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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8

每位恐怖小说家和悬念小说家除了写一直大受欢迎的、将奄奄一息的活人误埋的小说之外至少还会写一篇客栈闹鬼的小说,我下面要写的就是这样的小说。但奇怪的是,我没打算把它写完,我只写了三四页,想把这几页作为我所著的《谈写作》一书的附录的一部分,向读者演示一篇小说是如何从初稿演变成第二稿的。我只不过想为书中夸夸其谈的原则提供一些实例罢了。但令人愉快的事情发生了:小说让我欲罢不能,我一口气写完。我认为对不同的人来说,让他们惊恐的东西大相径庭(比如,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秘鲁树蛇会让有些人寒毛直竖),但写这篇小说时我毛骨悚然。这篇小说本来是录音版的《血与烟》的一部分,录音版里声音更恐怖。我被吓得半死。但旅馆里的房间本来就是令人恐怖的地方,难道不是吗?我是说,在你以前有多少人在那张床上谁过?他们中有多少人染上了疾病?有多少人精神错乱?又有多少人也许想在读一读身旁床头柜抽屉里的《圣经》的最后几行短句之后在电视机旁的壁橱里上吊?哦,别管那么多,我们去办理入住手续,好吗?拿好钥匙……花点儿时间,你也许会发现那四个本来无辜的数字加起来是多少。

就在走廊的那一头。

迈克·恩斯林还站在旋转门里面的时候就看到了奥林——多尔芬旅馆的经理——正坐在大堂里厚厚的椅子上。迈克心里一沉。要是我让律师一块儿来就好了,他想。哎,可现在为时已晚。即使奥林已经决定设置重重障碍,想办法不让迈克进入1408房间,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有办法对付他的。

迈克走出旋转门后,奥林伸出又短又粗的手走了过来。多尔芬旅馆位于第六十一大街,在第五大道的拐角处。旅馆不大,但让人感觉很舒服。为了伸出手与奥林握手,迈克把旅行包换到左手上。这时,身穿晚礼服的一男一女从迈克身旁走过。那女的金发碧眼,一身黑色,香水散发出的幽幽花香让人感到这就是纽约。在夹层楼面的酒吧里,有人在演奏《夜晚与白昼》,似乎更让人有这种感觉。

“晚上好,恩斯林先生。”

“奥林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奥林看上去很难受。他环视了一下小巧舒适的大堂,似乎在寻求帮助。一个男人正与妻子在接待处商量戏票的事,接待员微笑着,耐心地看着他们。一个满脸疲惫的男人——只有在商务舱里呆过很长时间的人才会这样——在前台与一个身穿漂亮黑色套装的女人商量预订房间的事,那黑套装也可以做晚礼服。多尔芬旅馆里看起来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不管是谁,只要有困难都能得到帮助。但可怜巴巴的奥林先生是个例外,他已经被这个作家牵着鼻子走了。

“奥林先生?”迈克又叫了一声。

“恩斯林先生,能到我的办公室谈谈吗?”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呢?这将使书中1408房间的那一部分更精彩,增加读者渴望看到的那种不祥的气氛,而且远远不止这些。尽管迈克·恩斯林心中直到现在才敢肯定;他现在确实肯定。奥林真的害怕1408房间,害怕今夜迈克在那儿的遭遇。

“当然可以,奥林先生。”

奥林是个好心的主人,他伸出手要帮迈克拿旅行包。“我来帮你提吧。”

“还是我自己来吧。”迈克说,“没什么东西,就几件换洗衣服和牙刷。”

“您真的要住下吗?”

“那还有假?”迈克说,“我已经换上幸运夏威夷衬衫了。”他笑了笑。“上面有防鬼剂。”

奥林没有报以一笑。相反,他叹了口气。他矮矮胖胖,身穿深色燕尾服,领结打得整整齐齐。“很好,恩斯林先生,那就跟我来吧。”

这位旅馆经理在大堂里显得有些犹豫不决,几乎有些垂头丧气。他的办公室里镶嵌着橡木,墙上挂着旅馆的照片(多尔芬旅馆于1910年开业——迈克可以不依靠刊物或者大城市报纸上的评论而出版作品,他坚持自己做调查),奥林似乎又恢复了自信。办公室里铺着波斯地毯,两盏落地灯发出柔和的黄光。桌上有一盏罩着绿色菱形灯罩的台灯,边上有关雪茄盒。雪茄盒旁边是恩斯林最近出版的三本书。当然是平装本,因为没有精装本的。我这个旅馆的主人也一直在做些研究,迈克心里这么想。

迈克在桌前坐下,他本以为奥林坐在对面,没想到奥林在迈克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两腿交叉着。奥林身体往前倾,去拿雪茄盒,他的肚子不大。

“来根雪茄,恩斯林先生?”

“不,谢谢。我不吸烟。”

奥林的目光转移到迈克右耳后夹着的香烟——香烟别在突出的部位上,正如过去机智俏皮的记者把下一根香烟放在浅顶软呢帽细带上的“新闻采访”的牌子下面一样。那根烟早已成为迈克身体的一部分了,因此,迈克一时间真的没搞清楚奥林在看什么。接着,他大笑起来,取下香烟,朝自己看看,又转而看着奥林。

“我已经九年没抽过烟了。”他说,“我有个哥哥死于肺癌,他死后我把烟给戒了。耳后这根香烟……”他耸了耸肩。“一是为了装装样子,一是出于迷信,我这么想。就像这件夏威夷衬衫,或者像您有时看到的装在一个小盒子里的香烟,放在桌子或墙上,盒子上写着:‘如遇紧急情况请敲击碎玻璃。’奥林先生,1408房间里可以吸烟吗?万一核战爆发呢?”

“可以吸烟。”

“那样的话,”迈克高兴地说,“夜里我就用不着那么害怕了。”

奥林先生又叹了口气,但这次不像在大堂里的那声叹息那么绝望。是的,这是办公室,迈克想。是奥林的办公室,他的小天地。今天下午迈克在罗伯森律师的陪同下到这儿来过,奥林一踏进办公室的门就不那么紧张不安了。是啊,除了自己的小天地之外,哪儿还能有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呢?奥林的办公室的墙上挂着好看的照片,地上铺着漂亮的地毯,烟盒里装着上等的雪茄。毫无疑问,自1910年以来,前前后后好几任经理在这儿办公。这些与金发女郎的露肩礼服、香水味和午夜过后对性爱隐隐约约的暗示一样,让人感到这就是纽约。

“您仍觉得我无法劝阻您吗?”奥林问。

“我知道您没法劝阻我。”迈克说,又把香烟放回耳后。他不像从前头戴五颜六色软呢帽的三流文人一样,用飞达力或怀尔德鲁特牌头油把头发往后梳得油光发亮,但他每天都换上一根香烟,就像换内衣一样。耳后那地方会出汗的,一天下来,如果迈克没抽过那根致命的香烟扔进抽水马桶之前仔细看看的话,就会看到薄薄的留有模糊的橘黄色的汗渍。这并不能诱使迈克把香烟点燃。连他自己现在都弄不懂怎么会有二十年的烟龄——每天三十根,有时四十根。他更搞不懂为什么要那么做。

奥林从记事簿力拿出一摞平装书。“我真希望您错了。”

迈克手脚麻利地拉开旅行包侧面口袋的拉链,拿出一只袖珍索尼录音机。“奥林先生,我想录下我们的谈话,您介意吗?”

奥林摇摇手,迈克按下录音键,小红灯亮了起来,卷轴开始转动。

这时,奥林正慢慢翻阅那一摞书,看看书名。迈克·恩斯林看到自己写的书在别人手里,和往常一样,他心头涌上说不出的滋味:骄傲、不安、欢乐、蔑视和羞愧。他没有理由感到羞愧,最近五年中,这几本书让他心满意足,他不必与包装商分享任何一本书的收益(他的经纪人称包装商为“书妓”,也许出于嫉妒),因为那都是他自己想到的好主意,第一本书如此畅销,只有傻瓜才想不到这么做。拍摄《弗兰肯斯坦》后为什么不拍摄《弗兰肯斯坦的新娘》呢?

他曾去过衣阿华州。他曾与简·斯迈利一切做过研究,还曾与史丹莱·埃尔金在同一专题小组。他还曾一心想以“耶鲁新诗人”为笔名出版作品(他现在的朋友和熟人对此一无所知)。当这位旅馆经理大声念出书名时,迈克不禁有些后悔刚才向奥林提出录音的要求。过一会儿,他将会听到奥林那不紧不慢的语气,想像自己听出那语气中不屑一顾的味道。他下意识地碰了碰耳后的香烟。

“《十间闹鬼屋子之十夜》。”奥林念道,“《十个闹鬼墓地之十夜》,《十座闹鬼城堡之十夜》。”他抬起头,看看迈克,嘴角隐约露出一丝微笑。“为了写作,您去了苏格兰,更不用说维也纳森林了。这一切都是免税的,对吗?毕竟,您的工作就是写那些闹鬼的小说。”

“此话怎讲?”

“您对这些很敏感,是吗?”奥林问。

“敏感,是的,但并不怕。如果您想借批评我的书莱说服我离开您的旅馆的的话……”

“不,根本没那意思,只是出于好奇罢了。两天前,我让马塞尔——他是接待员,白天上班——去把这些书弄来,当时您第一次到这儿来请求……”

“那是要求,不是请求。现在仍是要求。您听罗伯森先生说过,根据纽约州的法律——且不说联邦的两部公民权法——如果某个房间没有人住而我要求入住的话,您不得拒绝我。现在1408房间没人住。1408房间一直空着。”

然而,奥林先生这时候不会把话题从迈克最近的三本书上移开——三本书都是《纽约时报》排行榜上的畅销书。他又翻了一遍,已经是第三遍了。柔和的灯光从亮闪闪的封面上反射回来。几本书的封面都以紫色为主。迈克听说紫色最能使恐怖小说畅销。

“我直到今天晚上早些时候才有机会翻翻这几本书。”奥林说,“我一直忙忙碌碌,通常都是这样。多尔芬旅馆在纽约这个大都市里不算大,但客房入住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往往每个客人进门后都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要我们帮忙解决。”

“就像我。”

奥林微微一笑。“您的问题有点特别,恩斯林先生。您、罗伯森先生和你们所有威胁。”

这些话又把迈克气坏了。他并没有威胁过,除非罗伯森先生本身就是一种威胁。他请律师也是迫不得已,就像无法打开生锈的上锁的箱子时只得用铁棒撬一样。

那个上锁的箱子不是你的,他心想,但联邦和州的法律却并不这么认为。法律规定,只要事先没人住在里面而他想住的话,多尔芬旅馆的1408房间就得让他住。

他意识到奥林正看着他,仍带着微笑。好像迈克的内心独白他都听得清清楚楚。这让人很不自在,迈克没料到这次会面会如此令人不快。似乎从他拿出袖珍录音机(这玩意儿通常很有威慑力)、把它打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听奥林摆布。

“奥林先生,您似乎想把我搞得晕头转向。我已经忙了一整天了,如果我们关于1408房间的争论到此为止的话,我想上楼去,然后……”

“我曾读过一本……啊,您把它们叫做什么?随笔?小说?”

迈克称它们为摇钱树,但因为磁带在转,他可不想这么说,即使那是他的磁带。

“小说。”奥林肯定地说,“每本书是一个故事。您的《闹鬼的屋子》里的堪萨斯州的里尔斯比的房子的那个故事……”

“啊,是的,是斧头凶杀案。”那个将尤金·里尔斯比一家六口杀得一个不留的恶魔至今仍逍遥法外。

“确实如此。还有您的阿拉斯加自杀身亡的情侣墓地露宿的那一夜——就是人们一直声称在锡特卡看到的那些情侣——还有您在嘉茨比城堡过夜的事。确实非常有趣,让我大吃一惊。”

迈克想听出对“十夜”丛书的最温和的评论中隐含的轻蔑语气,有时是他自己多心,别人并没有轻蔑的意思——迈克发现很少有人会像作家那么偏执,他们一本正经地认为自己生活在贫民窟——但此时此刻,他相信奥林没有轻蔑的意思。

“谢谢。”他说,“是这样。”他低头看了看袖珍录音机。那红色的小指示灯通常似乎盯着对方,刺激对方说错,可今晚它似乎盯着迈克。

“哦,是的,我这么说是因为觉得您很了不起。”奥林轻轻敲打着那几本书,“就因为写得好,所以我很想把这些都看完……我喜欢这样的故事。我没想到看了您在嘉茨比城堡的让人无法想像的冒险之后会哈哈大笑。我我没想到您这么了不起,这么不露声色。我期望在小说里能看到更多的凶杀。”

迈克强忍着,他猜测接下来奥林肯定会问他来这儿的目的,就像别人说“像你这种漂亮的女孩来这种地方干什么”一样。奥林是个温文尔雅的旅馆老板,他的旅馆里住着那些身穿黑礼服晚上外出的金发碧眼的女人,他雇佣瘦弱退休的人,那些人身穿无尾礼服在酒吧里叮叮当当演奏像《黑夜和白昼》这样的老歌。奥林晚上不值班的时候很可能会看普鲁斯特的作品。

“但这几本书也让我不安。如果没看过,今晚我就犯不着在这儿等您了。我一看到那个夹着公文包的律师,就知道您想入住那个晦气的房间,不管我说什么似乎都无法阻止您。但是这几本书……”

迈克伸出手啪的一声关掉录音机——红色指示灯盯着他,使他感到害怕。“您想知道我为什么特别想了解一些情况,是吗?”

“您恐怕是为了钱才这么做的。”奥林心平气和地说,“而您对情况一点儿都不了解,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您竟然遽下结论,我觉得很有意思。”

迈克觉得双颊发热。不,他来这儿绝对不是与他谈这些;谈话时他还从来没有关掉过录音机。奥林没有那么简单。我陷入他的圈套了,迈克心里这么想。就是这矮矮胖胖的旅馆经理用他指甲修剪成白色新月形的双手为我设置的圈套。

“让我担心的是——不,让我害怕的是——我不禁喜欢上一个颇有才气的作家的作品,可他竟然对自己写过的事毫不相信。”

这话并不完全对,迈克想。他大概写了二十四篇他自认为不错的小说,并发表了几篇。他在纽约的最初十八个月里,写过很多自己认为有质量的诗歌,那时他正在《乡村之声》编辑部工作。但他相信尤金·里尔斯比的无头冤魂在废弃的堪萨斯农场月光下的游荡吗?不。他曾在那个农庄住宅里谁过一宿,在厨房里铺的脏兮兮的油毡上将就了一夜,除了两只老鼠沿着护墙板一溜而过之外,没有更可怕的事情。他曾在特兰西瓦尼亚城堡的废墟中度过一个炎热的夏夜,据说伏勒德·特佩斯仍在那儿接受朝拜;他看到的唯一的吸血鬼是一大群欧洲蚊子。他曾露宿在杀人魔王弗里·达玛的墓地旁,夜里两点,一个满是血痕的身影挥舞着白色的东西在黑暗中朝他走来,那个幽灵的朋友们的咯咯的笑声暴露了他,不过迈克·恩斯林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可怕;他曾看到过一个十几岁的鬼狂舞着割橡胶用的刀。但他不想把这儿所说的任何一件事告诉奥林。他不能——

其实他可以把这些告诉他。袖珍录音机(他根本就不应该把录音键按下去,他现在明白了)又被收好,这次见面不可对外公开。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敬佩起奥林来了。当你佩服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向他掏心窝。

“是的,”他说,“我不相信鬼魂、幽灵和长腿怪兽。我认为没有这些东西真好,因为我也不相信上帝会保护我们不受它们的伤害,我对此深信不疑。但从一开始,我就认为哪种说法多少都有点道理。我绝不会因为调查芒特霍普公墓的厉鬼而获得普利策奖,但如果他露面,我也会如实描写。”

奥林说了什么,只说了一个字,但声音太低,迈克没听清楚。

“您说什么?”

“我说不。”奥林看着他,几乎带着歉意。

迈克叹了口气。奥林以为他在说谎。到了这个地步,要么跟他坚持到底,要么结束讨论。“奥林先生,我们改天再谈,好吗?我想上楼刷牙。我在浴室里照镜子时也许会看到凯文·奥马利出现在我身后。”

迈克要起身离开,奥林伸出胖乎乎的收想阻止他,那指甲精心修剪过。“我没说您在说谎。”他说,“但是,恩斯林先生,您就是不信。鬼不会在不相信鬼的人面前出现,当鬼出现时人也很难看见。为什么尤金·里尔斯比在家前厅里滚动他的断头时您却什么也没听见!”

迈克站起身,然后弯腰拿起旅行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在1408房间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是吗?”

“您可不能这么说。”奥林说,“您会担心的,因为1408房间里没有鬼,从来都没有。那儿有什么东西——我自己能感觉得到——但不是鬼。在废弃的房子或古老的城堡要塞里,您不相信有鬼,这也许可以让您平安无事。但在1408房间,那只会使您麻烦缠身。不要进去,恩斯林先生。这就是今晚我等您的原因,请您、求您不要进去。在世界上所有不属于那个房间的人当中,写所谓的让人读起来欲罢不能的真实的鬼故事的人最不应该进去。”

迈克听到了这些话,可他却没听进去。你关掉了录音机!他在大叫。我被他弄得六神无主,竟把录音机关掉了,接着他有谈到“全明星幽灵周末”的鲍里斯·卡罗夫!他妈的,无论如何,我要把他所说的话写进去。他要是不喜欢我这么做的话,那就控告我好了。

他突然想到楼上去,他再也等不及了,倒不是因为他将要在拐角处的旅馆的房间度过漫漫长夜,而是因为他要趁奥林刚刚说过的话在他脑海中还记忆犹新的时候赶紧记下来。

“喝一杯吧,恩斯林先生。”

“不,我真的……”

奥林先生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钥匙,那钥匙系在长长的黄铜板上,黄铜看上去很旧,有很多划痕,失去了光泽,上面有凸起的数字1408。“求您了,”奥林说,“就听我一回。再给我十分钟——十分钟足够喝一小杯苏格兰威士忌——然后我就把钥匙给您。我会尽一切力量使您改变主意,但我希望我能够觉察到无法避免的事情。”

“您这儿还用钥匙?”迈克问,“那感觉真好,有点古香古色的味道。”

“多尔芬旅馆于1979年启用磁卡系统,恩斯林先生。那年我开始任经理。1408房间是我们旅馆中唯一一间仍用钥匙的客房。他不需要安装磁卡锁,因为里面从没有人住;那个房间最后一次有人入住是1978年的事了。”

“你在耍我!”迈克又坐下来,不袖珍录音机准备好。他按下录音键,接着说,“这家旅馆的经理奥林说1408房间已有二十多年没出租给房客了。”

“1408房间也从不需要上锁,因为我确信那玩意儿肯定无法正常工作。电子手表在1408房间根本就没法用。它们有时会倒转,有时干脆就停下来,根本不知道时间。在1408房间不行,就是不行。袖珍计算器和手机也一样。如果您佩戴着BP机,恩斯林先生我建议您把它关掉,因为您一踏进1408房间,他就会嘟嘟地响个不停。”他停了一停,“即使关掉也不一定管用,它又会自动开机。唯一稳妥的方法就是把电池取出来。”他连看也没看袖珍录音机的停止键;迈克猜想奥林平时录音用的是相同型号的录音机。“恩斯林先生,其实唯一稳妥的方法就是离那个房间远远的。”

“我一定要进去,”迈克说,他拿回袖珍录音机又把它收好,“但我可以把这一杯喝完。”

奥林在熏橡木吧台上倒酒,墙上挂着的那幅油画画的是世纪之交的第五大道。迈克问他:既然1978年以来一直没人住,奥林怎么知道高科技电子设备在房间里无法使用。

“我并不想给您造成一种印象,以为自1978年以来从没人进去过,”奥林回答说,“首先,每个月服务员简单打扫一次那房间,也就是说——”

那时,迈克为了写《十间闹鬼的旅馆客房》已经忙碌了四个月,他说:“我懂您的意思。”简单打扫空闲的房间包括凯窗通风,擦擦灰尘,在罐子里蒂—迪—鲍尔清洁剂使水变成淡蓝色,换换毛巾。但简单打扫时很可能不换床单。他想要是把睡袋带来就好了。

奥林从吧台踩着波斯地毯走过来,端着两杯酒,他好像从迈克的表情上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床单今天下午刚换过。恩斯林先生。”

“干吗那么麻烦?就叫我迈克好了。”

“我觉得那样不舒服。”奥林说着把酒递给迈克,“为您干杯。”

“也为您干杯。”迈克举起酒杯,想与奥林碰杯。但奥林把酒杯缩了回去。

“不,为您,恩斯林先生。一定要为您干杯。今晚我们两个都为您干杯,您需要这样。”

迈克叹了口气,和奥林碰了碰杯,他说:“为我干杯。您要是演恐怖片肯定得心应手,奥林先生。让您去扮演试图警告一对年轻夫妇远离阴森森的城堡的闷闷不乐的老仆人倒挺适合。”

奥林坐了下来。“我不必经常扮演那个角色,谢天谢地。1408房间从未被列入有关用科学无法解释的、人们津津乐道的地方的网站中。”

我的书出版后那就不一样了,迈克想,他喝了口酒。

“鬼魂不会停在多尔芬旅馆,尽管它们在雪莉—尼德兰饭店、帕克兰饭店里出没,我们尽可能使1408房间安安静静……当然,历史总难逃过一个既走运又坚持不懈的研究者的眼睛。”

迈克微微一笑。

“是维罗尼卡换的床单。”奥林说,“我陪她一起去的。您应该感到这是一种礼遇,恩斯林先生,就如同让皇室里的人给您穿上睡衣似的。维罗尼卡和她妹妹是1971年或1972年倒多尔芬旅馆做客房服务员的,我们都叫她维,她是多尔芬旅馆资格最老的员工,来这儿工作比我至少早六年。她后来被提升为客房主管。我想她在过去的六年中从没换过床单,但直到1982年前后,1408房间都是她和她妹妹一起整理的。维罗尼卡和塞莱斯特是双胞胎,她们之间的默契似乎使她们……怎么说呢?不是对1408房间有免疫力,而是她们与……势均力敌,至少在简单打扫所需要的那段时间内是这样的。”

“您不是想告诉我维罗尼卡的妹妹死在那个房间里了吧?”

“不,根本不是。”奥林说,“大约在1988年,她由于身体不适就不在这儿干了。但1408房间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使她的心里状态和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我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这很荒唐,我希望这么说不会影响我们之间已经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奥林先生。”

奥林笑了起来。“您想把无法解释的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真是太执着了。”

“那是因为我的读者喜欢。”迈克温和地说。

“我想,对1408房间大部分时间我只能听之任之。”旅馆经理沉思了一下,“锁上门,关好灯,放下窗帘以免地毯被晒得退色,盖好床罩,本来应该挂在球形门把上的早晨菜单放在床上……但一想到空气污浊不堪,就像阁楼似的,我就受不了。一想到灰尘积得又厚又松我就受不了。这是不是使我变得吹毛求疵或者患上了强迫症?”

“这使您成为旅馆经理。”

“我想是的。不管怎样,维和塞打扫那个房间——她俩手脚麻利,进去马上就出来——知道塞退休,而维第一次获得晋升。从那以后,我就安排两名其他客房服务员一起去打扫,我总是挑那些相处融洽的……”

“指望她们之间的默契可以抵挡住鬼怪?”

“确实如此。您怎么取笑1408房间里的鬼怪都可以,恩斯林先生,但您立刻就会领教它们如何厉害,我对此深信不疑。说不清那个房间里有什么,但它绝对明目张胆。”

“好多次——我能做到的就是这些——我和服务员一起去,去看着她们。”他停了一停,然后不情愿地又说了一句,“如果真的发生什么可怕的事的话我会把她们拉出来。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有几个人突然痛哭流涕,有个人大笑不止——我不明白为什么大笑不止的人会比啜泣的人更可怕,但确实如此——还有许多人头晕目眩。然而,没有什么特别恐怖的事。多年来,我有足够的时间做些简单的试验——BP机、手机等等——但没有什么特别恐怖的。谢天谢地。”他又停了一停,然后用古怪的、低沉的语调说:“一个女服务员瞎了。”

“您说什么?”

“她瞎了。她叫罗密·范·格尔德。那时她正擦拭电视机顶上的灰尘,不知怎的,她突然尖叫。我问她怎么回事。她扔下抹布,双手捂住眼睛,尖叫着说她瞎了……但她看到最可怕的颜色。当我把她带出房间之后,那些颜色立刻就不见了,等我带她沿着走廊走到电梯口时她的视力又逐渐恢复了。”

“您告诉我这一切就是想吓唬我,奥林先生。想把我吓跑?”

“我真的没那个意思,那个房间自从第一个房客自杀以来的情况您都清清楚楚。”

迈克知道。凯文·奥马利——他是个缝纫机推销员——于1910年10月13日跳楼自杀,撇下妻子和七个孩子。

“先后有五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那个房间的唯一的窗子跳了出去,恩斯林先生。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房间里服药过量,两个死在床上,两个死在浴室里。死在浴室里的一个死在浴缸里,还有一个直挺挺地坐在马桶上。一个男的1970年在壁橱里上吊……”

“是亨利·斯托金,”迈克说,“那很可能是意外……性爱窒息。”

“也许是。还有伦道夫·海德,他割破双腕,又切掉生殖器,终因流血过多而死。那可不是性爱窒息。我想问问您,恩斯林先生,如果六十八年内十二起自杀的记录还不能使您改变主意,我不知道几个服务员发生呼吸困难和心室纤维颤动能否使您打消那个念头。”

呼吸困难和心室纤维颤动,太棒了,迈克心想。他想知道能否在书中盗用这种说法。

“多年来,打扫过1408房间的服务员中没几对在做过几次之后还想再进去。”奥林说,他喝下最后一小口酒。

“除了那对法国双胞胎之外。”

“维和塞,确实如此。”奥林点点头。

迈克不太关心那些女服务员和她们的……奥林是怎么说的?她们呼吸困难,心室纤维颤动。他的确对奥林举的自杀感到有点不快……迈克似乎反应太迟钝了,竟然只注意这些事实,而没有听出弦外之音。除非,真的,根本没有弦外之音。亚伯拉罕·林肯和约翰·肯尼迪两人的副手都叫约翰逊;林肯和肯尼迪这两个英语单词都由七个字母组成;林肯和肯尼迪当选总统的年份都是以60结尾的。所有这些巧合能证明什么呢?什么也证明不了。

“这些自杀事件会成为我书中精彩的一部分。”迈克说,“既然录音机已经关掉了,我可以告诉您这些自杀就是我的统计资料里所说的‘簇效应’。”

“查尔斯·狄更斯称之为‘土豆效应’。”奥林说。

“您说什么?”

“当雅各·马勒的鬼魂第一个与斯克鲁奇说话时,斯克鲁奇对他说他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是一滴芥末或是一小块煮得半生不熟的土豆而已。”

“那好笑吗?”迈克问,话中带着一丝冷漠。

“我并不觉得好笑,恩斯林先生,一点也不。请听好。维的妹妹塞莱斯特死于心脏病。她那时中期老年性痴呆病,她很年轻时就得了这种病。”

“可您刚才还说她妹妹一点事儿也没有。事实上,这是一个美国人的成功故事。就像您一样一点事儿也没有,奥林先生,从您的表情就看得出。您进出1408房间多少次了?一百次?两百次?”

“每次只呆一小会儿。”奥林说,“也许就像走进充满毒气的房间似的。如果屏住呼吸就平安无事。我看得出您不喜欢这个比喻。您肯定觉得有点牵强,也许荒唐透顶。但我认为这个比喻非常恰当。”

他把手指叉开托住下巴。

“也可能有些人对生活在那个房间里的东西反应更敏感、更强烈,就像常戴水肺潜水的人比其他人更容易患潜函病。多尔芬旅馆开业近百年以来,员工们意识到1408房间里有毒。这已成为旅馆历史的一部分,恩斯林先生。没有人谈起这一点,就像没有人提到这儿的十四楼和大多数旅馆一样其实是十三楼……但他们都心知肚明,如果把那个房间里发生的事和记录都收集齐全,就可以讲述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故事……您的读者可能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我想,纽约每家旅馆都有客人自杀,但只有在多尔芬旅馆十起自杀全都发生在同一个房间,这一点我愿拿性命来打赌。暂且不提塞莱斯特·罗曼迪,还有发生在1408房间里的自然死亡呢?那些所谓的自然死亡?”

“有多少人?”他从未想过发生在1408房间里的所谓的自然死亡。

“三十人。”奥林回答说。“少说有三十人,我知道的就有三十人。”

“你在撒谎!”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不,恩斯林先生,我保证绝对没撒谎。您真的以为我们空着那个房间是因为老太太的迷信思想或是因为荒唐的纽约传统吗……认为可能每一家像样的老字号旅馆里都起码有一个作祟的鬼魂在看不见镣铐的套房里叮叮当当的地游荡吗?”

迈克·恩斯林意识到就是这样想法——虽然没有说白了,但确实存在——贯穿于他正在写的这套“十夜”丛书之中。奥林用科学家嘲笑巫术的恼怒的语气来嘲笑这种想法,这一点也减轻不了他心中的不快。

“我们旅店业也有自身的迷信和传统,但我们不会让它妨碍生意,恩斯林先生。我是在中西部踏入商业的,那儿有句俗话:‘牧牛的进城,找不到穿堂风的房子。’如果有空房,我们就会安排客人住。我定下的这一规矩的唯一例外——以及我与您今天的谈话,我还从未与别人这么谈过话——都因为1408房间,它在十三楼,所有数字加起来的总和是十三。”

奥林看着迈克·恩斯林,不动声色。

“那个房间里不仅发生过自杀,还有中风、心脏病和癫痫病发作。住在房间里的一个人——那是1973年的事了——被一碗汤呛死了。您肯定会说那简直是无稽之谈,但我问过当时的保安经理,他看到过那人的死亡证明。似乎有什么东西住在那个房间里,它的力量似乎在午间最弱,所以我们总是在午间打扫房间。但据我所知,打扫过那个房间的几个服务员现在都患上了心脏病、肺气肿或糖尿病。三年前,那层楼的暖气出了故障,当时的维修总工程师尼尔先生必须到几个房间去检查,1408是其中一间。呆在房间里的时候和出来之后他都很正常,但第二天下午就死于严重的脑出血。”

“无巧不成书。”迈克说。奥林很有一手,这不可否认。假如让他去孩子们的露营地当顾问,百分之九十的孩子第一天在篝火旁边听他讲鬼故事时准会吓得撒腿往回跑。

“无巧不成书。”奥林又轻轻地说了一遍,并没有不屑的语气。他伸手巴挂在老式铜板上的那把老式钥匙递给迈克。“您的心脏还好吗,恩斯林先生?还有您的血压和心理状态?”

迈克发现自己费了好大劲儿才抬起手……可一抬起手,并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他伸向钥匙,连指尖都没有丝毫颤抖,他看得出来。

“别担心。”他一边说,一边抓住破旧的黄铜板。“而且,我还穿着幸运夏威夷衬衫。”

奥林坚持要陪迈克乘电梯到十四楼,迈克没有反对。他觉得有趣的是,刚一离开经理办公室向通往电梯的走廊走去,旅馆经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又变得可怜巴巴。他中了迈克的圈套,对迈克唯唯诺诺。

一个身穿无尾礼服的人请他们停下来——迈克猜想他可能是餐厅经理或领班。他递给奥林几张纸,用法语说了几句,奥林也跟他轻声说了几句,点了点头,在纸上潦草地签了字。酒吧里有人在演奏《纽约的深秋》。从这儿听起来音乐产生了回音,就像睡梦中听到的乐曲。

穿无尾礼服的人说了声“非常感谢”就走开了。迈克和旅馆经理继续往前走。奥林又提出帮迈克提旅行包,迈克再次谢绝了他。在电梯里,迈克的目光被三排整齐的按钮吸引住了。数字都按顺序排列,一个数字也没有漏掉……但是如果再仔细看一看的话,就会发现其实漏掉了一个数字,标有12的按钮下面紧跟着的就是14号按钮。迈克想,好像从电梯控制板上跳过那个数字就可以使它不存在似的。真愚蠢……但奥林没有错,全世界的旅馆都是这么做的。

电梯开动了,迈克说:“有一件事让我一直纳闷,如果1408房间真的让人那么害怕的话,为什么不干脆给它编造个房客呢?奥林先生,为什么不干脆对外说那是您的住处呢?”

“我是怕被指控为欺诈,只要走漏了风声就有人不会放过我。我如果不被负责执行地方和联邦公民权利法的法官控告——干旅馆这一行的人见到执行公民权利法的就如同您的读者在夜深人静时听到叮当作响的镣铐声——就会被我的上司控告。既然我无法阻止您进入1408房间,我怀疑自己能否使斯坦利公司的董事会相信,那间高级客房一直空闲着是因为我害怕鬼魂会使偶尔出差的推销员从窗子跳出去,在第六十一大街上摔得粉身碎骨。”

迈克觉得这是奥林说过的最让他不安的话。因为他不想再苦口婆心地使我相信了,他想。他在自己的办公室可能像推销员一样巧舌如簧——也许那是波斯地毯发出的神秘力量——可在这儿他就没有那个本事了。他确实精明能干,他给领班签字时可以看得出,但那巧舌如簧的本事没有了。可他相信1408房间里的事,没有一丝怀疑。

在电梯门上方标着12的按钮灭了,标着14的按钮亮了。电梯停了下来,电梯门向两边分开,可以看见非常普通的旅馆走廊,上面铺着红色和金色相间的地毯(那肯定不是波斯地毯),电灯看上去就像19世纪的煤气灯。

“我们到了。”奥林说,“您的楼层到了。请原谅我不陪您过去了。1408房间在您左手,沿着走廊一直走到底就到了。除非万不得已,我不会再靠近它一步。”

迈克·恩斯林走出电梯,双腿从来没有如此沉重过。他回头看看奥林,奥林矮矮胖胖,身穿黑上衣,紫红色的领结打得工工整整,修剪过指甲的双手放在身后,迈克看到这个矮个子男人的脸似奶油般苍白,他高高的、还没有皱纹的额头上一颗颗汗珠冒了出来。

“当然,房间里有电话。”奥林说,“如果遇到麻烦,您可以拨打……但我不知道能不能用。假如那个房间不想让您使用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迈克想做出轻松的回答,说这样的话他倒可以省下用餐服务费之类的话,但舌头突然变得似乎和腿一样沉重,在嘴里怎么也动不了。

奥林从身后抽出一只手,迈克看到那只手在颤抖。“恩斯林先生,”他说,“迈克,别傻了,看在上帝的分上……”

他还没说完,电梯门就关上了,他与迈克分开了。旅馆这层楼一片寂静,迈克在原地呆了一会儿,一动不动,没有一个员工承认这是多尔芬旅馆的第十三层。迈克想伸手按下电梯的呼叫按钮。

他要是那样做的话奥林就赢了,而他新书中本来最精彩的一章就会是一片空白。读者也许看不出来,编辑和经纪人也许看不出来,罗伯森律师也许看不出来……但他自己看得出来。

他没有按呼叫按钮,反而抬手碰了碰耳后的香烟——这个动作他习以为常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么做——又轻轻弹了弹幸运衬衫的领子,然后沿着走廊朝1408房间走去,旅行包在身旁晃来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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