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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普净禅师

楼船在夜色笼罩的长江上稳稳前行。

贾逸靠着船栏,出神地俯视着脚下滚滚而逝的江水。离荆州公安城只有一天的路程了,他却一直提不起精神。从许都到建业,又去公安,匆匆忙忙,像是一片浮萍身不由己。以前的日子虽然过得如履薄冰,至少有为父报仇这个信念在支撑。而现在,虞青、孙尚香、关羽……这些人要做的事情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是救了自己性命的寒蝉,那个保持三分天下局势的目的,细想来还是有些莫名其妙,总觉得离自己很遥远。少年时期家道中落,其间见识过的人情冷暖,让他多了一分市侩和冷漠。为了某个人或者某个组织而赴汤蹈火,贾逸是做不到的。

这几天在船上,跟诸葛瑾、虞青都打过几个照面。诸葛瑾表现得很客气,跟贾逸寒暄了好长时间,只是那种客气里透着的疏远,就算再迟钝也能体会得出来。而虞青,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孙尚香的忌惮,倒是没有再找他麻烦。

贾逸对虞青的态度愈加恭敬。虽然他算不上八面玲珑的人,但在官场混了这么长时间,贾逸明白寄人篱下只能低调处事。毕竟孙尚香是因为利益才接收他,那就很容易会因为利益而将他摒弃。姿态放低一些,别招来太多不必要的麻烦,没什么坏处。

“睡不着?”一股清淡的香味飘来,娇小的身影靠在了他旁边。

贾逸转过头看着她,火光之下,孙梦的侧脸美得让人窒息,只是带着淡淡的陌生感。

“贾校尉,是否真的有个朋友跟我长得很像?”孙梦轻声问道。

“不是朋友,是我的妻子。”

“喔?”孙梦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却随即笑道,“贾校尉这样说,感觉好暧昧。”

“当你失去一个人以后,会觉得遇到的人都像她。先前是我唐突,吓着姑娘了。”

“不必道歉,我表姐说过,用情至深的男人总能被人原谅。不过,她也曾说过,作为一个女子,就算喜欢上了一个人,也不要把身心托付给他。因为对于男人来说,在家国天下面前,女人只不过是打发空闲的玩物而已。”

贾逸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这种看破了一切、懒得争辩的神色,真是有点讨打。总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贾逸眉头一跳,问道:“孙姑娘,我们才相识几天吧,你说的以前是什么时候?”

“跟你说话好累。”孙梦撇了撇嘴,“我从卷宗上看到的,上面说你在进奏曹的时候,是个行事果断、野心勃勃的人物。可现在却看起来郁郁寡欢,没有什么精神。你在进奏曹怎么了?为什么要叛逃到解烦营?”

贾逸沉默了好一会儿:“野心勃勃倒也谈不上,我在十五岁之前,从没有想过要出人头地。和族中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我练剑、读书、清谈,过着很平淡的日子。关于未来,根本没有去认真想过。但在十五岁那年的上元节,我们全家人在一起吃饭时,大门突然被撞开,成群的虎贲卫在司马懿的率领下冲进院中,带走了我的父亲。四日之后,他因贪腐被腰斩东市。两个月后,母亲因忧愤过度而死。她临死前还在念叨,她不相信我父亲会贪腐那么多钱,她一直认为是司马懿设下的阴谋。她要我向司马懿复仇,虽然我当时只有十五岁。

“家道败落,只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人情淡漠,也是意料之中。后来又过了几年,叔公贾诩觉得我是个好苗子,力排众议为我在解烦营谋了个差事。人一旦有了背负,就会变得愈加努力。三年之内,我就从都伯升到了都尉,外放石阳。在石阳城四年后,我又从都尉升到校尉,调回许都彻查寒蝉一案。

“我以为那是个机会,以为我的人生,正朝着我所希望的方向发展。我借着查案的契机,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机密,被世子曹丕纳为亲信。在家宴上,世子妃更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将一位有好感的姑娘指婚于我。那时候我觉得,佳人权势都在一步之遥。不管寒蝉的案子查没查清楚,我都将成为从龙之臣。假以时日,就能堂堂正正向司马懿复仇。谁知……”

贾逸停了下来,转过身子,看了眼孙梦。孙梦正倚在船头,手撑着下巴,静静看着他。

贾逸收回目光,看着脚下深不可测的江水,继续道:“在回去的那条小巷中,那位姑娘却被白衣剑客杀死了。而我也发现,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局,我只不过是颗一开始就要被舍弃的棋子。后来,我侥幸逃出许都,在贵人相助之下投到了解烦营。如果按照你看到的那卷宗上对我的品评,我应该会想方设法报复陷害我的人。但在解烦营的这一个月里,我却一直在犹豫。我现在的身份,只不过是一个被排挤的校尉,而仇敌,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魏世子和进奏曹上官。向他们复仇,可能吗?”

孙梦歪头,有些惊讶地问道:“你怕了?你竟然因为害怕他们位高权重,就不敢复仇?”

贾逸觉得口中充满苦涩的味道:“我接近过他们,知道了我们的力量悬殊到什么程度。就算是现在,曹丕若想置我于死地,我也只能等死,毫无还手之力。”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满是血腥味的夜晚,一袭白衣的剑客,香消玉殒的佳人,幽深寂静的长街,炽亮无声的火把……

他自言自语道:“我是怕死吗?不是,明明做不到的事,却硬要去做,虽然看起来很悲壮,却只是送死而已。我不是个英雄,舍生取义的事情,我做不来。可是,不去报仇的话,我要去做什么?活着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要在乎活着有什么意义?”

“你还年轻,活着只是惯性使然,是不会理解我这种经过了太多事的人。”

“或许吧。可是在这乱世之中,对于很多人来说,能活下去都是一种奢望。想想那位死去的田川姑娘,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就算终其一生,你也找不到活着的意义,那也没什么好迷茫的。毕竟对于人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爱恨情仇都不过是附庸而已,意义更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或许在当下,失去的让你很痛苦,得不到的让你很焦灼,但只要活着,就有无限的可能。”

“比如?”

“说不定你以为已经死了的人,会再度站在你的面前。”黑暗中,孙梦的眸子闪闪发亮,“不要把太多的心思,放在为什么要活下去上面,不然你会错过很多人、很多事。”

火盆里的火光熄灭了。孙梦俯身,拾起几块木柴丢进火盆里。夜风吹过,原先已经烧成灰烬的底火萌出孱弱的火苗,引燃了丢进去的木柴,又噼噼啪啪地烧了起来。

贾逸怔怔看着燃烧的火光,沉默了好一会儿。

末了,他笑了笑:“想不到我落魄到需要你来安慰我了。”

然而,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迎接船队的,是关羽的儿子关平。

这种规格的迎宾,让诸葛瑾有些难堪。但他却一直笑容满面,谈吐得体,似乎并不在意。看着所有礼物装卸完毕,他才在关平的护送下前往驿馆,虞青带了二十名解烦卫紧随其后,贾逸和孙梦则远远地跟在后面。

公安城位于荆州境内,是一座战略要城,太守是荆州士族出身的傅士仁。而威震天下的关羽,此时也正率大军驻扎在此。公安城虽不是郡治所在,但城内的繁华程度却并不亚于东吴的建业城。商铺货物充足,酒肆茶社人声鼎沸,就连街边摊都生意极好。路上行人衣着整洁,精神满面,看起来对眼下的生活还算满意。

眼看到了驿馆,贾逸没由来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人在盯着自己。他环顾四周,发现驿馆不远处的阴影中,站着一个闲散的年轻人。这人身着一件白色深衣,又背了一根长枪,正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

贾逸皱了皱眉头,长枪是上阵搏杀之时用的兵器,就算是用枪名将,平时也是便装长剑出门。近身搏斗用枪的,恐怕只有军议司的白毦卫了。而且就算是白毦卫,也因为长枪近身搏斗不利,全部换装成了短枪大盾。这人在大街上背着一根长枪行走,恐怕连作揖行礼都很不方便,真是有些傻里傻气。他上前一步,想要看个仔细,这人却迅速退回了阴影中。真是奇怪的家伙,贾逸没有追下去,跟在解烦卫后面进入了驿馆。

驿馆里还算干净,也没有什么闲杂人等。解烦卫们在虞青的带领下,将所有房间都巡查了一遍,挑了间方位、布局都较为安全的给了诸葛瑾,然后分配了剩下的房间。贾逸的房间分在了二楼角落,他领了钥匙正要上楼,却被虞青叫住了。

“贾校尉,此次来荆州,你可知道是干什么的?”

贾逸低头道:“还请虞校尉赐教。”

“你既然是我解烦营的一员,理应主动弄清楚职责所在,而不是等着我给你吩咐。”虞青语带讥讽,“我们前来荆州,一方面是护卫诸葛长史,另一方面则是继续追查甘宁遇刺的案子。”

贾逸无意辩白,问道:“不知虞校尉发现了什么线索?”

“在酒肆中,伏击我们的那几个弩手,用的是上好的蜀地连弩。将作司的工匠拆解之后,确定制成时间在半年之内。我们梳理了半年内边境上有官牒凭证的军械来往,并没有发现这批连弩的痕迹。于是,我们对涉及走私的商家进行了排查,梳理出了三家有嫌疑的。这三家,我们要一家一家地排查清楚。”

“虞校尉行事果然神速,不知道魏境清江帮那边……”

“我们的人到达前晚,清江帮与蛟龙帮起了械斗,清江帮主和大部分帮众都死了。”

看来,清江帮果然只是个幌子,已经被灭口了。

“虞校尉,我们如今是在蜀地,排查商家是不是要经过蜀人的允许?”贾逸道。

“是需要蜀人的配合,不是他们允许。”虞青道,“日程安排上,今晚是公安城的太守傅士仁宴请使团,你也要随席参加。”

“虞校尉是想在今晚的筵席上,要傅士仁配合我们缉私吗?傅士仁虽然是公安太守,但关羽还驻扎在公安城,他能做得了主吗?”

“他不同意,我们就自己做。”虞青不耐烦道,“今晚你要做好准备,一切听我号令。甘宁遇刺一事,早日弄清楚,你也能早日洗刷嫌疑。”

贾逸拱拱手,径直上了楼,推开房门。里面狭小局促,仅仅容得下睡榻和长案。他摇了摇头,坐在长案旁将手中的木简摊开,却发现中间夹着一卷粗布。摊开粗布,原来是公安城的地图,上面简略地画出了城内的布局,并把将军府、军议司、水军大营等地方标注了起来。不用说,这是潜伏在公安城内的解烦营细作勾勒出来的,想必花了不少心血。不过对于听令行事的自己来说,没有多大用处。贾逸将粗布丢到一旁,又拿起了木简,细细查看起日程安排。作为一同前往荆州的解烦营校尉,本应该在启程前就参与日程核定和护卫安排,但直到驿馆之后,他才接到这样一份竹简。他明白,虞青仍在排斥他,不过倒也无妨,反正他也不打算为解烦营出多少力。

日程安排上的晚宴,做东的是公安城太守,关羽和关平都不参加,这在礼节应对上是愈发过分了。不过以诸葛瑾的脾性,恐怕也不会计较太多。对于礼遇、尊严这种东西,他一向不在乎,只要讨得实利就行。明日诸葛瑾将在关平的陪同下,视察荆州水军。嘿,关羽炫耀军力,诸葛瑾一探虚实,两下各有所取。后日诸葛瑾拜见关羽,提及求亲一事……

猛然间听得窗棂处一声异动,贾逸转头望去,却见一只灰色的鸽子停在那里,正瞪着漆黑的眼珠看着自己。他起身走向房门,确认周边无人之后,拉上门闩,才向鸽子走去。这只鸽子并没有振翅逃走,而是冲着贾逸咕咕叫了两声,似乎颇有灵性。贾逸将鸽子拢在手中,小心地从鸽子足上取下一根纤细的竹管。他抠去竹筒顶端的蜡封,倒出了一卷纤细的纸条,坐回了长案。贾逸小心地将纸条展开,薄得近乎透明,上面却一个字也没有。

又是矾书。

贾逸只觉得寒蝉行事诡秘到了烦琐的地步。以前在进奏曹,就算是传递机密情报,也不过是以火漆封闭竹筒交由专人派送。而寒蝉不但驯养出了信鸽,就连消息都是写在矾书上的。这薄薄的一片矾书虽然轻飘飘的,价值却几乎等同于相同大小的金箔。

贾逸用手指在长案上的陶碟中蘸了一些水,轻轻抹平纸条。字迹随即隐隐浮现:探查甘宁遇刺真相,适时相助孙梦,慎行勿死。

仅仅过了一会儿,纸条逐渐融化在水渍之中,完全看不出什么痕迹。

贾逸拭去长案上的水迹,走到窗前将竹管绑回鸽子脚上,挥手将鸽子驱走。驿馆下面的长街上人来人往,倒是没人注意到他。贾逸坐回长案旁,仔细琢磨着那几个字。“探查甘宁遇刺真相”,那就说明甘宁遇刺,寒蝉并未参与。“适时相助孙梦”,就有些值得玩味了。孙梦到底跟寒蝉有没有关系?抑或是孙梦荆州此行要做的事,跟寒蝉的利益相关?“慎行勿死”,看来寒蝉还是对他的性命有些在意的,关键时刻倒可以试着向寒蝉求救。

自己在大牢中对甘宁遇刺案所作的那番推断,陆逊应该会转告给孙尚香。当然,他并没有将所有的推断和盘托出。尤其是孙梦的事,根本没有提起。孙尚香作为孙权的妹妹,派了孙梦搅和进刺杀甘宁的案子中,倒有些要削弱淮泗系、扶持江东系的味道。如果此事传出,那对江东政局的影响可不容小觑。不过孙梦又含含糊糊地说,她和刺杀甘宁的人不是一路的,刺杀虞青只是做做样子,更让整件事显得扑朔迷离。

她刺向虞青的那一剑,虽然时机把握得很好,但剑势并没有孤注一掷的决绝,反而留了些余地。也正因为如此,才让贾逸有时间出手相救。如果孙梦刺杀虞青是假的话,这么做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突然传来了叩门声,打断了贾逸的思绪。他起身走到门口,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拉开门,果然是孙梦。

“大白天的,你插什么门闩啊,是不是躲在里面,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孙梦弓着身子,好奇地往屋里探望。

“孙姑娘有什么事?”贾逸侧过身,将孙梦往房内让了让。

孙梦却没有进去的意思,站在门口道:“都说荆州富庶,物产丰富,等下要不要出去转转?”

“恕在下不能奉陪,公安城太守傅士仁安排了晚宴,虞青要我出席。”

“无趣。”孙梦撇了撇嘴,“那我自己出去逛啦。”

“你不跟虞青禀告一声吗?”

“我是孙郡主表亲,做什么事用得着跟虞青说?”

“那我派两个解烦卫保护……”贾逸话说一半就停了下来,讪讪笑了。他根本指挥不动解烦卫。而且孙梦来荆州,必然是有事要做的,解烦卫跟随,反而会让孙梦束手束脚。在那一瞬间,贾逸几乎生出了要推掉晚宴,陪孙梦前去的念头。但终究还是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根细长竹管,递给孙梦。孙梦捻着竹筒,来回翻看。这竹筒做工精细,只有拇指粗细,三寸长短,顶端蒙了一层草纸,底端则露出一根短短的棉线。

贾逸道:“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微妙,孙姑娘还是小心为好。如果遇到危险,你把这个竹管对准天空,拉动底端的棉线,就会射出一枚火球,在半空中炸成一团焰火。我看到后,会立刻赶过去。”

孙梦歪着头问道:“原来是烟花啊……我和表姐小时候也偷偷放过,不过这么小巧的倒是第一次见。我们放烟花的时候还被表哥训斥,说一枚烟花的价钱足够一户中等人家花销一整月了,骂我们太过奢侈。这种东西,是你们进奏曹弄出来的?”

贾逸道:“不是,是一个朋友的。我从许都出逃时,他送给我的。”

孙梦仔细端详着竹管:“要是把这东西……”

“这东西我只会用,不会做。你要是想仿制,需要有图纸和材料才行。稳妥起见,还得有参与过制造的工匠从中协助。”贾逸道,“而且这枚东西造起来非常麻烦,几乎是做十成一,造价快要抵得上同样大小的银锭了。”

“这么麻烦啊,那还是让别人去操心好了。”孙梦将竹管放进袖中,走了出去。

贾逸失神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了。因为田川的缘故,他对孙梦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认为田川是自己害死的,如果那天去世子府赴宴的时候没有拉上她,田川说不定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然而斯人已逝,他没有一丝挽回的余地,就连表示歉意的机会都没有。他不止一次地梦到过田川,然后又骤然在梦中惊醒,直到与田川酷似的孙梦出现。

他明白,自己对孙梦的好感,还有善意,都是出于对田川的补偿。虽然孙梦并不是田川,而这种善意对田川来说,更近似于一种背叛,但他还是身不由己。似乎这样做,可以给他造成一种假象——田川还活着的假象。

贾逸幽幽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放眼望去,江面上战船一直铺展到水天相接之处,旌旗招展,很是壮观。这支荆州水军,底子是前荆州牧刘表的残兵败将,收纳之时士气低迷、战力低下。关羽足足用了十年时间,招募精壮,提拔将才,反复军演操练,才有了今日的气象。

赵累收回了目光,沿着江岸策马而行。他已经担任公安城军议司长史六年了,前几任公安城军议司长史任职短则几个月,长的也不超过一年,都被撤换回了成都,只有他是个异数。他很清楚,自己能留在这个位子上,并不是能力出众,而是因为性情忠厚温仁,关羽能容得下他。

前不久主公刘备在汉中取得大胜,将曹操逼退到了长安。在众将诸臣的劝进下,主公承袭汉中王,册封五虎将,大振军心民心。荆州这边,关平、廖化诸将早已多次议论,认为应当立即配合汉中的胜利,北上攻伐曹仁才对。但关羽将军却并未有所行动,反而愈加频繁地跑去玉泉山,跟那老和尚喝茶论禅。

应该是担心孙权吧。虽然吴蜀现在仍是表面上的盟友,但因为利益而形成的同盟关系,实在太过脆弱,更不用提东吴一直对荆州垂涎三尺。而且眼下虽然军力可用,粮草筹备却不甚如意,只筹集了七成左右。就算关羽将军经营荆州已经十年之久,笼络了一些荆州士人,但还有不少荆州士族阳奉阴违。这次筹粮不利,就是他们在从中作梗。

其实早在十年之前,荆州士族中拥护汉室的当属多数。只是这些人几乎全都举家西迁,跟随刘备去了益州,留下的自然是拒不配合的占了多数。对于他们,关羽曾下手狠狠弹压了一番,但远在成都的军师将军诸葛亮却认为应采取怀柔手段。说是大肆杀戮会有损汉中王的仁义之名,而且会让迁往益州的荆州士族心生疑虑。而且这些年,一直有流言称关羽将军要割据荆州,自立为主,甚至有些人声称掌握了所谓的证据。

作为公安城军议司的长史,赵累自然知道这是无稽之谈。汉中王刘备一直没有质询过关羽将军,关羽将军也没有辩解过。倒是册封五虎将的时候,益州前部司马费诗从成都赶来,拉来了整整三车告发关羽的密信,在校场一举焚毁。当时三军欢声雷动,但关羽将军却一言不发。赵累明白,就算汉中王对关羽将军一如既往地信任,但也不得不安抚其他人。不然的话,根据密信将这些诬告之人一一下狱,杀一儆百,才是汉中王一贯的做派。地盘大了,麾下将领多了,就更要讲一些策略,搞一些平衡。

人真是很奇怪,地位越高,偏偏越是身不由己。

转眼间已经走到了中军大帐,赵累不等通报,径直走了进去。

关羽看到了他,微微颔首,示意他坐到侧席。帐中正在议事,讨论如何应对前来提亲的诸葛瑾。正在说话的是公安城太守傅士仁,他穿了一身尺寸略小的锦衫,更显得身材臃肿。或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他拿着一方绸绢不住地擦汗,絮絮叨叨说了好久,才停下来,满脸堆笑地看着关羽。

关羽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这门婚事当接?”

傅士仁连连点头:“对,对。下官听说那孙登长得一表人才,咱们大小姐国色天香,倒真是一对璧人儿。”

廖化沉声道:“末将认为不妥,将军与孙权身份不相配。”

傅士仁笑道:“关将军智勇双全,天下名将。孙权是东吴霸主,有什么不相配的?”

廖化正要开口反驳,却被关平扯着衣袖拽到了身后。关平上前一步,轻声道:“父帅还记得先前费诗拉来密信,当众焚烧之事么?”

“当然记得。”

“既然父帅记得,那我等就不必多言了。”

关羽捋起长髯,问赵累:“赵长史,你觉得呢?”

赵累道:“吴侯这次求亲,应该是费了点心思。先前他把孙尚香嫁给了汉中王,虽然后来又带回去了,但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按人伦常情,他给自己儿子求亲,对象理应是汉中王的女儿。现在他却绕过汉中王,直接奔将军来了,这把汉中王置于何地?将军若是应允了,川中那些人少不得又要在汉中王面前搬弄是非,给您安上些嚣张跋扈、意图自立的罪名。虽然汉中王是断然不会相信的,但他迫于川中派的压力,难免要向将军函询问责,徒增一些不必要的纠缠。再者,若是将军答应了这门亲事,大小姐嫁入江东就形同人质,以后若是与吴侯发生龃龉,就不得不先考虑大小姐的安危了。”

关羽点了点头:“还是赵长史考虑细致,这个亲家,是不能跟孙权结的。”

关平拱手道:“父帅英明,我们这就回绝了诸葛瑾。”

“不急,回绝是肯定要回绝的。但是他们此行包藏祸心,岂能让他们就这么舒舒服服走了?”关羽看了傅士仁一眼,“傅太守,我听说随队还有解烦营的人?”

“这个……”傅士仁有些窘迫,“属下还未曾仔细翻阅名册。”

赵累在一旁答道:“来了个翔凤校尉虞青,是领头的。还有一个叫贾逸的,从曹魏进奏曹叛逃至东吴的,另外还有解烦卫二十余人。对了,还有一个叫孙梦的,是孙尚香的表亲。数日前,甘宁和虞青在一家酒肆遇袭,凶器中有我们蜀地的连弩。他们此行,应该是与这件事有关。”

傅士仁忙不迭插话道:“这个容易,属下会安排人手,对这些人严密监视,防止他们轻举妄动。”

没有人接话,傅士仁讪讪地笑了,他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

“几个宵小喽啰而已,就由得他们去闹一闹吧。”关羽淡淡道。

“对,对,还是将军想得细致。他们不弄出点乱子,将军不好借机发作。”傅士仁满脸谄笑。

依旧是没有人接傅士仁的话,有很多时候,话说得太明白,反而显得很蠢。傅士仁脸上的汗更多了,手中的绸绢已经完全浸湿,发出一股隐隐的酸气。

关羽捋起长髯,道:“傅太守,今晚的宴席你就好好陪陪他们,提什么要求,都一口答应。就是这提亲之事,容不得半点松口,明白吗?”

“明白,明白。”

“那傅太守就先去安排,如何?”

“好的,好的。”傅士仁如释重负,起身离去。

还未等他走远,廖化就摇头道:“这家伙窝囊猥琐,愚蠢短视,竟然还能担任公安城的太守,汉中王在人事安排上是不是有些疏忽了?”

关平道:“他傅家世代居于公安,是本地豪族,为了笼络人心,汉中王才给了他这个职位。不过也亏得他浑浑噩噩,咱们才不必分心提防他,没有后顾之忧。”

赵累却凝望着傅士仁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们军议司安排在他身边的人,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关羽向赵累问道。

“没有,他频繁出入的那几家妓馆、酒肆,我们对里面的人进行过排查,没有发现可疑之人。”赵累道,“不过他的儿子傅尘,似乎有点奇怪。”

“那个整天背着长枪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的傻子吗?”廖化笑道,“我跟他喝过几次酒,不像是心里能藏住事的人。”

关羽起身,走出了中军大帐,凭栏眺望着眼前的江面。

长风拂过水面,浪花一层层打向岸边,玉碎而逝。江面上的战船随风起伏,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好一副豪气干云的景象。随着楼船上号旗挥舞,船队极为流畅地变换着阵形,看起来操练已久,战力不俗。

“楼船一百,艨艟三百,斗舰、舢板各五百余,水军两万,步军十二万,骑军四万。我们的军力虽然比对岸少了一些,但好在主公新胜,将士们士气高涨,而且兵甲精良,操练已久。总体上,还是我方占优。”关平道。

“将军,什么时候动兵?”廖化低声道。

“如果不是东吴突然出使求亲,我们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关羽顿了一下,“不急,都等了十年,再等几日也无妨。”

荆州果然是富足之地,这公安城的太守府,排场十足,不管是魏地还是东吴,都不能出其右。穿过朱漆大门,绕过那堵高大的萧墙,就看到了广阔之极的外厅。南北六十丈,东西各五十丈,北面有一个十丈见方的低台,上面放了十多张长案,显然是贵客席。低台之下,还十分整齐地码着近百张长案。摆了这么多长案之后,整个大厅依然十分宽绰,各色仆役穿梭其间,一点也不显得拥挤。

见虞青跟着诸葛瑾上了低台,贾逸便随便挑了个末席坐下。眼前的长案上,菜色也很是丰盛。一只烤鸡、一条蒸鱼、一碗羊羹、一碟卤肉,还有三碟素菜。无论从刀功、色泽、摆盘来说,都算是上等。

看来今晚做东的这个傅士仁,倒是费了不少心思。贾逸将长案旁的酒坛提了上来,拍开泥封,给自己满满倒了一盏。酒香绵软,还是少了北方酒的浓烈,喝惯了的口味还真是一下子变不过来。

他放下酒樽,眼角的余光却扫到了一个人。就算在这种场合,这个人穿了件绸袍却还背着一杆长枪。目光对视,那人冲贾逸眨了眨眼,坐在了对面的荆州席位上。正是下午在驿馆外看到的那个人,从身形上来看,应该是习武出身。只是不分场合时段,走到哪里都背着一杆长枪,倒给他平添了一股傻气。

贾逸端起酒樽,遥遥向他敬了一下,那人也端起酒樽回敬。贾逸更是觉得奇怪了。入仕以来,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但看他的样子,倒像是与自己认识。贾逸摇了摇头,不想为这种事徒费心思,他拿起筷子夹起了一片卤肉塞进嘴里。不错,肉质紧嫩,火候恰到,轻轻嚼了几口,已经齿颊生香。

厅中响起一阵沉闷的号角,傅士仁腆着肚子,踱步走到了高台中央。他高声说了几句,无非是什么欢迎东吴使团驾临的陈词滥调。贾逸也没有注意听,自顾自地将食案上的菜肴一道道品尝过来。

好不容易等傅士仁说完退了回去,丝竹之声又跟着响起,一队舞姬走到了中间的空地上开始跳舞。贾逸打了个哈欠,看了虞青一眼。原本说要在席间提起缉私一事,现在却只看到她臭着一张脸,慢慢地喝酒。

也不知道孙梦现在在做什么。贾逸忽地浮起了这个念头,他往后仰起身子,看着黑漆漆的天空。所谓逛街,只是说辞而已,谁知道孙尚香给她安排了什么事情。但愿不要闹出乱子才好。

舞姬一曲跳完,退了下去。贾逸又给自己倒了一樽酒,却看到虞青站了起来。

“傅太守设宴招待,安排了美酒佳肴、丝竹舞姬,席间诸位谈笑风生,想必很是满意。只可惜在下行伍出身,总觉得这席间还少了些什么。”

傅士仁满脸堆笑,起身道:“虞校尉,你要是觉得缺什么,尽管说。关将军吩咐过,你们是客人,要尽量满足要求。”

诸葛瑾笑道:“傅太守,这位虞青校尉在我们江东堪称巾帼英雄,说起话来一向耿直。万一她提了什么非分的要求,你若是做不了主,还请担待一下。”

虞青不等傅士仁回答,朗声道:“诸葛长史的话有些偏颇了。傅太守身为荆州豪门士族,执掌公安城,有什么事他做不了主?就算是关羽在场,也得给傅太守一个面子。”

傅士仁脸色微微发红,这话听起来是在捧他,但也让他骑虎难下。他抬眼看了看满院宾客,咬牙道:“那是自然,有什么事虞校尉尽管说!”

“我有个不成器的属下,一直仰慕荆州豪杰,傅将军可否给个机会,让他领教一二?”

贾逸“噗”的一声,把嘴里的酒吐了出来。这个不成器的属下,应该是自己了。

傅士仁的神情松弛下来,嘿嘿干笑两声:“不错,不错,比武助兴,这也算不得什么非分的要求。傅尘!你上场跟虞校尉的麾下比划比划,切记点到为止,不可坏了诸位雅兴!”

话音刚落,对席那个身背长枪的年轻人就站起来,走到了空地上。贾逸看了虞青一眼,发现她正盯着自己,只好也起身走了上去。傅尘解下后背的长枪,像模像样地舞了几下,对贾逸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贾逸还礼,拔剑出鞘。

“贾校尉是客,先请。”傅尘笑道。

贾逸也不谦让,颠了颠脚尖,突然发力,长剑平举直刺而去。傅尘扭腰躲闪,剑尖贴着肩膀擦过。他回转长枪,枪尾上提,撞向贾逸下巴。贾逸左手拍了一下傅尘肩膀,借势弹起,翻身跳开。两人错身而过,已经试出了彼此的实力。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长枪在上阵杀敌之时非常犀利,堪称百兵之王。但在近身搏击中,长枪却无法施展开来,占不到什么便宜。但傅尘在被贾逸抢到近身之后,仍能一招解困,已经算得上用枪的高手。

“你身手不错,但比起我还差了一点。”贾逸手下剑光一闪,攻向傅尘手腕。

傅尘也不躲避,右手往后一缩,左手运力,枪身迎着剑光而上。只听“叮”的一声脆响,枪杆格开了剑身。而贾逸已欺身两步,剑刃顺着枪杆直削而下!傅尘运力将枪身往地下一戳,竟然撒手离开长枪,错身之后,肩膀撞向贾逸。贾逸被撞了一个趔趄,向前冲了几步,将后背露给了傅尘。而傅尘已经再度抓住长枪,身子转了个圈腾空而起,踢向贾逸。贾逸听得身后风声作响,剑尖点地借势翻身,正看到傅尘双脚踢来。他一个铁板桥硬生生将身子下坠,躲过了飞踢。

两人又一次错身而过,但是兵刃却都留在了原地。贾逸拔起插在地上的长枪,觉得出乎意料的沉。枪身是上好的牛筋木所制,白色中隐隐泛出些赤色。他掂了掂长枪,掷还给了傅尘,傅尘也将长剑抛了回来。

“兄台的这路枪法,似乎远近兼备,攻守相宜,不知道师承何人?”贾逸问道。

“我比贾校尉小两年,不用叫我兄台。”傅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横枪身前,“听说贾校尉原先在魏境时,与白衣剑客战于小巷,同行的妻子惨死剑下。而贾校尉在生死两忘之间,领悟剑中真意,境界大为提升,不知是真是假?”

贾逸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今夜贾校尉似乎并未用尽全力。”

贾逸摇了摇头:“本来就是比武助兴,何必倾尽全力?”

“可是身为武人,如果不认真对待每次比武,又怎么能让自己逐渐变强?如果自己不够强,又怎么能保护重要的人?”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的意思,是因为我没有倾心武道,自己太弱,才让妻子惨死?”

“正是。”

四周的近百张筵席鸦雀无声,贾逸没有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傅尘。傅士仁脸上沁出一层油汗,坐立不安地东张西望。他觉得傅尘说话不妥,想要出言训斥,却又看诸葛瑾和虞青都一脸笑意,不禁又有些犹豫。

傅尘身子微微放低,枪尖指向贾逸。他吸了一口气,暴喝一声,攒枪刺出。贾逸举剑格挡,“叮”的一声兵刃相碰之后,傅尘长枪已然快速撤回,又攒枪再刺。贾逸不敢托大,挥剑再度格开,而在他还未变招进攻之时,长枪竟然已经再度刺到面门!贾逸仰头翻身一跃,躲开枪势。

这几下刺击招式毫无精妙可言,仅仅只有一个快字,却是要命之极。贾逸已经掂量过长枪,知道分量不轻。而傅尘竟然能在这极短的时间内连刺三枪,实属用枪高手。然而还未等他多想,面前红缨闪动,枪尖已再度刺向面门。贾逸挥剑格了一式,再度旋身后退。然而长枪来回攒刺的速度竟然越来越快,形成一片残影,直向贾逸罩去!

贾逸还剑入鞘,双脚一前一后错开,左手握住剑鞘,右手搭在剑柄上,沉静地看着运枪如飞的傅尘。枪尖残影离面门只有毫厘,他轻叱一声,拔剑!夜空中闪过一道亮光,漫天长枪残影如冰雪般消融,这时众人才听到一连串的清脆响声,而贾逸的长剑已经抵在了傅尘喉间。

“好快的剑。”傅尘道,“这就是贾校尉在物我两忘之时,悟到的剑势吗?”

贾逸没有回答,收剑入鞘,返身走回筵席。

席间响起了孤零零的掌声,是虞青在拍手,然后是傅士仁满头大汗地附和,掌声越来越大,还有人叫起好来。席间不少军伍之人,自然看得出两人虽然交手时间不长,但着实精彩。贾逸在一片喧闹声中坐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樽酒,仰头灌下。眼角余光瞥到黑漆漆的夜空,田川这个名字又在心中隐隐作痛。傅尘说因为他太弱,才害田川惨死,虽然很难听,却是不折不扣的事实。而他之所以有些消沉,还是对田川之死不能释怀。在进奏曹的那些日子里,他总觉得对田川不过是有些朦胧的感情,但当田川死后,他却越来越觉得怀念。

以后漫漫长夜,当如何度之?

“贾校尉,心有背负之人,才会更强大。”傅尘冲贾逸拱了拱手,也退回筵席中。

诸葛瑾拿起酒樽,走到傅士仁身边:“傅将军手下果然人才济济,刚才这场比武当真精彩之极,诸位痛饮一杯如何?”

傅士仁连忙起身相迎,赔笑道:“还是咱们东吴人才多,嘿嘿,我这义子也就是陪诸位寻个乐子,献丑献丑。”

他仰头一饮而尽,拍了拍手,又一队舞姬进场。众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了场中,但诸葛瑾却未入席,依旧站在了傅士仁身边。

傅士仁觉得有些尴尬,正要开口相让,却听得诸葛瑾道:“傅将军这义子,现在在公安城是什么职位?”

“城中都尉,打理治安民防这些小事……”傅士仁赶忙答道。

“这真是有些大材小用了,不知何人负责缉私,与令公子比起来如何?”

傅士仁诧异道:“租铢和缗钱税的收取,都是司市在管理,直接隶属于成都那边,我并没有权力管辖。您问起这个来,有什么事吗?”

诸葛瑾道:“前几天,甘宁在建业城一家酒肆遇刺,凶手用的是咱们蜀地制造的新式连弩。这种连弩是官制利器,一直都是严禁买卖的。我们经过查验后,发现很可能是公安城中商号高价私卖进江东的。”

“有……有这种事?”傅士仁的脸上又渗出了一层油汗。他下意识地看了下四周,宾客都在举杯畅饮,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傅太守,这几日我就要面见关将军,为我主求亲。在这之前,不如我们携手对这些无良奸商清查一番,作为一份见面礼,送给关将军如何?”诸葛瑾微微笑道。

“这个……恐怕……”傅士仁犹豫道,“这公安城内,商号繁多,查起来需要时间啊。”

“我们已经查出来,有三家商号嫌疑最大。傅将军只需要命傅尘带队,我们的虞青校尉、贾逸校尉自会倾力配合,今晚就能将唯利是图的奸商一举拿下。”

“今、今晚?”傅士仁吃了一惊。

“事不宜迟,搞不好就连司市也参与其中,如果走漏了消息,难免功亏一篑。”诸葛瑾的语速很快。

傅士仁搔了搔头,为难道:“这个提议确实不错,但不知道这三家商号都是哪三家?如果后面有什么军政要人的话,傅某在关将军那里,恐怕不好交代。”

“你放心,这三家商号的底细我们已经摸清了,除了一家跟赵累有些牵连,其他的并没有什么根基。而且他们平时嚣张跋扈,跟咱们荆州士族的商号多有摩擦,傅将军何不借机惩治,大快人心?”

“赵累?”傅士仁抿嘴笑道,“诸葛长史你有所不知,甘宁遇刺、你们要来追查连弩这些事,今天关将军那里已经收到了消息。如果那批连弩真的是赵累私卖出去的,那他罪名可大了。可这赵累却还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还在军帐中大放厥词,让我难堪。”

“赵累此人目中无人,自视极高,如果能趁此次机会好好羞辱他一番,岂不大快人心?”诸葛瑾笑吟吟地举起酒樽。

傅士仁眼中满是得意之色:“那是自然,我现在就安排!”

雾气弥漫在天地之间,到处影影绰绰,还弥漫着一股黏稠的湿气。虞青解下沾满雾水的披风,丢给身旁的解烦卫,向傅尘问道:“现在已经是仲夏了,怎么城内还有这么重的雾气?”

傅尘小声解释道:“别的地方是很少会在这个时节升起大雾。但咱们公安城紧邻江边,地处低洼,入夜之后清气与浊气混合,很容易形成大雾。这也是咱们公安城一景,叫作……”

“还有多远?”虞青打断了他的话。

傅尘向前望了望,奈何雾气太重,稍远一些就看不清楚。他揣摩道:“应该只剩下一炷香的路程了吧。”

虞青冲后面招了招手,贾逸策马跟了上来。

“今晚有事,跟你说过没有?”虞青冷着脸问。

“说过。”贾逸答道。

“既然说过,为什么席间还要饮酒?”

“我尝了那酒,劲儿不大,我有分寸的,不会多喝。”贾逸道。

“分寸?有没有分寸是我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

“下官知错。”贾逸实在是懒得辩解。

虞青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贾逸问道:“虞校尉只带队清剿这一处商号,剩下的两处如何处置?”

虞青并未回答,一抖缰绳,策马向前而去。旁边的傅尘却拨转马头,与贾逸并辔而行,低声笑道:“贾校尉和虞校尉的关系似乎并不太好。”

贾逸扭头看了他一眼:“何以见得?”

“如果下属和上司关系不错,下属用不着故意示弱。贾校尉刚才问虞校尉为何只带队处置这一处商号,是为了让虞校尉产生一种错觉,认为你没有她虑事周全。一般状况下,上司有了优越感,会对下属解释清楚,但虞校尉却并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可见,你们的关系着实一般。”

“怎么,你觉得我知道虞校尉为何对另外两处商号置之不理?”

“贾校尉在进奏曹仕官虽然只有五年,但办了不少精彩绝妙的案子,折在你手下的军议司、解烦营精锐更是多达上百人。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参悟不透,那贾校尉就是浪得虚名了。”傅尘低声道,“你们进入公安城后,除了孙尚香的表亲孙梦,有六个人出过驿馆。这六个人用了三个时辰,遍访大小商号牙行,于酒宴开席前半个时辰返回驿馆。应该是已经确定了三家有嫌疑的商号之中,究竟是哪一家涉嫌私运连弩。在酒宴席间,诸葛瑾对我义父仍旧声称,有三家商号有嫌疑,不过是怕打草惊蛇罢了。”

“原来放出去打探消息的解烦卫,都在你们的监视之下。孙梦呢?她去了哪里?”

“不知道,据说是跟到闹市之后,人太多,跟丢了。直到酒宴开始之前,她仍没有返回驿馆。”

贾逸一怔,心中不由隐隐担忧起来。

傅尘道:“这位孙梦姑娘,与贾校尉的妻子着实相像,简直是一个人。自古言道,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贾校尉担心孙梦姑娘,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

“只不过孙梦不是田川?”

“只不过,柔情堪销英雄骨。贾校尉若是因为孙梦与田川长相近似,就被人拿住了软肋,倒真是英雄气短了。”

“你觉得英雄就该无情?”

“大丈夫理当心怀家国天下,相交当今豪杰,怎么能整天被儿女情长所困?”

贾逸忽然想起孙梦说过的话,跟傅尘倒是一个腔调。他摇了摇头:“家国天下,英雄豪杰……嘿,就算是赢尽天下,输了她,所得种种,也不过一夜浮夸罢了。”

“那贾校尉是不要江山要美人了?难道说田川死后,你寄情于孙梦了吗?”

“怎么可能,她们相貌虽然酷似,但不是同一个人。”

“那贾校尉既然不在意功名,也不在意红颜,求的又是什么呢?”

求的是什么?贾逸一时语塞,答不上来。虽然被安排到了解烦营,但解烦营从上到下对他很是排斥,而且他也没有什么归属感。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就犹如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罢了。或许,经过许都的那场生死之变,他的雄心壮志已经被消磨殆尽,就连复仇的念头也很少浮起过。但是,犹如行尸走肉般一直消沉下去,这样好吗?

“人活着,总得有个求的东西不是?你尽管可以嘲笑争名夺利的人钻营,嘲笑拥香揽玉的人鄙陋,可连自己到底要什么都弄不清楚,用无欲无求来宽慰自己,庸庸碌碌活到死的人,岂不是更可笑?”

贾逸身形一震,转头看着傅尘。那张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苦口劝诫的表情,只是带着些许笑意。他突然觉得,这个身背长枪的年轻人有些不简单,至少不像看起来那么傻。

傅尘……想起来了,早在进奏曹时,因为公安城乃是战略要地,所以曹内整理了份公安城将领的简略情报。根据进奏曹的记录,这人是公安城守将傅士仁的义子,官职是都尉。他本来是荆州寒士之后,自幼父母均死于战乱,被收养在山中道观。后来入伍,因为立了几次军功,被傅士仁认养为义子。解烦营对他的记录是身手上乘,虑事却不够周全,言语也不太得体,人缘一般,综合评定是中下。

让贾逸觉得蹊跷的是,虽然只接触了这短短时间,傅尘给他的印象却跟进奏曹的记录不大吻合。而且这个人似乎对自己的底细摸得很清楚,甚至连自己的心态都揣摩得很到位。在驿馆外遇到傅尘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莫非那次相见并不是意外?在宴会比武时,还有现在,他对自己说的这些话,处处切中痛处,但又不乏点拨提醒的意思。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傅都尉的话很有趣,这几天有空的话,我想请你喝上几杯,随便聊聊。”

“先谢过贾校尉,不过既然咱们身在公安,倒是应该由我来尽下地主之谊。”

贾逸正要答话,忽然警觉到鬓边一凉,电光石火间,他双脚夹紧马腹,身子直挺挺地向后一仰,然后才听到头顶上有“啪”的一声掠过。挺身而起后,就看见身旁的傅尘发冠歪斜,一脸尴尬,没有躲过去。他暗暗叹了口气,看向手执马鞭的虞青。

“你在进奏曹办案的时候,也经常在路上跟人闲谈?”

“下官知错。”

“当初在石阳,你手上可是沾了不少解烦卫的血,如今就算投诚了,还时时处处显得心不在焉。怎么,觉得解烦营不配你效力?”

贾逸低头道:“下官不敢。”

“商号已经快到了,你们两个留在这里警戒,免得闲人接近。”

“下官遵命。”

傅尘却纵马向前:“虞校尉,我来是协助你们缉私的。如果你们做事时我不在场,回头关将军追究起来恐怕不太好看。”

“追究?他只能追究到你,却管不到我解烦营。”虞青冷哼一声,策马而行。

傅尘想要继续跟上,却不防虞青一个回身,马鞭又沿着眉间呼啸而过。傅尘只得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眼看虞青带队走远,贾逸才轻声道:“对不住了,虞青对我成见颇深,倒是连累了你。”

傅尘道:“她言语之间的怨气,明显跟贾校尉有旧仇,贾校尉自己心中有数么?”

“建安二十一年,我担任进奏曹石阳都尉之时,杀了解烦营江夏郡主官姜哲。姜哲当时是她的上官,大概就是那时结下的梁子。”

“那个案子我知道,但真的像贾校尉说得这么简单?”傅尘有点意味深长,“姜哲是士族出身,少年得志,在解烦营屡建功勋,不但被孙权擢升为校尉,更是做了江东顾家的乘龙快婿。虞青在他手下任职数年,跟他亦师亦友,时间长了嘛,总会有点不同寻常的关系。”

贾逸皱了皱眉:“你是说,虞青对姜哲有好感?”

“有种说法不知道贾校尉听说过没有,越是尖酸刻薄的女人,越是憧憬向往强者。”傅尘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虞青对你怨恨如此,恐怕不单单是好感那么简单。”

贾逸道:“你这是揣测,还是握有实据?”

“虽然知道这些的人非常少,但确实是真的。六年前,虞青在顾雍的家宴上见到了姜哲,没过几个月两人就混到了一起。姜哲、虞青两人都在解烦营中任职,偷情这种事自然做得十分隐秘。”

“这下麻烦大了。”贾逸苦笑。

“虞青为人阴狠,手段毒辣,当初贾校尉在石阳城时,没少跟她交手。白头吟那个案子,若不是有秋月明暗中相助,恐怕你活不到今天。”

贾逸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种人只懂报仇,不会报恩。就算甘宁酒肆遇刺那次,你救过她,她也不见得会对你改观。你是孙郡主安排进解烦营的,她虽不敢轻易动你,但也不会让你太好过。”

贾逸看了傅尘半晌,突然道:“你是军议司的人?”

傅尘面色不改,轻声道:“贾校尉何出此言?”

“你说的这些事都涉及机密,不是一个边城都尉能知道的。放眼荆州,也只有军议司有这个能耐了。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如果你真的是军议司的人,应该对我们这次突查商号的真实目的有所警觉,为什么却并未有所行动?”

“如果说军议司也乐见其成呢?”

“军议司也乐见其成?”贾逸动容道,“这是个陷阱?”

“诸葛瑾来向关羽将军提亲,意在挑拨他和汉中王刘备的关系,这种伎俩已被关羽将军一眼看破。而虞青之所以彻查商号,大概是想顺着甘宁遇刺时的连弩追一下,看到底是跟关羽将军有关,还是跟江东系有关。军议司觉得,与其让解烦营在公安城里大肆搜查,倒不如挖个坑先让你们陷进去。”

贾逸沉声问道:“这间商号里,军议司安排了什么?”

“今夜商号老板做东,设宴招待一些荆州士族和江东的朋友。如果解烦营进入商号之时,正好撞到这些人在商议如何再度刺杀甘宁,你觉得甘宁遇刺之事会不会就此明了?”

“军议司这是要嫁祸给江东系?”贾逸问道。

傅尘道:“听说在甘宁遇刺之后,吴侯那里已经有了两个猜度。一是怀疑江东系想除掉甘宁,扫除陆逊接任都督的障碍;二是怀疑是关羽将军想要挑动江东系和淮泗系内讧,趁机夺回湘水以东三郡。关羽将军觉得,与其让解烦营在公安城内大肆张扬地索查,不如给你们一个答案。不管行刺甘宁是不是江东系做的,就栽到江东系头上,让东吴的两派狗咬狗,是再好不过了。”

贾逸摇头道:“但前来带队查案的是诸葛瑾,他自号不党不争,跟淮泗系和江东系都没有牵连,在这种事情上断然不会听任你们摆布。诸葛瑾肯定是要追查真相的,毕竟孙权对关羽颇为忌惮,担心他会在挑起淮泗系和江东系内斗后,趁势顺江而下。”

“这就是问题所在。其实关羽是想北上伐魏的,甘宁遇刺应该与他无关。但孙权不见得相信,所以又是求亲试探,又是解烦营查索。如果按照常人的做法,自当是力证清白,坐等解烦营查清真相。但关羽性情矜傲,他不会等别人在自己地盘上搜寻证据之后再据理力争的,他会釜底抽薪,直接把所谓的真相丢给你,逼你认同。这不是正确的做法,却是最有效最快的做法。”

“若是虞青不认呢?”

“那就更好办了。在水中挣扎的人,比在岸上的人要听话得多。虞青进入商号,发现江东系的人正在向荆州士人购买大批连弩,两下发生冲突,商号里的人被解烦营屠戮殆尽,只留下了证据。你觉得这样的结果如何?”

“屠戮殆尽……”贾逸道,“恐怕虞青赶到商号之时,里面已经是一片死尸了吧?她如果不认这个结果,那就将杀死商号内所有人的事情,强推到她头上,将她当场缉拿?”

“计划是这样,但现实往往会有变化,虽然现在进展得一切顺利,”傅尘朝前面努了努嘴,“瞧,猎物跌进陷阱了。”

眼前的雾气已经开始渐渐散去,贾逸看到不远处的商号门口,解烦卫们正进进出出,显得一片混乱。虞青站在门口,正叉腰低声责骂着一名都伯。青石板铺成的长街上,已经远远传来了整齐有力的马蹄声。仅仅过了一会儿,一队铁甲骑兵就冲破雾气,来到了商号前。为首的一名骑将跳下马来,手按腰间缳首刀向虞青走去。所有的解烦卫都从商号中奔出,将虞青护在中央。

“虞校尉,我刚才接到禀告,宝荣商号有人械斗,于是点起人马来到这里,不想却遇到了你们。公务所在,对不住了。”

骑将挥了下手,几名骑士跳下马来,冲进商号后迅速折返回来。其中一人附在骑将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名骑将“呛啷”一声拔出缳首刀,喝道:“给我拿下!”

解烦卫们也纷纷拔刀,刀剑出鞘的声音划破夜色,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虞青上前一步,嘲讽道:“这位将军,不知姓甚名谁?既然知道我是解烦营的翔凤校尉虞青,为何还要缉拿贵客?”

“本将廖化,方才我的麾下进入商号,发现里面的人全部被你们杀了。就算你们是东吴贵客,在荆州地盘上闹出三十多条人命,也不能一走了之!”

“久闻廖将军智勇双全,果然名不虚传。”虞青冷笑道,“你的人进去不过眨眼工夫,不但确定里面已无活口,还能仔细数出来有多少具死尸。我们解烦营的人刀剑上并无血色,将军却还推断人是我们杀的,当真让我钦佩得很呢。”

廖化张了张嘴,却无话应对。而就在此时,骑队后面却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廖将军情急之下,反应过激,倒让虞校尉笑话了。”

但见众骑兵如水流般向两边分开,赵累带着两名铁甲白毦卫走上前来:“不过在下倒是有个疑问,虞校尉既然是护卫诸葛瑾来提亲的,为何会深夜带领解烦卫至此商号,又为何商号中人全部毙命,这里面似乎大有文章。”

虞青冷笑道:“解烦营谋划失策,中了你们军议司的奸计,确是我们技不如人。但是你们连自己境内的士人也杀了,栽赃陷害给我们,未免也太下作了!”

“躺在商号里的那些士人,平时就好发议论,辱骂汉室,现在又在这座商号中,将连弩卖给你们江东的宵小之徒,以图不轨之事,真是万死不惜。虞校尉能为我荆州除一大害,在下不胜感激。”

虞青马上就明白了赵累的意思,冷然道:“赵累!你比廖化来得还晚,竟然连里面死的什么人、他们在干什么都知道了?”

“虞校尉,这个结果是你告诉我的,并不是我胡乱猜度。”

“哈,原来所谓的军议司长史,只不过是个指鹿为马的无耻之徒!”虞青毫不退缩。如果此行的上官是胡综,或者是淮泗系中的其他人,她是很乐意接受这套说辞的。但现在的上官是诸葛瑾,他在同行的解烦卫中肯定还安插有眼线,虞青若是认了,在诸葛瑾眼中,就变成她联同军议司一起嫁祸江东系了。

赵累皱眉道:“虞校尉,何必如此执着?”

“我解烦营行事,不查到真相,誓不罢休。”

“真相就在商号内,虞校尉何不与我一同进去查探一番?”

“里面都是你们提前布置好的,连个活口都没有,恐怕就连证据都码放得整整齐齐,进去能查到什么?”

“虞校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你都杀了,案子也查清了,却又在胡搅蛮缠,看来只好请你们去军议司休息一下了。”赵累抬起手,正欲号令骑队冲锋,却猛然听到商号中突然传来了噼噼啪啪的声音。

众人视线一齐转向商号,但见刹那之间,火光陡然而起,浓烟从门窗之内滚滚涌出。紧接着一声脆响,临街的木窗乍然破裂,一个黑影犹如鬼魅般跃出,如离弦之箭朝贾逸的方向逃去。

“拦住他!”虞青和赵累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贾逸下意识想要伸手拔剑,却被傅尘按下。他疑惑不解地看向傅尘,听到傅尘轻轻说出了两个字:“孙梦。”

贾逸眉头一震,还来不及张口询问,那黑影已经跃至面前。他犹豫了一下,作势拔剑拦截,黑影的脚尖在他马头上轻轻一踏,翻空而过。他拨转马头,却见黑影几个起落,已经消失在长街深处。看黑影的身形,倒真跟孙梦有几分相似。

“既然你是军议司的人,理应要拦下这个人才对,为什么要放她走?”贾逸低声道。

“贾校尉,我有说过我是军议司的人吗?”傅尘笑道。

他跳下马去,弯腰从地上拾起了什么,举起来大声喊道:“赵长史,从这黑影身上掉下来一块腰牌!看样子是进奏曹的!”

进奏曹?贾逸心头猛地一震,随即跳下马来,从傅尘手中抢过了那枚腰牌。不错,无论从做工还是质地上来看,都是进奏曹的腰牌无疑。这是怎么回事,进奏曹也派人潜入荆州了么?为何傅尘又说刚才逃走的那个人是孙梦?贾逸有些疑惑地看向傅尘,却发现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贾逸皱眉仔细回想傅尘的动作,猛然觉察到,这枚腰牌并不是傅尘从地上捡起来的,而是一开始就握在手里的。他这么做,只会把水搅得越来越浑,到底是什么用意?贾逸还在思虑间,虞青和廖化都已纵马赶到,连声索要腰牌。贾逸没有犹豫,将腰牌呈给虞青,自己站在了一旁。虞青将腰牌仔仔细细端详一番,收了起来。

廖化沉声道:“虞校尉,把腰牌给我。”

虞青冷笑:“给你?好让你销毁证据?”

“不交出腰牌,你们今晚休想离开这里!”廖化扬起镔铁长枪,后面的骑兵齐声鼓噪起来。

“就凭你这几十骑,就想留住我?”虞青右手一翻,缳首刀亮了出来。

赵累策马缓缓走上前来,他看了看傅尘和贾逸,道:“廖将军,既然我们发现了进奏曹腰牌,想必此间的事情另有隐情。虞校尉此行是护卫诸葛长史向关将军提亲的,我们不要在此太过争执,毁了彩头。依我之见,不如先请虞校尉他们离开如何?”

廖化听出了赵累话中的意思,放下了长枪,挥手示意麾下骑兵让开道路。虞青带着解烦卫从骑兵中穿行而过,大摇大摆地朝驿馆方向走去。待他们走远,赵累向傅尘问道:“确实是进奏曹的腰牌?”

傅尘拱手道:“自末将驻守公安之后,已与进奏曹交手数次,不会认错。”

赵累又转向了贾逸:“贾校尉,你是从进奏曹过来的,那块腰牌可看得真切?”

贾逸点了点头。

赵累眉头皱了起来,他踱步到正在燃烧的商号旁,陷入了沉思。贾逸不禁生出了一丝疑虑,眼下三方鏖战,进奏曹、解烦营、军议司相互渗透,发生这样的事并不奇怪。公安城地处三方交界,赵累作为军议司长史,应该早已屡见不鲜,为什么面色如此凝重,似乎有些不相信这件事是进奏曹做的?

黑影跃出之后,傅尘就拿出了这枚进奏曹的腰牌,看情形他应该是一早就准备好了。这就更奇怪了,傅尘既然不是军议司的人,为何能对军议司的布置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不但知道今晚解烦营要突袭商号,知道军议司将计就计布下了陷阱,还知道那个黑影会从中逃出,甚至还拿出了一块进奏曹的腰牌。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身前的商号还在噼噼啪啪地燃烧,不时有梁木烧断,倒在火中发出轰然巨响。而贾逸的感受就像这场大火一样,烈焰灼心,无所适从。他已经觉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阴谋之中,却连敌人是谁、要做什么都茫然无知。

傅尘轻轻碰了他一下,轻声道:“贾校尉,放心。”

贾逸闷声道:“我放什么心?”

“我和你是一路的。”

虽然这句话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还是让贾逸悚然动容。一路的?这家伙是跟解烦营一路的?看他刚才给虞青解围,倒是有点像。但他又提醒自己跟虞青的矛盾所在,言语间对虞青颇多不敬,又不像是一路人。莫非……一个念头突然浮了上来,贾逸猛地扭过头,看向傅尘。而傅尘则神色淡然地看着大火,似乎什么也没有说过。

“贾校尉。”赵累的面色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当初你在石阳为进奏曹效力,彼此之间多有争执,着实让我头疼不已。荆州军议司上下视贾校尉为心腹大患,我却对贾校尉生出惺惺相惜之心。奈何贾校尉明珠暗投,为贼效力,不能把酒言欢,共谋宏图。后来得知你不满曹丕辱没当今圣上,从许都一走了之,我一直盼着你能渡江而来,与我等同谋扶汉灭曹大事,想不到阴差阳错,你却投了东吴。”

贾逸嘴角动了一下,这位赵长史可真是能言善辩之人。短短两句话间,不但给他戴了个高帽子,还隐隐暗含拉拢之意。

“贾校尉何等英雄人物,在解烦营却被虞青这个气量狭小的女流之辈处处刁难,真是让人气愤不已。尤其是到公安城之后,你们本是相同品秩,她却将你视为手下,在众人面前不时呵斥,我等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忍之?”

贾逸扶额道:“赵长史,你说这些,是打算邀请我加入军议司么?”

“贾校尉可有此意?”

“这个可得好好想想。”贾逸打了个哈哈,“时候不早了,容我先回驿馆,明天还要向关羽将军提亲不是?”

“好,我就等着贾校尉的好消息了。”赵累拱了拱手。

贾逸回礼,拨转马头向虞青离去的方向赶去。

站在山上俯瞰四周,只见半空中愁云惨淡,雾气蒙蒙,阴霾笼罩着整个公安城。如果不是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跳动,这江防重镇简直如同鄷都一般。在荆州已经驻扎很久,关羽早已熟悉了这种闷热潮湿的气候,却从未习惯过。

十年间恩威并施,苦心经营,结交了一些志在匡扶汉室的荆州系士族,但还是有不少豪门世家,并不把汉室放在眼里。他们一直认为自己才是这块土地的真正主人。在他们眼里,皇纲正统犹如草芥一般,刘备的身份不是汉室皇叔,而是织席贩履的走卒。茶社酒肆之间,经常有人出言不逊,辱没当今圣上。虽然巡城郡兵抓过一部分,但又迫于那些请愿士绅的压力,不得不无罪开释。而这些人在被释放后,并不庆幸感恩,反而更加有恃无恐。

朝纲不振,国祚不兴,这些目无君上的家伙竟然活得逍遥自在,是时代变了?还是人心变了?阴霾的城中突然跳动起一小片红光,接着有隐隐的浓烟扶摇升起。是赵累开始动手了,诸葛先生十二年前在隆中所谋划的天下布局,终于再度开始转动了。关羽没有继续看下去,反而转身走向了身后的山门,那里站了位老僧,已经等他多时了。

“将军又来了。”老僧单手念了声佛号。这老僧须发皆白,慈眉善目,一身布衣芒鞋,与寻常僧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细细看去,却见举手投足之中,自有一股本心如月、内心清净的得道高僧气势。

“叨扰普净大师了。”关羽欠了欠身。

“无妨,今夜本就事多,老衲也睡不着,不如陪将军走走。”普净转过身,向山门走去。

关羽并没有立即跟上,而是趁着月光,仰首向上看去。山门之后,一条三尺余宽的石阶顺着山势蜿蜒而上,时隐时现,最终消失在云霄之中。虽然目不能及,但他很清楚地知道,石阶的尽头是前年才竣工的玉泉寺。

当初普净来荆州之时,只带了一个小和尚,在玉泉山上修了一座草庵,每日诵经修禅。关羽命人前去服侍,却被他拒绝了。按照普净的说法,当初在汜水关搭救关羽,只不过是顺手而为,若关羽真想报恩,不如在玉泉山上修建一处佛寺,以便普度众生。手下众将听了这个要求,都觉得有些过分。他们认为劲敌环伺,在山中修庙建寺徒耗钱粮人力,毫无益处。而关羽却一口答应下来,并派人在玉泉山上仔细堪舆,选了个藏风聚气的地方,开始修建庙宇。消息传出,一部分荆州士绅,主动捐钱纳粮出人,协助修建寺庙,一来二去跟驻军的关系倒是改善了不少。现在想来,荆襄之地民众大多信奉佛道,修建寺庙的举动,多多少少赢得了一些民心,虽然关羽的本意并非如此。闷湿的雾气逐渐从山下向上蔓延,一团团的白雾在脚下忽聚忽散,关羽撩起锦袍,向山门踱步走去。

“今夜多雾,月色晦暗,还请将军小心脚下。”普净回首道。

关羽道:“在荆州驻军十年,整日为雾气所扰,猛然间要离开此地,却有些恍然。”

“将军要走?”

关羽跟普净并阶而行:“对,荆州虽然富足,但却不是久留之地。其实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想什么是天命。当年大哥三顾茅庐时,诸葛先生曾经说过,天命乃定数,定数即人心。他还说天命不可违,定数不可改,人心不可逆。大师觉得呢?”

普净反问道:“将军觉得呢?”

关羽叹道:“自从中平元年黄巾起事,天下大乱已有三十五年。这三十五年中,多少人借势而起,纠集乌合之众,群雄逐鹿于天下。而其间又天灾接连不断,到最后天下虽大,却十室九空,有些村镇几乎成为废墟,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命?当今圣上聪慧过人,胸怀大志,接连发动数起宫变,意欲重掌天下,却都功败垂成。反倒是曹操这个乱臣贼子一次次有惊无险,现如今已经虎踞十州,统御天下六成百姓,挟天子以令诸侯,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定数?而乱世之中,人心丧乱,皇纲正统变成了笑话,四维五伦被斥为迂腐,曹操这个窃国蠹贼被称为英雄豪杰,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心?”

“将军还执着于复兴汉室。”普净道,“但这么多年来,将军看到的,听到的,甚至想到的,恐怕离汉室的复兴,都越来越远了吧。”

“不错,天命、定数、人心都没有眷顾汉室,复兴汉室似乎是在逆天而行。”

“即便如此,将军也要一意孤行?”

“我记得三年前,大师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一位禅师在入定中,得知自己的小徒弟只剩下了几天的寿命,于是让小徒弟回家看望父母。不知情的小徒弟拜别师父后,下山回家去了。果然,七天后小徒弟还没有回来,禅师虽然了断了烦恼,但难免为徒弟的不幸而怅然伤感。但正当他为再也见不到小徒弟而郁郁不乐时,小徒弟却突然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普净打断了关羽的话:“将军,佛家虽然主张命运因缘生法,空无自性,说的却是个人的命运。对于天命,老衲着实不敢妄言。”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应制天命而用之。”关羽沉声道,“我若要一意孤行,力挽天倾,复兴汉室,大师会怎么看我?”

“佛偈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在汜水关一别之后,已有二十年。老衲也一直在想,将军为何执着于复兴汉室?”

“这天下,原本就是汉室的天下。”

普净摇了摇头:“这世上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以前是谁的,不见得以后就是谁的。将军为何不放下执念,以求心净,身平,人安?”

“早年在解县,因乡里豪绅对当今圣上出言不逊,我拍案而起,当面力叱。那豪绅恼羞成怒,率众长随向我动粗,被我失手打死。逃到涿县后,遇到大哥和三弟,畅谈中,得知我三人志向皆为辅佐汉室,讨伐逆贼。于是在桃园内备下黑牛白马,焚香祭告天地,结为异姓兄弟。这三十多年,我们兄弟三人栉风沐雨,筚路蓝缕,才算是有了今日的局面。当下大师却要我放下执念,若我等袖手旁观,最终汉室衰黯,被奸贼窃国,我又何来心净,身平,人安?”

“将军执着于复兴汉室,还政于献帝。但将军想过没有,汉中王要做的到底是霍光,还是光武帝?”

关羽停下了脚步。阴云挡住了月色,雾气在身边弥漫,只能看到十步之内的地方。四下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一两声急促尖利的小兽叫声,更让人觉得心神凝重。

普净又等了一会儿,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得前方传来一声轻微的脆响,一道寒光从浓雾中破影而出,犹如离弦之箭直刺关羽面门!

普净还未高声示警,就见关羽气定神闲,微微侧身一避,已经躲过剑势。与此同时,他右臂弯曲成肘,狠狠撞在杀手肋下。杀手仰头喷出一口鲜血,踉跄着退回浓雾之中。紧接着,浓雾中再度刺出三柄长剑,向关羽咽喉、胸口、小腹袭来。关羽不退反进,锦袍一挥,三柄长剑尽数卷入袖中,将三名杀手踉踉跄跄地扯到了面前。紧接着,浓雾中响起一声呼哨,十多名杀手冲了出来。

普净俯首,低声诵佛。关羽负手,面无表情。

随着短促低沉的口令声,杀手们散成偃月形,将关羽围在中央。这些杀手全都一身黑色的窄袖紧身直裾,手持一把长剑,后背上还系了一把连弩。想必是夜色太浓,雾气太重,无法用连弩射杀,才选用了长剑突袭。

关羽撩起锦袍下摆掖进腰带之中,轻蔑地看着这十多名杀手。只听得浓雾中响起一声呼哨,这些杀手亮起长剑,保持着偃月阵形,齐步而上。与此同时,在关羽身后的浓雾中,几名身披铁甲的校刀手突然跃出,直向杀手冲去。杀手们剑术凌厉,招招不留余地,以命相搏。而校刀手们则是军阵身手,进退有序,相互配合,竟然更胜一筹。

夜色之中,校刀手们的长刀大开大阖,舞出一片雪亮刀光,随着一迭声的清脆响声,耀眼火花此起彼伏,杀手们的长剑竟然在格挡中,被接连折断!不过短短半炷香的时间,十多名杀手竟被五六名校刀手杀得招架不住!

直到这时,关平才带着十多名校刀手,从身后浓雾中步出。他按着腰间的缳首刀,走到关羽身旁,警惕地四下环顾。

关羽负手道:“大师刚才说的话,我也想过。若汉帝被人所害,汉中王作为汉室贵胄,自然要接登帝位。但若汉帝仍在,汉中王只能是汉中王。”

普净又诵了一声佛号。

关羽道:“三十多年了,我们跟随汉中王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我了解汉中王的为人,此生我不负汉中王,汉中王必不负我。至于其余那些,在关某看来,天命不足法,定数不足畏,人心不足恤!”

身前厮杀已经接近尾声,一半杀手已经倒毙在地,剩下的也在左支右绌,很快就会被击溃。而就在此时,浓雾中又响一声呼哨,杀手们闻声转身即退,虽被校刀手趁着空当又放倒了几个,剩下却都逃进了浓雾中。

关平扭头看了关羽一眼,关羽却道:“不必追了,指挥这场刺杀的人一直没有露面,也是个城府颇深的人,恐怕会留有后手。”

关平俯身,查看了几具杀手的尸体:“这些人要么被校刀手杀了,要么就服毒自尽了,竟然没有一个活口。”

“将尸体拉回军议司,交给赵累,让他们查查这些人的来路。能混进这么多杀手不算什么,能把握到今晚我的行踪,倒是有些蹊跷。”关羽顿了一下,“这个也让赵累查一查。”

关平应了声诺,指挥校刀手们开始搬运尸体。关羽踏着血泊,负手继续前行,普净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关羽道:“我听说,上个月有个云游僧人与大师辩经之时,说你是小善大恶之徒,可有此事?”

普净双手合十:“不错,他说老衲虽然这些年在玉泉山弘扬佛法,普度众生,但这只是小善。当年汜水关救下将军,害得世间多了一个杀人魔头,引万千人殒命,这是大恶。”

“大师觉得呢?”关羽抚须问道。

“将军可曾听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佛偈?如今天下佛寺莫不以此来劝人向善,老衲却不以为然。佛法不生妄念,不图名利,不预将来,行善但求赎罪消业。若每做一件善事,都要揣度以后会有什么福报,或者担心会不会变成恶行,倒又生出了执念。”

“大师倒是很会安慰自己。”

普净正色道:“佛法不外乎慈悲二字,但如何慈悲,天下僧众却各有各的理解。如果按照那云游僧人的说法,老衲现在杀了将军,就可以阻止一场大战,救下数万人性命。如此一来,害人性命不是恶,反而是善。但在老衲看来,杀了将军,将军自然不会挥军与敌方厮杀,但没了将军,谁能担保敌方不会率军攻伐荆州?说不定最后死伤的性命,要比不杀将军更多。”

关羽点了点头:“有道理。”

“所以当年在汜水关,老衲告知将军险情,救下十几条人命之时,不会去想将军日后会不会杀人众多。老衲以为,到底是行善还是作恶,只看当时之情,不推日后之责。”

两人没有再说话,而是在浓雾中漫步拾阶而上。又走了一炷香之后,关羽才问道:“此去一别,不知何年才能回转荆州,大师可有话赠我?”

“出家人无法为征战杀戮祈福,只求将军此行无愧于心。”

“谢过大师。”关羽仰头看着石阶尽头的玉泉寺,道,“你看,这一路虽然云深雾重,杀机四伏,但终究还是让我们走到了寺门。”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长街,很是悦耳。贾逸却叹了口气,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心里很清楚,赵累说的那些惺惺相惜、邀请加入军议司,都是屁话。军议司与解烦营相互缠斗多年,怎么可能轻易接纳对方的人?就不怕是反间计?况且,若当真赏识自己的才干,早就派人前来悄悄试探了。在这个人多嘴杂的地方说出这样的话,只会继续加深虞青对自己的成见。这么拙劣的反间计,虞青可能不会相信,但会不会拿这个当借口,进一步排挤自己就难说了。如果虞青这么做了,那赵累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早先在进奏曹,虽说形势凶险,但至少不用担心内耗。而到了解烦营,却腹背受敌。不知道寒蝉是怎么考虑的,如此下去自己早晚会被彻底边缘化,这样能对寒蝉的谋划起到什么作用?对虞青的忍让已经到了极限,而且看样子,虞青并不会轻易罢手。如果一再忍让下去,不但缓和关系无望,而且会给对方留下软弱可欺的印象,让她得寸进尺。

驿馆已经近在眼前,贾逸的心思却更加凝重。按照目前的情形来说,好像只有傅尘可以倚仗。而且他刚刚的暗示,似乎表明,他也是寒蝉的人。但隶属寒蝉的身份,却是极度机密之事,万万不可轻易开口询问。现在这局面,倒真应了眼前的这景,云雾缭绕,浑浊不清。

他跳下马,径直走进大堂,却看到里面灯火通明,坐了满满一屋子人。虞青看到他进来,冷声道:“为何不随大队返回,耽搁了这么久?”

“赵累向下官确认那块腰牌,还出言拉拢属下加入军议司,被我糊弄过去了。”贾逸扫了一眼众人,发现孙梦也在其中。

“你觉得那块进奏曹腰牌是真的吗?”孙梦追问道,不知是想阻止虞青的诘问,还是想将话题引到这上面。

贾逸道:“依下官所见,腰牌的确是进奏曹的,但人却不一定。”

“为什么这么说?”孙梦歪着头,看着贾逸。

“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有些不好听,但进奏曹行事,比军议司和解烦营都要缜密。干这种勾当之时,是不会将腰牌带在身上的,更不会不慎跌落。”贾逸又想起了赵累沉思的表情,“而且,赵累得知是进奏曹的腰牌时,脸上写满了困惑。似乎有什么事让他觉得,进奏曹不会来搅这个局。”

“那依贾校尉所见,这个帮我们解围,又把进奏曹牵扯进来的人,会是哪一方的呢?”孙梦认真问道。

这恐怕要问你更合适吧,贾逸腹诽了一句,却不露声色:“这个我也想不明白。”

虞青突然插话:“赵累邀你加入军议司,开出了什么条件?”

“没有条件,只是说虞校尉对下官成见颇深,挑拨离间而已。”贾逸有些火大,这女人真是要拿这个做文章了。

“贾校尉没有欣然应诺?”

贾逸抬起头来:“为何虞校尉处处针对在下?”

“我一向是这个行事风格,贾校尉若觉得我是在针对你,大可投靠军议司。”虞青刻薄地笑道,“反正你本就是从进奏曹叛逃而来的,再换一次主人,是没有人会在意的。”

话音刚落,大堂中爆起一阵哄笑。那些解烦卫一个个前仰后合,笑得夸张之极。贾逸脸色未变,反而直起腰,负起手,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待笑声慢慢停歇之后,他才看着虞青,振声道:“我对赵累说,吴侯对我并无猜忌,在我到达江东之后就官拜解烦营校尉,指派参与护卫诸葛长史此等重要差事,显然对我十分器重。如此知遇之恩,令我感动莫名。而他所提到的,虞校尉对在下心怀成见一事,倒让我有些担心。所以在建业城之时,曾请教过孙尚香郡主。孙郡主质问我,虞校尉怎么会在劲敌当前的局面下,因为旧仇而跟自己人过不去呢?若真是这样,虞校尉就是个小肚鸡肠之人,不配当咱们解烦营的校尉!”

“大胆!”虞青脸色铁青,拍案而起。

贾逸故作惊讶道:“虞校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孙尚香郡主说的话冒犯了你?”

“你……”虞青指着贾逸,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周围的解烦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贾逸的话是真是假,只有向孙尚香求证之后才能知道。但谁都知道,贾逸是孙尚香力排众议安插进来的,去向孙尚香求证无疑是自讨苦吃。而且依照孙尚香的强硬性格,这事儿闹得越大,她只会下手越狠,搞不好最后真能免了虞校尉的官职。这个贾逸,先前对虞校尉的训斥挖苦一直都是低头忍让,想不到翻起脸来竟毫无预兆,而且让人无从反驳,看来也是个不好惹的角色。

虞青一甩披风,怒气冲冲地上了楼,那些解烦卫也都悻悻散去。贾逸却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取过长案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盏酒,然后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孙梦坐在旁边,轻声道:“你这是何苦呢,忍忍不就过去了,用得着闹这么僵?”

“能忍,是有退路可言。先前我忍过了,这女人反而变本加厉。既然没有了退路,那就只好踹她一脚了。”

“说得也是。不过,我怎么不知道,表姐对你说过那样的话?”孙梦眨眼道。

“人人都有不知道的事,比如说,我也不知道你今晚去了哪里。”贾逸斜睨着孙梦。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在城中游逛啊。”

“你是不是逛着逛着,就逛到一家商号里去了,还放了把火?”

“对啊。”

贾逸愣住了,他没料到,孙梦竟然回答得这么干脆利落。

“我逃走的时候,看你还想拔剑阻拦,唉,说什么我长得很像你以前的妻子,原来都是假话。”

贾逸没有理会孙梦的打岔:“商号里的人,肯定是军议司杀的,这点就不用说了。倒是你,为什么要放一把火?”

“因为雾气太大,我想生堆火驱散下寒气,想不到就把商号烧了。”

“你跟傅尘认识?为什么他会给你掩护?”

“他下午见过我一面,觉得我长得很好看,就决定帮我一把。”

“你是孙郡主的表亲,傅尘是傅士仁的义子,你们的身份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去。在商号这件事上却配合得很默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许,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呢?”

贾逸叹了口气,不再追问,拉过酒壶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孙梦道:“有些事,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你可以放心。”

贾逸抬头看着她,这句话怎么有些耳熟?

孙梦俯身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我们是一路的。”

贾逸苦笑:“你们都说跟我是一路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哪一路的?”

天色刚亮,赵累就赶到了将军府。

朱红色的大门在浓雾中紧闭着,六位校刀手分别站在门阶两侧,看到赵累前来,一起施礼。赵累点头示意,快步上前,抓起大门上的兽面门环,用力叩了三下。过了一会儿,大门才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开了一条缝。里面的长随探出头来,见是赵累,立刻拉开了大门。

“将军呢?”赵累迈过门槛,边往里走边问。

“在后厅。”

赵累撩起直裾下摆,急匆匆向后厅走去。昨夜拉回军议司的那几具尸体,已经仔细勘验过了,得出的结论却让他有些不解。还有昨夜在商号设下的陷阱,明明是十拿九稳的,却又被莫名其妙地破了局。这两件事,虽然线索很多,但都自相矛盾,连大致的脉络都梳理不出来。在军议司这么多年,再奇诡的案子他都经历过,可还没遇到过这种混乱的局面。对方到底是谁,究竟要干什么,连这种最基本的推断,他都无法得出。

转过回廊,远远看到关羽端坐在一张长案之后,面色不豫地看着对面那名十一二岁的少年。赵累停住了脚步,站在檐下,他知道这是关家的庭训,关羽一向不喜欢被人打扰。那名少年双眼瞟向右上方,正努力地边回想边背诵:“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昔者……”

磕磕巴巴了好一会儿,少年泄气地低下了头:“父亲,孩儿想不起来了。”

关羽微怒道:“兴儿,这篇《孟子·公孙丑上》你已经读了一个月,怎么还背不下来?”

关兴小声嘟囔了一句。

关羽皱眉道:“我关家堂堂男儿,话都不敢大声说?”

关兴昂头梗着脖子道:“孩儿觉得男子汉大丈夫,理当练武艺,读兵书,上阵杀敌。这些文绉绉的东西,读来有什么用?”

“那我问你,就算你日后武艺精湛,兵书烂熟,你要做什么?”

关兴道:“当然要像父亲一样,打曹操,打孙权!”

“为什么要打他们?”

关兴愣了,犹豫了好一会儿:“因为大伯父要打他们?”

“那大伯父又为什么要打他们?”

关兴想了很久,最后摇了摇头。

关羽耐心道:“答案就在这些文绉绉的东西里面。我关家儿郎,不光要练武艺,读兵书,更要明大义,知事理。武艺、兵法这些,只是为将者基础之技;大义、事理,才是为将者必修之政。想成为天下名将,不但要娴熟武艺、兵法这些技,更要明白大义、事理这些政。不然,昔日温侯吕布武艺冠绝天下、兵法横扫九州,还不是落了个三姓家奴的骂名?”

关兴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似乎多少明白了一些。

关羽道:“接着去读,不但要会背诵,还要弄明白里面的意思。”

他示意让关兴离开,才转身向赵累道:“小孩子不懂事,让赵长史看笑话了。”

赵累躬身道:“哪有,下官倒是觉得,将军对公子兴有些苛刻了。只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别的孩童恐怕字都不认得几个,将军却要公子熟读《孟子》,弄清楚大义事理,未免有些太严苛了。”

关羽摆摆手,换了话题:“赵长史一大早就赶来,是有什么急事?”

赵累拱手道:“昨晚的杀手尸体拉到军议司后,下官带人细细查验了一番,发现了不少讯息。那些杀手都在二十岁上下,身材结实健壮,多有刀枪旧伤,像是经常习武操练。每人虎口处均有老茧,应是长期握剑握刀所致。身上衣物皆为黑色布衣,暂时看不出特殊之处。不过他们所用的长剑,从硬度、韧性和淬火时留下的纹路来推断,已认出产自江东丹阳。这伙刺客,应该跟吴人有很大的关系。”

“继续说。”关羽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昨晚除了行刺将军的这伙刺客,我们在宝荣商号的设局,也未能奏效。本来我们的计划,是将荆州士族和江东系合谋刺杀甘宁这个真相,硬塞给解烦营。即便他们不接受,我们也可以借口他们杀了商号内的人,将他们羁押起来,或驱逐出境。这样一来,我们不但有借口对荆州士族进行整肃,还能让淮泗系以此为依据,向江东系发难,搅乱东吴局势。孙权那里,忙于平息淮泗系和江东系内斗,也就无暇窥觊荆州。这条一石二鸟之计,本来把握极大,但就在我们将要拿下解烦营众人的时候,宝荣商号却突然失火了,将我们布置好的证物全都烧成了灰烬。而且还从商号里冲出了一个黑衣人,当着我们的面逃走了。更让人头疼的是,从这个黑衣人身上掉下了一块腰牌,是进奏曹的。”

“进奏曹?”关羽皱起眉头。

“下官也觉得有些蹊跷,照目前状况来看,是进奏曹的可能性极小。倒像是有人在故布疑阵,想要将公安城内的水搅浑。下官觉得,与其去查那个来去无踪的黑衣人,不如专注手上的线索。昨晚的刺客和商号大火这两件事,倒是有迹可循。”

“好,就依你的意思办。”

赵累应了一声,道:“按照原先的日程,将军要接见诸葛瑾,面谈求亲一事,不知道现在要如何安排?”

“不见。”

“不见的话……”赵累道,“可否用将军昨晚遇刺作为借口?”

关羽微微颔首:“可以。这门亲事是一定要回绝的,必要时候,可以将诸葛瑾他们逼出公安城。”

赵累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道:“还有一事,虽然由下官提出来不太合适,但思前想后,我觉得还是先说出来,再由将军定夺。将军能否向成都修书一封,撤换傅士仁的公安城守一职?”

“这是为何?赵长史发现他有什么不妥之处?”

“傅士仁担任公安城守已经近十年,这十年间,军议司对他一直暗中监察,并未发现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但这人虽然看起来蠢笨无能,却有些让人放心不下。尤其是他那个义子,下官有时候觉得,他心里像是藏了什么事情。”

“那个整天背着一杆枪到处走的傅尘?廖化借酒试探过他多次,只不过是个平庸之人。”关羽顿了顿,“荆州境内完全臣服于我们的世家大族中,就数傅士仁最有资历了,他这个城守也是汉中王任命的。人虽然是蠢了点,但十年来始终安分守己。如果现在要我上书要撤掉傅士仁,势必又会掀起一番政论。临近大战,我们没有必要分心去做这件事。”

赵累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到门外校刀手通报,诸葛瑾的仪仗已经从驿馆出发,向将军府来了。关羽起身,示意赵累去前厅等候,自己走向了内宅。自从夫人死后,内宅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但仍打扫得很干净。关羽穿过平整的小径,推开了厢房的门,负手看向房内。门前摆了一尊莲花青铜香炉,三支拇指粗细的线香插在其中,正缓缓燃烧。外面的晨风吹了进来,将满屋的缭绕烟雾驱散殆尽,露出了后面大大小小数百块灵牌。

董承、种辑、耿纪、吉本、祖弼、魏讽……清晨的阳光从关羽背后照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如梦似幻的光晕之中,浮生出庄严肃穆的意象。关羽的目光在灵牌上一一扫过,然后拎起一坛酒,拍开泥封,双手举至眉前。然后,他将酒坛倾倒,任琥珀色的酒水浇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数不清的水珠,清冽的酒香迅速弥漫开来。

“诸公,时机到了。”

东吴使团驿所。

眼看诸葛瑾的仪仗车队消失在街角之后,贾逸冲傅尘问道:“傅都尉,听说昨晚关将军遇刺,刺客用的是产自我们江东丹阳的铁剑?”

“贾校尉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傅尘没有否认。

“这件事是否会对求亲有所影响?”

“求亲成功与否,跟铁剑产自哪里,不会有什么关系。只在于关将军能不能看透你们包藏的祸心。”

贾逸有些尴尬地笑笑:“说得也是,这次求亲,恐怕是无功而返了。”

“又不是我们自己讨老婆,贾校尉不用在意。诸葛瑾这一趟,按照礼节上的规程来说,至少要一整天的时间。今天我们两个都没什么事,就由我做东,品下我们公安城的好酒。”

“酒回头再喝也不迟,傅都尉现在有空的话,不如陪我沿着昨天孙梦走的路,再走一遍。”

“可是,我们的人跟到半路就跟丢了。”

“无妨,走到跟丢的地方就可以。”

傅尘露出一副促狭的笑容,弯腰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背后的长枪跟着他的动作往下一颠,红缨搭在了发冠上,像是别上了一朵红花,很是可笑。

贾逸忍不住问道:“傅都尉为何随身带着长枪?不觉得不方便吗?”

“我当初学武的时候,师父曾经说过要枪不离身勤加练习,才能身手超群,所以一直背负至今。”

贾逸摇了摇头,不再纠缠这个问题,随着傅尘沿着长街走去。虽然还是清晨,长街两边的商铺都已卸下门板,早早开张。不少商铺里人来人往,看样子很是热闹。贾逸的目光在周围来回打量,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昨晚在虞青赶到那家商号之前,孙梦应该已经在里面了。而后来廖化和赵累到了后,解烦卫又搜查了商号,仍没有发现孙梦。也就是说,只要孙梦愿意,她可以藏匿到所有人离开。那么,商号突然着火,随后孙梦逃出,应该都是她故意所为。目的就是扰乱军议司构陷解烦营的计划。而这件事中,傅尘所扮演的角色也至关重要,是他拿出了那块进奏曹腰牌,让赵累无法强硬到底,羁押解烦营。

孙梦能找到那家商号,能把握好时机,在这公安城内必定有联络的眼线。昨晚傅尘也在宴会之上,那与她接应的应该另有其人。而且,傅尘虽然和她配合得很好,但又隐隐透着彼此并不熟悉的味道。今天邀傅尘一起追查,也有试探的意思。只不过傅尘的表现很平淡,看不出什么东西。

“孙姑娘去过前面那家绸缎铺,在里面逛了一圈,我们进去看看?”傅尘说着,已经拐了进去。

贾逸紧随其后,伙计热络地上前搭话,询问要什么样的绸缎。贾逸随口应着,仔细打量着铺子。只有十多尺的进深,墙壁上是码得很整齐的青砖,货架上则摆满了各种花色的绸缎布帛,不像是有后堂或者暗室的样子。那伙计又问了几句,看出贾逸并不想买货,转身又跟别人搭起话来。

贾逸踱步到柜台附近,发现这家店铺刚好位于长街转角,视线开阔,不用刻意张望就能将来路一览无余。他立刻明白了,这不是联络的地方,是孙梦查看有没有被跟踪的地方。军议司的人之所以跟丢了她,大概就是在这里泄露了行踪。

贾逸走出店铺,向傅尘问道:“你们跟丢孙梦的地方,是不是离这里不算远?”

傅尘道:“离这里还有大概一炷香的路程。”

“一炷香?”贾逸低声重复道。既然发现了跟踪者,为什么还走了一炷香这么远的路程?

“走了一炷香之后,她进了一家脂粉店,从那家脂粉店出来后不久,我们就跟丢了。”

“麻烦傅都尉带我过去。”

又走了一阵子,贾逸看到了傅尘所说的脂粉店。店面不是很大,里面的胭脂水粉也不多,而离其不远,还有一家更大的脂粉店。孙梦为什么会挑了一家小店面?贾逸满怀疑虑地走入店中。在店内仔细查看之后,仍没有发现什么端倪。店中的掌柜正忙着盘账,并未理睬他们。

贾逸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绢,一言不发地递给掌柜。掌柜疑惑地接过,展开之后发现是个女子的画像。那是田川的画像,在许都陈锦记,贾逸曾经拿着这幅画像盘问过掌柜。自从田川死后,他一直小心地收在身上。

“掌柜,昨天这位姑娘来过店里吗?”贾逸排出一串大钱,放在了掌柜面前。

掌柜看了看画像,又看了看贾逸,笑道:“公子真是好福气啊。”

他转身从货架上拿下一个木盒,递给贾逸:“上等的金花燕支,整个公安城只有我这店里才有,这位姑娘专门买给你的,说你夫人喜欢。”

“你说什么?”贾逸皱眉问道。

“昨天这位姑娘来到店里,预定了这盒金花燕支,说是这两天如果有个公子身材样貌的人来询问她的话,就把这盒金花燕支赠给询问之人。”掌柜的笑容里透着一股心照不宣的味道,“这位姑娘还说,她和你是很好的朋友,送给你这盒金花燕支,希望你能像对待夫人一样好好待她。”

贾逸讪讪笑了下,掂了掂手上的木盒,连同白绢一起放进怀中,转身出了店门。

傅尘揶揄道:“先前我以为贾校尉爱屋及乌,对孙梦姑娘多有爱慕,却没想到,孙梦姑娘对贾校尉也是一往情深。”

“傅都尉,你明知她是什么意思。”贾逸叹了口气,“我简直怀疑,这是不是你与她合谋来戏弄我的。”

“贾校尉说的哪里话,我跟孙梦姑娘并不熟识,怎么会合谋呢?”

贾逸叹了口气,没有再理傅尘,而是独自顺着长街向前走去。按照傅尘所说,孙梦就是出了这家脂粉店后甩掉了跟踪者。虽然明知道再这么走一趟,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但贾逸还是想再走走,也趁空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好好想一下。虽说实在没什么兴趣在解烦营出人头地,但涉及自己性命的事情,还是弄清楚的好。

贾逸觉得,甘宁、关羽接连遇刺,隐隐透着同一股味道。能掌握到甘宁、关羽二人的行踪,都需要相当的能力。两起刺杀,虽然动用的人手不同,但兵器却都是蜀地连弩和吴地丹阳铁剑,应该是同一股势力所为。现在的问题是,到底是江东系与荆州士族狼狈为奸,还是进奏曹在故布疑阵?

“贾校尉面色凝重,似乎在想什么难解的事,不如说出来,由我帮你剖析一下?”傅尘在身后道。

贾逸还未回应,就被前面闹哄哄的场面吸引了注意。他快步向前,走到人群的边缘,踮起脚向里面看去。只见一位布衣年轻女子搂着个五六岁的女童,跪在一个浓妆涂抹的中年贵妇面前,低头敛容沉默,而那名中年贵妇却一脸愤恨,喋喋不休地辱骂着。

身旁有人叹气道:“这小娘子虽然长得还算漂亮,但进门后只生了个女儿就不见动静,现在又克死了丈夫。讨这样的女人为妻,真是晦气。”

“不错,傅家把她赶出来,也算是天经地义了,她还跪在这里干什么?”

“听说当年娘家陪送了很多嫁妆,她想讨回来。”

“啧,脸皮真是厚,嫁妆都送入公婆家了,还要讨回?”

“你是不知道,傅家把她生的姑娘也给赶出来了,才五六岁的娃娃,她总得养活孩子不是?”

“嘁,问娘家要钱去啊,问夫家要钱,是什么道理?”

“嘿嘿,你不知道吗?这城内大半药铺都是她娘家的产业,她爹平素最要面子,喜欢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这女儿被休了出来,老爷子视为奇耻大辱,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怎么还会管她?我看,娘家巴不得她饿死在外面呢。”

贾逸听不下去了,大声道:“诸位,就算没有生儿子,犯了七出之训,她丈夫也可以纳妾,怎么算是晦气?而克死丈夫一说,更是不近情理。仅仅因为这些,就将孤儿寡母赶出,饿死人家,诸位就没有一点怜悯之心?”

众人回头看他一身劲装打扮,腰悬长剑,是个武人样子,倒是不敢造次。只有其中一人不服辩道:“她丈夫昨晚本不想去赴宴,却被她劝要多跟人来往走动,才去了宝荣商号。结果几十个人都给莫名其妙地杀了,尸首也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焦炭,你说这还不算是克夫么?如果我是傅家家主,早将这女人给投井了,还休什么妻啊!”

贾逸眉头跳了一下,宝荣商号……好像是昨晚出事的那家商号。解烦营要去查,军议司把人杀了,孙梦把火放了,这件事倒算是跟自己有些关系。他转身去找傅尘,却见他背着那杆长枪站得远远的,并无上前的意思。

耳听得传来一叠声脆响,贾逸回过头,见那名中年贵妇正挥开双臂,用力打那名年轻女子的耳光。很快,年轻女子的嘴角就溢出了血,她却并不反抗,而是将怀里的女童抱得更紧。贵妇身后的几名长随撸起了袖子,上前一脚将她踹翻在地,围上去乱踢乱跺。

贾逸分开人群,大喝了一声“住手”,却没有人理他。他索性又走近几步,推开几名长随,喝道:“你们再这样打下去,就不怕闹出人命?”

贵妇冷哼一声:“这是我傅家家事,你算什么东西,轮到你掺和?”

贾逸忍住怒气道:“你们既然已经把她休出,那她就不再是你们家的人。既然不是你们家的人,如此当街欺辱,我又如何管不得?”

“那你问问这个贱人,既然休了她出去,她怎么还敢来要嫁妆?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贱东西!”

那名年轻女子抬头,语气中满是哀求:“婆婆,我被休出家门后身无分文,自己饿死冻死无所谓,可簌儿是先夫亲骨肉,你就不能可怜可怜她么?”

怀中女童畏畏缩缩地抓着她的衣襟,惊慌失措地看着周围的众人。

那名贵妇骂道:“你克死了我儿子,还敢喊他先夫?要不是念在你娘家跟我们傅家有交情,我早叫人把你娘俩填井了。你不但不感恩,还敢来要嫁妆,真是不想活了!”

她挥了下手,那群长随又围了上来。

贾逸冷笑道:“你儿子被杀,她又预料不到,怎么能迁怒于她?口口声声说要别人感恩,却又把别人往死路上逼,还有脸说念及旧情?”

那名贵妇叉起腰:“哟嗬!看来你是非替她出头不可了?敢犯众怒也要如此,肯定是她的奸夫!今天我要把你们这对奸夫淫妇活活打死,给我上!”

那几名长随得令,便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贾逸举起剑鞘,飞快地连戳几下,这几名长随应声倒地,叫苦不迭。

那名贵妇却并没有被吓倒,反而往前啐了一口,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我现在安排人去报官,让官府砍了你的脑袋!”

贾逸面色一寒,脚下突然发力。衣袂飘动之声刚刚响起,人已经到了贵妇面前。那贵妇愣了一下,随即右手扬了起来,打向贾逸。贾逸竖起左臂,狠狠格挡过去。贵妇吃痛,惊呼一声,正欲破口大骂,贾逸右手直接扼住了她的喉咙!

这名贵妇想要喊人求助,却发现自己被贾逸单手举了起来。随着贾逸手上力道渐渐加大,她的脸色被憋得通红,气息也随之粗重嘶哑起来。身后的那些长随,平时干的也就是欺软怕硬的勾当,哪见过这种场面,都像傻了一般,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眼看贵妇快翻了白眼,贾逸才将她丢在地上,淡淡道:“报官的话,请便。不过提前告诉你一声,不只你们官府的人,就连你们军议司的人,我都杀了不少。军议司龙骧校尉刘辰,原先辖制江陵,听说整个荆州的小孩子,听到他的名字就不敢啼哭。不巧,建安二十三年,他被我斩杀在了石阳城外。”

身旁围观的众人开始还在窃窃私语,听到这句话,突然变得死一般安静。刘辰的死,当年在荆州引起了很大的震动,传言杀死他的那个进奏曹校尉阴狠毒辣,嗜杀成性,想不到今天在这里撞到了他。四周围观的人迅速散去,那贵妇手脚并用,狼狈地向远方爬去,眼中充满了恐惧。

“噌”的一声,长剑贴着贵妇的耳郭刺入泥土中,贾逸蹲下身道:“如果以后这位夫人和她的孩子出了什么差错,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别想活下去。”

贵妇脸色惨白:“这……这……我又怎么能保证,要是其他人……”

“没错,就算是其他人难为她们,我也照样取你的项上人头。”

贾逸起身走到那对母女身边,将钱袋取出,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又冲傅尘挥了挥手。傅尘苦着脸走上前来,将身上的钱袋递给了他。贾逸将两个钱袋放在那名跪着的年轻女子面前:“拿去租间铺子,做个营生吧。不要乞求那些看不起你的人,从他们那里,你得不到任何东西。”

年轻女子俯身拜道:“不知恩公尊姓大名?他日若有机会,妾身必当以死相报。”

贾逸摇头道:“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报恩,只是想起了一个旧人。”

年轻女子还想说什么,贾逸已经转身离去。

傅尘快步跟了上来:“贾校尉,你与之前真是判若两人,完全没有了那股懒散颓唐的样子,倒是跟军议司掌握的评价比较相近。不知刚才的那名年轻女子,让贾校尉想起了哪个旧人,触动了哪段回忆?”

贾逸没有回答,而是抬头望向了天空。在石阳城的那些日子,虽然也是步步惊心,可至少有一群意气相投的朋友,对比起现在不禁让人有些黯然。自己人生的遽变,还是要从那张诏令开始的吧。建安二十四年春,调任许都进奏曹鹰扬校尉。当时以为离复仇又近了一步,谁知道却卷进了那样一场惊天阴谋,差点在漩涡中心粉身碎骨。

“贾校尉可是想起了秋月明?”傅尘的声音有些轻浮。

贾逸闷哼了一声:“你倒把我的底细摸得很透。”

傅尘嘿嘿笑道:“这男人啊,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原先心里一直挂念着亡妻,不久就对跟她相像的姑娘动了心思,这转眼间又惦记起别人的老婆来了。啧,啧,真是没法说。”

贾逸冲他翻了个白眼:“刚才我教训那名贵妇时,你并未上前相助,可是有什么顾虑?”

“实不相瞒,我跟那名贵妇算是亲戚。”傅尘回答得很干脆,“傅家是公安城的望族,我的义父傅士仁正是其中一支。而你刚才打的那个女人,是傅家的另一支,论辈分我应该喊她一声姑姑。她的丈夫,刚好就是太守府的主簿傅熙。”

“那么说,我刚才算是得罪太守府了?”贾逸自嘲地笑笑,“你义父会不会因为此事来对付我?”

“我义父平日里表现得懦弱畏缩,而且跟我这位姑姑关系也不怎么亲近,应该不会为她出头的。至于我那姑父,小肚鸡肠,阴损刻薄,倒是肯定会找你麻烦。”

贾逸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对,就算你这位姑姑跟傅士仁关系不近,也算是同族吧。军议司在那家商号里杀人,难道事先没有知会傅士仁一声?莫非……军议司在动手时,傅士仁根本就不知情?”

“不错,军议司根本没把我义父当成自己人。不光军议司,就连关羽将军他们,跟我义父的关系也很疏远。其实真正拥护汉中王的荆州士族,大多随诸葛先生举家迁去了益州。剩下的这些,都是些自命不凡的家伙,对汉中王并无好感。当初关羽将军下手杀了一批,扶持了一批。而我义父,也只不过是他们为了笼络荆州人心,竖起来的一块牌子而已。”

“看来荆州并不是铁板一块。”

“彼此彼此,你们那边,江东系和淮泗系不也闹得不可开交吗?”傅尘道,“听说为了打压江东系,淮泗系出动了一位大人物,前往公安城来面见关羽将军,贾校尉知不知道?”

“这个倒不知道。不过既然诸葛瑾已经来了,那个所谓的大人物再来,岂不是多此一举?”

“诸葛瑾代表的是孙权,而那位大人物可是淮泗系派来的。听说孙权已经有意将兵权转交给江东系的陆逊,淮泗系岂会甘心?淮泗系的鲁肃在世时,与关羽将军关系还算不错。如果淮泗系能借着这份旧情拉拢到关羽将军,给江东系找点麻烦,搞不好陆逊继任都督就不会太容易了。”

贾逸心念一动,道:“这个淮泗系的大人物来,是要拿到江东系刺杀甘宁的证据?商号里那些证物不都已经烧掉了吗?”

“证据这种东西,如果有心,倒是可以再弄出来一个。有了淮泗系的配合,这个新证据,恐怕要比军议司自己弄的可信得多。”

“这个要来的大人物是谁,傅都尉知道吗?”

“就是那个被刺杀的,折冲将军甘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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