晃了一下,在那可怕的刹那间,他以为自己会摔下去,栽在水泥地上摔破脑袋。但是泰德抓住他,让他站稳身子。

“把她交给我。”泰德说。

“先站到这边来。”博比喘着气说。他的手臂有如吉他绷紧的弦般,肩膀则像着火一样。“那边是她受伤的部位。”

泰德绕过来站在博比旁边。卡萝尔看着他们,金发散落在博比的手腕上。“他们把我打伤,”她低声对泰德说,“威利……我要他叫他们住手,但是他不肯。”

“不要说话,”泰德说,“等一下你就没事了。”

他从博比手中温柔地接过卡萝尔,但不可避免地还是稍微摇晃到她的手臂。卡萝尔的右肩又隆起两团东西,她呻吟着,开始哭泣,鲜血从右鼻孔滴下来,在皮肤上留下鲜红的血滴。博比脑中闪过前一晚的梦境:那只眼睛,红色的眼睛。

“替我挡住门,博比。”

博比把门大开着,泰德抱着卡萝尔穿过前厅,走进博比家中。这个时候莉莎正好在哈维切车站下火车,往缅因街的出租车招呼站走去,她好像体弱多病的病人一样拖着步子慢慢走着,两手各提着一件行李。

经营书报摊的伯顿先生刚好站在门口抽烟,他看着莉莎走下阶梯,掀起帽子上的面纱,小心翼翼地用手帕轻轻拍了拍脸;她每碰一下脸就眨一眨眼睛,脸上虽然化了浓妆却无济于事,只让别人更加注意到她脸上发生了什么事。面纱就比较管用了,但也只能遮住脸的上半部。现在她再度放下面纱,走近在那儿等候的三辆出租车中的第一辆,司机下车来帮她拿行李。

伯顿很想知道是谁这样对待她。不管是谁干的好事,他希望警察现在正好好修理那个人,对女人做出这种事的男人活该如此。伯顿认为,会这样对待女人的男人一定要受到严惩,绝对不能稍加宽贷。

博比以为泰德会把卡萝尔放在沙发上,结果却不是。客厅里有一张直背椅,而泰德就坐在那里,把卡萝尔放在腿上,他抱着她的姿势,就好像百货公司坐在宝座上的圣诞老公公把小孩子抱在腿上一样。

“除了肩膀之外,还有哪里受伤?”

“他们打我的肚子,还有腰部。”

“哪一边?”

“右边。”

泰德温柔地将卡萝尔的上衣从右边拉起,当博比看到她身上那道瘀青时,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立刻认出是球棒的形状,他知道那是谁的球棒:是哈利,那个满脸青春痘的笨蛋,老幻想自己是罗宾汉。哈利和里奇、威利在公园碰到卡萝尔,里奇和威利抓着她,让哈利用球棒猛打。三个人纵声大笑,叫她葛伯宝宝。也许一开始只是开开玩笑,后来就失控了。这和《蝇王》的情节不是很像吗?事情的发展渐渐失控。

泰德碰碰卡萝尔的腰部;张开粗大的手指慢慢滑过她身体侧边,同时歪着头,仿佛不是在碰触,而是在倾听。或许他的确是在倾听。当他的手碰触到卡萝尔瘀青的地方时,卡萝尔喘着气。

“痛吗?”泰德问。

“有一点,但没有肩膀那么痛。他们打断了我的手臂,对不对?”

“没有,我不认为你的手臂断了。”泰德回答。

“我听到啪啦一声,他们也听到了,所以才会溜掉。”

“我知道你一定听到了那个声音。”

卡萝尔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的脸色依然很苍白,但是整个人似乎冷静下来了。泰德把她的上衣拉到手肘处,观察她的瘀伤。博比心想,他和我一样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留下的形状。

“他们总共有多少人,卡萝尔?”

三个,博比心想。

“沙——三个。”

“三个男生?”

她点点头。

“三个大男生对付一个小女孩。他们一定很怕你,以为你是一头狮子。你是不是狮子,卡萝尔?”

“真希望我是,”卡萝尔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真希望我可以大吼一声把他们吓跑。他们弄伤我了。”

“我知道,我知道。”泰德的手滑到她的侧边捂住瘀青的部位,“吸一口气。”瘀青在泰德手中肿胀起来;从泰德被尼古丁熏黑的手指缝间,博比可以看到紫色的瘀青。“这样会痛吗?”

她摇摇头。

“呼吸的时候不会痛?”

“不会。”

“我的手压到你的肋骨时也不会痛?”

“不会,只有一点痛,但不是那种……”她很快瞄了一下肩膀可怕的奇形怪状。“我知道了,可怜的卡萝尔,可怜的甜心啊,我们会想办法。他们还打你什么地方?你说他们打你的肚子?”

“对。”

泰德掀起她肚子上的衣服,那里又是一块瘀青,但是这块瘀青没有那么严重。他先用手指轻轻按一按肚脐,然后又按一按肚脐下方。卡萝尔说那里不像肩膀那么痛,肚子的那种痛比较像肋骨的痛。

“他们没有打你的背吧?”

“没——有。”

“头或脖子呢?”

“也没有,只有打我的旁边和肚子,然后打我的肩膀,接着他们听到啪啦一声就跑走了。我以前还以为威利是好人。”她悲哀地看了泰德一眼。

“卡萝尔,现在转一转头……好……现在往反方向转。你转头的时候不会痛吧?”

“不会。”

“你确定他们没有打你的头?”

“没有,我的意思是我很确定。”

“幸运的孩子。”

博比觉得很奇怪,泰德怎么还会认为卡萝尔很幸运,她的左手臂看起来不止是受伤,简直是快扯断了。他突然想到星期日晚上吃的烤鸡大餐、那种扯开烤鸡时鸡腿撕裂的声音。他的胃纠结成一团,以为自己快把早餐和中午吃的隔夜面包全吐出来了。

不行,他告诉自己,现在不能吐。泰德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加上你这一桩。

“博比?”泰德的声音清晰而尖锐,听起来像是个很有办法,而不是麻烦缠身的人,令人松了一口气。“你还好吧?”

“是啊。”没错,他的肚子没有那么不舒服了。

“很好,你把她带来这里,表现得很好,你还能再撑一会儿吗?”

“可以。”

“我需要一把剪刀,你可以帮我找一把吗?”

博比走到妈妈的卧室,打开梳妆台最上面一格抽屉,拿出她的针线盒,里面有一把中等大小的剪刀。他冲回客厅把剪刀拿给泰德看。“这把可以吗?”

“可以。”他说,接过剪刀后对卡萝尔说,“我会弄破你的衣服,真对不起,但是现在得看看你肩膀的伤势,我不希望没有帮上忙,反而把你弄得更痛。”

“没关系。”卡萝尔说,想挤出一丝笑容。博比有一点佩服她的勇气,如果是他的肩膀伤成这样,可能早就痛得哀叫,就好像被困在铁丝网中的羊一样。

“你可以穿博比的衬衫回家。对不对,博比?”

“当然啰,上面找到几只虱子,我也不会介意。”

“很——好——笑——”卡萝尔说。

泰德小心翼翼地剪开罩衫,先从后背往上剪,再剪前面,然后把剪开的布掀掉,就好像剥开蛋壳一样。他虽然非常小心,但手指碰到卡萝尔的肩膀时,她仍然发出沙哑的叫声。博比惊跳起来,原本已经跳得比较慢的心脏,如今又怦怦跳个不停。

“对不起,”泰德喃喃地说,“天哪,你看看。”

卡萝尔的肩膀很难看,但不像原本博比担心的那么严重——一旦看清楚事实,也许大多数的事情都没有想象中严重。第二个肩膀比正常的肩膀拱得更高,皮肤绷得紧紧的,博比不明白为什么皮还没有裂开,而且肤色呈现奇怪的淡紫色。

“我的伤势有多糟?”卡萝尔问。她转头望着其他方向,有如接受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救济的饥童般小脸蛋露出痛苦的表情。博比知道,卡萝尔除了之前偷瞄一眼,就再也不曾注视自己受伤的肩膀。“我整个夏天都得打上石膏,对不对?”

“我认为你根本不需要上石膏。”

卡萝尔好奇地抬头看着泰德的脸。

“你的肩膀没有骨折,孩子,只是脱臼了。有人打中你的肩膀——”

“是哈利——”

“——他打得太用力,让你左臂上方的骨头脱臼了。我想我可以把它弄回去。你可以忍受一下剧烈的疼痛吗,如果知道伤势会好转的话?”

“可以,”卡萝尔立刻回答,“把它医好,布罗廷根先生,拜托你把它医好。”

博比有一点怀疑地看着他。“你真的有办法医吗?”

“是啊,把你的皮带给我。”

“啊?”

“你的皮带,拿给我。”

博比把皮带从环扣中抽出来给泰德——这是一条颇新的皮带,是圣诞节礼物——泰德接了过来,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卡萝尔。“你姓什么,甜心?”

“葛伯,他们叫我葛伯宝宝,但我不是宝宝。”

“当然不是,现在就是证明你不是宝宝的最好时候。”泰德站起来,把卡萝尔放在椅子上,然后跪在她面前,好像老电影中男人求婚的姿势。他把博比的皮带在手上绕两圈,然后拨弄着卡萝尔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直到她把手松开,不再捧着左手肘,接着叫卡萝尔抓住皮带。“好,现在把皮带放进嘴巴里。”

“把博比的皮带放进我的嘴巴?”

泰德一直注视着她的脸,他开始轻轻抚摸卡萝尔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从手肘到手腕。他的手指顺着她的前臂往下摸……停下来……又往上按摩至手肘的位置……然后再沿着前臂往下。博比心想,泰德好像在为她催眠,但其实不是“好像”,泰德根本就是在为她催眠。他的瞳孔又开始变得古里古怪,一下膨胀、一下收缩……膨胀又收缩……膨胀又收缩。瞳孔的运动和手指的运动完全合拍。卡萝尔盯着泰德的脸,嘴唇张开。

“泰德……你的眼睛……”

“是啊,是啊。”他的声音有点不耐烦,不太关心自己的眼睛怎么样了,“疼痛往上升了,卡萝尔,你感觉得到吗?”

“没有……”

她直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的手指抚摸着她的手臂,不断地上上下下、上上下下,瞳孔仿佛缓慢跳动的心脏一样收缩、膨胀。博比看得出卡萝尔渐渐放松下来了。手中仍然握着皮带,当泰德停止抚摸手臂而慢慢碰触到她的手背时,她毫无怨言地把手举起来。

“好,”他说,“疼痛的感觉会从你受伤的部位传到脑子。当我把你的肩膀弄回去时,会很痛、很痛,但是当疼痛的感觉快要传到脑子时,你要在嘴巴里把它拦住,紧紧咬着牙,用博比的皮带挡住它,所以只有一点点痛会传回脑子,那里感觉到的痛是最痛的。明白我的意思吗,卡萝尔?”

“明白……”她的声音微弱而遥远。她身上只穿着短裤和球鞋,坐在高背椅子上显得十分瘦小。博比注意到,泰德的瞳孔又恢复正常了。

“把皮带放进嘴巴里。”

她把皮带塞进嘴里。

“痛的时候就用力咬下去。”

“用力咬下去。”

“把痛挡住。”

“我会把它挡住。”

泰德最后再用他粗大的手指帮卡萝尔从手肘到手腕按摩了一遍,然后看着博比。“祝我好运吧!”

“祝你好运。”博比热切地回答。

卡萝尔仿佛飘到远方,如做梦般喃喃说道:“博比把鸭子丢到一个男人身上。”

“真的吗?”泰德问。他非常、非常温柔地用左手握住卡萝尔的左手腕。

“博比以为那个人是下等人。”

泰德瞥了博比一眼。

“不是那种下等人,”博比说,“只是……噢,别管了。”

“反正也没差,”泰德说,“他们离得很近了,镇上的钟、汽笛声——”

“我听到了。”博比冷冷地说。

“今天晚上,我不等你妈妈回来了——我不敢。天黑以前我会去看电影,或是躲在公园或其他地方。如果都不行的话,还可以躲到布里吉港的小旅馆。卡萝尔,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开始感觉到疼痛的时候,你要怎么做?”

“挡住它,把它咬进博比的皮带。”

“好孩子。十秒钟之后就会觉得好多了。”

泰德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出右手,悬空停在卡萝尔肩膀上淡紫色的肿块上,“开始痛了,甜心,勇敢一点。”

根本不到十秒钟嘛,连五秒钟都不到。在博比眼中仿佛只是刹那间,泰德的右掌直接往卡萝尔肩上的肿块按下去,同时猛然一拉她的手腕。卡萝尔收紧下巴,咬住博比的皮带。博比听到喀啦一声,就好像脖子很僵硬时转头会发出的那种声音。然后卡萝尔手臂上方隆起的肿块消失了。

“好了!”泰德大叫,“看起来还不错!卡萝尔?”

卡萝尔张开嘴巴,博比的皮带掉下来,落在她膝盖上。博比看到皮带上留下一行齿印,她几乎要把皮带咬穿了。

“肩膀不痛了。”她露出不可思议的样子,然后举起右手,皮肤上原本的淡紫色现在变成深紫色,她摸摸瘀青,痛得眨眼睛。

“一个星期内都还会有点痛,”泰德警告她,“两个星期内不可以用那只手臂丢东西或举东西,否则会再脱臼。”

“我会很小心的。”现在卡萝尔肯注视自己的手臂了,她一直试探性地轻轻抚摸瘀青的部位。

“你挡住了多少疼痛?”泰德问她,虽然脸上的表情仍然很严肃,不过博比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点笑意。

“大部分都挡住了,”卡萝尔说,“我几乎不觉得痛。”不过她一说完这句话就瘫在椅子上,眼睛虽然张开,却目光涣散。卡萝尔再度昏倒了。

泰德叫博比弄一块湿布来。“要用冷水,”他说,“把水拧干,但是不要太干。”

博比跑进浴室,从架子上拿了一条毛巾在冷水中打湿。浴室窗户的下半部是毛玻璃,假如他当时从玻璃窗上方往外望,就会看到妈妈搭乘的出租车在大门前停下来。博比没有往外看,他专心办自己的事,也没有想到那个绿色钥匙圈,虽然钥匙圈就躺在前面的架子上。

当博比回到客厅时,泰德坐在高背椅把卡萝尔抱在腿上。博比注意到,和卡萝尔身上其他地方(除了瘀青的部位)光滑白皙的皮肤比起来,她的手臂晒得很黑,仿佛套了尼龙袜一样,博比心里暗自觉得好笑。卡萝尔的眼睛渐渐清澈起来,注视着博比走过来,不过她的样子依然颇为狼狈——头发乱七八糟,脸上满是汗水,鼻孔下和嘴角边有干掉的血迹。

泰德开始用湿毛巾擦拭卡萝尔的脸颊和额头,博比则跪在椅子扶手旁。卡萝尔把身体坐直,满怀感激地把脸抬高,贴向冰冷的湿毛巾。泰德帮她擦干净鼻子下面的血迹,然后把毛巾放在茶几上,接着替她拨开沾在眉毛上的发丝。几撮头发又掉了下来,泰德再度伸出手拨开头发。

就在这时候,通往前廊的大门砰然打开,脚步声穿过大厅。在卡萝尔前额拨弄头发的大手倏然停住,博比和泰德四目相接,两人之间流动着强烈的心电感应,脑子里都只想到三个字:是他们!

“不是,”卡萝尔说,“不是他们,博比,是你妈——”

门开了,莉莎一手拿着钥匙,另一手拿着帽子——有面纱的那顶帽子。在她背后,通往外面炎热世界的那扇大门仍然大开着,两只皮箱并肩立在门垫上,出租车司机替她把行李放在那儿。

“博比,我说过多少次,你得把大门锁——”

她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多年后,博比一次又一次在脑海里回放当时的画面,也愈来愈了解当他妈妈结束了那趟悲惨的旅程回到家中时,眼中见到了什么景象:她向来不喜欢、也不信任的老头子把小女孩抱在腿上,儿子则跪在椅子旁边,小女孩看起来神志不清,头发因为汗湿而一撮撮贴在脸上,上衣也撕破了——碎布掉落地板上——即使自己的眼睛肿得快睁不开,莉莎仍然看到卡萝尔身上的瘀青:肩膀上、胸前和肚子上都各有一块瘀伤。

而卡萝尔、博比和泰德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也同样有一种时间凝结般的彻悟:她脸上有两圈黑眼圈(右眼深陷在肿胀的肉球中,几乎快不见了),下唇肿胀裂开,干掉的血迹好像旧口红的颜色那么难看;鼻子歪了一边,而且偷偷长出鹰钩,仿佛漫画家笔下的巫婆一样。

在那个夏日午后,屋子里出现了片刻静默,沉思中的安静。外面不知何处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某个地方有个小孩大叫:“少来了,你们!”欧哈拉太太的狗在科隆尼街一声又一声吠着“汪—汪—汪—”;博比童年回忆中最鲜明的印象就是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狗吠声,尤其是每当他想起这个星期四下午的时候。

杰克逮着她了,博比心想,杰克和他的猎人朋友们。

“噢,老天爷,怎么回事啊?”博比打破沉默问妈妈,他不想知道,但又必须知道答案。他向妈妈那边跑过去,惊恐而伤心地哭了起来:看看她的脸,那张可怜的脸。她现在这副样子一点也不像妈妈,而像个老女人,不是住在步洛街,而是在“那边”的老女人,在那个每人都喝着纸袋里的酒,只有名而没有姓的地方。“他对你怎么了?那个狗杂种对你做了什么事?”

莉莎毫不在意,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不过她还是抱住博比,用力抱着博比的肩膀,力道大得博比可以感觉到她的手指深陷到他的肉中,用力到把他弄痛了。然后她看也不看博比,就放开他。“松开她,你这老不羞!”她哑着嗓子说,“现在就把她放开!”

“葛菲太太,请不要误会。”泰德把卡萝尔抱开,小心翼翼不要碰到卡萝尔受伤的肩膀,然后站起来拉拉裤脚,这是泰德典型的挑剔作风。“她受伤了,博比找到她——”

“你这个混账!”莉莎尖叫,看到右手边桌上的花瓶,抓起花瓶就往泰德身上扔过去,泰德连忙低下头,但仍然没办法完全躲掉。花瓶底部击中泰德的头顶,然后仿佛落入池塘的石头般撞到墙壁,粉碎散落。

卡萝尔尖叫起来。

“妈,不要这样!”博比大叫,“他什么坏事都没做!他没有做坏事!”

莉莎根本不听。“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碰她?你也像这样碰我儿子吗?是不是?是不是?你完全不管他们合不合你的口味,只要年轻就好!”

泰德向前跨一步,垂下来的吊带在大腿两旁来回晃荡,刚刚被花瓶砸中的头上,鲜血从稀疏的发际冒出来。

“葛菲太太,我向你保证——”

“去你的保证,你这老不羞的混蛋!”由于花瓶没了,桌上已经没有东西可砸,所以她直接举起桌子丢了过去。桌子击中泰德的胸部,让他倒退几步,如果不是有那张直背椅挡住,他可能已经跌倒在地。泰德跌坐在椅子上,睁大眼睛,嘴唇颤抖着,不敢置信地看着莉莎。

“你有没有叫他帮你?”莉莎问。她脸色死灰,脸上的瘀青好像胎记一样鲜明。“你有没有叫我儿子帮你?”

“妈,泰德没有伤害她!”博比大吼,抓住他妈妈的腰部,“他没有伤害她,他——”

她把博比抓起来,好像刚刚抓起花瓶和桌子一样,他后来想到这件事时,觉得妈妈当时就好像他抱着卡萝尔从公园走上坡路回家时一样,力气大得不得了。莉沙把他往房间另一头扔过去,博比撞到墙壁,头往后一弹,挂钟被他撞落地面,永远停止不动。这时候,博比眼前满是黑点,刹那间他困惑地想到那些下等人(愈来愈接近了,因为海报上已经出现他的名字)。然后他滑落地面,想停下来,但是两条腿却不听使唤。

莉莎漠然看着他,然后回过头来看看泰德,泰德坐在直背椅上,桌面顶着他的腿,桌脚则戳到他脸上。他满脸都是血,头发上红色的部分也比白色多。他想要开口说话,但结果只干咳了几声,是那种老人家抽烟后的干咳声。

“你这老不羞,只要谁给我两分钱,我就愿意把你的裤子拉下来,扯掉你那脏东西。”她转过头看着缩在地上的儿子,脸上唯一看得见的眼睛里流露着轻蔑和指责,这让博比哭得更厉害。她虽没有说“你也一样”,但是博比在她眼中看出这个意思。

然后她又回头对泰德说:“你知道吗?你会被关起来。”她的手指指着泰德,博比虽然泪眼迷蒙,仍然看到那已经不是她搭拜德曼先生的轿车离去时的漂亮指甲,现在上面印着一道道带血的鞭痕。莉莎的声音含混不清,仿佛声音通过她肿胀的下嘴唇后就散掉了。“我现在就打电话给警察。如果你够聪明的话,我打电话的时候最好给我乖乖坐好。闭上嘴巴,乖乖坐好。”她的声音愈来愈高、愈来愈高。她双手的关节肿胀且有抓伤的痕迹,指甲也断裂,她握着拳头对泰德说:“如果你逃跑的话,我会追过去,用最长的菜刀把你千刀万剐,你试试看我会不会这样做,而且就直接在大街上这样做,让每个人都看到。我会先从那个为你……为你们这些男人……惹来这么多麻烦的部分开始。所以,巴乐廷根,你最好安分点,想活着进监牢的话,最好别动。”

电话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上,莉莎往那里走去。泰德坐着,腿上仍然顶着桌子,鲜血从脸颊流下来。博比则蜷缩在地上的挂钟旁边,那是他妈妈靠卖邮票换来的挂钟。在泰德的电扇吹出的微风中,可以听到鲍泽又在吠了:汪—汪—汪!

“你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葛菲太太。我非常同情你的可怕遭遇……但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在卡萝尔身上。”

“闭嘴!”她不肯听他讲,甚至不往他这边看。

卡萝尔伸出手,往莉莎那边跑去,接着就停下来,苍白的脸上双眼愈睁愈大,嘴巴张开,又像耳语,又像在呻吟,“他们扯掉你的衣服?”莉莎停止拨电话,慢慢转过来看着她。“他们为什么要扯掉你的衣服?”

莉莎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回答,似乎很努力地想。最后她说:“闭嘴,闭上你的嘴,好吗?”

“为什么他们要追你?打你的人是谁?”卡萝尔的声音愈来愈激动,“打你的人是谁?”

“闭嘴!”莉莎把电话筒往下一扔,双手捂住耳朵。博比看着她,受到更大的惊吓。

卡萝尔转过来看着博比,热泪再度滚落双颊,眼神中透露着领悟——领悟。博比心想,这和麦奎恩先生想骗他时他心中的领悟一样。

“他们在后面追她,”卡萝尔说,“当她想要离开的时候,他们在后面追她,逼她回去。”

博比明白了,他们沿着旅馆的走廊追着她。他曾经看过这幅景象,虽然不记得在哪里看到,但是他曾经看到过。

“不要让他们这么做!也不要再让我看到了!”卡萝尔哭叫,“她拼命反抗,但是没办法逃走!她打他们,但是没办法逃走!”

泰德把桌子推开,挣扎着站起来,眼睛炯炯发光。“抱着她,卡萝尔!紧紧抱着她!就会停住了!”

卡萝尔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抱住博比的妈妈。莉莎一时站不稳,往后退一步,一只脚绊到沙发椅而差点跌倒。她站稳了,但是电话却摔到地毯上,滚到博比球鞋边。

有短暂的片刻,一切就静止在那里——仿佛他们在玩木头人的游戏,当鬼的人刚喊了声:“木头人!”卡萝尔最先开始动,她把莉莎放开,身体往后退,汗湿的发丝掉在眼睛里。泰德朝她走过去,伸出手去握住她的肩膀。

“不要碰她!”莉莎机械化地说,声音软弱无力,她看到这孩子坐在泰德的大腿上时脑中闪过的念头现在暂时消退了一点,整个人看起来精疲力尽。

尽管如此,泰德还是把手放下说:“你说得对。”

莉莎深深吸一口气,憋住后又把气吐出来。她看看博比,然后移开视线。博比满心希望她会伸出手来稍微帮帮他,扶着他站起来,只要这样就好,但是她却转头看着卡萝尔。博比自己站起来。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莉莎问卡萝尔。

虽然卡萝尔还在哭,但她抽噎着告诉博比的妈妈那三个大男生怎么样在公园里碰到她,起先他们好像在开玩笑,虽然比平常恶劣一点,但只是在开玩笑。然后哈利开始打她,而其他人则帮忙抓住她。后来她的肩膀响起啪啦声,把他们吓坏了,于是就逃走了。她告诉莉莎,博比怎么样在五分钟或十分钟之后——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因为实在太痛了——把她抱到这里。然后泰德怎么样给她博比的皮带让她挡住痛,又医好她的手臂,她又骄傲又难为情地给莉莎看看皮带上的小齿痕。“我没有把痛完全挡住,但是挡住了很多。”

莉莎瞥了皮带一眼,就转头对泰德说:“你为什么要撕破她的上衣呢?”

“那不是撕破的!”博比大叫,突然觉得很愤怒,“他剪开她的上衣,这样才能检查她的肩膀、医好她,而不会把她弄痛!看在老天的分上,剪刀是我找来给他的!你为什么这么笨哪?妈,你为什么不明白——”

她没有转身,冷不防地一把抓住博比。她的手背碰到他的脸颊,手指戳进他的眼睛,博比痛得不得了,突然之间,泪水就如决堤般汹涌而出。

“千万不要骂我笨,博比。”她说。

卡萝尔害怕地看着这个穿着葛菲太太的衣服、搭着出租车回来的鹰钩鼻女巫婆。葛菲太太曾经试图逃跑,而且当她再也跑不动时就拼命反抗,但是最后,他们还是得逞了。

“你不应该打博比,”卡萝尔说,“他和那些男人不一样。”

“他是你的男朋友,对不对?”莉莎大笑,“好哇!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甜心——他和他的老爸、你的老爸,以及其他臭男人完全没有两样。进去浴室,我会帮你把身体洗干净,然后找一件衣服给你穿。天哪,真是一团混乱!”

卡萝尔注视着她好一会儿,然后转身走进浴室。从裸露的后背望去,卡萝尔的身躯显得瘦小、脆弱而白皙,尤其和棕色的手臂相形之下显得特别白。

“卡萝尔!”泰德在她后面大声问,“有没有好一点?”博比认为他指的不是她的手臂,这一回不是。

“有,”她没有转头就说,“可是我还是听得到她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在尖叫。”

“谁在尖叫?”莉莎问。卡萝尔没有回答便走进浴室,把门关上,莉莎盯着浴室门好一会儿,好像要确定卡萝尔不会再把门打开,然后转过去看着泰德。“谁在尖叫?”

泰德只是疲倦地看着她,仿佛期待随时会再遭受飞弹攻击。

莉莎开始微笑,博比很熟悉这种笑容:那是她的“我—快—失—掉—我—的—耐—心”的微笑。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吗?在眼睛黑了一圈、鼻子破裂、嘴唇肿大的那张脸上,她的微笑看起来挺吓人的:不像他的妈妈,而像个疯子。

“你还真有一副好心肠啊?你帮她治疗时,偷偷占了她多少便宜?她还没有发育成熟,但是我敢打赌,可以检查的地方你还是都检查遍了,对不对?绝不错过任何机会,对不对?”

博比看着她,感到愈来愈绝望。卡萝尔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了——所有的真相——但是却起不了任何作用,毫无差别!老天!

“屋子里有一个危险的成年人,”泰德说,“不过那个人可不是我。”

莉莎起先没听懂,然后难以置信,最后怒不可遏。“好大的胆子!你怎么敢这么说?”

“他什么坏事都没做!”博比尖叫,“你难道没有听到卡萝尔的话吗?你难道——”

“闭嘴!”她说,根本不看他,只注视着泰德,“我想警察一定会对你很有兴趣。拜德曼星期五打电话到哈特福德去问……我请他打的,他有朋友在那里。你从来没有替康涅狄格的州政府工作过,没有在审计处或其他地方上过班。你以前一直在坐牢,对不对?”

“就某个角度来说,我想我算是在坐牢。”泰德说。他似乎比较平静了,虽然两颊还流着血。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烟,看看他们,又把烟放回去。“但不是你想的那种监牢。”

而且也不在这个世界,博比心想。

“你为什么坐牢?”莉莎问,“犯了抚摸小女孩的一级罪?”

“我有一些很宝贵的东西。”泰德说。他伸手轻敲太阳穴,手拿开时,手指上血迹斑斑。“还有其他人也像我一样,有些人的工作就是追捕我们、不让我们跑掉,用我们来……总之,利用我们就是了。我和其他两个人逃掉了,一个被逮住了,另外一个被杀了,只有我还是自由之身,如果这算……”他环顾四周,“……如果这算自由的话。”

“你疯了,巴乐廷根是个疯子。我要叫警察来,让他们决定要不要再把你关进牢里。”她弯下身去捡掉在地上的电话筒。

“妈,不要!”博比说,伸手去拉她,“不——”

“博比,不要!”泰德尖声说。

博比把手缩回来,起先看看他的妈妈,她正把电话捞起来,然后看看泰德。

“现在不要,”泰德告诉他,“以她现在这个情况,绝不会停止咬人的。”

莉莎对着泰德露出灿烂、无法言喻的微笑——说得好,你这混账东西——然后拿起电话。

“怎么回事啊?”卡萝尔在浴室大喊,“我现在可以出来了吗?”

“还不行,甜心,”泰德回答,“再等一下。”

莉莎猛按几下切断电话的按钮,然后停下来聆听片刻,似乎很满意。她开始拨电话,“我们要弄清楚你是什么人,”她以一种奇怪的、有如表白似的语调说,“应该会很有趣。查出你做过什么事可能会更有趣。”

“如果你叫警察来,他们就会知道你是谁,做过什么事情。”

她停止拨电话,看着他,这是博比从没看过的狡猾眼神。“你到底在胡说什么呀?”

“真是个笨女人,当初就应该懂得做比较好的决定。看够了老板的恶形恶状,早就该晓得——既然偷听过那么多次他和那些狐群狗党的谈话,早就应该晓得——晓得他们参加的任何‘研讨会’,其实都不过是饮酒作乐和性派对的幌子罢了,也许还抽一点大麻。你这笨女人,让贪心盖过了判断力——”

“你哪里懂得孤单的滋味呢?”她大叫,“我还有小孩要养呢!”她看着博比,仿佛在这短短时间内第一次想起这个需要养的小孩。

“你到底想要他听到多少?”泰德问。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

“我对每件事情都了如指掌,问题是你想要博比知道多少?你想要你的邻居知道多少?如果你叫警察把我抓走,他们就会知道所有我所知道的事情,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停了一下,瞳孔还很稳定,但是眼睛似乎变大了,“我知道所有的事情,相信我——别想试探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可不要伤害你。你受的伤害已经够多了,被你自己所伤,也被其他人伤害。我的要求不多,只希望你放我走,反正我原本就要离开了。让我离开,我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想帮忙而已。”

“喔,是啊,”她笑起来,“帮忙?她几乎是赤裸着上身坐在你的大腿上。帮忙!”

“我也会帮你,如果我——”

“喔,是啊,我知道你要怎么帮我。”她又笑了。

博比想要开口,但是泰德用眼神警告他不要说话。浴室里响起水流的声音,莉莎低头想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

“好吧,”她说,“就这样吧,我会帮博比的小女友清洗一下,然后给她一粒阿司匹林,再找一件衣服给她穿回家。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也会顺便问她几个问题,如果她的答案是对的话,你就可以离开。我们很高兴能够摆脱你这人渣。”

“妈——”

莉莎好像交通警察一样举起手来制止他,她注视着泰德,泰德也瞪着她。

“我会送她回家,看她进门。至于她决定怎么样告诉她的妈妈,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我的责任是看着她安全回到家。然后我会去公园坐一下,昨天晚上过得很糟。”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懊悔地长叹一声,把气吐出来。“很糟糕。所以我会去公园,坐在荫凉的地方好好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我们两人才不会被送去救济院。”

“如果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你还在这里,亲爱的,我会打电话到警察局……不要心存侥幸。你爱说什么都可以,只要我告诉他们,我比原定时间提早几小时踏进公寓,结果发现你把手伸进十一岁小女孩的裤子里,就没有人会在意你的话。”

博比十分震惊,静静瞪着他妈妈。她没有看到他的眼神,仍然注视着泰德,一直睁着肿胀的眼睛瞪着他。

“另一方面,如果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收拾好所有的行李离开了,那么我就不需要打电话给任何人,或说任何事情。”

我要和你一起走!博比心想。我不管什么下等人,宁愿有一千个穿黄外套的下等人在找我——即使一百万个也无所谓——也不要再和她一起住了。我恨她!

“怎么样?”莉莎问。

“就这样说定了。我会在一小时内离开。可能会更快。”

“不要!”博比哭叫着。今天早上醒来时,他已经接受泰德即将离去的事实——虽然伤心,但是认了命。现在他又再度感到心痛,甚至比之前还厉害。“不要!”

“不要吵。”他妈妈说,眼睛仍然不看他。

“只有这个办法了,博比,你也晓得。”泰德抬头看着莉莎,“你去照顾卡萝尔吧,我会和博比谈一谈。”

“你没有资格指挥我。”莉莎说,但她还是走开。当她往浴室走去时,博比看到她一跛一跛的,一只鞋的鞋跟坏掉了,但是那应该不是她走不好的唯一原因。莉莎轻轻敲一下浴室的门,没等里面回应就钻进去。

博比跑过去,当他想抱住泰德时,老人却握住他的手,轻轻压一下后就把手放回博比胸前,然后松开手。

“带我走,”博比激动地说,“我会帮你注意他们,两双眼睛总比一双眼睛管用。带我走!”

“我不能,但是你可以和我一起走到厨房,博比。不是只有卡萝尔需要好好清洗干净。”

泰德站起来,起先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博比伸手扶着他,泰德再度轻柔但坚定地推开他的手。这个举动伤了博比的心,虽然不像莉莎把他扔去撞墙后又不肯扶他起来那么伤他的心,但是已经让他很难过了。

他和泰德一起走到厨房,没有碰到他,但是靠得很近,所以万一泰德跌倒时还来得及扶他。泰德没有跌倒。泰德看着水槽上方的窗户映着自己的身影,叹了一口气,然后扭开水龙头。他把擦碗布弄湿,擦掉脸颊上的血迹,不时抬头看着窗户映出的影子,检查脸擦干净了没有。

“你妈妈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你,”他说,“她需要身边有个能信任的人。”

“她不信任我,我觉得她根本不喜欢我。”

泰德紧闭着嘴巴,博比知道泰德早已看透了他妈妈的心理,其中有一部分被他点破了。博比知道妈妈不喜欢他,而既然早已知道,为什么现在还是泫然欲泣呢?

泰德向他伸出手来,然后似乎想起来这不是个好主意,又继续擦拭脸上的血迹。“好吧,”他说,“也许她不喜欢你。即使真是这样,也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事,而是因为你的身份。”

“我是男生,”他忿忿地说,“是可恶的男生。”

“而且是你父亲的儿子,别忘了这点。但是博比……不管她喜不喜欢你,她都很爱你。我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好像陈腔滥调,但这是事实。她爱你,而且需要你,她只剩下你可以依靠了。现在她被伤得很重——”

“都是她自找的!”他大叫,“她明明知道事情不对劲!你自己也是这么说的!明明几个星期前就知道了!都知道几个月了,但就是不肯辞掉工作!明明知道却还是和他们一起出差!无论如何,她还是和他们一起去了!”

“驯兽师明知有危险还是走进狮笼里,因为这样才有钱赚。”

“她又不是没钱!”博比几乎咆哮起来。

“显然她赚的钱还不够。”

“她永远都嫌不够。”博比说,话一出口,就知道这是实情。

“她爱你。”

“我不管!我不爱她!”

“但是你爱她,你会爱她的,你必须爱她。这是‘卡’。”

“‘卡’?那是什么意思?”

“命中注定。”泰德已经把头发上的血迹差不多擦干净了。他把水龙头关好,然后再把窗户当镜子检查一下自己的鬼样子。窗外是暑气蒸蒸的炎夏和那个夏日所发生的一切,泰德再也无法重拾那年夏日的年轻,而博比的青春岁月也就此一去不复返。“‘卡’就是宿命。博比,你喜欢我吗?”

“你明知我喜欢。”博比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最近他似乎老是在哭,眼睛都哭痛了。“我很喜欢、很喜欢你。”

“那么就试试看和妈妈做朋友吧,即使不为自己,也为了我。陪着她,帮她克服受到的创伤。我隔一段时间就会寄明信片给你。”

他们又回到客厅,博比现在觉得好一点了,但是他很希望泰德能用手臂环着他,现在最渴望的莫过于这件事。

浴室门打开了,卡萝尔先走出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显得格外害羞。她湿答答的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还用橡皮圈绑了马尾,身上穿着博比妈妈的旧上衣,因为太大了,几乎垂到她的膝盖,好像穿着洋装一样,完全看不见她的红色短裤。

“到外面等我一下。”莉莎说。

“好。”

“你不会不等我就自己走回家吧?”

“不会!”卡萝尔说,她垂下的脸孔充满警觉。

“很好,站在皮箱旁边等我。”

卡萝尔开始往大厅走去,然后又转身。“谢谢你医好我的手臂,泰德,希望你不会因此惹上麻烦,我不希望——”

“去外面那该死的门廊上等我!”莉莎怒吼。

“——有人因此惹上麻烦。”卡萝尔小声说完,几乎像卡通影片里的老鼠说悄悄话般那么小声,然后便走出去了,她穿着大人衣服的样子换做是其他时候,肯定滑稽透了。莉莎转过来对着博比,当博比好好看着她时,整颗心往下一沉。她又重新燃起怒火,从瘀青的脸孔一直往下到脖子都涨得通红。

噢,老天,现在又怎么了?博比心想。然后她拿起绿色钥匙圈,博比这才明白。

“这东西是打哪儿来的,博比?”

“我……这……”但是他辞穷了:无论是谎话或实情,都想不出任何一个字可说。博比突然觉得很疲倦,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爬回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我给他的,”泰德轻声说,“昨天给的。”

“你带我儿子去布里吉港的下注站?布里吉港的赌场?”

博比心想,钥匙圈上没有提到下注站,也没有提到赌场……因为那些事情全都违法。妈妈知道那里是怎么回事,是因为老爸以前常去那里,而且有其父必有其子;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带他去看电影,”泰德说,“去凯特雷戏院看《魔童村》。他看电影的时候,我去街角撞球场办一点杂事。”

“什么样的杂事?”

“我去为拳击赛下注。”博比的心往下一沉,沉得比他原先想的还要低,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撒谎呢?既然知道她对这种事的感觉——

但是他明明知道。他当然晓得。

“为拳击赛下注,”她点点头,“喔,你让我儿子自己留在布里吉港的电影院,好跑去为拳击赛下注。”她放声大笑,“喔,我猜我应该很感激你,是不是?你还带了这么好的纪念品回来给他。如果他以后自己也想下注,或是想要像他老爸一样玩扑克牌把钱输光,就不愁没地方去了!”

“我把他留在电影院两个小时,”泰德说,“而你则把他留下来给我,但他似乎都平安度过了,不是吗?”

莉莎目瞪口呆,仿佛脸上被甩了一巴掌,一度出现想哭的神情,然后脸色又恢复平静,变得面无表情。她把钥匙圈塞进口袋里,博比知道他再也看不到那个钥匙圈了。他觉得无所谓,反正他也不想再看到这个钥匙圈了。

“博比,进房间去。”莉莎说。

“不要。”

“博比,进房间去!”

“不要!我不要!”

卡萝尔站在莉莎皮箱的影子上,身上穿着莉莎的上衣,因为他们讲话愈来愈大声而哭起来。

“博比,进房间,”泰德静静地说,“我很高兴能遇见你,并且认识你。”

“认识你!”博比的妈妈生气地说,但是博比不明白她的意思,泰德也不管她。

“进你的房间。”泰德再说一遍。

“你会没事吗?你知道我的意思。”

“对。”泰德微笑着亲吻自己的手指,然后把吻往博比的方向吹过去。博比抓住它,用拳头把它圈住、紧紧握着它。“我会没事的。”

博比慢慢往房门口走去,低着头,眼睛望着鞋尖。当他想到“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就这样让他离开”时,已经快走到房门口了。

他往泰德那里跑去,紧紧抱住他,猛亲他的脸——前额、脸颊、下颚、嘴唇,还有平滑的眼皮。“泰德,我爱你!”

泰德不再抗拒,紧紧抱住他。博比可以闻到刮胡水的味道,还有强烈的切斯特菲尔德烟的香气,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记得这个香味,如同他也会牢牢记得泰德的大手碰触他、抚摸他的背、捧着他的头的感觉。“博比,我也爱你。”泰德说。

“噢,看在老天的分上!”莉莎几乎要尖叫起来。博比转过去看她,却看到拜德曼把她推到墙角。某个地方传来本尼·古德曼乐团大声奏着《一点钟的舞会》的乐声,拜德曼先生伸出手,仿佛要甩她耳光,还问她是不是还想挨打、是不是嫌不够、是不是喜欢这样?如果嫌不够的话,还可以再来一点。博比几乎可以感觉到她惊恐下的彻悟。

“你原本真的不知道,是不是?”他问,“至少不是完全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他们以为你知道,但其实你不是完全明白。”

“进你的房间去,要不然我就要叫警察来了,”他妈妈说,“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博比。”

“我知道你不是在开玩笑。”博比说,然后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他起先以为自己没事,接着就觉得快要呕吐或昏倒了,或是吐完就昏倒。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原本只想坐着,但却横躺在床上,仿佛所有肌肉都从胃里吐了出来,又吞回去。他想把脚举起来,但是双腿只是瘫在那里,肌肉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突然在脑海中看到萨利穿着游泳衣往上爬,跑到跳水板的尽头后一跃而下。他真希望自己现在是萨利,随便在任何地方都好,只要不在这里。随便在任何地方,只要不在这里就好。

博比睡醒时,卧室里已是昏暗一片,他看着地板,几乎看不到窗外的树影。他足足有三小时之久完全不省人事——不是睡着了,就是完全没有意识——甚至昏睡了四个小时。现在他全身都是汗水,两腿发麻,因为他一直没有把脚举起来放在床上。

现在他试着抬起脚,但是腿上却传来一阵刺痛,痛得他几乎要尖叫起来,于是干脆滑到地板上,刺痛的感觉从大腿一直传到鼠蹊。他坐在地上,膝盖屈起到耳朵的位置,背部刺痛,两腿发麻,整个头软绵绵的。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但是起先他想不起来是什么事情。他背靠着床坐在地板上,看着海报上戴着独行侠面罩的克雷顿·摩尔。卡萝尔的肩膀脱臼了,而他妈妈惨遭毒打后简直快疯了,在他面前摇晃着绿色钥匙圈,大发雷霆。还有泰德……

泰德应该早就离开了,也许这样最好,但是光想到这件事就让他心痛。

他站起来在卧室里来回走了两趟,走第二趟的时候,他在窗边停下来往外望,双手一起抚摸着颈背,他的脖子僵硬,而且满是汗水。前面不远处可以看到席格比家的双胞胎黛娜和黛安娜在街边跳绳,但其他小孩都待在屋子里吃晚餐。一辆车驶过,亮起停车灯。现在的时间比他原先以为的还晚;已经夜幕低垂了。

他又绕着卧室走了一圈,努力摆脱双腿又麻又痛的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关在牢里的囚徒。尽管房门没有锁——妈妈的房门也没有锁——但是他仍然觉得自己仿佛笼中鸟一样。他不敢走出房门,妈妈还没有叫他吃晚饭,虽然他饿了——一点点饿——但还是不敢走出去,害怕可能会看到她……或看不到她。万一她觉得已经受够了博比,那个又笨又会撒谎的小博比,兰达尔的好儿子,那该怎么办呢?即使她还是在这里,而且似乎恢复正常了……真有“正常”这回事吗?他现在知道,有时候大人脸上不动声色,脑子里却转着可怕的念头。

他走到关起的房门前,停下脚步。地板上躺着一张纸,他弯下腰把纸捡起来,就着落日余晖,还可以清楚地看见纸条上的字:

亲爱的博比: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但我会一直把你放在心里。请你一定要爱妈妈,而且要记住,她很爱你。今天下午,她既害怕伤心,又感到羞愧,当一个人在这种状态下,我们会看到她最不好的一面。我在房间里留了一点东西给你。我不会忘记答应过你的事情。

爱你的泰德

明信片,那就是他答应我的事情,寄明信片给我。

博比的心情好多了,他把泰德离开前塞进他卧室的字条折好,打开房门。

客厅里空无一人,但是已经收拾干净了,如果不知道原本电视机旁的墙上应该挂着钟的话,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异状,原本挂钟的地方现在只看到有个小螺丝钉凸出来,上面什么都没挂。

博比听到妈妈在卧室里打鼾的声音。她一向很会打鼾,但是现在的鼾声很大,就好像电影里面老人家或醉鬼打鼾的声音。这是因为他们把她打伤了,博比心想。他想到拜德曼先生和那两个猎人在汽车后座互碰手肘、暗自偷笑的情景。“杀掉那头猪,割她的喉咙。”他不愿意想这些事情,但还是忍不住要想。

他踮起脚尖穿过客厅,仿佛杰克静悄悄走过巨人城堡一样,然后打开通往前厅的门走出去。他先踮着脚尖踏上第一级阶梯(他走在靠近栏杆的地方,因为他曾经在哈迪家的男孩推理小说中读到,如果这样做的话,上楼的时候,楼梯就不会嘎嘎作响),然后跑上二楼。

泰德的房门大开,整个房间空荡荡的。他仅有的几件东西都不见了——一幅有个男人在夕阳下钓鱼的画,还有一幅抹大拉的马利亚在为耶稣洗脚的图画和一本月历。桌上的烟灰缸里面干干净净的,旁边放着泰德的手提袋,里面有《动物农庄》、《猎人之夜》、《金银岛》和《人鼠之间》四本平装书,纸袋上是泰德摇摇颤颤但尚可辨识的字迹:先读斯坦贝克的小说。当乔治说着雷尼一直想听的故事时,乔治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到底谁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呢?对斯坦贝克而言,他们是什么人?对你而言,他们又是什么人?问问自己吧。

博比拿了书,却把袋子留下来,因为他害怕万一妈妈看到泰德的手提袋,又会再度抓狂。他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罐法国芥末和一盒苏打粉。他把冰箱门关上,然后环顾四周,这里现在看起来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除了——

他走过去拿起烟灰缸,把它举到鼻子边深深吸一口气。强烈的切斯特菲尔德香烟的烟味再度唤起了他对泰德的所有记忆,泰德坐在这里谈着《蝇王》,还站在浴室镜子前用那把可怕的刮胡刀刮胡子,透过半开的房门听着博比为他朗读自己根本看不懂的报纸评论。

泰德在纸袋上留下了最后一个问题:像我们这样的人。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什么人?

博比再吸了一口气,吸进一点点烟灰,拼命忍住不要打喷嚏,努力把烟味留在鼻子里、深印在记忆中,他闭上眼睛,窗外又传来鲍泽永无休止、无可逃避的狂吠,仿佛梦境般在黑暗中召唤着:汪—汪—汪,汪—汪—汪。

他放下烟灰缸,现在又不想打喷嚏了。他决定,我以后也要抽切斯特菲尔德烟,一辈子都要抽这种烟。

他抱着四本书下楼去,像刚刚那样沿着楼梯外侧从二楼走到前厅。他悄悄溜进家门,踮着脚尖穿过客厅(他妈妈还在打鼾,鼾声比往常大),然后走进自己的卧室。他把书藏在床垫下。如果妈妈发现了这些书,他会说是伯顿先生送的。虽然这样是在撒谎,但是如果说实话,妈妈就会把书拿走;更何况,撒谎不再是那么糟糕的事了,撒谎也许是必要的,有的时候甚至是一种乐趣。

接下来呢?他的肚子咕噜作响,接下来应该弄个花生酱和果酱三明治。

他往厨房走去,不假思索地踮着脚尖走过妈妈半开的房门,然后停了下来。她在床上翻着身,鼾声现在变得很不调和,而且说着梦话,低声喃喃自语,博比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是可以听到她在说话,而且可以看到一些景象。那是她的思想?她的梦境?无论是什么,都很恐怖。

他再努力往厨房方向走了三步,突然脑中闪现了可怕的东西,他吓得呼吸像冰块般在喉咙间冻结了:有没有人看到布罗廷根!他是只老杂种狗,但是我们很爱他!

“不,”他喃喃地说,“噢,妈妈,不要!”

他不想进去妈妈的房间,但是脚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而整个身体仿佛人质般被脚带着走。他看到自己伸出手来,张开手掌推开妈妈的房门。

妈妈的床还铺得整整齐齐,她和衣躺在床罩上,屈起一条腿,膝盖几乎碰到胸部。博比可以看到她的袜子和吊袜带,不禁回想起撞球场的月历美女,就是把脚跨出车门,而裙子掀到大腿上……只是月历女郎大腿上没有难看的瘀青。

莉莎脸上没有瘀伤的部分红彤彤的,汗湿的头发纠结成一团团,脸颊满是泪痕,脸上画的妆变得黏答答的。博比进门时踏到一块板子而发出吱嘎的响声,莉莎叫了一声,博比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以为她一定会睁开眼睛。

但是莉莎没有醒来,反而往墙边翻过身去。在卧室里,她脑中纷乱的思想和影像并没有变得比较清晰,反而更繁多、更强烈,仿佛病人身上一直涌出的汗水。古德曼大乐团演奏《一点钟的舞会》的乐音高声在屋内流窜,他一直感觉到她喉咙深处鲜血的滋味。

有没有人看到布罗廷根,博比心想。他是一只老杂种狗,不过我们很爱他。有没有人……

莉莎躺下之前拉上窗帘,所以现在房间很暗。博比又跨了一步,然后站在有镜子的梳妆台旁边。她的钱包就放在桌上。博比想到泰德拥抱他的感觉——博比一直如此渴望、需要这样的拥抱。泰德抚摸着他的背、捧着他的头,当我碰你的时候,我也传递了某种窗口给你,他们从布里吉港搭出租车回来的时候,泰德曾经告诉他。现在,他站在妈妈的梳妆台旁边,拳头紧握,通过这个窗口透视妈妈的心灵。

他看见妈妈搭火车回家,一个人在座位上蜷缩成一团,眼睛注视着窗外普罗维敦和哈维切镇之间无数人家的后院,所以没几个人看到她的脸孔;他看到她趁卡萝尔穿衣服的时候,端详着架子上漱口杯旁的鲜绿色钥匙圈;看到她陪卡萝尔走回家,一路上好像机关枪扫射般问了很多问题,卡萝尔心乱如麻又精疲力尽,已经没有力气假装了,因此她一一回答了所有的问题。博比看到妈妈一跛一跛地走到联合公园,听到她心里想着:如果从这场噩梦中还能找到什么好处的话,如果还有一点点好处的话——

博比看到她在树荫下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往斯派塞的店走去,想买点头痛药和一瓶汽水,回家前把药吞下去。然后,就在离开公园之前,她注意到钉在树上的东西,镇上到处都贴了这张东西;在往公园走的路上,她可能早已经过了好几张这样的海报,但是当时她满腹心事,完全没有注意到。

博比再度觉得身体不再属于自己。不止如此,他注视着自己伸出手来,看到两根手指(再过几年,这两根手指就会出现老烟枪才有的熏黄污迹)好像剪刀的形状,夹住从钱包的开口突出来的东西。博比抽出那张折起来的纸片,打开它,借助门口昏黄的灯光读着最上面两行字:

有没有人看到布罗廷根!

他是一只老杂种狗,不过我们很爱他!

他的视线跳到下面显然打动了妈妈的几行字,她因此不顾一切,采取行动:

将致赠丰厚酬劳,聊表谢意

($$$$)

这就是她一心盼望、拼命祈祷的好处——一大笔丰厚的酬劳。

她有没有一点点迟疑?有没有想过:“且慢,我的孩子很爱那个老混账!”她的脑子里曾经闪过这样的念头吗?

没有。

你不能迟疑,因为到处都有拜德曼先生这种人,而且人生原本就是不公平的。

博比拿着海报,蹑手蹑脚地离开卧室,当脚下木板嘎嘎作响时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走。在他后面,妈妈的喃喃自语声现在再度变成低沉的鼾声。博比走到客厅后,关上房门,他把门把扭到极限,直到门完全关上为止,生怕门闩发出喀啦的声音。然后快步走到电话旁边,只知道现在妈妈不在身边,他心跳得很快,喉咙里有一种旧钱币的味道,现在已经完全不觉得饿了。

他拿起电话筒,很快地四下张望,确定妈妈的房门还紧闭着,然后他没有看海报就拨了那个号码,因为那个号码早就深印在他脑子里了:休斯通尼克5-8337。

他拨完号码后,电话中一片沉寂。这倒不足为奇,因为哈维切镇根本没有休斯通尼交换机。如果他感觉全身发冷(只有他的蛋蛋和脚底除外,那两个地方感到出奇的热),也只不过是因为他很担心泰德,不过如此。只是——

博比正想放下电话时,电话中响起了石头般的喀啦声。然后有个声音传来:“喂?”

是拜德曼!博比狂乱地想着:天哪,是拜德曼!

“喂?”那个声音又问了一遍。不,声音太低了,不是拜德曼,但毋庸置疑,这是猎人的声音,他浑身体温继续下降到冰点,博比明白,电话另一端的那个人身上一定穿着黄色外套。

突然之间他的眼睛热了起来,眼睛后面开始发痒。他本来想问:请问是沙加穆尔吗?如果电话另一头的人回答“是”,那么他就要恳求他们放过泰德,告诉他们,他,博比·葛菲,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只要放过泰德——他们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照办。但是当机会来临时,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即使到了此时此刻,他还不是完全相信下等人确实存在。不过现在电话另一头有个东西,那个东西和博比所理解的生命毫无相似之处。

“博比?”电话中的声音说,声音中有一种窃喜、领悟的音味。“博比。”它又说,这次声音中没有探询的意味。博比眼前出现无数黑点,客厅突然间下起黑色的雪。

“求求你……”博比低声说,他集中所有意志力,强迫自己把话说完,“求求你放他走。”

“不行,”从虚空中传来的声音说。“他属于国王所有。别多管闲事,博比,不要插手,泰德是我们的狗。如果你不想变成我们的狗,就别多管闲事。”

喀啦。

博比仍然继续让电话筒贴着耳朵,他需要颤抖一下,但是却冷得无法颤抖。眼睛后面慢慢不痒了,眼前的黑线也慢慢集结成雾。最后,他把电话从耳边拿开,准备把电话筒放下,他停了一下。电话多孔的听筒上有许多红色的小圆圈,仿佛电话另一端的声音令电话流了血。

博比小声啜泣着,把电话筒放回去,然后走进自己房间。不要多管闲事,电话那一头的男人这样告诉他。泰德是我们的狗。但泰德不是狗,他是人,而且是博比的朋友。

她可能已经告诉他们泰德今天晚上会在哪里,博比心想,我想卡萝尔知道泰德会去哪里。如果她知道,而且告诉妈妈——

博比拿起装脚踏车基金的罐子,倒出所有的钱后走出公寓。他想过要不要留一张字条给妈妈,但结果没有那样做。如果他留了字条,妈妈可能又会拨休斯通尼克5-8337的电话,告诉那个声音低沉的猎人博比打算干什么。这是他不想留字条的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是如果他还来得及警告泰德,那么他会和泰德一起离开。现在泰德一定得让他跟去了,万一下等人杀了他或绑架他怎么办?那不是几乎和离家出走一样吗?

博比最后看了公寓一眼,听着妈妈的鼾声时,内心十分挣扎。泰德说得没错:无论如何,他还是很爱妈妈。如果真有“宿命”这回事,那么爱妈妈就是他的宿命。

不过,他还是希望永远不要再看到她。

“妈,再见了!”博比低声说。一分钟后,他已经沿着步洛街跑着,跑进愈来愈浓的暮色中,一手还紧捏着口袋里的钱,免得钱蹦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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