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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亚特兰蒂斯

早上十点四十五分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手杖,单膝跪在地上,把棒球手套里的钱倒进盒子里。虽然他现在其实还看得见,但还是用手来回摸索着那堆钱,然后把钞票捡起来,总共有四五百元,所以一天下来,他可以讨到三千块钱,就这个季节而言不算特别多,不过也算不错了。他把钞票卷起来用橡皮筋绑好,然后按下箱子侧边的按钮,箱子的假夹层立刻倾斜,把零钱全倒进箱子底部。他把那卷钞票也放到箱子底部。他完全无意掩盖所做的事情,也不会感到良心不安;这些年来他一直都这么做,从来没有人来抢他的钱。上帝最好保佑想抢他钱的混蛋。

他松开按钮,让假夹层弹回原位,然后站起来。这时候,有只手按住他的背。

“圣诞快乐,威利。”那只手的主人说。盲眼威利从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道认出他是谁。

“圣诞快乐,惠洛克警官。”威利回答。他把头微微往上抬起,摆出询问的姿态,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他现在的立姿不算稍息,因为两腿没有张那么开,但腿也还没有并拢到足以称之为立正的地步。“今天好吗,警官?”

“好极了,”惠洛克说,“你很清楚,我一向都好得不得了。”

有个男人走过来,他的大衣敞开,露出里面的艳红色滑雪衫,头发剪得很短,头顶还是黑发,不过两鬓却已斑白。盲眼威利立刻认出他脸上的严峻神情。他手上提着几个手提袋,一个是萨克斯百货公司的购物袋,另一个是Bally的购物袋,然后停下脚步,看看牌子上写的字。

“东河?”他突然问道,语气不像在念地名,而像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认出许久不见的老友。

“是的,先生。”盲眼威利说。

“你们的指挥官是谁?”

“鲍伯·布里森上尉,而他又听命于安德鲁·雪夫上校。”

“我听过雪夫的名字。”敞开大衣的男人说,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起先朝威利走过来时,他的样子仿佛完全属于第五大道,现在却不然。“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他。”

“到后来我们都没见到什么高阶军官。”

“如果你是从阿肖山谷出来的,那就难怪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是啊,先生。我们攻击东河的时候几乎没有指挥官,我差不多是和另外一位中尉一起设法执行任务,他叫戴芬贝克。”

穿着红色滑雪衫的男人缓缓点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些直升机掉下来时,你们正好在那里作战。”

“没错,先生。”

“那么你后来一定也在那里,就是当……”

盲眼威利没有接话,不过他闻到惠洛克身上的古龙水味,那气味比以往都要强烈,还可以在耳边感觉到惠洛克呼出的热气,就好像欲火中烧的年轻人火辣辣的约会进行到高潮一样。惠洛克从来不相信他编造的故事,尽管盲眼威利为了能不受干扰地在街头乞讨,付给惠洛克的保护费高于一般行情,但他很清楚惠洛克骨子里毕竟还是警察,巴不得看到他穿帮。只是像惠洛克这种人绝不会明白,外表看似假的却不一定就是假的,有时背后的问题要比乍看之下的表象复杂一点。在越战还没有变成政治笑话或剧作家骗钱的题材时,他真应该从越南学学这个道理。

“一九六九年和一九七〇年是最艰苦的两年,”头发渐白的男人以缓慢而沉重的语气说,“我当时随着3/187部队在汉堡山作战,所以我知道阿肖和谭保发生的事。你还记得九二二公路吗?”

“记得,先生,荣耀之路,我有两个朋友在那里丧了命。”盲眼威利说。

“荣耀之路。”敞开大衣的男人说,突然之间,他的样子仿佛有一千岁那么苍老,而鲜红的滑雪衫顿时变得十分不堪,就好像一些爱胡闹的孩子自以为幽默地把一些东西挂在博物馆的木乃伊身上一样。他的眼睛茫然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又回过神来,望着附近街上的大钟琴;大钟琴正在演奏《我听到雪橇铃铛叮当叮当响》的那首歌。他把手提袋夹在昂贵的鞋子中间,从口袋中掏出皮夹,快速翻着皮夹里面厚厚的一沓钞票。

“你儿子还好吗?”他问,“成绩还不错吧?”

“很好,先生。”

“他多大了?”

“十五岁。”

“读公立学校吗?”

“他读教会学校,先生。”

“太好了,上帝保佑他永远不必见到该死的荣耀之路。”敞开大衣的男人从皮夹里抽出一张钞票。盲眼威利可以同时感觉到和听到惠洛克的喘息声,他几乎不必看那张钞票,就知道是一张百元大钞。

“是的,先生,上帝保佑他。”

穿大衣的男人将钞票放在威利手中,当威利把戴着手套的手抽回去时,他似乎大吃一惊,仿佛那只手没戴手套,而且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

“麻烦把钱放进我的箱子里或是棒球手套中,先生。”盲眼威利说。

穿大衣的男人看看他,扬起眉毛,稍微皱了皱眉,然后似乎懂了。他弯下腰,把钞票放在用蓝墨水写着“葛菲”的旧手套中,然后伸手到前面口袋掏出一把硬币。他把硬币压在钞票上,免得钞票飞走。然后他站起来,眼睛湿润、充满血丝。

“你需不需要我的名片?”他问盲眼威利,“我可以帮你联络几个退伍军人组织。”

“谢谢你,我知道你一定可以,但是我不得不婉谢你的好意。”

“大部分的机构你都已经试过了?”

“试过其中几家。”

“你待在哪个医院?”

“旧金山。”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补了一句,“在猫咪宫殿,先生。”

穿大衣的男人放声大笑,他的脸一皱,眼眶里的泪水就顺着饱经风霜的脸颊流了下来。“猫咪宫殿!”他大叫,“我已经有十年没听到这几个字了!我的老天!每张床底下都放着一个便盆,每一张床单里都藏着一个裸体护士,对不对?身上除了爱的珠链以外一丝不挂。”

“是啊,先生,差不多是这样。”

“圣诞快乐,大兵。”穿大衣的那个人两腿一并,用一根指头向他行了个军礼。

“圣诞快乐,先生。”

穿大衣的男人拿起手提袋走开,没有回头。即使他回头望,盲眼威利也看不到,因为这时候他的视力已经减退到只看得见鬼魅和黑影了。

“演得不错。”惠洛克喃喃地说。他呼出的热气喷进威利的耳朵里,威利恨透了那种感觉——事实上,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但是他不会轻易让他享受到把头靠得更近的乐趣,即使只有一英寸都不成。“那个老家伙还真的在哭呢,你一定也看到了,但是威利,我只能说,你说得像真的一样。”

威利没搭腔。

“有一些荣民医院被称为猫咪宫殿,嗯?”惠洛克问,“听起来像是我应该去的地方。你是从哪里晓得这些事情的,从军事杂志上看到的吗?”

渐暗的天色中,一个女人的黑影弯下腰来,丢了一些东西到敞开的箱子里,她戴了手套的手握住威利戴了手套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上帝保佑你,朋友。”她说。

“谢谢你,女士。”

黑影走开了。但是盲眼威利的耳边仍然有人吹着热气。

“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伙伴?”惠洛克问。

盲眼威利伸手到外套口袋里拿出信封,然后划过冷空气递出去。惠洛克伸出手来,一把抢过信封。

“混蛋!”警官的声音又害怕又恼怒,“我告诉过你多少次,要把信封藏在手掌中,藏在手掌中!”

盲眼威利什么话也没说,脑子里只想着棒球手套,想着自己怎么样把博比·葛菲的名字擦掉,在相同的位置写上威利·席尔曼。后来,他在越战过后、刚开始展开新事业时,再度把手套上的字迹抹掉,用大写字母涂上葛菲这两个字。阿尔文·达克手套侧面涂改多次的地方现在变得破破烂烂的。如果他心里想着那只手套,如果他专心想着手套磨破的地方和那一层层涂改过的字迹,或许就不会随便做傻事。不过,惠洛克不正是希望如此吗?对他来说,那点微薄的贿款还不够:他希望看到威利做傻事,看到他露出马脚。

“多少钱?”过了一会儿,惠洛克问他。

“三百,”威利说,“三百块钱,惠洛克警官。”

惠洛克听了,沉吟半晌,不过他现在往后退了一步,所以在威利耳边喷的热气稍微散开了一些。盲眼威利对于小恩小惠都十分感激。

“这次就算了,”惠洛克终于说,“不过新的一年又快到了,伙伴,而你的警察朋友贾斯柏·惠洛克在纽约买了一块地,他想在那里盖一栋房子。所以,咱们的赌注又提高了。”

盲眼威利一声不吭,但他现在非常注意听。如果仅止于此,那么就还好,但是从惠洛克的声音听来还不止于此。

“事实上,那栋小屋没有那么重要,”惠洛克继续说,“重要的是,如果我得和你们这些下等人打交道,我需要得到更好的报酬。”他的声音渐渐透露出真实的愤怒,“你怎么有办法每天都这样做——即使在圣诞节也一样——我真不懂。当乞丐是一回事,但是像你这样的人……你的眼睛不会比我更瞎。”

“噢,你的眼睛可是比我瞎得还严重。”威利心想,但仍然不动声色。

“而且你的生意还不错嘛。也许没有那些在电视上传教的神棍赚得那么多,不过在这个季节,你每天大概可以赚一千块钱吧?还是两千块?”

他太低估威利的收入了,不过错估的数字听在威利耳中有如乐音般美妙,表示这位沉默的合伙人并没有太频繁、太严密地监视他。但是他不喜欢惠洛克声音中隐含的怒气,这股愤怒就像扑克牌游戏中的鬼牌一样危险。

“你的眼睛没有比我更瞎。”惠洛克再说一遍。显然他真正在意的是这件事。“嘿,伙伴,你知道吗?也许我应该找一天晚上下班后跟踪你,看看你到底在做什么,”他停了一下,“看看你变成什么人。”

有那么短暂的片刻,威利真的吓得屏住呼吸……然后又恢复正常。

“你不会想这样做的,惠洛克警官。”

“不会吗,嗯?为什么,威利?为什么不会?你希望我大发慈悲,是不是?怕我杀了会下金蛋的混账母鸡?嘿,这一年来,我从你这儿拿到的报酬和真正的嘉奖升官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他停了一下再度开口时,声音中带着一丝梦幻色彩,令威利格外警觉。“我说不定会上报呢,英勇警察拆穿第五大道骗徒的真面目。”

天哪,威利心想,我的老天,他好像真的想这么做。

“你的手套上写着‘葛菲’两个字,但是我敢打赌你根本不姓葛菲,我有十足的把握。”

“你会赌输的。”

“随你怎么说……但是你的手套看起来好像已经涂改过好几次了。”

“我小时候手套曾经被别人偷走过。”他会不会透露太多了?很难说,惠洛克这回出其不意地逮着他了,这个混蛋,先是办公室电话铃响——纽约证券交易所的艾德——接着又是这件事。“偷手套的那个男生把名字写在上面。我找回手套以后,弄掉他的名字,然后换上我自己的名字。”

“你去越南的时候也带着这个手套?”

“对。”这是实话,如果萨利当时看到了这个破破烂烂的阿尔文·达克棒球手套,他会不会认出这是老朋友博比的手套?萨利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手套,至少在越南的时候没有,所以这完全只是假设性的问题。另一方面,惠洛克警官提出了各式各样的问题,而且没有一个问题是假设性的问题。

“你去那个什么阿虚谷的时候,一路上都带着这个手套吗?”

盲眼威利没有回答,惠洛克想诱导他回答。门儿都没有,惠洛克别想牵着他的鼻子走。

“你去那个野丫头宫殿的时候也带着这个手套?”

威利还是一声也不吭。

“天哪,我还以为野丫头是喜欢爬树的小女生。”

威利仍旧默不作声。

“《邮报》,”惠洛克说,威利模糊地看到这混蛋举起手来,比了个相框的手势。“英勇的警察。”

他可能是在戏弄他,但威利不太确定。

“你会上报没问题,但不会得到任何嘉奖,”盲眼威利说,“也不会升官。事实上,你会流落街头,到处找工作。不过你最好别到安保公司去应征,因为会收受贿赂的警察一点也不可靠。”

这下子换惠洛克屏住气,当他恢复正常后,喷在威利耳中的热气仿佛飓风般猛烈,警官的嘴几乎快贴到威利的皮肤上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低声问,一手抓住盲眼威利的手臂,“告诉我,你刚刚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盲眼威利保持沉默,两手垂在身体两侧,微微抬头,专心注视眼前的黑暗,这片黑暗要到日落之后才会清澈起来。他的脸上现在又面无表情,许多经过的路人看了会认为他自尊受伤、勇气消沉,但某种程度仍然不失本色。

你最好小心一点,惠洛克警官,他心想,你脚底踏着的冰已经愈来愈薄了。也许我眼睛瞎了,但是如果你听不到脚下薄冰劈啪碎裂的声音,那么你一定是聋了。

惠洛克抓住他的手臂轻轻摇晃,手指嵌入他的肉里。“你找了朋友,是不是?你这狗娘养的?所以你才每次都这样明目张胆地把信封递给我?你是不是找了朋友偷拍我的照片?是不是?”

盲眼威利继续保持沉默,他正在对惠洛克进行一场沉默的布道,只要你诱导他,只要给他时间让想法在脑子里发酵,像惠洛克这样的警察老是会往坏处想。

“别想在我面前搞鬼,伙伴。”惠洛克邪恶地说,但是声音里隐含着一丝忧虑,接着逐渐松开紧抓盲眼威利的手。“从一月开始涨价为一个月四百块,如果你想在我面前搞鬼的话,我就要你好看。明白了吗?”

盲眼威利什么也没说,热气不再喷进他的耳朵,他知道惠洛克准备离开了,但是还没有离开;那讨厌的热气又开始喷了。

“你会因为你做的事情而下地狱,”惠洛克告诉他,热切而诚恳地说,“我收下你的肮脏钱,犯的只是小罪——我问过牧师,所以我很确定——但是你犯的却是万劫不复的罪过,你会下地狱的,咱们就等着看你在地狱里可以乞讨到什么东西吧!”

盲眼威利想到,威利和比尔·席尔曼偶尔会在街上看到有些人的外套背后画了越南地图,上面通常还标示了外套主人在越南作战的年份及下列这行字:我死后一定会直接上天堂,因为我已在地狱待过了。他可以和惠洛克提一下他的感觉,但这样做无济于事,还是保持沉默好了。

惠洛克终于走开了,威利很高兴看到他离开,脸上浮现难得的笑容,仿佛阳光在乌云密布的阴天中偶尔露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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