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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最后的关羽

雨还在下,水面离樊城城墙只有几尺高了。

前几日,关羽降于禁、斩庞德,把樊城变成了一座孤岛。城中数处崩塌,到处进水,可谓摇摇欲坠。关羽故意放开了城北,给曹仁留了一条逃生之路,却没想到曹仁竟然没有突围的意思。若是曹仁离开樊城,那么樊城以北就只有襄阳一座孤城未下,关羽大可以挥军北进,尽收黄河以南地区。但现在曹仁占据樊城,和襄阳遥相呼应,犹如一根铁钉牢牢地钉在了蜀军七寸,攻势是不可能再往前推进了。不愧是天下名将,就算到了生死关头,曹仁还是能冷静地把握整个战局。

天地之间一片汪洋,士兵只能在楼船上攻击,无法集中优势兵力,以至于几次攻城都被魏军击退了。这日由关平担任前锋,动用了十二艘楼船,两千名精锐,从南城再度发起攻击。无数的舢板冲在楼船前方,弓弩手们向城墙上全力发箭,将魏军弓手压制得抬不起头来。垛口处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羽箭,偶尔有几个魏军弓手探头向楼船射出火箭,随即就被一波箭雨仰面射倒。

很快,楼船在舢板的掩护下接近城墙,从甲板上竖起长梯,重重砸在城墙垛口之上。轻甲刀兵们手脚利索地攀上长梯,俯身向城墙上爬去。数十名魏军重甲兵士从垛口下立起身子,迎着箭雨抬起长梯,往城下推落。几架长梯连同上面的蜀军一起被推落了下去,掉入水中。而更多的蜀军已经爬上了城墙,他们接连跳下垛口,迅速蔓延开来。

关平手握一把缳首刀,用力砍翻一名重甲魏兵,大声招呼着身后的蜀军快速登城。有几十名校刀手已经抢占了前方的箭楼,只待再多上来一些人就冲击城楼。城墙之上,已经出现了数个这样小据点,身后还有源源不断的蜀军上来,看来这次强攻有希望拿下城南了。

一波箭雨猛然袭来,射倒了关平身前的几个校刀手。那是一队从瓮城上赶来的魏军弓手,正在一个都尉的指挥下对箭楼反攻。关平喝令一声,校刀手们举起腰间的投矛,向弓手们掷去。乌黑沉重的投矛轻而易举穿透了弓手的皮甲,冲力带动尸体,将后面的弓手也撞得连连倒退。关平挥动令旗,蜀军刀兵冲进魏军弓手阵内,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突然前方爆出一声呐喊,却见一股黑色浊流从魏军弓手后涌出,势如破竹般向前推进,接连拔掉三处蜀军据点。关平凝眉看去,只见这队兵士全是重甲长刀,飞将盔上的白翎挺拔夺目,身上精铁铸制的明光铠在大雨中雪亮耀眼。

虎豹骑竟然弃马步战?为首的那名络腮大将,必定就是曹仁本人了。

关平扔掉手中的缳首刀,接过旁边兵士递来的朴刀,带着校刀手们冲了上去。两军一经接战,立即厮杀胶着在了一起。关平神色严峻,校刀手虽然算是天下精兵,但距虎豹骑仍有一定的差距。虎豹骑不仅身经百战,那身明光铠更是用丹阳精铁锻造而成,朴刀只有砍在铁甲接缝处才能造成有效的杀伤。他没有奢望校刀手们可以击败这群虎豹骑,只希望能争取一刻钟的时间,让大批蜀军登上城墙,用人海淹没他们。

眼前的校刀手和虎豹骑仍在纠缠,刀光凛冽,血花四溅,嘶吼哀号声震慑人心。不断有校刀手或者虎豹骑倒下,更多的士兵不断加入到战团之中。不过几丈见方的城墙之上,就犹如一块硕大的砧板,数柄锋利的屠刀在上面飞快斩剁,犹如人间炼狱一般。关平一身血污,手上的朴刀已经换到了第三柄,双臂也因用力过度,而有些微微颤抖。曹仁始终在虎豹骑的围拢当中,并没有加入搏杀。关平几次带队冲击,都被虎豹骑反推了回来。两人都清楚,曹仁现在是整个樊城的主心骨,只要他一倒下,樊城城破只是眨眼间的事情。关平已经嗅到了胜利的味道,但这几步之遥,却犹如天堑一般难以逾越。

关平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和血水,高声喝道:“曹仁,可敢跟你爷爷一战?”

曹仁并不答话,而是在虎豹骑的簇拥下,弯弓搭箭向关平射来。

关平微微侧头,躲过羽箭,大笑道:“想不到堂堂征南将军竟变成了缩头乌龟,就这也配称为曹氏名将?”

“关将军,”曹仁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过来,“善战者不逞匹夫之勇,你就算骂破了喉咙,我也不会孤身犯险的。”

关平啐了一口,返身抓过“关”字将旗,孤身向曹仁冲去。身边蜀军群情激愤,大声嘶吼着跟了上去。红色军服的蜀军犹如一道赤炎,在雨中灼灼燃烧,将黑色军服的魏军一点一点往后逼去。每前进一步,蜀军至少要付出三倍于魏军的伤亡,但身后的楼船之上,更多的蜀军兵士正源源不断地飞奔而下。

关平见曹仁在虎豹骑的簇拥下步步后退,心中一阵兴奋。与此同时,他的眼皮却突然一跳,似乎听到了什么异样的声音。紧接着,队伍前方几名兵士突然伴随着石块泥土碎成数块,四散飞落,随后才传来一声“轰隆”巨响。关平攀上旁边的垛口看去,只见几名魏军兵士各抱着一坛燃烧着青色火焰的油罐,冲进了蜀军前锋。又是几声巨响,更多的兵士被炸得粉身碎骨,城墙也被炸出一个缺口,大水随即漫灌而入。

“火油罐!”旁边的校刀手恨恨骂道,“这些魏狗简直是疯了!”

魏蜀两军隔着缺口,互相破口大骂,却无法接近彼此。关平正要喝令弓箭手压制,从身后却跑来一名旗兵,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关平神色为之一震,立刻返身登上箭楼,看向遥远的水面。那里已经出现了几十条战船,正疾速向这边驶来,桅杆上挂着的却是“吴”字大旗!

关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喝道:“鸣金,收兵!”

城墙上进展不利,后方又出现东吴水军,此刻收兵是最为稳妥的处置。蜀军迅速返回舢板和楼船,驶离城墙,向后退去。

关平站在楼船上,瞭望着越来越近的东吴水军,心中起伏不定。莫非是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东吴被曹魏说动,联手攻蜀?那么,荆州是否也遭到了攻击?江陵和公安如何了?如果被东吴抄了后方切断粮路,别说拿下樊城,恐怕灭顶之灾转瞬即到。

关平换上一艘艨艟,向东吴水军飞快驶去。艨艟船身狭长,虽然承载兵力不多,但速度却很快,很适合侦查刺探。眼看艨艟已经接近东吴水军的弓箭射程,关平仍没有命令停下的意思,他盯着为首的那几艘战船,眉头更加紧锁,似乎在揣度着什么。随着一阵鼓响,几艘战船上射来了箭雨,身边兵士举起木盾,护卫住关平。而关平却似乎松了一口气,喝令退回本军船队。

关平回到楼船上,意外见到了关羽。他向前走了两步,道:“父帅赎罪,我未能拿下城墙。”

“无妨,下次再攻就是了。我听说前军发现东吴水军,你前去探查,结果如何?”

“应该不是东吴水军,东吴水军的船头是尖弧形的,材质多是杉木。而这批却是方阔形的,材质是榆木,像是黄河一带魏军的战船。而且他们射来的羽箭,制式也像是魏军的。我觉得,应该是宛城徐晃带来的援军,打上了吴军的旗号,以此来扰乱我军军心。”

“既然是这样,那证明徐晃兵力不多,虽然赶来援助曹仁,却并不敢与我们一决生死。后面随我又来了三十艘楼船、五千名兵士,一个时辰后由张南带队,再攻一次。”

关平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开了口:“父帅,如今大水决堤虽然助我们拿下了于禁,斩了庞德,但对攻城却是不利。井阑、投石、冲车这些器械都不能用,在城墙上单凭兵士们的厮杀,很难攻得下来。”

关羽没有回答,将一卷麻纸递给了关平。关平将麻纸展开,发现是一封书信。书信的抬头是“大汉魏王孟德兄台鉴”,落款是“大汉吴侯孙权顿首”。孙权在信中向曹操示好,说刘备撕毁盟约,纵容江陵太守糜芳抢了湘关粮草,他难忍心头之恨,要与曹操联手讨伐关羽。

“这信看样子是照着原件临摹多份,由细作射入军中的。”关平迟疑道,“口气虽然像是孙权,但这封信的真伪却是不好分辨,是否也是徐晃的疑兵之计?”

“军议司那边的消息,湘水边界并未发现吴军调动,但已证实湘关粮草被劫。江陵的暗桩也传来消息,确实是糜芳做的。他先前早将官仓、义仓中的粮草卖了出去,调度之时无粮可筹,才铤而走险。”关羽冷然道,“虽然我要叫他妹妹糜贞一声嫂嫂,但是他闯了这等大祸,汉中王那里的情面也不需多讲了!”

“父帅,若是孙权以此为借口向荆州进兵,江陵城首当其冲,糜芳恐怕是抵挡不住的。我们要怎么做?是继续攻打樊城,还是分兵援助江陵?”

“江陵那里,廖化已经以押送于禁的名义去了,这个时候应该快到了。一旦到了江陵城内,就会联合先前伏下的暗桩,夺了糜芳军权。江陵城防坚固,再加上城内尚有五千精兵,即便孙权亲征,廖化也可以抵挡旬日。”

看关平没有说话,关羽顿了一下,道:“孙权乃是首鼠两端之徒,只要我们打下樊城,逼得魏军后撤,他就不得不思量一番。现在如果我们折戟而返,只会坚定了他攻打荆州的决心。而且到时候,曹仁、徐晃会趁我们撤退,纵兵追击,比现在的局势好不到哪里去。”

樊城城墙上响起低沉的号角声,关平抬眼望去,却见魏军已经将城墙的缺口堵住,将一匹白马沉入了墙外水中。城墙上又再度响起一阵整齐高昂的歌声,是曹仁在与全城将士盟誓,要齐心合力坚守樊城,至死方休。关平回头望去,却见关羽神色平淡道:“告诉张南,准备攻城。”

关平忍不住道:“父亲?魏军士气正盛,可否……”

“汉室兴衰,在此一战。”关羽头也不回地向船头走去,“忠之所向,义之所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谓大丈夫。派人去联系曹魏的荆州刺史胡修、南乡太守傅方、陆浑孙狼等人,命他们即刻拥兵反叛,袭扰徐晃后方!”

江陵城,太守府内。

夜色已深,议厅中仍旧是灯火通明。前几日糜芳带队去抢湘关粮草,刚好碰到守将陆逊带队外出修筑军寨,所以进行得异常顺利。不过虽然抢到了粮草,但他还是不敢托大,又亲自押送粮草送至麦城。眼看粮草交接完毕,他才松了口气,带着郡兵们沿江走走停停,花了近一倍的时间才返回江陵。而到了江陵之后,只过了一晚的时间,糜芳就收到消息,孙权声称因为他劫了湘关粮草,要联魏伐蜀。

大战之际,若是因为他而让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蜀吴联盟破裂,整个战局发生转变,不要说关羽,恐怕刘备都不会饶了他。情急之下,他命人前去把诸葛瑾找来,质询原因。而诸葛瑾到了之后,却顾左右而言他,一再声称自己并没有走漏消息。

对辩几句之后,糜芳怒火攻心,嘶吼道:“岂有此理!劫取湘关粮食之事,只有你知道,粮草刚到关羽那里,孙权就认定是我所为,这消息传得那么快,不是你还是谁?”

“糜太守少安毋躁,这些都只是谣言而已。放心,糜太守你是汉中王姻亲,关羽不会因为几句谣言就问责于你的。”

“混账!廖化已经快到江陵城了!押解于禁去公安城更近,何必要来我江陵?这分明是关羽对我起了疑心,命他来接替我的!”

诸葛瑾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你已经看破了,那我就不再跟你演戏了。再怎么说你也是刘备姻亲,又身为江陵重镇郡守,怎么心智犹如三岁小儿,这么容易听信于人?”

糜芳大怒,暴起喝道:“来人!”

门外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进来。

糜芳走到门口,大喝道:“来人!把这诸葛老儿给我拖出去砍了!”

在他的连声呼喊中,终于有人踏入了室内,身后却还跟着一群衣甲鲜明的解烦卫。为首之人站在诸葛瑾身边,冷冷看着他。

糜芳拔出长剑,脸色通红地问道:“虞青?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进来的?我的亲卫呢?”

“在糜太守带兵前去湘关劫粮的时候,虞校尉带了五十名解烦卫潜入了江陵,现如今你的议厅,已经在我们掌控之下了。”

糜芳怒道:“你们以为控制住了这间屋子,就为所欲为了?府中足有百名郡兵,城中还有五千精兵,就算在这里杀了我,你们休想走出江陵城!”

“糜太守,我们并不想要你的性命,后面很多事还需要你来做的。”

糜芳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什么事?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借糜太守兵符一用。”虞青沉声道,“江陵城五千精兵,对我们来说太碍事了。”

糜芳猛地抬头,惊诧道:“你们疯了?想要调走城内军力,然后占据江陵?你们可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撕毁盟约,与汉中王全面开战!你们这么做,不怕孙权责问吗?”

“这就是吴侯的意思。关羽现在跟曹仁在樊城久决不下,正是收复荆州的最好时机。糜太守,吕蒙率三万大军已经过了江,离江陵城只有二十多里的路程了,你何不弃暗投明?”

“诸葛老儿,你少吓唬我!从巴陵到江陵这段江道,关羽布下了数十处江哨,吕蒙怎么可能带领大军渡江不被察觉?”

“白衣渡江。”诸葛瑾道,“吕蒙将军将三万大军化整为零,穿上平民衣服,乘坐东吴商船,用了十天时间才陆续渡过江道,进入你们蜀境。反正你们荆州士族与我东吴的商贸往来一天都没断过,江哨上的水兵都拿足了钱。他们看到商船,还以为是寻常来往,自然不会严加盘查。”

糜芳呆立半晌,摇头道:“不对,不对。拿下荆州只会对江东系有利,吕蒙是淮泗系的,怎么可能率兵攻取荆州?”

诸葛瑾道:“不错,淮泗系一开始并不想对荆州动手。可是吕蒙病重,有望接替都督一职的甘宁,又在你们公安城内被刺身亡……”

“甘宁肯定不是我们杀的!杀甘宁对我们没有好处!”糜芳慌忙道。

“糜太守,甘宁是谁杀的已经不重要了。他活着,淮泗系就能掌控军权,全力压制江东系,可是他现在死了,江东系恐怕是已经压不住了。既然吴侯心意已决,要对荆州动手,那淮泗系自然要全力配合,夺得头功。不然的话,吴侯把攻打荆州的差事交给江东系,军中都势必会擢升一批江东系的人,这才是淮泗系最不愿看到的情形。更何况,吕蒙这个人虽然是淮泗系武将之首,但和吴侯却有着过命的交情。对他来说,吴侯的命令比派系间的争斗重要得多。”

糜芳脸色苍白,跌坐在地上:“我一开始,就不该让你们进城的。就算粮草筹措不力,也不会着了你的道儿,让解烦营的人混进来……”

“糜太守,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只顾计较眼前利益,自然看不透局势,才会觉得事情变化得太突然。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如交出兵符,好歹在东吴也有一席之地。”

“我若是不交呢?”糜芳低声道。

那边虞青已然拔出长剑,厉声道:“那就成全了你的忠义之名!”

诸葛瑾摆了摆手:“糜太守,你可能不知道。廖化是到不了江陵城的,吕蒙都督已经派了三千兵马,潜伏在他的必经之路。运气好的话,他还能留个全尸。你想想,关羽前锋大将,在你的辖地被杀,这个罪责如何?”

糜芳沉默不语。

诸葛瑾继续道:“其实,我们大可以杀了你,然后翻遍太守府,找出兵符。即便找不到兵符,由解烦卫突袭城门,引吕蒙都督入城,也不过轻而易举。为什么我要徒劳这么多唇舌?还不是因为吴侯爱才,希望能将太守你招揽麾下?糜太守何必辜负了吴侯一番好意?”

“我……我是汉中王姻亲,”糜芳咽了口唾液,“降了东吴,世人会怎么看我?”

虞青冷笑道:“你跟汉中王的姻亲关系,从糜贞死去的那一刻,已经不复存在了。而且,这么多年了,你不是一直对糜贞之死耿耿于怀吗?”

见糜芳没有回答,虞青从怀中掏出一份帛书,丢到他的面前:“当年传言赵云七进七出长坂坡,糜贞将刘禅托付给他,自己投井而死。可是你却一直不信,这些年里不断派人重返旧地,甚至托关系到曹操军中打探。可有此事?”

糜芳喃喃道:“贞儿性子柔顺,胆小娇弱,是不会做出这等刚烈之举的。”

“你怀疑是赵云或者蜀兵怕她落入曹操之手,辱没了刘备名声,杀了她。”虞青道,“曹操嗜好人妻,糜贞国色天香,这还真不好说。你的怀疑也算有道理。”

糜芳抬头,眼睛血红地看着虞青:“你查到了什么?”

“没有,跟你一样,什么都没查到。那时候兵荒马乱,哪有什么人能知晓实情?你要是想知道真相,恐怕只有逼问赵云了。”

诸葛瑾接过话:“糜太守怎么能问赵云呢?赵云是汉中王心腹之臣,就算是真杀了糜贞,也断然不会承认的。相反,他肯定会将你的话转述给汉中王,那意味着什么,想必你清楚得很。”

虞青拍了拍手,厅外一名解烦卫走了进来,将一颗人头掷于地下。糜芳瞄了一眼,认得是自己身边的亲卫都伯。

“这人跟了你八年,你大概一直不清楚,他是关羽伏在你身边的暗桩。”

糜芳眉头抖了一下,惊异地看着虞青。

“我们解烦营探得他的身份,得知廖化一入城内,这人就会将你拿下押入牢中,保证兵权顺利交接。糜太守,事已至此,你还在心存幻想?”

糜芳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有时我在想,赵云为人虚怀有容,恭谨谦良,应该不会做出杀死贞儿那等事。可是闭上眼睛,贞儿的面容却一直消散不去。我们兄妹三人,原本居于徐州,家中经商,也算是有点钱财。如果不是兄长糜竺非要投靠刘备,将贞儿许配给了他,贞儿又怎会随我等一起颠沛流离,死于非命……”

他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寂静的厅中。诸葛瑾上前搀扶起了他,道:“糜太守,感怀故去只会让人伤神,既然原先就已经错了,那就不要再回头了。”

糜芳幽幽叹了口气,转身回到长案前,将兵符从暗格中取出,交给了诸葛瑾。诸葛瑾带着虞青,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议厅。糜芳瘫坐在厅前的石阶下,失神地看着黑漆漆的夜空。他知道如此一来,江陵失守,荆州门户洞开,能阻挡吴军的就只有公安城了。但公安城内兵力空虚,如果给吕蒙挥军突进,将会一触即溃。他仰躺了下去,身下石阶传来阵阵凉意,让他的心绪更加不宁。

“贞儿,我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他看着夜空喃喃自语,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黑暗。

太守府里空荡荡的,贾逸坐在大堂之上,有些恍然如梦的感觉。由他这个从曹魏叛逃到东吴的人在蜀汉的地盘上审讯太守,总觉得说不出的怪异,何况他在前几天还是个被海捕的逃犯。

直到现在,贾逸对事情的进展还是比较满意的。他完全抛开了解烦营和寒蝉所给予的身份限制,依靠自身能力和傅尘的协助,暂时算是掌控住了局面的发展。但他却没有什么轻松的感觉。他很明白自己的处境,就像是站在薄冰上的孤独旅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往某个方向迈出了一步,冰面就会悄然碎裂,深邃冰冷的黑水会在弹指间将他吞噬。

但就算是被轻视,被冷落,被排挤,被陷害,也要顽强地活下去。他没由来又想起了孙梦,不知道这个劝他活下去的女子,此刻还在不在城中?

前厅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几个郡兵押解着傅士仁走了进来。赵累想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自己,却又足足耽搁了一天时间。做事优柔寡断至此,也难怪整个公安城四处透风了。郡兵将傅士仁带进来后,就退了出去。借着月光看去,傅士仁的气色看起来比以前差了好多,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贾逸倒了盏茶,放在傅士仁身前长案上,道:“傅太守,请喝茶。”

傅士仁躬身长揖,满脸堆笑:“贾校尉,先前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长夜漫漫,我们边喝茶边聊吧,反正我是不急着替赵累问出些什么,那对我没什么好处。”

傅士仁连连点头:“看来贾校尉倒是个明白人,很清楚蜚鸟尽良弓藏的道理。”

“不错,我不是军议司的人,赵累用完我之后自然会对付我,这是没有什么疑问的。因暂时的利益而结成的同盟,自然会在利益到手之后瓦解。”

“就像是刘备和孙权的关系。”傅士仁低眉看了贾逸一眼。

贾逸没有理会这句话,道:“傅太守,我只想问你一些关于我的事,剩下的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我也不会勉强。”

傅士仁躬身往前凑了凑:“贾校尉但说无妨,傅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说孙梦不是江东系跟你联系之人,虞青才是,此话当真?”

傅士仁犹豫了一下,没有作答。

贾逸没有催促,而是给自己也斟了一盏茶,坐到了傅士仁的旁边。

“傅太守,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我原先是为了复仇,才会努力往上爬,希望有朝一日爬到高位,能够将昔日仇人踩翻在地,细细品味他脸上的错愕表情。可是到最后,我却发现我那仇人却是所谓正义的一方,而我所倚仗的人也出卖了我,想要置我于死地。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下,有人出手相助,我恐怕已经化为许都城外的一捧枯骨了。

“辗转之后,我到了东吴的解烦营,仍旧是校尉一职。看起来绝处逢生,其实却有苦难言。我们这些间谍出身的人,原本就不被人信任,更别说是以前生死相搏的敌人了。我融不到解烦营之中,虞青也与我有仇怨,一直想构陷罪名置我于死地。第一次行动,她就认定是我走漏了消息,将我押入大牢。

“随后,我又被派了这趟差事。本以为只是跟随一个文官来求亲,谁知道公安城的这摊水竟然会这么浑?在这里,我就像一片叶子,被浊流裹挟,在众多漩涡之间打转徘徊。说实话,到底是谁杀了甘宁,反对关羽的荆州士族到底都有哪些,江东系的人藏身在城内何处,我只是有些好奇,但并不像赵累一样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我在公安城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脱困。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活下去,活下去之后要干什么,但我觉得既然不愿意死,那为什么不努力活下去?在公安城内,有两个人劝我活下去。一个是你的义子傅尘,被你视为敝屣,如今也被关在太守府内;一个就是孙梦,在旧太守府里,是她跟黑衣杀手一起救了你。

“今天其他的我不怎么关心,就想问清楚,孙梦到底是谁?”

傅士仁发出了一声含混的声音,不知道是在表示悲伤,还是在表示感慨,抑或是两者都有。

贾逸端起了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傅士仁抻着脖子,试探道:“想不到贾校尉也是个性情中人。你说了这么多,打听孙梦,应该是因为她长得很像田川吧?”

贾逸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溅到了手上。

“我跟孙梦并不怎么熟悉。她是随着你们东吴使团来到公安城之后,才主动搭上我的。她虽然一直帮江东系做事,但她并不是江东系的人。而且看情形,她跟虞青的关系也不怎么融洽。我没有骗你,虞青才是江东系的人,就连在建业城里行刺甘宁那场戏,也是虞青在后面操控的。只不过被你给破了局。”

贾逸点了点头。如果虞青早已投靠江东系,酒肆里设局的消息是如何走漏的,就很好解释了。至于在酒肆里,孙梦突然刺杀虞青,只不过是孙尚香留下的后手。甘宁在解烦营的布局下被刺,嫌疑最大的当然是布局的虞青。但如果出现了个神秘人,行刺虞青的话,那就彻底把这摊水搅浑了,撇清了虞青的嫌疑。

贾逸摇头道:“我对他们的钩心斗角不怎么感兴趣,我想知道的是,孙梦到底是谁?她是今年才入郡主府的,虽然对外宣称是孙尚香的表亲,但有人到她的家乡探查过,根本没有她这个人。”

“她的身份我并不清楚,但据我揣测,她应该是为你而来。”傅士仁道,“说起来,我和虞青觉得你虽然身在解烦营,却没有一点为东吴做事的觉悟。像你这种心思机敏、处事果断又毫无忠诚可言的人,留在公安城早晚是个祸害,要不了多久就会查出我和虞青的身份。所以,自打你进入公安城后,我们就想除掉你。但是孙梦却一直在护着你,说你是孙尚香的人。后来你联系傅尘去追查了她的行踪,她还是不同意对你动手。直到发现赵累拉拢你去军议司,蒋济带领曹魏使团潜入了公安城,我和虞青都觉得,不管你是倒向了赵累还是搭上了蒋济,都会坏了大事,万万留你不得。便设计了让你带队去突袭曹魏使团,再由杀手将你们尽数诛杀的布局。那次有诸葛瑾在场,孙梦无法替你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走进陷阱。而为了断你的后路,虞青又安排了杀手突袭驿站,将孙梦逼出驿馆,不惜代价想要置你于死地。不过,即便这种滴水不漏的安排,你还能逃出生天,真是出乎我们的意料。”

贾逸暗叫了一声侥幸,如果不是凑巧遇到了那个年轻女子,自己应该已经死了。

傅士仁道:“行刺关羽、伏击曹魏使团、突袭孙吴驿馆、杀死救助你的那对母女,这些事都是虞青做的。宝荣商号大火、刺杀甘宁这些事,应该是孙梦做的。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好像孙梦来公安城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你,并且帮你在解烦营中上位。”

贾逸想起在旧太守府中,孙梦故意挡在自己身前,阻止杀手放箭的情形。他迟疑了一会儿,问道:“我不懂。既然孙梦协助了你们,甚至在建业城中为虞青制造假象,助其脱离嫌疑,那么她背后的孙尚香,一定也倒向了江东系。可她为什么还要违抗江东系,保我,帮我上位?她的所作所为,岂不是自相矛盾?”

“这世上哪有非黑即白的事情呢?”傅士仁低声道,“贾校尉,永远不要低估了人心的复杂。跟小人物不同,大人物的眼中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对他们来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再正常不过了。孙梦说过,孙尚香虽然在攻伐荆州这件事上支持了江东系,但只是把一只脚踏了进来,跟江东系从未推心置腹过。说到底,她对江东系的态度只是利用而已,并非同盟,如果想要出卖江东系,随时都可以把那只脚抽回去。所以,她不能事事都依靠虞青去做,她需要在解烦营中根植自己的嫡系,一个不可能倒向江东系,也不可能倒向淮泗系的人,那个人就是你。”

是了,在旧太守府中,孙梦曾经说过一番谎话,牵强地解释了建业城酒肆内她向虞青动手的原因。但在最后,她并未透露来公安城要做什么。而后来,在贾逸掳走傅士仁后,她又和杀手一起出现在旧太守府中。她当时曾经说过,只要贾逸老老实实待在旧太守府内,给赵累当幌子查就好。但贾逸却自作主张,出手做了那么多事,影响了江东系和荆州士族的布局,让她不得不出手对付贾逸。但在对付贾逸的时候,又不得不保全他的性命。难怪她当时的神情又气又恼,还在言语间揽上了刺杀那对母女的事,应该是气急所致。

“你对孙梦有特别的好感,是因为田川。”傅士仁谄言道,“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孙梦对你也有好感。贾校尉心里有数吗?”

贾逸没有回答,起身向厅外走去:“傅太守,等下我会让人带来晚饭,你用过之后就好好休息吧,我们明天再接着聊。只要我一天问不完你,你就能多活一天。”

“多谢贾校尉,”身后传来傅士仁充满感激的声音,“若他日傅某得生,必将变卖家财以报答贾校尉。”

贾逸站在阴影笼罩的厅外,一股异样的感觉在心头浮起。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原来是太守府内太安静了。今晚虽然也有薄薄的雾气,却并没有遮挡住夜色。而在这片薄雾之中,偌大的宅子里竟然好像没几个人,隐隐约约透着一股冷清。眼前的青石板上,前几日的大片血渍已经变成了褐色,在朦胧月光的映射下显出淡淡红光。一阵微风吹过,八月的夏夜竟然有些微凉的感觉,倒真有点像那栋闹鬼的旧太守府。贾逸迈步穿过后院,走过雾气蒙蒙的回廊,来到了前厅的厢房内。他推开房门,意外地看到傅尘正踞着一张长案,满手是油地啃着一只烤鸡。

贾逸失声道:“你可真是手眼通天啊,被软禁于此,竟然还能弄来一只烤鸡?”

傅尘笑笑,从长案下拎出一坛酒:“还有酒呢,你要不要?”

贾逸在他对面坐下,接过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

“看你虽然神色黯然,胸中郁结却好像少了一些,应该问出了不少东西?”

“都是一些关于孙梦的事。”贾逸顿了顿,“你哪来的烤鸡和酒?”

“我刚才在太守府内转了一圈,发现府中人很少。把门的郡兵队目是我的老部下,就问他讨要了点吃食。”傅尘撕开一只鸡腿,递到了贾逸手中,“吃。”

“你人脉这么厉害,怎么不出府转转?”

“问了,说除了不让出去,其他做什么都行。”傅尘道,“我总觉得把傅士仁交给你审讯,这事儿怪怪的。”

“没什么好奇怪的,赵累不想得罪整个荆州士族,才推了我上前。”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赵累让你等了一天?这一天里,他在做什么?”

贾逸的眼睛眯了起来:“你想说什么?”

“我听那队目说,他们押解傅士仁过来的时候,发觉他身上有伤。”

“身上有伤?”贾逸想起了傅士仁气色很差的脸庞,莫非赵累在这一天里,已经审讯过傅士仁了?那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把傅士仁交给他呢?

“还有,在城中荆州士族没有完全肃清的状况下,把我们都安排到太守府里也很奇怪,为什么不在军议司审讯呢?”

贾逸没有再说话,先前他对赵累的印象,是优柔寡断,没有担当。所以他很自然地认为,调换审讯场所到太守府,是赵累想要彻底撇清跟审讯的关系,但如果他已经私下审讯过傅士仁,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那队目的命是我救的,他告诉我,今晚后半夜他就会调防,换岗的是一群临时征发的民夫。虽然穿的也是郡兵的衣服,但却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傅尘道,“赵累应该在策划着什么阴谋。”

贾逸将手中的鸡腿放进食碟中,下意识地用食指敲打着长案,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些危险的气味,却隐隐约约的看不清全貌。

“寒蝉没有什么指令吗?”

“没有。只不过在前些日子,发了一封矾书,说跟江东系有合作,在适当的时候要见机行事。”

“江东系?跟傅士仁传递消息的江东系是虞青,这个我刚问出来……”贾逸突然停住了话,“噌”地站起了身,“赵累曾经说过,虞青在江陵。”

“喔?那又怎样?”

“你觉得,赵累抓了傅士仁的消息,传到江陵需要多长时间?”

“公安城内的荆州士族用信鸽报信的话,朝发夕至。”

“从江陵到公安,骑马至多只需要一天的时间。”贾逸道,“赵累这是在拿傅士仁和我们当诱饵,引虞青来救。把审讯地点换到太守府,然后调换郡兵,都让虞青觉得可以一举拿下。即便救不了傅士仁,也要杀了傅士仁灭口,更可以顺便除掉我这个眼中钉。一旦虞青纠集杀手向太守府进攻,赵累就可以将荆州境内谋逆的士族和参与其中的江东系一网打尽。”

“赵累好大的胃口,但若是荆州士族和江东系全力反扑,他吞得下吗?”

“荆州境内先前已经肃清了魏吴人等,就算虞青能带一些精锐混进城,人数也不会太多。她手下的杀手一直在损耗,应该也不会有多少人了。仰仗二百白毦卫、八百郡兵,赵累还是有底气的。”

傅尘拎起酒坛,灌了一大口酒:“这位赵长史看起来是个厚道人,想不到发起狠来也如此阴损,不声不响就把你这个为他出过力的给卖了。”

“我本就是解烦营的人,算不上跟他一条船的,他拿我当诱饵是心安理得。”贾逸问道,“虞青虽然是江东系的人,但她知道你我的身份吗?知道寒蝉在暗地里帮助江东系吗?”

“孙梦应该多少知道一些,虞青嘛,”傅尘笑笑,“那可就难说了。”

“也就是说,如果给虞青攻进了太守府,我们搞不好会直接被她杀了。”贾逸走向门口,“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走。”

“杀出太守府?赵累既然布下了这个局,外面不知多少张连弩等着,我们就算出得了门,也走不了多远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总比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强。”

傅尘站起了身,刚要开口,就听到前院大门处传来了撞击声还有嘈杂的人声。傅尘笑了:“好了,这下我们不用去试了,就坐在这里等吧。”

贾逸起身抽出了腰间长剑,道:“不是后半夜才换防吗?”

“谁知道呢?大概是虞青等不及了吧。”傅尘伸了个懒腰,“等下就靠你了。”

贾逸皱眉道:“你呢,束手就擒?”

“我的长枪不在身边,被白毦卫给缴了。”

“……你除了枪术,其他什么也不会?”

傅尘眨了眨眼:“还有一招,跪地求饶,不过眼下好像还用不上。”

贾逸无奈地叹了口气,提剑向大门口跑去,傅尘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一路上,只看到了两三个不知所措的郡兵,犹如晕头苍蝇一般在府中乱转,根本没有人去组织防守。到了大门前,贾逸发现竟然无人看守,他回身向傅尘道:“看来那个队目已经丢下你这个救命恩人先跑了。”

傅尘双手抱在脑后:“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个我理解他。”

大门的门闩发出“咔嚓”一声,断裂开来,露出里面犹如断骨的白色木茬。两扇木门发出嘶哑涩耳的旋枢转动声,向两边推开。火把映照之下,足有一二百名黑衣杀手涌了进来。领头的那个虽然蒙着面,但身姿婀娜,应该是虞青没错了。贾逸轻喝一声,提剑攻了上去。

带队的黑衣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贾逸会直接攻上来,往后退了两步,才拔剑相格。而周围的杀手则把他们围在了一起,并没有上前相助的意思。贾逸又攻了两招,突然向后一跃,讪讪放下了长剑。

带队的黑衣人扯下面罩,声音清脆地骂道:“话都不说一句,上来就打,你失心疯了吗?”

贾逸看着孙梦,尴尬地道:“谁知道是你,我还以为是虞青。”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虞青?”孙梦挑了下眉毛,往前走了两步。那些杀手迅速进入府内,关上大门,然后搬起院中的重物垒在门后。

贾逸奇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如果是救人,应该带我们出府才对吧。”

“谁想救你了?”孙梦没好气地回应。她转身低声吩咐了几句,大部分杀手迅速向墙边散去,占据了地利。一小队奔后院而去,应该是去找傅士仁了。还有几个在院中丢下一堆东西,点燃之后,升起了浓烟,袅袅飘向夜空。

傅尘在一旁道:“看来你这位孙姑娘,要据府固守了,跟我们预想的不太一样。”

贾逸上前几步,问道:“孙姑娘不是来救傅士仁的?”

“傅士仁没什么营救的价值。”孙梦干脆利落地回答。

“孙姑娘果然是来救贾校尉的。”傅尘打趣道。

“他死不死跟我才没关系。”孙梦白了贾逸一眼,道,“你们别想着出府了,赵累在外面布置了两百号人,隐藏在四周民居之中,出去就是一个死。”

贾逸愣了一下:“孙姑娘猜到了?”

“这种事怎么能用猜?参与伏击的郡兵中,早就有解烦营伏下的暗桩,消息确凿。”孙梦道,“你们就别自以为是了,就算傅士仁、你和傅尘全部被赵累杀了,上面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的。我带人来,是充当诱饵的。”

“诱饵?赵累把我们当诱饵,钓的是荆州士族和江东系在城内的残存兵力,肃清之后他好专心守城。孙姑娘带这么多人进来,又是当的什么诱饵?”傅尘问道。

“江陵城在今天早上,已经被我们拿下了。”孙梦道。

贾逸和傅尘齐声惊道:“江陵城被拿下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记惊雷炸响,把两个人惊得面面相觑。贾逸皱眉问道:“现在长江航道几乎都被蜀汉水军把持,你们如何拿下江陵城的?”

孙梦道:“吕蒙让部曲装扮成客商,驾商船分批过了渡口,在江陵城附近的树林中潜伏。而诸葛瑾又说动了糜芳,拿到了兵符,将城内五千精兵调出,送进了吕蒙的伏击圈内,自然是一战而下。廖化本来要去江陵接防,可惜晚了一步,被吕蒙麾下沿路阻击,只身逃往了樊城关羽大营。”

贾逸立刻就明白了。既然江陵城已被拿下,那公安城外肯定也已经埋伏了东吴军队。孙梦带了近二百人冲入太守府,赵累在外面的安排人手不够,不足以形成优势兵力,只能调配城防上的兵力。这样一来,城防空虚,城外的东吴军队就可以轻松攻进城内。

贾逸道:“城外的带兵将领是谁?你刚才燃起狼烟,是在向他们示意已经攻入太守府了?”

“我一直在城内,不清楚是谁领兵,不过跟我传递消息的,一直是虞青。”

“虞青啊……”贾逸道,“赵累现在摸不清太守府里的情况,应该不会马上进攻。一旦他决定要攻打太守府,我们能不能守到虞青攻进城内,还很难说。孙姑娘,其实谁带队攻进来都没有分别,你不必冒这个险的。”

孙梦白了他一眼,气哼哼道:“是我提议来这招釜底抽薪的,我不带队,谁带队?”

贾逸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如果这条计策是孙梦提议的,那就包藏了不少私心,最起码是想保证他的安全,所以才身犯险境。

一队郡兵挟着傅士仁从后院过来,然后又返身回去,关闭了中间的大门,搬取杂物堆在门后。傅士仁看了一眼孙梦,立刻挺直了腰杆道:“你还在这里布置什么,现在不带人护卫着我冲出去,还等什么?”

傅尘上前搀住了傅士仁:“义父,孙姑娘虽然带人冲了进来,但外面围的都是赵累的人,轻易出去不得。说不定等下他们就会攻进来,您还是去厢房躲避一下的好。”

傅士仁推开傅尘,喝道:“你这蠢货!我躲什么!我告诉你,现在进来的都是我的人!这太守府里还是我说了算!虞青呢?虞青怎么没来?我要是有个闪失,她担待得起吗?”

孙梦道:“傅太守放心,江陵城已下,虞校尉已经为我东吴精兵良将引路,星夜兼程赶到了公安城外。一旦赵累发动对太守府的攻击,他们就会由东门杀入城中,占下城池。”

“原来是这样,害得老夫虚惊一场,”傅士仁的神色又变得倨傲起来,“那这里就交给你们了,给我好好守住,只要能保我安全,回头老夫重重有赏!”

他负手走到贾逸跟前,皮笑肉不笑地道:“尤其是贾校尉,咱们之间可要好好算上一笔账。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你刚才还勾结军议司逼供老夫,没想到老夫还留有后手吧?等到虞青攻进城来,先把你拿下,是腰斩还是凌迟,我可得好好考虑一下。”

贾逸偏过头。这种落难时卑躬屈膝、脱险后趾高气扬的小人做派,让他作呕。

孙梦道:“傅太守,贾逸不能死,这是孙郡主的意思。”

傅士仁哈哈大笑:“此一时彼一时也。以前因为事情未成,我对孙尚香还有所顾忌。现在虞青只要拿下了公安城,这里不还得由我做主?到时候别说是杀一个贾逸,就算是把你要过来给我当妾侍,她孙尚香也得认了!”

贾逸道:“傅太守为什么有如此信心?莫非你还有什么倚仗?”

“这你就不懂了。土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孙权和刘备争夺荆州,最主要的还是争夺荆州的民众。而荆州之内,良田商号有六成都是由我们这些士族把控,五成以上的民众要么租种我们的土地,要么在我们的商号谋生,都依仗我们活命。鄙人不才,十年经营之后,已是这些士族的魁首。自古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孙权作为荆州新主,要粮食,要军饷,要人才,若没有我们这些士族世家的配合,若没有我的配合,他能得到什么?他跟关羽不同,关羽满脑门子的汉室天下,皇纲正统,而孙权却是个割据偏安的诸侯。关羽只图皇道,我们就阳奉阴违;孙权只要实利,我们就共治荆州!”

贾逸道:“如果孙权不愿与你们共治荆州呢?”

傅士仁冷笑道:“那他就跟关羽一个下场。”

“你就不怕我把这些话告知吴侯?”

“贾逸啊贾逸,你活不到面见孙权的那一天。至于这位孙姑娘嘛,等拿下公安城,我就会向孙尚香把她讨来当妾侍,”傅士仁满脸都是猥琐的笑容,“到时候她还能胳膊肘往外拐不成?”

贾逸看了孙梦一眼,发现她表情竟然毫无变化,想来这个妾侍的话题,傅士仁早已跟她说过多次了。

傅尘又搀起了他的义父,道:“父亲,您还是回厢房躲避一下,待会儿赵累狗急跳墙,伤了您的贵体就不好了。”

傅士仁还想说什么,却冷不防大门那边响起了一声沉闷的撞击,震得他打了个哆嗦。傅尘趁势拖着他,向旁边的厢房跑去。孙梦脸色沉静,示意杀手们准备反击。贾逸走到她身边,忍不住问道:“你答应过那蠢猪,做他的妾侍?”

孙梦白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这个?”

贾逸讪笑道:“我就是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说话间,大门的撞击声已经停了下来。外面的人应该已经意识到,大门里面被堵上了,开始尝试其他的进攻方式。黑暗中,隔墙被扔过来几束火把,五六条飞索搭上了墙头。绳索一晃一颤,那边有人开始攀爬。孙梦低声号令,杀手们举起了连弩,对准墙头。郡兵们刚刚探出头,院中就响起弓弦振动之声,将弩箭尽数射到墙外。墙外响起了惨叫声,但很快在呵斥声下平息。紧接着,整齐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应该是要换白毦卫进攻了。

贾逸低声问道:“虞青他们什么时候会攻城?”

孙梦道:“在升起狼烟的时候,他们就应该由东门的暗桩配合,攻进城内了。奇怪,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动静?”

“虞青与我曾有私仇,”贾逸干巴巴地道,“你觉得,她会不会故意晚来一会儿?”

话音刚落,随着一声呐喊,七八架长梯搭上了围墙,一身铁甲的白毦卫擎着木盾出现在墙头。如雨的弩箭射了过去,却尽数被木盾挡了过去。攀上墙头的白毦卫越来越多,不少拿出了重弩向院内还击。

“看来是守不住了。”贾逸拉起孙梦,退进一片假山后,避免被弩箭射到。

“守不住也要守,不然你有什么办法?”孙梦没好气地道。

白毦卫们已经顺着长梯滑了下来,为首的那一排将木盾夯实在土里,架上了重弩。杀手们在箭雨中已经节节败退,显然不是白毦卫的对手。内墙边上已经躺倒了十多名杀手的尸体,剩下的还没等孙梦下令撤回,就已经跑回假山附近。这段时间的接连损耗,早已磨损了他们的士气,全线溃逃只不过是顷刻间的事情。

孙梦大声呵斥,勉强将杀手们聚拢起来,组成了三线阵,依靠着假山进行还击。数不清的弩箭在只有十几丈远的距离来回穿梭,不断有杀手中箭倒地,而白毦卫则依靠木盾阻挡,排成纵线稳步推进。大门处,堆起来的重物也早已被搬开,依稀可以看到赵累在白毦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紧接着,更多的郡兵跟着涌了进来。

贾逸拔出了长剑,对孙梦道:“等下我冲出去,你从中门逃走。”

孙梦一把拽住他:“蠢货!我进来就是为了救你们,要冲也是我冲。”

贾逸摇头道:“田川已经在我面前死过了,我不想让这种事情重演。”

孙梦道:“田川是田川,我是我。你不能死,你死了,孙郡主的全盘谋划都会功亏一篑。”

忽然间,只听得身后一声清啸,一道银光如闪电般激射而出,为首白毦卫的木盾如冰雪般碎裂,身上重甲锵出耀眼火星,带着身后几人连退数步,倒在地上。贾逸惊异地回首望去,但见傅尘掬了几杆长枪,跃进了假山。

刚才那一枪,贾逸自认是掷不出来那种力道的。他想起了先前傅尘半开玩笑,说他比自己厉害的事。莫非这家伙一直在隐藏实力?身为寒蝉刺客,他的身手是否要远远超越了自己?

“还好,在兵库那边找到了这些长枪,不然真要跪地求饶了。”傅尘嘿嘿笑道,“刚才你俩面对大敌,还卿卿我我的,心态蛮好的嘛。”

孙梦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没有答话。

贾逸叹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开得出玩笑。”

傅尘又举起了一杆长枪,笑道:“只是触景生情,又想起了以前的旧事,不说几句玩笑话,难道要泪流满面,心如死灰吗?”

对面的白毦卫已经重整好队形,换成了三纵线阵,前排的又架上了连弩。傅尘吸了口气,从假山中探出身子,一声清啸,又是三道银光射了过去。白毦卫的队形瞬间又被击破,但他们很快全部散开,连弩对准了傅尘的方向倾泻箭雨。三人一起伏下头去,只听得弩箭射在假山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贾逸扬声道:“赵长史,你命我审讯傅士仁,又为何出尔反尔,带兵前来与我们厮杀?”

赵累大声回应道:“贾校尉,那时我们还算是盟友,出于对你个人的欣赏,我才将傅士仁交给了你。但就在刚才,我收到了消息,你们东吴背信弃义,趁关羽将军与曹仁在樊城交战,打下了我们的江陵城。现在既然我们已为仇敌,还有什么好说的?”

傅尘俯身溜到假山的另一侧,又掷出几杆长枪,射倒了几名白毦卫,但很快又被弩箭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贾逸心中焦灼,喊道:“既然赵长史已经知道江陵失守,那可知公安城也危在旦夕?你将城中力量全部纠集起来,向我们这几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进攻,可知道虞青已经带着东吴大军从东门杀入?”

赵累闻言大惊。由于城内几乎无兵可用,把守城门和随队进攻的郡兵并没有进行过仔细的甄选。他本来打算杀死贾逸等人后,再一边向关羽求援,一边选择出身清白的民夫替换下有嫌疑的郡兵,根本没有想到东吴会来得这么快。

他强笑道:“贾校尉,你就不要再危言耸听了,江陵一天前刚刚被攻下,就算吕蒙拿下江陵之后,立刻带兵急行,大队人马也至少需要两三天的时间才能赶到公安城下。”

“你错了。吕蒙白衣渡江,却是兵分两路,一路去拿江陵城,一路直奔公安城。你看这些杀手,明知太守府外有埋伏,还是冲了进来,就是为了吸引住你,好让另外一路人马夺取东门,杀你一个措手不及。”

孙梦低声道:“你疯了!把这些说出去,就不怕赵累守紧东门,坏了吴侯大计?”

贾逸道:“管不了那么多了,既然虞青有心不让我们活,还管什么孙权的大计?”

赵累犹豫了一下,招来一名亲卫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名亲卫转身出了太守府的大门。

贾逸继续道:“赵长史,如果我是你,就先撤出太守府,加派人手疾援东门。毕竟我们这些人是跑不了的,但如果你一直跟我们纠缠搏杀,反而被虞青堵在了太守府,可是有负关羽将军重托。”

赵累没有回答,反而用力挥了下手,命麾下加快进攻。眼看二百人的队伍已经折损了一半,防线很快就要崩溃了。贾逸和孙梦、傅尘三人又往后退了退,到了原先堵上的中门。这本来是防止赵累前后夹击,现在却算是自断了后路。

三人都没有上前搏杀。他们都清楚,此时离白毦卫尚有一段距离,在数十张重弩面前,就算再好的身手,也会不及近身就被射死。贾逸深吸了一口气,扭头看着孙梦的侧脸。夜色之下,孙梦似乎跟田川并没有两样。贾逸打定主意,等下白毦卫围上来后,自己就要先冲出去。哪怕只有一丝的生还希望,他也想留给孙梦。

傅尘突然道:“贾校尉,我们应该不会死。”

贾逸和孙梦一起转头,看着他。

“放心吧,就算虞青想借这个机会杀死你,她也不会得逞。”傅尘道。

“为什么?”

“因为有人不想让你死。”傅尘道,“我在入府前,就收到消息,你通过了稽考。”

“就算通过了稽考,眼前这是死局,如何能破?”贾逸皱眉道。

“不用担心,他们一定有办法。”

孙梦忍不住插话:“什么稽考?什么消息?你们在说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东方夜空之中,突然爆起了一声长长的尖啸。正在冲锋的白毦卫纷纷停住脚步,齐齐看向赵累。赵累盯着阴影处的贾逸,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大声命令白毦卫和郡兵迅速向门外退去。只不过眨眼之间,太守府内的蜀军竟然退得一干二净,听得门外脚步声逐渐减弱,应该是奔向东门的方向去了。

“那是白毦卫的鸣镝,表示自己深陷绝境,遭遇了大量敌人。”傅尘拎起长枪,从阴影中走了出去。

“是虞青进城了?”孙梦道,“奇怪,城内有她的眼线,就算是等赵累把我们杀了,再由东门进城也不迟。既然她一开始选择了借刀杀人,为什么又会在半途而废?”

傅尘笑道:“鸣镝是白毦卫的,但射出鸣镝的人却不见得是白毦卫。赵累听到鸣镝,以为虞青已经进城了,虽然最多一刻钟就能拿下我们,但他却不敢托大。不然就算杀了我们,却丢了公安城,岂不是断了自己和关羽的生路?而虞青听到了鸣镝,以为白毦卫发现东门已经反水,只能提前进攻。不然就算赵累杀了贾校尉,她却攻不进公安城,坏了孙权大计,岂不亦是自寻死路?”

“这个射出鸣镝的人是谁,竟对人心把握得如此到位?”孙梦皱眉问道。

贾逸却道:“如果赵累没有倾尽全力去赶往东门,而是留下了部分兵力,我们岂不是必死无疑?”

“他既然这样做,就是对赵累的性格进行研判之后,选择的最稳妥的方法。即便此计不成,他一定还有后着。”傅尘伸了个懒腰,道,“我们走,先去个安全的地方再说。”

“不管你义父了?”孙梦指了指厢房。

“从这一刻开始,我跟他就没有关系了。”傅尘提起长枪,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孙梦命令杀手们原地休整,然后推了贾逸一把,快步跟上了傅尘。贾逸收剑入鞘,也跟了上去。那个放信号的无疑就是寒蝉的人,虽然傅尘说得把握十足,但贾逸觉得,今晚能够死里逃生,运气的成分还是很大的。寒蝉并不像他以前在进奏曹时感觉的那样,无所不能,无处不在。

东门附近,赵累已经率队到了鸣镝响起的地方。那里躺着一具白毦卫的尸体,被一支短小的弩箭洞穿了咽喉,而用来报信的鸣镝短弓却被丢在了不远处。赵累明白中计了。如果鸣镝是白毦卫所射,那现在这个地方应该已经站满了敌兵。这分明是有人在射杀白毦卫后,用白毦卫随身携带的鸣镝伪报示警。

他回过身,怒气满面地看着太守府方向。身旁一个郡兵都伯上前,道:“赵长史,我带上百十名兄弟,回去杀了贾逸那厮。”

而与此同时,前方的薄雾中,响起了纷乱的“嗒嗒”声。赵累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是众多骑兵奔驰而来的声音,眼下公安城内几乎全部兵力都在自己周围,哪里还有骑兵?尽管不想相信,但他也明白,贾逸说的吴军已经进城了。

他举起了手,道:“众儿郎,结阵御敌!”

白毦卫们在长街上立起木盾,架起了重弩,而大多数的郡兵们则惶惶而立,四下张望。须臾之后,上百名轻骑已经从夜色中冲了出来,随着一声号令,成排的弩箭破空而出,将他们射得人仰马翻。赵累却悄悄转身,带了几名亲卫向军议司方向奔去。现在只不过打了吴军一个出其不意,他们若换上重甲步兵对冲,剩下那些白毦卫撑不了太多时间,而那些郡兵更是会一触即溃。

吴军来得这么悄无声息,东门肯定是有内应。他有些后悔,刚才如果听了贾逸的话,转身直奔东门,会不会刚好把进城的吴军挡回去?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江陵城失守,对关羽来说,秭归后路已断;而公安城失守,则切断了武陵方向的援军。这还不是最糟的局面,若是关羽不知道公安已失,仍向此撤退的话,将会陷入吴军重围之中。自己的生死已经不重要,一定要把消息传递出去,只要关羽能撤回川中,那就是大错之后的一线希望。

已经到了军议司,来不及关门,赵累踉踉跄跄地冲进后院,拖出了一个沉重的木箱。他喝令亲卫们打开,从中取出了数十件折叠起来的东西。不远处,沉重的马蹄之声已经再度响起,吴军铁骑已经踏破了白毦卫的防线,直向军议司冲来。赵累充耳不闻,指挥着亲卫们将这些扎纸一个个放在地上,打亮了火折。微弱的火光照亮他满是汗水的脸庞,也照亮了地上的这些扎纸。上面是绵纸糊成,密不透风的灯罩,下面则是用竹篦撑起的底盘,底盘的中央压着一个小瓦碟,里面码着一块粗布。亲卫们提起瓦甑,将油脂倒进瓦碟里,再由赵累一一点燃。只不过点燃了二三十盏,马蹄声已经到了门口,杀伐声近在耳边。

赵累直起了身子,看向门口,数不清的吴军士兵挥舞着刀枪冲了进来。而脚下的扎纸正在热气熏烤下慢慢膨胀变大,在一片薄雾中摇摇晃晃向天空升去。刀光已经近在身前,赵累没有躲避,而是抬头向上看去。虽然有几盏在半空中或爆燃或熄灭,从空中跌落下来,但大多数的扎纸还是升到了漆黑的夜空中。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听到刀锋割破夜色的声音,眼前的世界激起一片血雾。

“孔明灯。”太守府对面的一处民居房顶上,傅尘看着天空中十多处耀眼的火光,轻声道。

“赵累死了?”

傅尘点了点头:“十二年了,这一天终于快要到了。”

“什么快到了?”孙梦微微蹙眉,“怎么觉得你们有好多事瞒着我?”

贾逸盯着夜空中的那些微弱火光,久久不语。在公安城只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他的身份在敌友之间转换得措手不及,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方向,跟在进奏曹的日子完全不同,让他很不适应。而且,就算是莫名其妙通过了寒蝉的稽考,下一步要怎么做,他还是没有什么头绪。

孙梦问道:“傅尘,你说的十二年,是什么意思?”

“报仇。”

“你跟赵累有仇?”孙梦问道。

傅尘仰天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要吐出多年来胸中的郁结。

贾逸叹了口气:“你忍了十二年,值得吗?”

傅尘道:“我从不去想值不值得。要复仇的人是好是坏,被杀的人是好是坏,全然不在我的考虑之中。至于杀了他,天下大势会变得如何,黎民百姓会不会受苦,跟我全无关系。对我来说,天下之所以是天下,是因为我还活着的缘故。所以,有人夺走了我最亲的人,为什么我不能杀了他?复仇不是为了释放我心中的恨意,而是为了给死去的人和活着的我一个交代。给我带来痛苦的人,我势必要将这种痛苦还给他。在我无力复仇的时候,我选择了忍耐,但忍耐不是逃避,而是等待。等到我能够跳起来咬断仇人咽喉的那一天,我不会有一丝犹豫。”

“离经叛道。”孙梦开口道,声音却很轻。

“已经十二年了,你还是没有放下。”贾逸道,等待复仇的煎熬,他很了解那种感觉。

“为什么要放下?”傅尘的目光好像在看贾逸,又好像在看很远的地方,“所谓的放下,只不过是懦弱之人为自己找的借口而已。明明死去的人无法瞑目,自己因为能力或者胆气不足,选择了逃避,却还用所谓的宽厚仁德来装点自己。贾校尉,你不觉得那样很无趣吗?”

贾逸想起了自己被腰斩于市的父亲。

虽然他确实是贪了不少钱,但他贪来的钱财都用在了汉帝宫变上。对百姓士绅来说,他是个贪官;对汉室皇族来说,他却是个忠臣。司马懿杀他,职责所在,法理所在。但话又说回来,窃国者正是曹操,父亲协助汉帝反抗曹操,那是大义所在。贾逸闭上了眼睛。乱世之中,什么是错,什么是对?只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他并不想在这里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问道:“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呢?”

“很多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会是力挽天倾的那个,但实际上,大多数时候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傅尘道。

“等什么,等虞青来发落吗?”刚才从太守府里出来,贾逸已经动了要暗地里做掉虞青的念头。

“贾校尉,你觉得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吗?”傅尘仍旧在淡笑。

“公安城里还能有什么事?总不会让我们去上战场跟关羽对阵吧。”

看孙梦欲言又止,贾逸问道:“怎么,孙姑娘到了现在,还把我当成外人吗?”

孙梦摇了摇头:“事关重大,现在还不到告诉你的时机,免得傅士仁生疑。”

贾逸还想再问,却见不远处的薄雾中火光晃动,不多时就听到了鼎沸的人声。看样子是吴军拿下军议司后,又转回到太守府了。贾逸活动了下肩膀,他还不确定虞青在众人之前会如何,假如等下她和傅士仁准备将他缉拿下狱的话,单凭傅尘和孙梦,能挡得住吗?贾逸踏前一步,拔出了腰间长剑。

火光已经飘至眼前,最前面的正是一身软甲的虞青,她策马冲至跟前,扫了一眼贾逸,却一拨马头进了太守府。贾逸正在诧异,便听得有些熟悉的声音在兵士中响了起来:“贾校尉!自建业一别后,甚是想念。眼下看你平安无事,倒令我安心不少。”

贾逸抬起头,在闪烁的火光中看清了来人。一身雕刻着精美纹路的铁甲熠熠生辉,飞将盔上的白色翎羽迎风摇曳,大氅自护肩下低垂身后,在夜风中浮浮沉沉,一副英姿挺拔的模样。

“在下,江东陆逊。”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关兴一边小声读着,一边偷眼看着沙盘那边的父亲。

他已经感觉到,这几天父亲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了。大水虽然退了,樊城却仍是久攻不下,即便父亲亲自带兵攻打过两次,也被曹仁拼死挡了回去。他有些不明白,明明读的圣贤书里说过,以大义伐不义,必定会势如破竹,为何战事会如此艰难?魏境百姓看到汉室军队来攻,不应该打开城门,准备酒食欢迎吗,为什么会跟魏兵一起拼死反抗?关兴几次都想问父亲,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父亲眼下正为战事忧心,这些读书的疑义,就以后再请教好了。

他刚想把心思放到案上的竹简之上,却见帐帘一挑,兄长关平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衣甲残破的廖化。父亲看到两人,道:“兴儿,拿着书去外面读去。”

关兴应了一声,抱着木简往帐外走去。走过帐门之时,他忍不住道:“父亲,圣贤说过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打赢的。”

关羽捋着长髯,冲他笑着点了点头。等帐帘放下,关兴的脚步声远去之后,他才淡淡道:“怎么?江陵城丢了?”

廖化长揖至地,忍住泪道:“末将无能,在赶往江陵路上被吕蒙伏击,不但折损了随队的大部分人马,还被劫走了于禁。”

“吕蒙……”关羽闭上了眼睛,“他是怎么过的江?”

“听说是让部队换上商人平民的衣服,将衣甲军械嵌在甲板夹层中,用了十五天的时间分批渡江的。”关平低声道,“我们兵力不足,把守长江麦城以南航道的是江陵城郡兵,因此被钻了空子。”

“即便被吕蒙混过长江,江陵城内尚有五千精兵,断不会几天都支撑不了。”关羽叹息道,“这么说来,糜芳是降了。”

“那个卖主求荣的小人,枉他还是汉中王姻亲!”廖化愤恨道,“若不是他降了吕蒙,只要给我进到江陵城内,只凭五千精兵,至少可以守上月余!”

“我自以为一切布置稳妥,千算万算都没算到糜芳会降。他跟汉中王颠沛流离大半生,虽然平时私德有亏,但历尽艰辛始终跟随麾下,怎么会降了东吴?”关羽摇头道,“我实在是想不通。”

沉吟了一会儿,他走回沙盘前:“赵累那里有消息吗?”

关平和廖化两个人都没有回答。

“公安城也丢了?”关羽的声音中充满了疲惫。

关平道:“就在刚刚,传来快马禀报,公安城外驿站发现城中升起了十多盏孔明灯,赵累恐怕已经死了。父帅,前几日收到的塘报上说,刘封和孟达已收到了汉中王的钧令,正从上庸、房陵赶来协助我们攻取樊城。我们是不是要等他们到来后,再分兵夺回江陵和公安?”

关羽看着眼前的沙盘,摇头道:“来不及了。上庸、房陵与我们之间隔着重重大山,他们至少还要月余才能赶到,吴军是不会给我们这个时间的。在这一月的时间里,他们会挟新胜之势全力攻打夷陵和秭归。那样的话,就算刘封和孟达赶到了,也只是跟我们一样陷入重围。”

帐外传来通报声,关平出去拿了份塘报回来,脸色更加阴郁:“父帅,胡修、傅方、孙狼虽起事成功,但曹操已命司马懿率军西出许都,前往镇压。他们怕是无法突袭徐晃后方,与我们遥相呼应了。”

关羽从沙盘上拈起南乡、陆浑上的红色人偶,丢到了一边:“孙权已从合肥撤军,突袭荆州。曹操面临的压力大为减少,自然有更多的兵力可供调配。这招釜底抽薪之计,算是废了。”

“孙权这个出尔反尔、背信弃义的小人!”廖化骂道,“当年若不是我们帮他打赢了赤壁之战,挡住了曹操,他哪里有今天的地位!”

关平问道:“父帅,我们还要攻樊城吗?”

关羽没有回答。

前些日子一路势如破竹,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威震天下。眼看就要拿下樊城,逼近宛城,离复兴汉室只有几步之遥了,却突然间腹背受敌,不得不考虑退路。孙权背盟,自己不是没有考虑到,但却万万没有料到,糜芳望风而降,赵累不堪一击。作为屏障的江陵和公安两座重镇,竟然在三日之内接连失陷。就好像冥冥之中,天意如此。莫非,汉室的气数真的尽了吗?

帐外又传来通报声,关平道:“进来!”

一名校刀手应声入内,道:“启禀将军,还是军议司塘报。”

“说的什么?”

“曹操前几日已经亲率大军离开洛阳,进驻到摩陂,前后派遣了殷署、朱盖等十二营前来归属徐晃指挥,预计这几天就会到徐晃驻地了。”

“十二营?”关羽淡淡笑道,“阿瞒这回是真怕了。”

“父亲……”关平没有再说下去。

“将军,请拨付我五千精兵,我先把江陵夺回来!”廖化上前一步,拱手道。

而此时,帐帘一挑,又一个人闯了进来,却是张南。他看帐内众人神色凝重,张开了的嘴又闭上了。

“又是什么坏消息?张将军,但说无妨。”关羽平静问道。

张南拱手道:“孙权任命吕蒙为南郡太守,封孱陵侯;任命陆逊为右将军,进封娄侯。孙权要求两人受封后,即刻挥军北上攻伐秭归、夷陵,我军宜都太守樊友、秭归守将詹晏均发来星夜急报,称兵力悬殊,无法阻挡吴军兵锋。”

众人的神色愈加凝重。沉默了片刻之后,关平开口道:“父帅,我们该撤了。”

帐外隐隐传来喧闹之声,关羽快步走出大帐,放眼望去。只见远处樊城城门洞开,一队人马鱼贯而出,在城下列好了队形。而北方徐晃大营外,更是尘土飞扬,旌旗招展,一支为数不少的人马已经向这边奔来。

“得到后援,变守为攻,以此来振奋将士士气。曹仁和徐晃都不愧是当世名将,很懂得拿捏战场之上的分寸。”关羽捋着长髯,笑道,“拿我的刀来!”

关平往前迈了一步,喊道:“父帅!”

“要退,也要把他们打回去再退。我们是退,不是逃。”关羽提起青龙偃月刀,跨上赤兔马,一抖缰绳,单骑向前冲去。

关平招呼身后诸将一起飞身上马,跟在了关羽身后。他忽然没来由地想起关兴出帐时说的那几句话,不禁微微苦笑。

前方赤兔马已经化为一道红影,犹如一把利剑刺入魏骑之中,所到之处人仰马翻,没有一合之敌。万人敌,自当如此。但就算是所向披靡,也只不过是匹夫之勇,如何能抵挡得过天下大势?就算胜过了眼前这场,又如何能面对接下来的百场、千场?眼看已经近了敌阵,关平却勒马停了下来。廖化带着骑队,从他旁边擦肩而过,撞进了魏骑之中,又激起一片波澜。

关平却回望大营,“关”字帅旗正在辕门处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他的心头忽然跳出了这句话。

“陆侯爷今日封爵,已经算是跟吕蒙分庭抗礼了。看来咱们江东系深得吴侯信任,荆州之地,已经是囊中之物了。”傅士仁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陆侯爷放心,咱们携手共治荆州,有我傅某人的一份,自然有陆侯爷的一份。”

陆逊微笑道:“这湘水以西的地界我都不怎么熟,还得你多多费心。”

“好说,好说。”傅士仁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过,有件事我想问问陆侯爷。”

“但说无妨。”

“听说那个贾逸,进城之后你就找到了他,并且把他奉为上宾,可有此事?”

“不错,早在建业城中,我与他在地牢中有过一面之缘。此人思虑清晰,对天下大势洞若观火,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傅士仁嗤笑道:“人才?他既然投了咱们东吴,随虞青出使公安,就该老老实实地办事。可他倒好,不但自作主张犯下了不少错,还做了不少事情,扰乱我们夺取荆州的大计。在被缉拿之后,犹如丧家之犬一般在城内东躲西藏。到后来,他又协助赵累来对付我。陆侯爷,你是看错人了,像这种朝三暮四之人,算什么人才?不如交给我杀了算了,也好警示下现今城内不太安分的人。”

陆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傅太守,虞青是因为与他有私仇,想置他于死地。你呢?你们之间没有化解不开的仇恨吧,仅仅因为他当街教训过你的表姐?”

傅士仁皮笑肉不笑道:“陆侯爷,那是小事,不值一提。要不是他绑了我去旧太守府,戳了我几剑,搞不好我们以后还可以喝茶谈天。可是人啊,一旦做错了事,总要接受点教训不是?不杀了他,我如何在荆州立威呢?话说回来,这贾逸在东吴并无根基,又不是什么显赫出身,陆侯爷何必为了他跟傅某人为难?”

“这个人我就是要保了,原因你无须多问。”

傅士仁低笑几声:“既然侯爷这么说了,我就不向他下手了,总得给你个面子。不过眼下这公安城里还不大太平,你得给他交代一下,别被什么宵小之徒伤了性命。”

话刚说完,傅士仁就起身扬长而去。

贾逸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向陆逊长揖至地:“多谢陆将军出手相救,只是不知道为了我这样一个小人物,你跟傅士仁生了心结,值得么?”

“惺惺相惜自然要占一部分,但更多是孙郡主的意思。”

“其实……”贾逸索性把话说明白了,“我不明白,保下我对孙郡主到底有何意义?”

“或许可以这样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吴侯的利益。”

“她现在不是支持你们江东系吗?她让我跟着诸葛瑾出使公安城,却并未委派什么实际差事。原先我以为,她是把我当成了一枚顶罪的棋子,但现在,我却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的命令是配合孙梦,但我并没有帮孙梦做过些什么,反而是孙梦一直在暗中保护我的安全。孙郡主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如果仅仅是让我经历一下这些事情,分点功绩,推我在解烦营上位,那架势未免也太大了。”

陆逊沉默了好一会儿:“贾校尉,这件事我不能说得太清楚,不过应该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又是这种答复,”贾逸道,“为什么我觉得还有更大的阴谋在等着我?”

“其实你这趟荆州之行,我们这边也有人觉得你是坐享其成。”陆逊道,“等到一切水落石出,或许你才会恍然大悟。”

贾逸笑笑:“听陆将军的口气,似乎我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捞到最大的好处?那我先前在公安城里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算画蛇添足?”

“不,如果贾校尉没有做出这些事,显示了你的能力,或许孙郡主也不会太想保你。不过也正因为你做了这些事,可能会给你招来更多的仇家。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其中的变化,我们这些凡人往往猜度不透。”陆逊拍了拍贾逸的肩膀,“尽人事,听天命。”

“陆将军把话说得云山雾罩,我是听不太懂。”贾逸道,“我有个疑问,还请陆将军不要再遮遮掩掩,究竟是谁要杀了甘宁?”

陆逊的眉毛往上挑了一下:“怎么,现如今大多数人都认为是江东系杀了甘宁,甚至以为我就是主谋,你却觉得不是?”

贾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陆逊哑然失笑:“贾校尉果然心思机敏,既然你已经想到了这一步,那孙郡主之后的谋划,自然会安然进行下去了。我也放心西进了。”

“西进攻打秭归,断绝关羽后路?这想必会是一场苦战。不过你若是走了,应该是吕蒙进驻公安,派兵前去麦城阻截关羽。陆将军,吴侯这样安排,夺取荆州首功的还是淮泗系,这对你们江东系公平吗?”

“毕竟白衣渡江,兵破江陵的是吕蒙。吴侯这样安排,在下心服口服。”

“据说江东系筹划谋取荆州,已经将近二十年之久,难道就如此轻易放弃?吴侯虽然给吕蒙和你都册封爵位,但是……”

“贾校尉,”陆逊打断了贾逸的话,“其实江东系并未想过染指荆州。话就说到这里好了,再往下说,就有些大不敬了。”

贾逸神色为之一震,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之处,但又不敢确定。他抬起头,却见陆逊长身而起,振了振衣甲向外走去。

“陆将军这就要启程?”

“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吴侯的谋划才能尽快进行。”陆逊转过了身,神色凝重地看着贾逸,“贾校尉,记住我的话,听孙梦的安排行事,她不会害你。”

贾逸点了点头,看着陆逊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脸上突然觉察到一丝凉意。他伸出手去才发觉,不知不觉间竟然落起了小雨。贾逸走下石阶,站在院中,任雨丝落在身上浸湿布衣,触及肌肤。

事到如今,他几乎已经完全明白了。

关平站在城墙上,趁着月光俯视着城下连绵不绝的吴军兵帐,不住地摇头。城中守军只剩下了四五千人,而城外至少还有两万敌军。虽然他们只是围而不攻,但麦城已经守不住了。他返回城楼,坐在石阶上,身子向后歪着,出神地看着天空中的一轮明月发呆。

那场冲锋,最终是胜了。

父亲一马当先,将曹仁和徐晃都杀得败退回去。然而胜了之后,父亲并未立刻命令拔寨后撤。而是在樊城外设置了十重鹿角,是退是进,依然犹豫不决。关平明白,原本唾手可得的中兴汉室机会,在须臾间化为幻影,让筹谋了十年的父亲变得不忍放手。或许在父亲心中,身为汉室忠臣,就算身处险境,也要一心北上。直到曹军十二营赶到,在军力上占据了绝对优势,父亲才挥军南撤。

或许是出于大战方休需要整备的缘故,或许是出于防范孙权的缘故,曹军只是派出了小队骑兵,远远吊在后面,并未再进攻。就算如此,从樊城到麦城,蜀军也走了七天的时间。在这七天里,坏消息接踵而来。宜都太守樊友在陆逊兵马还有十里之遥的时候,就收拾了金银细软弃城而逃。全城属官打开城门,自缚双臂跪在官道上向陆逊投降。詹晏率领麾下部曲和新纳民夫总共万余人,在秭归与陆逊大战,结果两日就军破身死。陆逊一面向孙权请来金、银、铜官印,授予新降的蜀官蜀将,安抚人心;一面将兵力陈于秭归、夷陵、奉节等地,布置起几道防线,彻底断绝了父亲南归的道路。

紧接着,更坏的消息也传来了。陆逊占了南郡之后,对荆州百姓十分客气,甚至每下一城,都要拜访城内德高望重的长者。而吕蒙更是军纪森严,虽然大军进入了公安城,但对百姓却秋毫无犯。他的同乡在下雨时取了农家一只斗笠,用来遮挡铠甲,却被吕蒙斩首示众。公安满城百姓对吕蒙交口称赞,甚至有些百姓在士族带领下,主动犒劳军中士兵。如果说这些攻心之计,对麦城军中的影响还不算太深。那在三日之后,吕蒙真正的杀着到了。他派了潘璋、朱然两员大将率两万大军围困麦城,并挑选了一些父亲麾下将领的家人,日夜在城外呼喊劝降,使得城内军心浮动。不少人趁夜将衣服撕破系成绳索,沿着城墙滑下叛逃至东吴军中。

父亲亲自在城墙上巡查,却仍然挡不住人心的溃散。毕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大汉已经衰落近四十年,中兴汉室只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罢了。甚至有些人已经在暗地里抱怨,说父亲食古不化,冥顽不灵。

天色快要亮了,关平起身走下城楼。城中军心浮动,士气已经跌到了谷底,再这样下去早晚会有人偷开城门,放吴军进城。如果当初收到公安陷落的消息时,就选择撤军的话,虽然一样会是大败,但至少可以逃回蜀地。不,不对,以父亲的脾性是绝对不会退的,就算是退了留得性命,也会抱憾终身,终日活在悔恨自责之中。如此一来,还不如倒在中兴汉室的战场上,就算身死名裂。

他迎着微亮的天色走过狭窄长街,走进了中军大帐。父亲正坐在长案前,听关兴背书,是《孟子·公孙丑上》。关兴只怕已经读过上百遍,已经背诵得非常流利。

一遍听完,关羽才转向了关平,道:“下值了?城上如何?”

“军粮也快要用尽了,我们不能再等了。”

“我已经传令下去,召集诸将,等天色大亮就突围。”

关平默默站在了一旁。

“爹爹,我们是败了吗?”关兴在一旁问道。

关羽点了点头。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做的都是对的事,最后却要败了?”关兴握紧手中的竹简,“爹爹,我不懂。”

关羽俯下身子,道:“因为对错和胜败无关。我们败了,并不是意味着我们错了。”

“可是,如果做对的事不能取胜,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做?”

“因为男子汉大丈夫,行事要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心。只要你坚守忠义,就算千夫所指,也会在千秋万世之后,成为百姓心上的一盏明灯。”

门外响起脚步声,廖化、张南、傅肜等人逐一走了进来。

关羽扯起关兴,走到廖化跟前,道:“廖将军,这是我关家血脉,请你设法保他返回成都,向汉中王禀告此中情形。要你去办这件事,是因为你最让我放心,还请你不要推辞。”

廖化双眼中隐隐有亮光闪动,他猛地低头,抱拳应诺:“关将军请放心,就算廖化粉身碎骨,也不负重托!”

关羽面对诸将,正色道:“诸位随我征战数年,出生入死,情同手足。如今我军已经陷入绝境,如果有人想要保全身家性命,我也不会阻拦,等下出城便可。如果不想委身于吴狗,半个时辰后我们于西门集合,一同冲出城外。如果可生,那就召集旧部,再逆天意;就算死了,黄泉路上,我们策马同行。诸位意下如何?”

帐内爆起整齐的应诺之声,诸将一一拱手之后,在一片铁甲锵然声中大步走了出去。关羽脱下便服,取下了挂在木架上的明光铠,抚摸着上面的道道凹痕。这身明光铠还是当年刘备在新野时赠给他的,穿了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换过。那些或浅或深的凹痕,都是在上百余场大大小小的战斗中,敌人的兵刃留在上面的印迹。他穿上了铠甲,将绿袍披在了外面,走了出去。赤兔马已经被牵了过来,不住地刨着蹄子,喷着粗气。

关羽上前,轻轻地拍了拍它的额头,翻身上马。

关平低头走过,却被关羽叫住了:“平儿,你是不是觉得为父这么做,实在是太过迂腐?”

“孩儿不敢。”

关羽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关平站在赤兔身边,也沉默不语。初升的朝阳从残破的城墙后慢慢爬了上来,有些微热的光线洒在父子二人的肩头,犹如镶上了一道细细的金边。远处人马嘶鸣,是那些部将和亲卫们陆续翻身上马,等待着关羽的号令。

“走吧。人这一辈子所做的事情,自己是无法去评论对错的。我到底是个顽固狂妄的蠢材,还是忠义无双的名将,千百年之后的人会怎么评论,其实我也不在乎。”关羽一抖缰绳,赤兔马缓步向城门走去,“只求无愧于心,何惧他人议论。”

关平骑上一匹白马,伴在了父亲左侧。近二百骑从四下里慢慢汇集,跟在关羽身后,肃然而立。晨风拂过,吹起各人的战袍,在刺目的阳光中肆意飞扬。关羽挥了下手,带领着骑队,缓慢而又坚定地踏过泥泞的道路,来到西门。

门侧,廖化和关兴带着一群民夫,搬来了几坛浊酒。看到关羽带了骑队前来,那些民夫慌忙将酒一盏盏盛好,递到了众人手中。

关羽策马走到关兴身前,俯下身摸着他的头道:“兴儿,你怎么也来了?”

“廖叔说,要为父帅壮行。”关兴抬起头,递给关羽一盏酒。

关羽环顾身后的二百骑兵,扬声道:“诸位,大汉国祚已经延续四百余年,而今不幸帝星黯淡,奸佞当道,窃国者众。我等身为国士,理应为国分忧,怎奈时不予我,功败垂成。今日困守残城,面对重重围困,请诸将随我冲破敌阵,不求得生,只求得仁!”

言罢,关羽仰头一饮而尽,甩手将酒盏掷于地上。

身后诸将纷纷效仿,但听静寂的黎明中,玉碎之音不绝于耳!

关羽俯身,摸着关兴的头道:“再背一遍书给为父听。”

关兴大声背道:“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

关羽闭上眼睛,听着还稍显稚嫩的声音回荡在城内,久久不语。守门的兵士们推开沉重的木门,一阵低暗嘶哑的门枢转动声过后,城外犹如蚁群一般密密麻麻的吴军兵士映入目中。关羽昂起头,青龙偃月刀在地上重重一顿,拉紧了缰绳。

关兴双眼中已有热泪打转,用尽全身力气吼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关羽淡淡笑了,一抖缰绳策马冲出:“虽千万人,吾往矣!大汉寿亭侯、前将军关羽关云长出战!”

只停顿了一会儿。

“虽千万人,吾往矣!大汉裨将军关平出战!”

“虽千万人,吾往矣!大汉前部都督张南出战!”

“虽千万人,吾往矣!大汉中护军傅肜出战!”

“虽千万人,吾往矣!大汉……”

关兴终于哭出了声,泪水模糊了视线,父亲、兄长、叔伯们的身影已经杀入那些连绵不绝的吴军军阵中,再也看不到了。然而,在这个夏末的清晨,他们义无反顾冲向敌阵的画面,在关兴的心中,至死都不曾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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