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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襄樊之战

关平抬眼望去,只见厚重的乌云卷过远处山坡,向着营寨以灭顶之势压了下来。营中军士们跑来跑去,手忙脚乱地加固各自的军帐,收拢堆放在一起的兵刃。不多时,风已经刮了起来,将中军大帐前的帅旗吹得猎猎作响。

已经下了两天大雨,接着只晴了一两个时辰,就又变得乌云压顶。看样子,那几个本地士绅说得不错,每年这个月份,樊城这一带总会有几场大雨的。风越来越大了,关平转身进了大帐,将手中的塘报呈给关羽。

那是法正从汉中传来的塘报。甘宁在公安城被杀,军议司立刻加紧了刺探活动。目前得到的消息是,合肥战事中,东吴的进攻力度已经放缓。更有传言说,孙权从合肥返回了建业,召集了吕蒙、张昭、陆逊等人商议对策。曹魏那边据说派出了董昭为密使前往东吴,很可能是要商讨停战事宜。

关羽看完塘报,随手丢到了一边:“这雨估计还会下几天?”

“我找人看了天象,应该还会持续四五天。”

“四五天,应该足够了。”关羽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图前。早在五年前,已经在襄阳、樊城附近伏下暗桩,而在三个月前,也往南乡、陆浑、梁郏派去了密探,现在应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只等时机一到,即可策动。

帐外惊起一声暴雷,然后“啪嗒啪嗒”的声音响了起来,很快就连成一片“哗哗”声。雨又开始下了,关羽走了两步,撩起帐帘向外看去。但见雨水从天上倾泻而下,视线所及之处白茫茫一片,营中轮值的军士在队目的大声号令下,披起蓑衣登上了望楼,几队轻骑向营盘外散了出去,游哨警戒。关羽满意地点了点头,经过多年的打磨,麾下的这支军队纪律严明,章法有序,完全当得起精兵的称号。纵然面对数量上多过自己的强敌,他仍有必胜的信心。

关羽放下帐帘,又转回了身:“那就再等几天吧,到时候,于禁、庞德一战可破,拿下樊城也指日可待。”

关平试探着问道:“父帅,那法正的塘报……”

“不用理他。”关羽道,“甘宁不是我们杀的,没有向孙权辩解的必要。”

“但若是孙权倒向曹操一边的话,我们岂不是会陷入两面作战的局面?”

“所以我们才要更快拿下樊城。孙权是枭雄,枭雄做事从来都是只衡量利弊,不在乎对错。只要我们拿下樊城,撬动了曹魏的防线,他自然会釜底抽薪,从合肥撕开口子,攻占徐州。”

关平道:“但如果我们在樊城受阻呢?”

关羽沉吟了一会儿:“孙权就算背盟,江陵和公安两座坚城还可以博取时间和他周旋。我知道你们都觉得太突进了,但现在的局势,是十年来最好的北伐时机。如果这次再不敢冒险,那置圣上于何地,又何谈复兴汉室?”

“父帅说得是。”

“公安城那里,赵累准备如何应对甘宁一案?”

“他也传来塘报,说是夺了傅士仁的兵权,并准备招募民壮纳入郡兵,严密监视荆州士族。进一步加紧巡城力度,确保不会再有此类事情发生。”

“不行。”关羽皱眉道,“你拟出一份名单,选一二十个近年来对汉室颇有微词的世家子弟,派五十名校刀手返回公安城,枭首示众。对于那些荆州士族来说,他们在暗,我们在明,防是防不住。要让他们觉得痛,用血逼他们自己跳出来,然后尽数诛杀!只要逼得那些心怀不轨的荆州士族先动手,成都那边就没有什么话好说。告诉赵累,不要顾虑太多,哪怕杀得公安城血流成河,只要公安城在他手里,即可保荆州无忧。如若首鼠两端,优柔寡断,被荆州士族夺了公安城,就是满盘皆输了!”

关平应诺,转身出了中军大帐。

这次北伐,到底是对是错?关羽没有去想。不管对错,这件事都是要做的,这是他身为一个汉室忠臣的本分。虽然为这次北伐已经筹划了多年,做了诸多安排,但真正落到实处,还面临着很多的问题。都说克敌在勇,全胜在谋,但天下间谁又能真正做到百战百胜?所谓的谋略,不过是对人心向背的揣测,而人心却是最善变的。每一次大战,都是一场豪赌。

关羽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竟然也有这种想法了。只要能复兴汉室,天命不足法,定数不足畏,人心不足恤!他起身走到了窗前,凝望着遮蔽在天地之间的雨帘。此战不管结果如何,都必将载入史册,任由后人点评。

“爹爹。”关兴从帐后走了出来,“孩儿背完啦,只是有些地方不太懂。”

关羽转身问道:“哪些地方不懂?”

“孟子说‘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要靠人心来治理天下。但现在汉帝被曹操挟持,明明是不对的,天下人为什么不来投靠汉中王,打败曹操,救出汉帝呢?”

“天下历经连年战乱,礼乐崩坏,这些道理已经没有多少人信了。”

“那……没有多少人相信的道理,我们怎么知道它到底对不对?”

“这世上,总有些道理亘古不变,是不需要去验证对错的。就算天下人都被利益蒙蔽了心智,我们也要恪守心中的大义。”

关兴摇头道:“爹爹,你说的这些,孩儿听不懂。”

关羽伸手摸了摸关兴的头,却没有再说话,他的目光又落到了窗外的滂沱大雨之上。

蜀国江陵城内,太守府。

糜芳瘫坐在首席上,身上的锦衫半敞,手里的蒲扇不住地扇着。荆州太热了,跟故乡徐州简直没法比。平时这个时候,他都是躲在内室,放上几桶冰块消暑,政事一概不理。但这几天,却没办法舒服了。

东吴的诸葛瑾正坐在阶下一张长案后,很是认真地翻看着一册木简。那个解烦营校尉虞青则站在他的身后,按着腰间佩剑,脸上的表情好像谁欠了她几万大钱一样。这两个人在返回吴地的路上,途经江陵,说是遭遇盗贼车马被劫,借口进入了江陵城内。甘宁被杀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这里,糜芳虽然不想和他们打什么交道,但该走的礼数还是得走的。偏偏这个诸葛瑾不识好歹,在城里盘桓了好几日,说追回的东西少了这个缺了那个,非要见上糜芳一面。

无奈之下,糜芳只好亲自出面,早早将这两个人打发走了事。

诸葛瑾终于看完木简,道:“数目虽然对了,但我们被劫走的马车是四驾,糜太守追回的是双驾,好像有些出入。”

糜芳不耐烦道:“诸葛瑾,你要知道按照汉礼,王侯才能乘坐四驾马车,你确定被劫走的是四驾?”

诸葛瑾道:“吴侯十分看重这次出使,于是赐了他亲乘的四驾马车给我,谁知道路过你们江陵的时候,却落入了贼手。糜太守,这马车追不回来,我回去可不好交代啊。”

糜芳干笑一声:“实话告诉你,你到底有没有被劫,我一点都不关心。你呈报被劫走的东西,都是我安排人重新购置的,就是想快点打发你走。你要是想赖在江陵,这儿还有关羽将军的钧令在,上面可是说得明明白白,不允许你们东吴的人在各城滞留。”

“听糜太守口气,倒是唯关羽将军马首是瞻啊,可我怎么听说,你们一向不和?”

“关将军统领荆州,我对他钦佩得很。”糜芳道,“诸葛瑾,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你还是别在江陵耽搁太久。万一那边有什么变故,到时候再想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糜太守与其考虑我的安危,不如考虑考虑自己比较合适。”

“我恪尽职守,跟汉中王又是姻亲,能有什么危险?”

虞青上前一步:“糜太守,江陵城是荆州大城,你驻扎了数年,按照关羽的指令,官仓和义仓之中囤积了多少粮草?”

糜芳道:“这是我军机密,不便相告。”

虞青道:“糜太守,这些年你通过城中富商,私下贩卖粮草给东吴,赚了多少钱,我们解烦营可是查得一清二楚。营中尚有记录账簿在,你不清楚,我们可是清楚得很。”

“你们解烦营弄出来的东西,关将军怎么会相信?”

“现在关羽已经北上攻伐曹魏了。随着战事越来越紧,肯定要调配军粮,那个时候你要如何应对?”

“官仓和义仓中的粮草,不到紧要关头是不会动用的,这个不劳你们解烦营操心。”

“那是自然,没到紧要关头,筹集粮草大多还是民间采买,这是军中惯例。但据我所知,公安、江陵的民间粮草先前已被你压价收购得差不多了,你现在委派了江陵富商在我东吴境内大量采购粮草。如果解烦营对这些买卖进行禁绝呢?”

糜芳没有理会虞青,而是冲诸葛瑾怒道:“你们这是在威胁我?诸葛瑾,你们难道不怕出不了江陵城吗?”

诸葛瑾摆了摆手:“虞校尉,我们是来帮糜太守的,不要把话说得那么生硬。”

他笑了笑:“其实我们跟糜太守也没什么利害冲突,只是想跟你做笔买卖。你从东吴的商号买粮,量小分散,进展缓慢不说,还人多嘴杂,容易走漏消息。不如直接从我这里买粮,虽然比那些商号稍贵一点,但至少事情进行得会非常周密,不会给关羽得到一点消息。”

糜芳眼皮翻了一下:“诸葛瑾,你不会只是为了卖些粮草,就亲自跑来吧?难道是想等我买完粮草,再把这个当作把柄捏在手里,以后好威胁我吗?”

“糜太守多虑了。”诸葛瑾道,“关羽对我们东吴一直傲慢无礼,眼下他正在北伐曹魏,势如破竹,说不定很快就能拿下樊城,夺取司州、豫州。那时候,关羽肯定要坐镇司州、豫州,荆州这块地方少不得要交给你打理。我只是想提前跟你交个朋友。”

糜芳看着诸葛瑾,又干笑了几声。他是不相信这话的,虽然关羽现在进展顺利,但能不能打下荆北都是未知,更不用说司州、豫州了。就算打了下来,荆州这种战略要地,成都那边的名将良臣多了去了,怎么可能交给他去辖制?诸葛瑾如此行事,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糜太守,你信不过我?”诸葛瑾道。

糜芳拈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道:“虽然大家签订盟约已经有十年了,但彼此都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东吴的江东系一直在打荆州的主意,这我也早就有所耳闻。如果不是因为你一直不党不争,我是不会放你入城的。粮草的事儿,就按你说的办。不过我还有个要求。”

“糜太守尽管说。”

“你可以留在江陵城,这女人不行。”

虞青按着腰间长剑,往前走了一步,糜芳身边的几名铁甲护卫也迅速上前。

诸葛瑾站了起来:“少安毋躁。虞校尉在这里,只不过是为了保证我的安全,毕竟公安城里,甘宁将军都被刺客杀了。请糜太守放心,虞校尉断然不会刺探情报,探查机密。”

糜芳嘿嘿笑道:“如果你真心与我合作,我当然会确保你的安全。但是你放个解烦营校尉在城里,如果给关羽知道了,岂不是显得我跟你们太过亲密了?如果他担心我倒向你们东吴,上书汉中王把我调回成都,不管你在谋划什么,岂不都前功尽弃了?”

诸葛瑾道:“糜太守考虑得不错,我这就安排虞校尉出城。”

糜芳挥了挥手,示意送客。

诸葛瑾站起身,带着虞青向厅外走去。两人已经走到了外面,糜芳也已离席,虞青却突然转过身,淡淡问了一句:“糜太守,这么多年了,令妹糜贞到底是怎么死的,你查清了吗?”

糜芳犹如身遭雷殛,脸色变得煞白,木然地呆立在原地。

贾逸跑得很快,就算是在集市中,他也能把追赶的兵士们远远甩在身后。

不过军议司的反应速度远超他的预计,只跑了大半条街,就已经被围堵了两次,如果不是身手够快,搞不好已经被抓住了。这样的巡城调度,跟前些时候截然不同,想必是赵累通盘掌控了巡城人马的缘故。不得不改变原先的计划了,再逃上一段的话,搞不好会被堵在死路上。贾逸往身后看了一眼,郡兵和白毦卫们离他足有百步之远,还构不成威胁。或许是考虑到白天路上行人众多,他们并没有动用弩箭,对贾逸来说却方便了许多。

贾逸吸了口气,心中默念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图,提前拐进一道窄街之中。刚跑了一半,隐约听到窄街尽头传来“嗒嗒”的声音,不由心下一惊。转眼之间,两骑轻骑拐进了窄街。那两骑轻骑看到贾逸,提枪直冲了过来。身后的郡兵和白毦卫也拐了进来,幸灾乐祸的呼喊声已经近在咫尺。

贾逸深深吸了一口气,向轻骑冲了过去。眼看已经冲到轻骑身前,那名骑兵勒住缰绳,马匹前蹄高高扬起,就要踏到贾逸的身上。贾逸大喝一声,侧身用剑鞘狠狠往地上一撑,双脚一前一后蹬上墙壁,整个人犹如孤燕一般从骑兵头顶冲了过去。后面那名骑兵举起长枪,向贾逸刺去。贾逸趁着冲势未缓,胳膊夹住枪杆,将他拽了下来。然后他踩着那名骑兵,跃到马背之上,拨转马头向后逃去。

贾逸策马冲出窄街,故意在街口停顿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身后大声鼓噪的追兵。等那些追兵跑得近了,他才不慌不忙地踢了下马腹,向前冲去。不多时,从身后其他街道中冲出一队轻骑,紧紧咬在他的身后。贾逸弓着腰,熟练操控着缰绳,躲避开惊慌失措的行人,带着后面的追兵向那个方向飞驰而去。

今天天亮的时候,他故意在集市中现身,并将一个胖豪绅撞倒在地,任他破口大骂引来了郡兵,然后就是鸡飞狗跳般的追逃。

孙梦虽然给他指出了逃生之路,但他并不能假装成一个局外人,静待整件事落下帷幕。多年来的暗战磨砺,让他无法忍受由别人主宰自己的生死。

胯下枣红马正奋力前冲,马蹄踏在路上,掀起一块块泥土。离那个地方已经很近了,只要把他们引到那里,就是他反击的第一步。转过巷口,贾逸看到前方有几个郡兵正拖动拒马,堵住去路。他暗叫一声“糟糕”,立起脊梁,双腿收拢到了马背上。马匹转眼间便撞上了拒马,贾逸趁势向前一跃,在地上翻滚好远,才站了起来。身后那匹枣红马已经被拒马刺倒在地,不住地发出哀鸣。

贾逸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又发足狂奔。追兵已到,七手八脚地搬开拒马,又高喊着追了过来。风声在耳边呼啸,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身上早已不知道出了几层汗,口中也觉得发干发苦。贾逸明白,昨晚折腾了一夜没睡,今早又什么都没吃就开始狂奔,他已经快到极限了。前几日巡城安排过于疏漏,让他有些轻敌。为了防止赵累起疑,他选择的现身之处,离目的地远了很多。中间又被巡城郡兵和白毦卫们围追堵截,绕了不少弯路,以至于现在跑了一个多时辰还没到。口中的呼气越来越粗,双腿有些发软,体力明显已经不支。贾逸咧嘴苦笑,万一被截杀在半路,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又转过一条小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还好记忆没有偏差,宝荣商号已经近在眼前。就在此时,耳边响起锐器破空之声,贾逸左脚猛然发力,向旁打了个转。紧接着,一枚弩箭“笃”地钉在了前面的土墙之上。他边逃边侧过头,看到赵累带了一众白毦卫,出现在巷口。

连赵累都出现了,那这件事应该是十拿九稳了,当然也要先跑到地方再说。赵累扬了下手,白毦卫齐齐端起了连弩,弩箭箭头在烈日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听得一声令下,成排的弩箭脱弦而出。贾逸纵身往前一跃,翻过宝荣商号残缺的墙头,只听身后响起一连串的“笃笃”之声,弩箭全部射在了断墙上。

他拾起墙边的一根绳索,那是他昨晚就已经布置好的。身后的白毦卫已经放下连弩,列好队形冲了过来,在他们看来,贾逸俨然是瓮中之鳖。

见白毦卫逐渐逼近,贾逸用尽全身力气,拉动了绳索。只听“嘭”的一声,几个大布包从墙根飞到了半空,弹出数不清的碎石块,射向白毦卫。空中布满了细尘土烟,将一切都笼罩起来。贾逸趁机冲向商号厢房,拽着垂下的绳索攀上房顶,跳了过去。

白毦卫的咳嗽声在迷雾中此起彼伏,赵累阴沉着脸走了过来。他拎起那根绳索,发现尽头是用布帛和竹竿制成的简易机关。赵累又快步走到厢房前,用手拽了拽那根垂下来的绳索。绳索随即滑了下来,那头是很整齐的断口,应该是贾逸翻过墙后,立刻用刀斩断了。

一名白毦卫都伯快步走上前来,道:“赵长史,我们是否追下去?”

从这排厢房房顶跳过去,就是另一条繁华的长街,现在再派白毦卫去追,已经不大可能找得到人了。赵累摇了摇头,陷入沉思。身上背负着曹魏使团被袭、甘宁被杀两件要案嫌疑,贾逸还在大白天出现在市集中,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且以贾逸的身手,一路上他有不少机会能融入人群销声匿迹,但他却非要逃向这里,是为了什么?

还有这些机关和绳索,贾逸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安排好,只能是一早就准备好的。一个被大火烧过的商号废墟,为什么还要布置下这种机关?他转过身,仔细端详着商号庭院,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井亭上。井亭上的盝顶已经被烧黑,而打水的轱辘上却光秃秃的,并没有常见的麻绳。

赵累走上前去,拾起一块碎石丢进井中,却没听到意料中的声音。井中没水?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在商号这种用水量颇大的地方,开了一口没有水的井,岂不是很荒唐?赵累蹲在井边,俯身向下看去。水井深邃,不可见底,目光落下几丈之后就被黑暗吞噬。

宝荣商号啊……

当初解烦营追查到了这里,赵累在这里设下圈套,要坐实江东系刺杀甘宁的嫌疑。但在解烦营到了这里后,商号突然燃起大火,不但将原本布置的证据烧得一干二净,而且还莫名其妙逃出一个神秘人,在现场留下了进奏曹的腰牌。

赵累突然想起了什么,沉声问道:“那晚我们离开这里之后,是什么人负责善后的?”

都伯道:“是傅士仁麾下的郡兵。”

“郡兵?”赵累沉吟了一会儿,“带队的是他府上的主簿傅熙吗?”

“不是,那晚是傅士仁亲自带队。”

赵累怔了一下,以傅士仁的个性,亲自带队来收拾残局,有些太不寻常了。他往前迈了一步,向井下俯身看去。

“赵长史,”身后的都伯抢前一步,“如今公安城全靠你署理,由我代您下去比较合适。”

赵累点头:“你先下去,我随后。”

那名都伯冲后面招了下手,几个白毦卫快步上前,将一条绳索拴在他的腰间。那都伯身手利索地拽着绳索向井下坠去,不多时后,绳索往下拽了几下,示意安全到底。依次又进了三四个白毦卫后,赵累才将绳索绕在腰间,滑了下去。

井底已经亮起了光,白毦卫们正用火折点亮石壁上的火把。赵累落到井底之后,立刻解开身上的绳索,向四周看去。随着火把一点点亮起,赵累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他已经明白了这里的用途。

在公安城中,关羽大军驻地,竟然有如此庞大的密室,还存放过这么多的武器盔甲,这意味着什么?这不是简简单单的江东系跟荆州士族勾结的问题,没有公安城内军政官员的倒戈相助,他们是办不到这一点的。就算傅士仁蠢到不理政事,光凭傅熙一个人也无法挖建密室、存放兵甲,又在全城戒备的情况下转移走的。而且从这里的痕迹看来,这个地方作为江东系和荆州士族的秘密据点,已经存在了很长的时间。

赵累,你真是无能之极。

他仰起脸,闭上眼睛,握紧了双拳。现在公安城中,除了能确保听令指挥的二百白毦卫,剩下的那八百郡兵里,有多少早已被荆州士族收买?亏得以前还在关羽将军面前夸下海口,要肃清荆州,确保他无后顾之忧。现在荆州却危若累卵!

那名都伯回到赵累身旁,禀告道:“赵长史,这里还存放过火油。”

“火油?”赵累道,“我记得那晚商号烧起来的时候,用的助燃物就是火油吧?”

都伯点了点头。

赵累喃喃道:“那晚的确是傅士仁带队前来收拾的残局?”

“不错,值守的兄弟觉得很少见,所以印象很深。”

沉默了很久之后,赵累疲倦的声音在井底响起:“傅士仁?”

贾逸翻过宝荣商号的厢房之后,立刻前往隐蔽处粘上长髯胡须,戴上文士巾,换了一身白色直裾,气定神闲地出现在大街上。没走出几步,就碰上了一队行色匆匆的白毦卫,正往宝荣商号方向赶去。贾逸负手昂头站在路边,注视着他们消失在街角,才又转身继续前行。他没有留在宝荣商号附近观察,那里已经留给了赵累足够的线索,应该没什么问题。与其把推断直接告诉赵累,不如引着他一步一步前去查实。只有他自己追查到的真相,才会深信不疑。

按照傅尘那张地图上的标示,第二个潜伏点就在附近了。贾逸踱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走着。周围是一栋又一栋毗邻相隔的大宅,高大的外墙和厚重的大门,都显示着一股世家传承的味道。此时周边早已静了下来,巷中清风拂面,杨柳依依,让人心旷神怡。

这里是一些荆州士族们的故居,刘备入川之后,他们大多举家迁去了成都,只留了几个家仆看守宅院家产。贾逸凭着记忆走到一家宅院门前,这家宅院相对小了许多,院墙上布满了绿油油的地锦枫藤,看起来很多年没人打理过了。对面是一处大宅的后墙,而相邻的两处宅院门前也是草色墨绿,应该很久没有人进出了。

傅尘选的藏身点还是不错的,不愧在公安城做了十年寒蝉客卿。只是不知道这次自作主张,暴露了旧太守府,会不会把他气得跳脚。

贾逸往前走了几步,看到朱漆脱落的木门上,仍旧挂着一把铁锁。经过多年风吹雨淋,锁眼处锈迹斑斑,恐怕是打不开了。他试着拔了下锁梁,结果轻轻一碰就掉了下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不大的院子尽收眼底。院中依旧杂草茂盛,并未有人打理。贾逸走进正房,室内空荡荡的没有几件家具。他绕过屏风,搬动后墙上的一处油灯。青石板铺成的地面瞬时发出一阵隆隆声,几块石板落了下去,露出一条暗道。

贾逸从怀中掏出火折吹燃,趁着亮光逐级而下。刚走下几步,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淡淡香气,是金花燕支。贾逸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下意识摸向腰间,才发觉并未佩剑。他没有再动,而是熄灭了火折,等着眼睛渐渐适应黑暗。

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看到孙梦。贾逸犹豫了一下,还是缓步走了下去,重新吹燃火折,点亮墙壁上的油灯。身后的密道发出隆隆响声,又合上了。几处狭小的气道弯弯曲曲折射出黯淡的亮光,跟油灯的火光交融,勉强照亮了眼前不大的空间。一张长案,几个食盒,地上铺的是由干枯稻草编成的草垫。贾逸径直走到长案后,打开食盒,里面还是些肉干、胡饼之类的东西,不过分量较少,好像被人吃掉了一些。他仔细嗅了嗅,金花燕支的香气似乎更浓了。莫非孙梦在这里藏身过?她不是说一直住在孙郡主的旧人那里吗?

他拎起竹筒“咕咚咚”地灌下了大半筒水,然后拿起麦饼和肉干大嚼起来。如果金花燕支的香气是孙梦留下的,那么傅尘和孙梦的关系,远远不像他们表露出来的那么简单。也怪不得孙梦虽然解救出了傅士仁,却并没有把傅尘的事情,告诉傅士仁。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仍算得上是自己的盟友。现如今整个荆州,就如公安城的夜色一般,漫天大雾,不辨浑浊。到了这个时候,只有辨明了真相,才能在这场大雾中活到最后。

贾逸坐在墙角,闭上了眼睛养神。虽然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但他并不敢放心睡去,必须等到傅尘。有些事必须要靠傅尘帮忙,不然的话,今天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有结果。他在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傅尘一定会去寻找他的下落。

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又似乎只过了很短时间,贾逸终于听到几声短促的鸟叫。他走到密道旁,压低声音道:“你想进来就进来,不想进来就回去,我是不会再学狗叫来回应你了。”

上面响起了“吱吱嘎嘎”的机关枢纽转动声,傅尘闪身而入道:“你惹出这么大乱子,还把旧太守府给暴露了,学几声狗叫又怎么了?”

“废话少说。你这个时候过来,确定安全吗?”

“赵累把我义父叫去问话了,估计很快就会找我。”傅尘道,“时间是够紧的,不过我还是想找到你问清楚,为什么这么做?”

“傅士仁跟江东系勾结,火烧宝荣商号,刺杀关羽,这些事你知道吗?”贾逸道。

“知道。”出乎他的意料,傅尘回答得很干脆,“我收到的命令是协助你,关键时候可以对你的安全进行护卫。除此之外,他们不允许我向你透露任何消息。”

“因为我是个准备丢掉的弃子?”

“我说你……”傅尘盘腿坐了下来,“别老自哀自怜好不好?他们这样做,自然有他们的道理,肯定不是要你当个弃子这么简单。费了好大力气,把你从许都救出来,又安插进了解烦营,就这么把你丢了,未免太不值当。”

“这种想法我之前就想到过,但既然把我派到了公安城内,却不给我足够的信息,不让我介入,未免让人生疑。”

“他们不让你介入什么?”傅尘眨了眨眼。

贾逸不耐烦道:“当然是介入这一系列……”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后面的话贾逸并没有说出来。来到公安城之后,已经收到过两次寒蝉的矾书密令,都提出了明确的要求:第一次是要他探查甘宁遇刺真相,适时相助孙梦,确保自身安全;第二次是要他查出这一系列事情的真相,保证自身的安危。现在听傅尘的口气,这两个所谓的真相,寒蝉应该在向自己发出矾书密令之时,就已经探查得差不多了。那这两次密令,就只有一个作用了——对自己能力的稽考。

这样推测的话,傅尘为何不能直接告诉自己真相,就有了完美的解释。一个延续了九百年的组织,招募客卿的条件应该是比较苛刻的,仅靠蒋济举荐就能获得客卿身份,未免太轻松了。是了,蒋济当时只是问自己要不要做寒蝉的影子,却并没有说明到底什么是客卿。

贾逸向傅尘问道:“你当上刺客之前,可曾经历过什么稽考?”

“有,当时我才十多岁,学枪不过两三年,还谈不上什么身手。寒蝉给我的命令,是杀死一个荆州军骑都尉。”

“骑都尉……学枪两三年,你根本不是对手,那是下毒?”

“我不懂毒理,而且觉得用毒终究是取巧的办法。”傅尘干巴巴地道,“当时连年征战,兵源不足,连十多岁的小孩子都能投军。我辗转了好几个城池,投到他的麾下。然后在乱军之中,从背后杀死了他,割下了他的首级。”

贾逸没有接话。他知道傅尘虽然说得轻巧,但对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来说,要在大战之中杀死自己的上官,还要保全自己,算不上一件容易的事。

“其实那个骑都尉人还算不错,对我们那群少年兵很是关照,偶尔还会拿些碎肉干分给我们吃。”傅尘道,“当我将长枪从他后背刺入的时候,他回头看我,眼睛里的那种惊讶和愤怒,我永远都忘不了。”

贾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或许……他只是对你们那些麾下不错,但实际上却是个十恶不赦之徒。”

傅尘笑笑:“贾校尉,这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我一直觉得,对一个人的善恶评价是要从自己的角度来看的,而不是世间对他的评价。比如,父亲对世人来说,是个十恶不赦之徒,但对于儿子来说,却是个慈爱有加的好父亲。那作为儿子,要如何做?”

贾逸沉吟起来。傅尘举的这个例子,隐隐有影射自己的意思。他的父亲早年在朝廷为官,因贪腐压榨士绅被司马懿判处腰斩弃市,虽然自己最后查明,父亲所贪的钱财都用来资助汉室了,但贪官就是贪官,没有什么好辩白的。身为儿子的他心心所念都是为父报仇,在旁人看来,是不是也很讽刺?

“君视我如手足,我视君如腹心;君视我如草芥,我视君如寇仇。”傅尘道,“所以我杀了那个骑都尉,当上了寒蝉客卿,并不觉得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其实,是不是好人又有什么关系,既然当上了寒蝉客卿,还要坚守所谓世俗的道德伦常只不过是妄想罢了。”

“人是很复杂的,不能简单用好坏来区分。”贾逸宽慰了他一句,试探道,“傅都尉,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寒蝉命你杀掉傅士仁,你会怎么办?”

“杀便杀了。像我这样的义子,傅士仁曾经有三个。”

“曾经?”

“对,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傅士仁觉得,义子又不是亲儿子,关键时刻就应该替义父去死。那两个精明干练的义子,一个在六年前的一场伏击中,为了救他力战而亡;一个三年前卷进一场刺杀,事情败露后被抓,自己扛下了所有事情,被赵累斩了。我不像他们两个那么父子情深,不会因为叫了人家几声爹,就心甘情愿地送死。”

贾逸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寒蝉虽然不准你向我透露已知的消息,但你帮我去查几件事,不在禁止之列吧?毕竟你收到的命令是协助我。”

傅尘停顿了一下:“这好像也说得过去。你要我查什么?”

“当年运送火油进城,经手的是傅熙。我在想,那些衣甲、连弩、丹阳铁剑,可能也是傅士仁交代给他信任的属官去办的,你能不能帮我查出来都是谁?”

“你要对付傅士仁?为什么从他下手?”

“公安城中发生的这一切,应该都是傅士仁和江东系做下的。我想要摆脱被追杀的困境,自然要先从傅士仁下手。”

“不过……你的身份是解烦营校尉,是不是要帮江东系?”傅尘道。

“帮江东系?为什么要帮他们?我是跟着诸葛瑾前来求亲,顺便调查甘宁遇刺一案的。在公安城里,我被江东系和傅士仁设计,险些死在曹魏使团驻地。更不用说在旧太守府,差点被傅士仁的杀手射成筛子。而且,孙尚香和寒蝉都没有明确命令我协助江东系,我为什么要帮他们?”

傅尘眨了眨眼:“所以,你对付傅士仁和江东系,只是因为他们对付了你。”

“也可以这么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傅士仁和江东系要做的事情,可能跟孙尚香和寒蝉的目的相同?”

“没有人告诉过我,都当我是个棋子而已。那么,就算我搅了他们的局,也不能怪我。”

傅尘皱眉道:“用那些大人物的话来说,你这就是不识大体,不顾大局,不愿牺牲,将个人私利看得太重。”

贾逸点头:“不错。”

“如果我是大人物,一定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可惜,我不是大人物,而且我通常也是这么干的。”傅尘坏笑着道,“放心,这个忙我一定帮。”

贾逸松了口气,环顾四周后又道:“这间屋子,孙梦是不是来过?”

傅尘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孙梦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是不是也在寒蝉限制的消息之内?”

“那倒不是。我跟孙梦不熟,但她应该不是寒蝉客卿。”傅尘道,“怎么你又问起了她?”

“我将傅士仁绑进旧太守府,是她带人找到了我。听傅士仁的口气,似乎她还担任着护卫傅士仁的职责。但在我跟她交手的时候,她却故意挡在我身前,阻止弩箭发射,并且让我逃向东门。”

傅尘促狭地笑了:“那是不是这位孙姑娘真的爱上你了?为了你的安危,连孙尚香的命令都阳奉阴违了?”

“你说哪里话,她虽然表现得很活泼,但我总觉得她心里藏了很多事,不是那么简单。况且孙尚香是什么人,解烦营的创建者,首任都督,她会安排一个容易动情的人作为心腹?”

“女人的心思,总是很难猜的,贾校尉还是慢慢去参悟吧。”傅尘丢给贾逸一柄长剑,“虽然外面形势越来越紧,不过你肯定还会跑出去乱窜,这柄剑送你防身好了。”

贾逸接过长剑,拔剑出鞘。油灯昏黄的亮光照在剑身,映得满室寒光,他随手挽了个剑花,风声锐利如刃,寒气扑面。这是一柄上好的长剑,比在旧太守府的那柄还要好上不少。

贾逸问道:“你既然学的是枪术,怎么还搜罗了这么多好剑?”

“个人兴趣。其实我总觉得,剑乃百兵之君,身为刺客,我如果当初学的是剑术而不是枪术就好了。就像那个传说中的白衣剑客一样,一袭白衣,一柄长剑,独步天下,无人可挡,倒是潇洒得很。”傅尘拍了拍额头,“不好意思,我忘了田川是死在他手上的。”

贾逸合上了长剑,一脸苦涩。

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赵累依旧端坐在长案之后,聚精会神地在一册木简上批注着什么。傅士仁只好做出一副懒懒散散、耐心等待的样子,心里却有些狐疑。今天上午,他收到消息,称白毦卫发现了贾逸。当时他如坐针毡,差点要带人出府,抢在赵累之前杀人灭口,最后却忍住了。手下的杀手不是白毦卫的对手,慌乱应对只会自露马脚。

之后的消息源源不断传来,贾逸竟然在白毦卫和郡兵的围堵之下,在城中逃窜了一个多时辰,不愧是进奏曹出来的。后来赵累恼羞成怒,下令开弓放箭的时候,傅士仁心中已经稍稍安定,觉得贾逸最多再挨上一刻钟,就会死在乱箭之下。结果到最后,传来的消息却是贾逸在宝荣商号附近全身而退,让傅士仁吃了一惊。

傅士仁意识到了,贾逸并不是在胡乱奔逃。他在宝荣商号消失,应该是一早就谋划好的,是为了将赵累引到那里。当初宝荣商号里发生了那些事,差点引得据点败露。好在军议司人手不足,把清理杂物这些差事交给了太守府,才得以趁夜派手下的杀手换上郡兵衣服,将兵甲火油等物偷偷搬出。后来听闻埋伏在宝荣商号废墟的暗哨被杀,也着实让傅士仁紧张了一番。想要把井亭内的密室填上,又怕欲盖弥彰,引起军议司注意,只好丢在了那里。过了几日,一直没有动静,还以为已经挨过去了,想不到贾逸竟把赵累引到了那边。

贾逸想必在密室中发现了些痕迹,那个暗哨也是被他杀掉的。管他呢,那里的东西早就搬得一干二净,所有相关事项都是以傅熙的名义落款,追查不到他身上的。就算赵累联想到了什么,又能有什么证据?傅家是为数不多愿意跟关羽配合的荆州望族,而这十年间自己又一直表现得窝窝囊囊,依赵累的脾性,没有真凭实据是不会动自己的。

听得首座上传来“啪”的一声,傅士仁睁开眼抬头望去,原来是赵累已经合上木简,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傅士仁猛然觉察到一点异样,原来赵累正把玩着一枚玉佩,而那玉佩竟跟自己的一枚有些相像。

还不等傅士仁细想,赵累开口道:“傅太守,关将军虽然在前方征战,却也一直惦记着咱们公安城。今天上午,在我率队围捕贾逸的时候,他发了一份塘报,要我送傅太守一份大礼。”

傅士仁谄笑道:“惭愧惭愧,傅某担任太守以来,一直都是尸位素餐,没帮上关将军什么忙,哪敢劳烦他给我礼物呢。”

“傅太守自谦了。这么多年了,你傅家一直仰仗着官府庇护,在湘水上做了多少不见光的营生,赚了多少钱,这些军议司都知道。”

傅士仁扮着委屈道:“赵长史,都是些小钱而已。你看我一大家子几百号人,这太守的俸禄可是远远不够啊。”

赵累摆了摆手:“傅太守,我不是那么死板的人,赚钱这事情我不想管,不然的话,你们的生意也不会一直做了这么多年。我提起这件事,是因为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还得请傅太守明示。”

傅士仁往前欠了欠身:“不敢不敢,赵长史请讲。”

“你赚了这么多钱,却不见添置宅院,收买田地,招妾纳仆,那么大一笔钱,是花在哪里了?”

傅士仁顿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笑道:“不瞒赵长史,我这个人胆子有点小,总觉得现今天下未定,置田盖房总有些不踏实,生怕哪天贼兵攻进咱们公安城,都给我收缴了。我啊,把那些钱给换成黄金,堆在我那卧房了,晚上没人的时候看着心里就舒坦。您要是也喜欢,回头我差人给您送几锭来,怎么样?”

“那倒不用,我就是怕你把钱花在不该花的地方了,到时候虽然咱们同僚多年,赵某恐怕还得对不住你。”

傅士仁站起身,惶恐道:“赵长史话里有话,莫非听信了什么谣言?”

“所谓谣言,通常都是无风不起浪。”赵累也站起了身,“来,傅太守,我们一起去看看关将军送给你的礼物。”

傅士仁跟在赵累身后,向厅外走去。两人一路上默然无语,穿过前厅,绕过回廊,走进了后院。后院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傅士仁迟疑地看了赵累一眼,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赵累冲院门扬了扬下巴,傅士仁干笑着走上前去,拉开了木门,然后呆立在了原地。门外跪了一排世家公子,双手被缚在背后,嘴里塞着木球,冲傅士仁“呜呜”叫着,作势要扑过来,却被身后的校刀手们牢牢拽住。

傅士仁转过身,声音颤抖着问道:“赵长史,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一共有十八位本地豪门的世家公子,平日里最喜欢纠集众人高谈阔论,讥讽辱骂汉家天下。关将军听说近日公安城内人心不稳,屡发命案,就派来了五十名校刀手将这些唯恐天下不乱之人缉拿归案,斩首示众。”

“可……可是,这些人跟先前那几件案子有关系吗?”

“不知道。”赵累的声音很冷,“关将军的意思是,案子可以慢慢查,但人要先杀。只有杀了这些人之后,才能让公安城先稳一稳,然后再彻查那些蠢蠢欲动的宵小之徒。”

傅士仁已经笑不出来了:“如若没有真凭实据,恐怕杀了这些人……”

“斩!”

雪亮的刀光迎面舞起,溅起一蓬蓬触目惊心的鲜血,逼得傅士仁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十多个头颅跌落在地上,咕噜噜地胡乱滚动,有几个还滚到了傅士仁的脚边。他猛地往后跳了一步,弓腰干呕几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傅太守,杀了这些人也会让你平日里轻松不少,最起码不会在茶楼酒肆里被人奚落了。你说,算不算一份大礼?”赵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算,算。”傅士仁抬头,脸色苍白地赔笑道。

“这枚玉佩,傅太守眼熟吗?”赵累将手中的玉佩举了起来。

傅士仁想上前两步去仔细分辨,赵累却又将玉佩缩回了袖中。傅士仁讪讪笑道:“看起来有点像我便服上的那枚,只是看得不真切,我还不敢确认。”

“对,你便服上的那块玉佩,晶莹剔透,很是抢眼,跟这枚像得很。前几天有白毦卫拾到这块,交给了我,所以就顺口问问。”赵累完全没有将玉佩拿出来的意思。

“不知道赵长史是在哪里找到的?”傅士仁道。

“宝荣商号,一处水井旁。”赵累看着傅士仁。

犹如响过一声炸雷,傅士仁呆了一下,脸上虽然带着笑,心中却迅速盘算起来。上次被贾逸掳劫到旧太守府,这块玉佩到底在身上没有?会不会是被贾逸从自己身上拽了下来,故意丢在水井边陷害他的?

他干咳了一声道:“可我最近没有去过那里,应该不是我的吧。”

“真的吗?要不要我派人去趟太守府,找到那件便服,帮傅太守确认一下?”赵累又开始把玩那块玉佩,“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傅士仁顿了一下:“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昨晚太守府进了贼,着实折腾了一番,丢了点东西,不知道这块玉佩是不是那个小贼偷去的?”

“太守府进了贼,为什么没有通报?”

“当时觉得算不上什么大事,赵长史最近又忙得很,还是不跟您添乱好了。”

“傅太守倒是体贴。”赵累笑了起来,傅士仁也跟着笑了。如果不是一墙之外还倒伏着十多具尸首,竟像是两个老友在平平淡淡地聊天。

笑声慢慢淡了下去,赵累拿出来了那块玉佩:“后来我仔细看了看,发现这块玉佩虽然跟傅太守的那块很像,却并不是同一块,所以就不还给你了。”

傅士仁嘴角抽搐了一下:“赵长史真会说笑。”

“没想到,傅太守真的丢了玉佩,要不要军议司帮你查一下?”

“不用。”傅士仁道,“如果没什么事,我可不可以走了?”

赵累道:“傅太守想走,我也不留你。不过最近城里不太平,傅太守还是少出门的好,不然刀枪无眼,伤了性命可是追悔莫及。”

傅士仁看着赵累,一揖到地:“多谢赵长史关心。”

他转身离去,身影刚穿过中门,一个白毦卫都伯就走到了赵累身边,低声道:“赵长史,太守府周围已经伏下了我们的人,傅士仁会露出破绽吗?”

“会的。如果按平日里他的表现,看到斩首就会吓得痛哭流涕、双腿发抖,并找借口离开。但这次却没有,还站在血泊里跟我聊了好久,被杀的那些荆州豪门公子中,不少跟他关系还都不错。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虽然表现得还算冷静,但已经被激怒了。人在愤怒之下,情绪是很难控制得体的。我提到那块玉佩,他在愤怒之下,应对完全失策,竟没有看出来其中有诈。”

“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呢?”都伯问道。

“抓他容易,但抓了他,公安城就能稳了吗?”赵累疲倦地摇了摇头,“他身后还有一众死心谋逆的荆州士族,一众心怀不轨的江东系。抓了他,就好像掐掉了野草的嫩头,却放过了野草的深根。从现在起,我们要盯紧他,看他之后的每一个动作。他现在最有可能的,就是跟密谋反叛的荆州士族通气,我们务必要掌握这些人的行踪,等确认身份之后,一网打尽。”

都伯应了一声诺,大步离开。

赵累走到院门处,看了眼满地的血泊尸体,又把目光移向别处。这十八个人,是按照文牒上的名单,逐个押解过来斩首的。他之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用如此雷霆手段来震慑人心,现如今关将军钧令已下,只好遵照执行了。荆州士族不服管束与江东系勾结的事情,这些年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平时虽然不时敲打,但从未下过如此狠手。一来原先的荆州士族中,不少人随汉中王刘备入川,还有一些人身在魏地,他们跟留在荆州的这些人虽然政见不同,但多少都有些血缘姻亲;二来这些荆州士族跟江东系勾结,更多是在对付淮泗系,并没有对汉中王的辖制闹出多少事情。先前在宝荣商号里杀的那些人,顶多是些旁系末枝,而现在杀的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下一代的精英才俊,这对那些荆州士族们来说是切肤之痛。

真的有这么做的必要吗?就算城中暗潮涌动,但孙权和汉中王还保持着同盟关系,荆州士族和江东系闹腾得再厉害,还能说动孙权攻打荆州不成?他抬头看了看阴暗的天空,听说樊城那边已经下了好几天雨,是不是大雨延缓了攻城进度,关将军心中焦躁,才将怒气撒在公安城上?算了,不管如何,人都已经杀了,接下来就是更加雷霆的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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