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沈伯年自尽,长兄掩身份
清晨,叶局长带着沈柏年走出了沈宅。
沈放得到音讯才赶回来,两个人在门口打了照面。
沈放一脸焦急,但沈柏年却满脸欣慰:“不用担心我,我以前为自己的信念做事,如今我还是在为我的理想努力着。”
说完,沈柏年回头看了沈林:“走吧。”
沈林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陪着父亲走到党通局汽车前。
汽车消失在夜色之中,沈放转头看着满连泪痕的胡半丁说道:“胡伯,我想跟您谈一谈。”
一杯热茶下肚,茶气氤氲,沈放久久才舒了一口气。
“我爸泄密你早就知道对么?”
“我只是沈家的一个门房,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是知道的。”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胡伯,您是看着我长大的,你必须给我一句实话,家里有一个让我想不透的人,我不踏实。”
“我爸的事儿不应该只是泄密这么简单,那个清除计划里一些主要人物已经被安排离开南京了,有些人离开的时间甚至和报纸刊登那个计划的时间是同一天,这不可能是巧合,这些人都有严重的共党嫌疑。送走他们可不是我爸能做到的。”
沈放盯着胡半丁:“但是一个老门房也许有办法。”
胡半丁叹了一口气:“你想的没错,老爷的事儿,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而我的事儿老爷也清楚,只是我们都小看了老爷。”
胡半丁将事情始末全都说了一遍,文件是沈伯年送出去的,而且沈伯年知道他的身份,特地嘱咐他用他身后的力量安排将那些人送走。
最后他还说:“二少爷,我们是一路人。”
沈伯年最后被送往了紫金山别墅软禁,监察院副院长泄密这么大的丑闻,消息也很快被封锁了起来。
不过以沈伯年的地位,是审也审不得,问也问不得,倒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党通局里对于沈林的议论开始沸沸扬扬起来,说这是沈处长为了往上爬拿自己老爹当垫脚石呢。
沈林听到这些也不为所动,只忙嘱咐李向辉:“告诉吕步青让他们停止对那些记者是审讯,而且不能再用刑了。”
李向辉点了点头:“是。”
转而他又想起别的事情来:“对了,还有个事情要跟您汇报。顾志伟一家有下落了,在新加坡。有个侨务委员会的人到南京来述职,是他说的,不过局里忙着别的事儿,没人搭理他就给耽误了。”
沈林转头看着他,意味深长。
梁纪明查到了那笔钱还在香港,不过在几个月前已经转到了其他几家公司的户头上。
这几家公司的背景比较复杂,但有个共同点就是都和共产党做过生意。从这方面可以推断出,顾志伟一家应该跟共产党有联系。
这样看来那笔钱要追回来绝非是易事,沈林安排他尽快回了新加坡,想办法跟顾志伟一家接触,试图掌握他们是通过什么人能离开南京到了香港又到了新加坡的。并强调他的调查只能跟沈林汇报,不可跟走漏风声。
一直到傍晚时候沈林才离开党通局,跟着李向辉去看了沈伯年。
车子开出大门,突然旁边一个角落冲过来一个人,一个警卫拦住了他,把他拉到一边,那人的喊声含混着让人听不清楚。
沈林回头看去,是个消瘦而落魄的中年人,并没认出来是陈伟奎。
可行到半路上他似乎才终于想到了什么。
“刚刚党通局门口那人,对了,他很像两年前被交换过去的共党分子陈伟奎。”
李向辉似乎知道,一面开着车一面点头:“可不是他,从延安逃回来了。”
“逃回来了?他背叛了共产党?来投奔我们了?”
李向辉不屑:“对,他说在延安太苦了,想用手里的情报换点钱,回老家过日子。”
沈林似乎有些累,用手按了按眉心:“这样左右摇摆的人没什么价值,如果真有价值,他也早就交待干净了,不会等到今天。”
沈林说完这话,突然回过神来:“向辉,你不用送我了,在前面路口把车停了,我自己开车去老爷子那里。”
辗转回到沈宅,沈林远远地就看见陈伟奎在门口徘徊。
陈伟奎脸上病怏怏的,看着沈宅的匾额,有些失落,回头却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沈林。
沈林走了过去,陈伟奎脸上显现出讨好的笑容:“沈处长,我是特意来找您的。”
沈林知道他的意图,不屑从西服内口袋里掏钱出来递给他,一面冷静地说道:“如果需要钱我可以给你,但不要再来了。”
可意外的是,陈伟奎却没有接过钞票,只看着沈林:“我为了知道你家在哪儿,花的钱都比这多。”
沈林凝眉,他带着笑脸继续说道:“我有沈处长特别感兴趣的情报。如果沈处长不感兴趣,我可以想办法去找叶局长。我想叶局长也会有兴趣的。但如果叶局长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就怕对您就不太好了。”
沈林迟疑了片刻,想了想才应下:“好吧,可以进来吃顿饭。”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来的时候,胡半丁见陈伟奎,脸上闪过一丝意外,但转瞬即逝,沈林没有注意到。
苏静婉赶去看沈伯年,屋子里现在就他们三个人。
“别客气,只是我家生活一向简单,希望你能吃得惯。”
到了饭厅,桌上四菜一汤,只是看着比较简单。
沈林一直在审视着陈伟奎,普通的寒暄几句之后,他直言道:“我很难理解,当初那么用刑你都扛住了,现在居然你会逃回来。”
陈伟奎脸色写满了无奈:“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以前在南京工作时,过的是衣食无忧的日子,到了延安,才知道什么是艰苦。”
军调时被换回,好不容易通过了审查,随后就发生了国军对延安的大规模围剿,终于胡宗南撤走了,可因为要打仗,一切为了战争而存在。粮食、食盐、日用品一切都要定量,而且是最低的定量。
天天粗粮果腹,他的身体终于吃不消了,一次外出的机会,他去看了大医院,医生说顶多三五年的光景,当他的生命快要走到头的时候,他就一咬牙就逃回来了。在南京辗转了一个多月,他想拿手上的情报换点钱,回老家娶个媳妇,也许还能让老娘抱上孙子,过几年普通人的日子。
他说完这些,沈林眉头微蹙:“我不想听你诉苦,这些话就算能让我同情,但并没有多少价值。”
陈伟奎抬头看着沈林:“但我要跟你说的,对你会很值钱。”
他一边说着一边舀着汤喝,沈林冷冷的:“你的胃口不小,可我很怀疑你真的有那么有价值的东西。”
陈伟奎表情自信地看着沈林:“那是你不知道我的底牌,如果我要说的是关于您的弟弟,沈放的情况呢?”
沈林不动声色地看着陈伟奎,陈伟奎放下碗说道:“我需要看到沈处长的诚意。”
沈林与他对视了几秒钟,随即起身,拿起一边的电话打给李向辉。
“去局里支取两千大洋来我家……现在。”
挂了电话,他耐心被耗光:“说吧,圈子绕太远了。”
“好,我现在告诉你,沈放是潜伏在南京的共产党。”
“我要证据。”
陈伟奎笃然:“1945年6月,抓捕共党分子方达生的那天早晨,我也曾去过方达生的屋内。出来时,曾遭遇过汪伪特务的袭击,是沈放救了我,而沈放正是要去方达生接头。那天死的是乔宇坤,汪伪政权南京军事委会政治保卫总监部南京直属区主任,沈放不久后替代了他成为了主任。”
沈林冷冷的看着陈伟奎。
“不用怀疑,当北平军调处置换人质,把我换回去时,沈放曾重重按了一下我的肩膀。回去之后,我曾核实过沈放的身份,一切都如你我的猜测。”
这话说完,屋里安静的掉下一根针都听的到。
沈林许久才开口:“也就说是你给我机会让我把你说的情况变成我的家事来处理。”
陈伟奎语气依然平静:“没错,我拿到我要的就会离开南京,这件事儿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起码我不会再说出去。当然如果您不答应,我只能再去找对这情报感兴趣的人,我相信会有人更愿意给我钱。”
但是我念你曾经对我的帮助,所以我想这事情应该到此为止。
沈林点了点头:“好吧,你说的的确对我很重要,你想要银元金条我都可以满足你。不过事关重大,如果让沈放过来,你能当面与他对质么?”
陈伟奎:那就好。
“只要你给钱,让我怎么做我不在乎,一个背叛的人还能在乎什么呢?不过你能保证我的安全么?”
“会的,如果你死在我家里,难道对我不是麻烦么?”
这时,门推开了。胡半丁端着盘子又进来。
他将茶杯一杯放在沈林面前,一杯放在陈伟奎面前,然后突然一把拽住陈伟奎的头发,向后一带。
陈伟奎整个人往后一仰,胡半丁以极快的速度拿起桌子上的的筷子对着陈伟奎的喉咙用力的刺了过。陈伟奎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堵塞住了喉咙。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沈林呆住了,他猛地站起身来:“老胡,你这是干什么!”
只见陈伟奎脸孔已经憋得发紫,全身抽搐,眼见活不成了,可胡半丁却异常冷静:“很简单,除掉一个背叛的人。”
沈林震惊的看着胡半丁,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胡半丁语气平缓:“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大少爷别急,我老胡杀人从来没有失手过,他不会再说话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谁不重要,只是跟沈家的缘分今天算到头了。打往后,老胡不能再照顾你们兄弟俩了,大少爷要注意休息,你打小就腰寒,还是小时候在江里游泳受的寒气,你操心劳神的事儿太多,别太累自己。现在,你应该把我抓起来,我不会反抗的。”
胡半丁一边说着一边靠近沈林,伸出双手似乎等着沈林把他铐起来。可又突然猛地上前一步,再次出手从沈林的腰际将沈林的枪抢了下来,举着枪对着沈林。
“大少爷,你还是心眼太好了,别忘了你在狼窝里,上次你受伤的教训还小么?”
这时候李向辉拿着钱从院子里走了进来,餐厅门是开着的,她一眼就看到了眼前的境况,忙掏枪往里走着。
胡半丁举着枪走到陈伟奎尸体旁,确认他死绝了,然后迅速将枪放到了陈伟奎的手里,握住陈伟奎的手对着自己胸口开了几枪……
沈林冲过去,想抱起胡半丁。
胡半丁将他推开,血从衣服里汩汩溢出,勉力支撑:“大少爷别害怕,答应我照顾好你弟弟。我不死,这事儿你交代不过去,你的秘书很快就来了,你必须有个合理的解释。我给你想好了,这事儿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陈伟奎说的,你可以去抓二少爷,说我和他都是共产党。”
“不,我先送你去医院,等我去叫救护车。”
胡半丁没理会他,抓着他的衣服:“第二个版本是,因为你一直在抓共产党,抓亲共人士,让共产党忌恨,这个陈伟奎投诚过来说有情报要交待是假的,实际上他是要来暗杀你。他趁你不备抢了你的枪,而我救了你,杀了他,但我被他打中了。这么解释天衣无缝,没有人会怀疑你家这么多年的老门房是共产党。用哪个版本你自己想……只是别忘了……我是……我是……为了你和你兄弟死的……”
说完这些,胡半丁气绝身亡。沈林有些呆愣,眼泪簌簌落下。门外的李向辉也呆住了,想移动步子往后退,却不小心碰到一边架子上的花盆。响声惊动了沈林,他抬头看到了李向辉。
四目相对沈林转头看向他,他说话结结巴巴:“我刚到,我……什么也没听见……”
沈林冷冷地看着他,一步步的逼近:“你不是刚到,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
“您可以放心,我看到的听到的一定会跟你向局里汇报的一致。”
沈林依旧死死地盯着李向辉:“你如果想立功,没必要听我的。”
“我知道,可我跟着你时间长了,我不想换一个吕步青那样的上司。”
关于胡半丁的死,沈林的选择了后者的解释,党通局这边,李向辉在叶局长处也帮沈林掩盖了过去,但现场疑点重重,叶局长并没有完全相信,而是暗示吕步青进一步调查着。
而且沈林试图用这个解释来瞒过沈伯年。
他专门走了一趟,到的时候沈柏年正在刻印章。
沈林酝酿片刻,硬把那句话憋出:“胡伯死了。”
沈柏年随之手一抖,刻刀划破了手指,鲜血把下面的宣纸殷红了一片。
“发生了什么?”
“胡伯的死,怪我。我没有想到那个陈伟奎投诚过来说有情报要交待是假的,是为了刺杀我。他趁我不备抢了我的枪,如果不是胡伯,死的可能就是我了。”
他一边给沈伯年包扎着,一边说道。沈伯年呆立了半天,却是一副笃定的模样:“老胡的死,你没跟我说实话。”
“那个共产党应该不会到家里来杀你,这不像共产党的作风。”
沈林急促“父亲……”
沈柏年却举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
“老胡是为了你弟弟死的。你跟不跟我说实话都没关系,只是别忘了,你答应过,不管出了什么事儿都不要为难你弟弟,你们是一家人。”
这一句话后,两个人似乎都察觉到了门口的沈放,停止了对话。
沈放走了进来,沈林却转头离开,沈柏年又开始用刀子刻石头,只是动作更加缓慢,沈放就这样在一边看着不说话。
过了一会,沈柏年开口了:“你来了也不说话?”
“胡伯的事情,大哥跟你说了吧。胡伯的身份……”
沈柏年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刻刀,脸上有怅然的神色,他回头看着沈放,缓缓点了点头,沈放即刻了然。
“我早就该猜到了。”
沈柏年看了看沈放:“你怎么看老胡?”
“不管他是什么人,他都是沈家的人,沈家的一份子,是我的胡伯,这个改变不了。以前我以为一个人只要他愿意,就能将过去的经历全部抹掉,就能选择一份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现在我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我的过去已经融入到我的血液里。就拿您和我来说,您的性格,脾气,为人处事的方式,都在我身上体现了。”
确定了胡半丁的身份,沈放去见了任先生。
“胡半丁同志牺牲了,他是我们的人。”
任先生这边也已经打探到了,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为确保安全,大家都是单线联系,很多同志一直到牺牲的时候别人可能都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
两人黯然,看着玄武湖远方的水面有水鸟飞过,掠过平静的水面荡起涟漪。
许久,任先生才开口:“看来你的身份沈林已经知道了。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你离开南京。另外一条是……”
沈放没有去看任先生,淡淡地说道:“对付沈林么?”
任先生没说话。
“我看过党通局的案件记录,沈林掩护了老胡,也就是在掩护我。”
“但我们无法掌握沈林的动作,你现在没暴露,不代表以后他不会说出来。当然,于情于理,对付沈林,对你来说是很难的,组织上也不觉得沈林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所以,你还是离开南京吧,越快越好。”
沈放摇了摇头:“不,除去这两条路外,还有第三条。”
任先生意外,看了看沈放,面露疑惑。
“说服我哥,让他走到我们的队伍中来……”
他话刚说出口,任先生当即否决:“这太危险了……”
沈放争取着:“希望组织上能给我这个机会,我想试一下。现在的沈家,我的父亲被抓了,胡半丁也死了。这对沈林的触动很大,如果能策反沈林,也许我们可以获得更多。”
任先生思考了一会儿,似乎考虑到了其中利弊,继而缓缓说道:“我会向组织汇报,但这期间只能你自己承担风险。”
沈放坚定:“相信我,他既然在掩护我,我就有机会。”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但或许对沈放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一个雨天,兄弟两个相约而至。
别墅里,沈柏年一面泡茶,一面问:“老胡的后事料理妥当了么?”
提到老胡,两兄弟都有些伤感。
“他在徐州有个侄子,我给了些钱,让他侄子把胡伯的遗体送回了老家安葬了。”沈林如是说。
沈伯年叹了口气:“那就好,人终究是要叶落归根的。”
沈林忙跟话:“在最后的归宿到来之前,总要活的好好的才行。”
就这一句话中的迫切,沈伯年便立刻就看出了沈林的奇怪。
“你今天有心事。”
说完他又看了看沈放,从进屋到现在都没有讲一句话,他又改口道:“不对,你们俩兄弟今天都有事。”
沈林正在倒茶,听沈柏年这么一说,手抖了一下,茶壶里的水洒在了茶海上。
他在家中收拾沈伯年的衣物。偶然翻出来一张诊断出,骨癌,晚期。并且他申请了让沈伯年去医院疗养,但是上面有个要求。
这就是他和沈放今日钱来的目的。
沈柏年微微一笑:“说吧,到底什么事,别把你们给憋坏了。”
沈林支支吾吾半天才开口:“爸……你的病历我看到了。”
沈伯年惊诧道:“就为这个?生死由命,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沈放忙跟着说:“既然余下的日子不多了,您不是一直说想出去走走么?我跟我哥都不想您再被关在这地方。”
沈伯年不以为意,喝了一口茶,沈林继续说着:“上面的意思是,让您写一份悔过书,就算把泄露的事儿交代过去了,这样您可以出去安心疗养,我和沈放也好陪您四处走走,在美国我也能找些关系,可以送您去看病。”
沈柏年没说话,良久后,他忽然放下茶杯。
“你们是我的儿子么?”
沈林和沈放不说话了。
“我是身体有病,但我这辈子从来就没有糊涂过,过去没有,现在也不会。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不用劝我了,悔过书?嘿嘿,恐怕得让你们失望了。每个人在公理和正义面前都退缩的话,社会就不可能被改变。当年,我既然想好了去革命早就想通这一点了。”
沈放见他态度坚决,有些急了:“我能理解您,可您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现在为什么不能换一种方式接受这个社会呢?”
“接受?我问你,活下来的意义是什么?你们不想让我最后的时间在软禁中度过,我能理解,可有那么多人愿意为了自己坚持的理想不顾一切,我一个垂死的人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兄弟两个皱眉,却不知道从何再说。
多次未果,上面下了最后的通牒,如果24小时内,沈伯年还是不写悔过书,恐怕也就不用写了,到时候一切也就成了定局。
别墅里,接到通知的兄弟两个再一次默契地撞在一起。
沈柏年正在篆刻,见两个儿子进来,将手里的刻刀放下了。
“你们又是一起,还要劝我写那个悔过书?”
来来回回已经不知道多少天了,他真的有些不耐烦。
沈林和沈放站在一边相互对视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柏年放下刻刀:“看来你们的上司给你们的压力不小啊。”
他知道,上面看不上他这条命,相比于杀了他来振威,他道歉来正名似乎更重要。
“如果我还不写呢?”
“那恐怕我们俩得一直在这儿劝您。”
他们两个趁势坐下,做出一副更加坚定的样子。
沈柏年叹了口气,想了一会,似乎不想让兄弟两个为难,忽然转了口:“那个什么悔过书,我可以考虑一下……”
沈林和沈放听了这话,相视一下,似乎轻松了许多。
沈伯年随即补充道:“但是,沈林,就算我同意写了,你也必须让党通局释放被抓的记者。”
“好。”沈林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沈放看了一眼沈林,四目交对,沈林毫无表情的地将目光移开了。
沈放明白沈林在欺骗父亲,那些记者都已经被判了重刑。
天已经很晚了,又为了等待沈伯年的悔过书,以防发生其他的意外,沈家兄弟两个晚上暂住在了紫金山别墅里。
早晨,日光稀薄,沈林先一步从沙发上醒来,他有些迷糊,掀开自己身上盖着的衣服伸脚下地。
接着他似乎感觉到了异样,脚上怎么湿漉漉,黏糊糊的,低头一看,地上竟然全都是血。
沈林抬眼看去,只见沈柏年坐在身边的椅子上,桌子上放着那把刻图章的刻刀,刻刀的刀刃上沾染着斑斑血迹。他一只手耷拉着垂了下来,鲜血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地毯,血水四散蔓开……
沈林呆住了,过了半天他才轻声地走过去握住父亲的手,似乎怕吓着熟睡的父亲。眼泪吧嗒地落了下来,声音也终于喊了出来:“爸。”
这一声将沈放也惊醒了,沈放一个翻身冲了过去。
两个人呆呆的,眼泪不断地涌出来,等沈林从泪痕中缓过神来,才看到桌上那几份旧报纸。
报纸上面写着那些披露文件的记者被判了重刑,旁边是沈柏年写的最后的绝笔。
这个社会让人彻底的绝望,我不想在欺骗和谎言中苟延残喘,虽然我已经没有力气拿起炸弹和手枪,但我自有向这个丑恶的政党宣战的方式。沈放你身上也有伤,但要照顾好妻子,别跟我一样。沈林,你得善待苏静婉,她也是命苦的姑娘,我这些年病痛和孤僻的生活多亏了她的陪伴,如果有可能尽量找个好人家让她嫁了,别亏待她。
看着父亲的尸体,沈林情绪彻底控制不住了,他猛地揪住沈放把他压在墙边,掏出手枪指着沈放的头。
沈林压低的声音,嘶哑着说:“都是你,都是你让沈家变成这样,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你这样的弟弟!你到底是个什么鬼?”
沈放很平静,眼光中毫无恐惧,缓缓而镇定地:“开枪吧,如果能让你觉得解脱,死在自己哥哥手里好过死在别人手里。”
兄弟俩就这样僵持了很久,终于,沈林的手松了,枪掉在了地上……
沈伯年被和妻子葬在了一起,苏静婉打算年前离开南京,说是苏北有亲戚,要前去投靠。
一个家散了个彻底。
再往后,四九年一月,华东淮海地区的国共会战以国民党几十万军队被全歼而告终,共产党的军队随即团团包围了天津,国民党在长江以北的统治岌岌可危,长江以南也开始着手南撤的准备,一些部门率先迁往广东。
叶局长提前跟沈林打好了招呼,党通局在不久以后将会划归内政部,改称内政部调查局。
之后有说上两句夸他的话,就这样冠冕堂皇将他送了出去。
“党通局上上下下,无论从人品、忠诚度还是能力来说,最信得过的人就是你沈林,看这局势,如果党通局南迁,留下来坚守南京的,必将是你,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几日后,侨务委员会新加坡办事处的梁纪明又来了。
李向辉将他引进沈林办公室,等李向辉退身出去,梁纪明一脸的巴结相,不等沈林问,已经逢迎地:“沈处长,上次说的顾志伟在新加坡的下落,我已经查出个十之八九了。”
他说着沈林隔着办公桌面对面坐下,将一叠资料从皮包里拿了出来,递给沈林看。
“根据我的调查,顾志伟在新加坡和共产党组织来往密切,他似乎在为共产党筹措资金……”
梁纪明神秘地笑了笑,停顿片刻,继续说道:“顾家人之所以能离开南京,靠的也是共产党。顾晓曼和她在新加坡的朋友一直说,之所以能离开中国,多亏了一个恩人,我一直想弄清楚她嘴里的恩人是谁,但那姑娘的嘴一直很严。不过,我却发现了她日常读的书里夹着一张照片。”
他神秘地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了沈林。沈林接了过来,看了一眼,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脸上却依然不露声色。
照片上的人正是穿着一身军装的沈放。
沈林将资料和照片收在了一起,似乎不经意地问:“你住哪儿?”
“梅园路的万和宾馆,315号房。”
他给了些钱,将梁纪明暂时打发回了宾馆。然后忙将李向辉招了进来。
沈林派李向辉带着钱特意走一遭,告诉他,这事情就此打住,不要插下去了。并且定了一张船票给他,要他尽快回新加坡去,说这儿有人对他不利。
梁纪明不明所以,但也无奈,偏偏也巧,出门正好遇见了闫志坤。
他们两个曾经是同学,闫志坤知道他呆不久,便拉着他去喜乐门喝了一顿酒。
临走的时候,梁纪明看上了曼丽,给了钱将曼丽带了回去。叫了一辆黄包车,和曼丽坐了上去。
他们到了曼丽的私宅,梁纪明急着宽衣解带,可才进门没多久,大门便就在这“啪”地被撞开了。
门外面一个男子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人。
“妈的,你敢玩我的女人。”
曼丽慌张地朝床里面躲,梁纪明有些莫名:“什么玩你女人,她,她不是舞女么?”
“你放屁,你哪只眼看出来是舞女,这是我老婆。”
这时,曼丽也哭泣起来:“老公,这不怪我啊,我本想去舞厅玩玩,都是是他,他喝多了非拉我来的。”
领头的嚷嚷着要带他去见官,梁纪明酒醒了一半,似乎忽然懂了喊道:“你们这是仙人跳,跟我玩这一手,你知道我是谁么?”
领头男子拔出匕首来,抵住梁纪明的脑袋:“老子管你是谁?敢睡我女人,老子就跟你没完。想平事儿,就拿钱。”
说着他看到一边梁纪明的公文包,一把就抢了过来。
梁纪明也不管那明晃晃的匕首,跟那人争抢了起来,两人纠缠在了一起,突然领头男子一个抽搐,停住了争夺,身子慢慢倒在了地上,嘴角涌出了鲜血。
梁纪明吓得将手里的匕首扔了,捡起衣服,拿起公文包刚准备逃走。突然门又撞开了,两个警察冲了进来,拦住了梁纪明的去路。
梁纪明跟闫志坤是旧识,想着共党的事情说了也没关系,便将能说的全都说给了闫志坤听。
通过相貌描述,闫志坤很快就怀疑了那照片是沈放,加上沈林急着打发梁纪明走,他将一切讲给了吕步青,吕步青很快就笃定沈家兄弟有问题。
吕步青到处调查梁纪明的下落,最后听说了仙人跳的事情,便急腾腾地冲进了警局监狱。
只是见到的那个人,却并不是梁纪明。
他恼羞成怒,转而又奔着沈林办公室李去了。
没有敲门,态度明显,沈林从文件里抬头:“吕科长,这是怎么了?心急火燎地冲进来?”
“你把梁纪明藏哪儿了?”
“梁纪明?他不是走了么?”
吕步青火气更大了,身子微微前倾着:“沈林,你甭跟我装傻充愣,我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梁纪明掌握着顾志伟一家人离开南京的证据,可你却隐瞒不报,而且现在梁纪明还失踪,你想玩什么花样?”
沈林脸色一沉,方才的神色小时,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骂道:“吕科长,你以为你现在是在哪儿,和谁在说话,没有任何证据,在我这里瞎嚷嚷。你说的梁纪明的确找过我,可我并没有当回事儿。一个拿假情报来汇报的人,你倒是当个宝,还跟我对质!有证据你再说话!否则别怪我这么多年的同事不给你面子。”
吕步青的势头被沈林压了下去,愤愤地看着沈林,咬牙切齿地:“你别以为我找不到证据。”
吕步青愤懑地离开了。沈林坐回到椅子上,显得有些疲倦,用手按了按眉心,闭上眼……
他没想梁纪明死,这样的一出戏,只是为了他心甘情愿地尽快离开这里罢了。
同年1月31日,华北地区国共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会战平津战役,国民党称作华北战役,以天津被解放,而驻守北平的傅作义率部接受改编,北平和平解放而告终。
国民党接二连三的惨败,让整个政权摇摇欲坠。蒋介石被迫下野,代总统李宗仁试图求和。与此同时,南京城内的民主运动也更加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社会各界对国民党政权的反抗和愤怒达到巅峰。
与此同时,这一年也终于走到了头。
沈林送走了苏静婉,苏静婉在码头的时候劝他也搬出沈宅。
那么大的房子,他一个人真的太孤单了。
沈林只叹了口气没说话。他之前就约了沈放吃年夜饭,如果他不离开南京的话。
那一天,沈放果然如期而至。
窗外有鞭炮的声音,两个人表情都有些惆怅,沈林叹息了一声,忽然感慨:“46年你不想回家,47、48年你在躲着这个家,今年,碧君要陪她父亲,恐怕就咱哥俩了。”
沈放举杯,将闷着的一口气出了:“希望这一年的我们都能有些收获。”
沈林却泼冷水:“这个家有收获么?”
死的死走的走,如今还剩两个,是针锋相对的敌人。
“看你怎么理解,父亲的死,让我明白了些道理。”
沈林看着沈放,似乎在等着他说下去。
“我和父亲是一样的人,都是固执的,为了一个信念,至死不渝。”沈放说道。
“所以你留下来了?”
沈放不答,只反问:“你特别希望我走?”
沈林点了点头:“于公,我该把你抓起来审问,于私,我真的希望你走。你的身份,在陈伟奎告诉我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
沈放模样淡定,像是早就猜到了:“你是说罗立忠死的时候?”
那个时候沈放就有预感,罗立忠死前,一定是说出了自己的身份的。
沈林点了点头,但随即语气严厉起来:“你算定了我不会抓你?不走你还要做什么?继续做共产党的卧底么?”
“我不走,是因为有很多话我还没跟你说清楚。我在找合适的机会说出来。”
他的计划如今是个非常好的时机。
沈林语气却并不好:“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你有你的身份,我有我的职责。我容忍你已经太久,以前是因为父亲,现在父亲不在了,你还想继续蒙蔽我、利用我么?”
以他的性子,做到如今这样,已经很大限度了。
沈放不解地看着他:“利用你?这是从哪儿说起。”
“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罗立忠的事件你就是在利用我。你给我罗立忠操作股市的证据,完全没必要去党通局找我,可以给我打电话约在别的地点见面。你那么大张旗鼓地来找我,就是要激怒罗立忠,故意让他把你抓起来的,利用我来除掉罗立忠,然后取而代之。”
沈放争锋相对:“我替党国除害,同时自己能升官不好么?”
听见沈放还试图掩饰,沈林冷笑一声:“算了吧,你并不真的在乎保密局一处代理处长的位子。你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接近灵芝计划,能掌握灵芝计划的一切,我说的没错吧。”
他情绪激动难以自己:“你以为你们做的事情都天衣无缝么?你也太天真了,就在前几天,我还给你做了一件擦屁股的事情。”
说着,沈林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摔在桌上,正是沈放的照片。
“知道这照片哪儿来的么?党通局驻新加坡办事处的人带回来的!”
他从来都不缺证据,从罗立忠死前的话,到陈伟奎的调查,再到这张照片。他已经对沈放的身份十分笃定。
沈放沉默了一会,低头再仰头:“你说的都对。我还知道你根本就是在怀疑你坚持的职责是不是对的。否则你就不会在田中跟我见面的时候对他开枪救我。”
沈林脸色铁青:“田中事件,你怎么知道是我开的枪。”
“我后来去现场勘察过,陆文章的一枪只是打飞了田中的手枪,另一颗子弹打中田中的肩膀,是从夫子庙对面的小楼上打的,而田中跟我见面的地点只有你提前知道,所以当时救我的只有可能是你。”
他说完了话沈林变得更加愤怒了,几乎咆哮了起来:“当初那一枪是我救了你。是我的错。就是因为你,这个家才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如果不是因为你,父亲,老胡就都还在,这个家的年夜饭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沈放也缓缓站起身来:“因为我?爸为什么会自杀?老胡为什么会死?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你还想不通吗?你总是要维护国家秩序、维护社会秩序,你想过这个国家的统治机构是怎么组成的吗?你殚精竭虑地想维持这些,可你能做到吗?”
“够了!轮不到你教训我,你给我马上离开南京,我就当你从来没出现过。”
两人说着说着气氛变得激烈起来,几乎是声嘶力竭。
“我不会走。我明白父亲的心意,他想让你跟我一样。”
这话的意思,沈林似乎听懂了,忽然阴沉地说:“你想策反我?”
两兄弟相互注视着,都没有说话了。
沈林喉结动了动,喘息了两口气,接着打破了沉默,结束了对话:“你和你们的人都小心点儿,吕步青盯得非常紧,这一次我从他那里拦下了梁纪明,下一次我可不敢担保你们有那么幸运了。”
说完了话,沈林上了楼,诺大的沈宅显得空旷孤寂。
不过他走在二楼的走廊里,路过沈柏年的房间走到自己的卧室门口后又退了回去。
猛的推开房门,沈林打开灯,房间的阴影里坐着一个人,像是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时候沈林才看清,居然是苏静琬。
苏静婉有些不安的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红酒放下。
沈林语气冷冰冰:“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回来?”
苏静婉慌张地掩饰着什么:“我,我没走,其实……我……我在苏北没有亲戚,我能去的地方只有这里,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沈林目光凌厉的看着苏静婉,一步步的走近她:“你听到什么了?”
“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是么?”
沈林的手攥的紧紧的,目露杀机。他已经跟苏静婉离的很近了,只要一抬手就可以掐住苏静婉的喉咙。
苏静婉已经慌的开始抖了起来:“我只是想念老爷了,除了这儿我没地方可去。”
沈林刚要抬手,突然看到苏静婉的另一只手里拿着父亲的相片。
沈柏年说过,要他好好善待苏静婉。
沈林的的表情慢慢缓和下来,向后退了两步,看着苏静婉:“没什么,如果实在没地方去,就住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