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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换班

在这世界上,只有莉比可以肯定这孩子是在刻意求死,她仿佛能看见安娜在用刀子割喉咙。“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一种奇迹,”她说,“一种造物的神迹。”这是正确的说法吗?宗教语言在莉比嘴里像外语。

星期四天气灼热,八月的天空蓝得可怕。当威廉·伯恩中午走进餐厅时,只有莉比一个人在里面,看着汤发呆。

“安娜怎么样了?”他问着,坐到她对面,膝盖抵着她的裙子。

她无法回答。

他冲汤碗点点头,“要是睡不着,你需要维持体力。”

莉比拿起汤匙,发出金属的刮擦声。她把汤匙送到嘴边,手在颤抖着,然后放下,溅起一点汤汁。

伯恩在桌上俯身过去,“你不想跟我说话了吗?”

莉比推开汤碗。她一边看着门口,提防赖安家的姑娘,一边把奥唐奈太太用拥抱作掩护传送“天赐吗哪”的事情告诉了他。

“妈的!这女人太胆大妄为了!”他惊呼。

她不怪他爆粗口,“罗莎琳·奥唐奈一天只喂两口吃的,让她孩子硬撑着,这已经够恶劣的了。但过去的这五天,安娜拒绝了喂食,她母亲居然一个字都没说!”

“大概她不知道怎样既能在世人面前坦白,又能推卸掉自己的责任。”

莉比一阵不安,“这事你一点都不能报道,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他何必要问?“什么都要报道,是你的职业天性,”她嫌弃地说,“但救这姑娘的命要紧。”

“我知道。”伯恩有点发火,“那你的职业天性呢,莉比·赖特?你跟安娜一起待了几天几夜了?你有多少进展呢?”

莉比捂住脸。

“对不起。”伯恩抓住她的手指,“我说的是气话。”

“这话千真万确。”她试图稳住声音。

“不管怎样,请多包涵。”

莉比从他手中抽出手,皮肤还是灼热的。这个男人与她互相责怪,尖锐得一如他们的自责。

“相信我,”他说,“将这场骗局公之于众,是为了安娜好。”

“但到了这份儿上,公开丑闻也不能让她吃饭啊。”

伯恩眯起眼睛,“你何以确定?”

“安娜现在一意孤行,”莉比的声音在抖,“她甚至好像在盼望死亡的到来。”

他甩开脸上的鬈发,“为什么啊?”

莉比只能摇头,尽管她已经在极力了解这个女孩。

“修女知道了吗?麦克布里亚第呢?”

“除了你外,我谁都没告诉。”

威廉·伯恩注视莉比良久,让她后悔说了这话,“好吧。我觉得你应该在今晚把你的发现报告给委员会,因为……”

她打断他,“今晚?”

“他们没通知你和修女吗?十点钟,他们在这儿的后屋里开会。”他冲着剥落的壁纸歪歪头,“医生请求的。”

尽管麦克布里亚第昨天把莉比贬为“无儿无女的女人”,也许他终究听进了莉比的一些话。她把下巴倚在手指关节上,“也许,如果我今天再去医生那里,把‘吗哪’的事情告诉他……”

伯恩摇头,“麦克布里亚第不会听一句指责奥唐奈夫妇的坏话,而且他太沉迷于自己科学奇迹的设想了。不行,最好在今晚走进会场,向整个委员会宣布,你成功完成了他们委托你的任务,因此应该停止观察工作。”

成功?这更像是一败涂地的感觉。

“可这对安娜有什么用?”她问。

他挥舞着手,“也许能给她空间、时间远离公众视线,有机会改变想法。”

“她坚持禁食,可不是为了给《爱尔兰时报》读者留下深刻印象。”莉比用犀利的口气说,“这是她和你们可恶的上帝之间的事情。”

“不要因为上帝的信徒想法荒唐就怪罪他。”伯恩说,“他只是要求我们活着。”

他们像是要打架的狗一样互相对视着,然后,伯恩脸上挤出一丝苦笑,“你知道吗?我这辈子从没遇到过一个女人、一个人,像你这样亵渎神灵。”

阳光刺眼,莉比的制服已经贴在身上了。等她到达小屋时,她决定了:不管有没有受到邀请,她今晚必须去参加这个会议。她怎么可能缺席?

她自己开门进屋,里面一片静默。罗莎琳·奥唐奈和女佣在蠢蠢欲动的沉默中拔着鸡毛,她们是在谈论她吗?

“下午好。”莉比说。

“下午好。”她们回道,眼睛不离死鸡。

卧室里,安娜蜷缩地躺着,面朝着窗户,两肋一起一伏,张着嘴喘息。

修女愁眉苦脸的,“更差了。”她收拾斗篷和包时轻声说。

莉比把手按在她胳膊上,让她不要走,“今天晚上十点,委员会在赖安家开会。”她说得很轻,安娜听不见,“我们必须去。”

嬷嬷有些畏缩,“是麦克布里亚第医生这么说的?”

莉比很想撒谎,但她耳语道:“那个人脑子糊涂了。他认为安娜要变成冷血动物!不,我们必须绕开他,向委员会其他人报告。”

“等星期天,我们被召唤时。”

“要今晚!她可能挨不了三天,你知道的。”她几乎不出声地说。

嬷嬷扭开戴着平整头饰的脑袋,大眼睛里闪烁着惊恐。

“你不用跟他们说话。”莉比说。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修女那个吗哪的诡计,“但你必须跟我站在一起,嬷嬷。”

“我的岗位在这里。”

“你肯定能找到其他人观察安娜一小时。赖安家的姑娘,甚至……”

嬷嬷不停摇头,“我对修道院的院长们负责,是她们派我来此间在麦克布里亚第医生手下效力,并听从他的指示。这是很悲哀,可……”

“悲哀?”莉比重复着,声音太响,很严厉。

修女退出房间后,莉比想着慈光会修女发的第四个誓言,要为人所用。又记起南丁格尔小姐对一个被她遣送回国的护士所说的:没有用的人就会碍事。

然后,她向安娜走过去,柔声问候。

安娜的心跳像一根琴弦,只隔着一层皮肤在颤动。

8月18日,星期四,下午1点03分。心跳129次,细弱。

她记下来,一如既往地清晰。

呼吸费力。

莉比把基蒂叫进来,让她把家里的枕头都拿来。她把枕头堆在安娜后面,让女孩几乎半躺着,这样似乎能让她呼吸得稍微轻松些。

“你把我抬离那些大门,”安娜合着眼睛,低语道,“把我带离敌人之手。”

莉比现在能听得出《诗篇》里的祈祷文了。如果她能亲自做到多好,把安娜带走,像是带走一条口信、一阵风、一个婴儿。带走,就是解脱。

“再喝点水?”莉比伸出茶匙说道。

安娜的眼睛颤动着,但没睁开。她摇摇头,“让它报应在我身上。”

莉比来时,尿壶里是空的,“你可能不觉得渴,但仍然需要喝水。”

她的嘴唇黏糊糊地粘在一起,然后张开,吞进一匙水。

到外面直言相告会容易些,“你想再坐着椅子出去吗?今天下午天不错。”

“不了,谢谢,莉比女士。”

莉比把这也记下来:过于虚弱,无法坐轮椅。她的记事本不再只是弥补记忆的了。它是证据,与一个罪行有关。

“这船对我够大了。”安娜嘟囔着。

她这是对这张床、也就是哥哥留给她的唯一物件打了个古怪的比方吗?还是她的脑子也开始受到禁食的影响了?莉比写道,思维轻微混乱?然后她才想到,也许是发音含糊的“床”听着像“船”。

“安娜。”她用两只手握住安娜的一只肿手,冰冷的,像瓷娃娃的手。利用你的影响力,伯恩告诉过她,“我现在是作为你的朋友在说话。你知道有种罪孽叫作自杀。”

乌黑的眼睛睁开了,但斜着不看她。

“我从《省察良心》里给你读点东西吧。”莉比说着,拿起她标记过的经书,“你是否做过任何事情来缩短生命或是加速死亡?你是否热切或急不可耐地渴望自己死去?”

安娜摇头。

“那么因为虚荣呢?”

女孩继续着轻微的摇头动作,像机器一样,“我会飞升,然后安息。”

“你肯定吗?自杀的人不是会下地狱吗?”

安娜没言语。

莉比很想安慰她,但她强迫自己继续任意发挥,“甚至于,你不会跟你哥哥葬在一处,而是在教堂墓地的墙外面。”

安娜把脸侧向枕头。

莉比想起她告诉女孩的第一个谜语:人们不会,也不能看见我。她靠得更近些,低声说:“你为什么想死呢?”

“是献身。”安娜纠正了她,但没有否认。

“什么样的上帝会用你的生命来换你哥哥的灵魂?”

“他需要我。”安娜低语道,她又开始低声念诵桃乐丝祈祷文,反反复复。

借着下午最后的光线,莉比把孩子搀到椅子上,这样能给床上的铺盖透透气,把床单弄平整。安娜坐着,下巴抵在膝盖上。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尿壶边,但只尿了一滴深色尿液,然后回到床上,动作像一个老妇,一个她再也活不到的老妇。

孩子打瞌睡时,莉比来回踱步。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叫基蒂再拿些热砖来,因为白天这么热,孩子都止不住地打寒战。莉比把枯掉的花扔掉,把经书收进箱子。

然后她又把它拿出来,再次翻阅,查找桃乐丝祈祷文。书里那么多教条,为什么要一天三十三次念这一条?

这儿,标题是《为圣布里吉特启示之圣魂所做的受难日祷告》。莉比看不出祈祷文有何特别:“我爱你到死,最宝贵的十字架啊,用耶稣——我的救世主的柔软、娇贵、可敬的躯体去装饰,被他宝贵的鲜血泼洒和沾染。”她看了小字的注解,“在星期五斋戒念诵三十三遍,可使三个灵魂从炼狱中解脱,而在受难日的星期五,则可解脱三十三个灵魂。复活节的红利,回报可以乘十一。”她正准备合上,才迟迟意识到一个单词——斋戒。

在星期五斋戒念诵三十三遍。

“安娜。”她弯腰碰碰女孩的面颊,“安娜!”

安娜向上冲莉比眨眼。

“你的祈祷文,‘我爱你到死,最宝贵的十字架啊’,你是因为这个不吃东西的吗?”

安娜的笑容太过诡异,带着一丝阴郁的愉悦,“他告诉你的吗?”

“谁?”

她指指天花板。

“不是,”莉比说,“我猜的。”

“我们猜的时候,就是上帝在告诉我们事情。”

“这跟你哥哥有关吗?”莉比询问。

安娜点头,“如果我天天斋戒、念这个祈祷文三十三遍……”

“孩子啊,”莉比带着哭腔说,“要说斋戒——我肯定它的意思是说,在‘一个’星期五只少吃‘一顿’饭,这样能救三个灵魂,如果是受难日,能救三十三个灵魂。”她怎么像是在读账本似的复述着那些可笑的数字?“书上从来没说过要完全不吃。”

“可是帕特……”

“帕特怎么了?”

安娜的眼神发亮,“他的灵魂需要很多净化。不过,对上帝来说没有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不会放弃。我不停地念这个经,乞求他不要再惩罚我哥。”

“但你的斋戒……”

“那是为了赎罪。”安娜说。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么恐怖的交易!”

“我们天父不做交易的,”安娜责备地说,“他还没有承诺过我什么。但也许他能宽恕帕特,甚至也能宽恕我,只是有可能。”她声音发颤地补充说,“那样帕特和我就又能在一起了。”

“在天堂吗?”

她点头,“兄妹俩。”

这个计划有种奇怪的合理性,是一种对孩子而言有道理的假想逻辑,“先活下来,”莉比劝她,“帕特可以等。”

安娜发出啜泣声,但脸上依然干涸如粉。都没有足够的水分流眼泪了吗?“他已经等了九个月了,一直在受着火烤。”

莉比暗自咒骂着当初编出这个故事的人,“想想看,你爸妈会多想你。”她只想到这么说。

安娜的脸扭曲了,“他们知道帕特和我在天堂是安全的。”她纠正自己,“假如,这是上帝的意思。”

“在潮湿的地下,安娜,那是你将要待的地方。”

“那只是身体,”女孩不屑地说,“灵魂只会……”她扭动了一下,“丢掉身体,像丢掉一件旧外套。”

在这世界上,只有莉比可以肯定这孩子是在刻意求死,她仿佛能看见安娜在用刀子割喉咙。“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一种奇迹,”她说,“一种造物的神迹。”这是正确的说法吗?宗教语言在莉比嘴里像外语。

安娜摇头,“主啊,在你手中。

跟这个执迷的小信徒谈快乐和幸福没有用,她只有使命。伯恩之前说过什么的?“在你第一次张开双眼的那一天,上帝只要求一件事:你要活下去。我见过婴儿生下来就死了,”莉比说,“而且毫无道理。”

“他的安排。”安娜低声道。

“好吧。那么,让你存活下来也一定是他的安排。”莉比想象着墓地里的那个集体坟墓,“在你小时候,几十万、上百万的同胞在你周围死去。”她说,“这就是说,活下去是你的神圣使命。继续呼吸,像我们其他人一样吃饭,做维持生活的日常工作。”

她只看见孩子的下巴极轻微地动了动,说了“不”,总是“不”。

晚上八点,当马拉奇·奥唐奈进来说晚安时,安娜已经熟睡。他来回踱着步,袖口下面有一圈圈污渍。然后他朝门口走去,但莉比抓住了机会。在那个精瘦体格里的某处,一定藏着一颗父亲的心。“我必须要告诉你,奥唐奈先生,”她低语,“你的女儿越来越衰弱了,她大概撑不多久了。”

他眼中闪过恐慌,“医生说……”

“他错了!我去过战场的,奥唐奈先生。”她几近咆哮地说。

“小可怜!”他俯视着毯子包裹的身体轮廓。

此时,莉比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把“吗哪”的来龙去脉讲出来了。

但是,介入夫妻两人当中并做这样的指控,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马拉奇相信莉比关于她女儿状况的说法,因为现在她擦亮了他的眼睛,他能看得到了。但是,通过秘密的“神圣之吻”给安娜喂食她以为是天赐的食物,这样有鼻子有眼的故事……为什么他会相信一个陌生人、一个英格兰女人的话?如果他不相信莉比,就会直接去问罗莎琳,而莉比就会被赶出这间小屋。

当下要紧的是安娜,她告诉自己,改变她的想法,赢得她的认可。“你为什么不劝她吃点东西,先生?”

农夫冲她直眨眼,“那会呛死她,肯定的。”

“就喝杯牛奶?它的浓度跟水一样啊。”

“我做不到。”

修女已经在门口了,九点了,莉比的轮班结束了。而且莉比马上发现嬷嬷是一个人,这说明修女仍然不愿意去参加那个会议。

“赖特女士。”嬷嬷开口道。

“用一壶滚水做熏蒸,也许能缓解这姑娘的呼吸。”莉比说着,与她擦身而过。

她心里揪着,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等。不单是一想到要闯进雇主们的会议、请求他们提早结束观察就紧张不安,这是一种痛苦的两难抉择,因为要是她成功说服了他们,她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安娜了。一旦观察工作结束,莉比不相信奥唐奈夫妇还会愿意让她在启程回英格兰前跟他们的女儿告别。她想到了来之前工作的医院,不知为什么,她无法想象在那里继续原来的生活。

个人得失没关系,莉比告诉自己,无论怎样,每位护士都必须离开她的病人。但这次分离会对安娜造成什么后果?莉比感到很讽刺,她还没有说服女孩吃哪怕一粒粮食,却坚信只有自己能办到。她是自负到开始妄想了吗?

袖手旁观,罪莫大焉。这不是伯恩关于报道饥荒的结论吗?

莉比看看表,十点一刻了。即便爱尔兰人总是迟到,现在委员会应该已经到齐了。她站起身,整理制服,抚平头发。

她在酒鬼杂货铺后面的那间屋子外面等着,直到听出了其中一些人的声音,是医生和神甫。然后她敲了门。

没有应答,大概他们没听见。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吗?难道嬷嬷设法找到人替班,来这个会议了?

莉比自己进去后,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罗莎琳·奥唐奈。他们的目光定住了。马拉奇在他老婆身后,表情也一样目瞪口呆。

莉比咬着嘴唇,她没料到这个。在奥唐奈夫妇面前,她怎么能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一个穿着旧织锦外衣的长鼻子、矮个儿男人坐在一把单独的曲背大椅子里,在一张附带了几个搁凳的桌子上主持会议。她猜这是奥特维·布莱克特爵士,从举止看,是退休的官员。她发现了桌上的《爱尔兰时报》,他们是在讨论伯恩的文章吗?

“这位是?”奥特维爵士询问道。

“英格兰护士,不请自来了。”约翰·弗林说道,他比邻座的准男爵要高多了。

莉比拒不退缩。

“这是秘密会议,赖特女士。”医生说。

她的房东迈克尔·赖安扭扭头,好像是在说她应该回楼上去。

她觉得眼生的,是一个头发油腻的男人,那一定是学校教师兼修鞋匠奥弗莱厄蒂了。莉比一一打量他们,积蓄着胆量。她会据实说话,用她手中记事本里记录的实情。

“先生们,打扰了。我觉得,如果诸位在商谈安娜·奥唐奈的事情,大家应该听听她健康状况的最新消息。”

“什么‘消息’?”罗莎琳·奥唐奈嗤之以鼻道,“半小时前我离家时,她还睡得像个小宝宝呢。”

“我已经做过报告了,赖特女士。”麦克布里亚第医生说。

她冲他横眉冷对,“你告诉委员会安娜已经浮肿到不能走路了吗?告诉他们她的心跳一天比一天快、肺里的脓液咕噜咕噜直响了吗?她遭受着发冷、麻木、眩晕和疼痛。”如何不失体面地提出排尿的问题?“她的身体几乎排不出液体了。她的牙龈在出血,嘴角皲裂、牙齿脱落。”莉比翻着记事本,不是因为需要参考记录,只是为了向他们说明这一切都有案可查,“她的声音嘶哑,皮肤上遍布硬皮和瘀青;她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像个老……”

她迟迟才发现奥特维爵士正举手制止她,“我们知道你的意思了,夫人。”

“我一直说,这整件事就是胡扯。”这位旅馆老板打破了压抑的肃静气氛,“谁不吃饭能活?”

莉比暗想,如果赖安一开始真的这么怀疑,他怎么会同意掺和进来的?

约翰·弗林呵斥他:“你少说点!”

赖安嘴巴一撇,“我跟你一样,也是这委员会的一员,我说……”

“我们根本没必要撕破脸皮吵架吧?”神甫说。

“萨迪厄斯先生,”莉比说着,向他走近一步,“为什么你不叫安娜停止禁食?”

“我相信你听见我说过。”

“那只是不痛不痒的建议!出于拯救她哥哥灵魂这个疯狂愿望,她要饿死自己,显然还得到她父母的默许了!”莉比伸手指向奥唐奈夫妇。

“闭嘴,愚蠢的异教徒!”罗莎琳·奥唐奈咆哮着。

啊,总算说出来了,真爽!“你是这村子里的罗马教廷代表,萨迪厄斯先生。你为什么不命令安娜吃饭?”

此人恼羞成怒,“神甫和教民的关系是神圣的,夫人,凭你的身份,你根本无法理解。”

“如果安娜不听你的话,”她问,“难道你不能请主教来吗?”

他怒目圆睁,“我不会、绝对不能把我的上级、整个教会牵扯进这件事。”

“它不是已经被牵涉进来了吗?”弗林问道。

“明面上,并没有。”萨迪厄斯先生举起手,做成围栏的样子,“对于不明事件,只有排除其他所有可能原因之后,教会才可以裁定为天意所为。没到那个程度,她就必须与任何神奇事件的说法保持谨慎的距离。”

莉比意识到,这里的“她”指的是教会。她从没听到和蔼的神甫说话口气如此冰冷,仿佛在照本宣科。

“尤其是证据尚未提供的,”他低声补充道,“或者似乎不可能提供的。”

没有证据。他这是当着奥唐奈夫妇的面向全体人暗示,他们的说辞是捏造的吗?莉比想起来,就是他敦促委员会出资进行正式调查的,亏他还是这家人的朋友呢。

约翰·弗林身体前倾,满脸通红。

仿佛自觉说得太多,神甫圆润的脸庞抽搐了一下。

莉比乘机利用这片刻的混乱,“我还有事情报告,先生们,此事性质严重、紧急,我希望这能豁免我不请自来之过。”她没往罗莎琳·奥唐奈的方向看,以防这女人恶狠狠的目光让她丧失勇气,“我得知,出于恶毒的用心……”

吱扭一声,房门被撞开,然后又关上了,像是进来了一个鬼魂。接着一个黑影出现在空隙中,嬷嬷拉着轮椅,倒退着走进来。

莉比哑口无言。

她极力劝说修女过来,但把安娜一起带来……

娇小的女孩歪斜地躺在准男爵借的轮椅里,被毯子裹得严严实实。她的脑袋歪成奇怪的角度,但眼睛张开着。“爸爸,”她小声说,“妈妈,莉比女士,萨迪厄斯先生。”她叫出所有人的名字,吐字微弱,像是一颗颗掉落的石子。

马拉奇·奥唐奈双颊湿了。

“孩子,”萨迪厄斯先生说道,“我们听说你身体不适。”

这是爱尔兰人最差劲的委婉说法。

“我很好。”安娜用极轻微的声音说。

莉比马上就知道,她不能讲“吗哪”的事情了。因为毕竟空口无凭,那只是小孩嘴中的间接叙述。罗莎琳·奥唐奈会嚷嚷说,这个英格兰女人为了泄愤,编出了一整套亵渎神灵的谎话。委员会的成员们就会转向安娜,要求知道真假。那时,这孩子会怎么做呢?凭借安娜的理解力,她能否认识到,说她母亲真的喂了她“吗哪”,在这些人看来就是证明了罗莎琳是个撒谎精?此时此刻,莉比要逼着女孩在她和罗莎琳之间做出选择,这太不可靠了。哪个孩子会不站在自己的母亲一边?况且,莉比觉得,这样做,残忍得不近人情。

她改变策略,走向轮椅,朝修女点点头。

“晚上好,安娜。”

女孩粲然一笑。

“我能不能拿掉你的毯子,让这些先生们看你看得更清楚些呢?”

安娜微微点头,她喘息着、张大嘴巴呼吸。

莉比把孩子的身体露出来,把轮椅推到靠近桌子处,让烛光照到她的白色睡衣。这样委员会能看到她奇特的身体比例:一个巨人的手掌和小腿被嫁接到了一个小矮人的身体上。眼窝深陷、瘫软无力、脸色潮红、手指发青、脚踝和颈部留有奇怪的印痕。安娜支离破碎的身体是莉比能给出的最有说服力的确证。

“先生们,”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们两位护士正在监视一个孩子的处决过程。两个星期是一个随意选择的时间,不是吗?我恳请各位,今晚就取消观察。”

她说的时候只抱有一线希望。她只知道,一定要有所行动,而且事不宜迟。

长时间的沉寂。

莉比看着麦克布里亚第。她看得出,对于自己的理论,他的信心发生了动摇,他干瘪的嘴唇在抖动。

“我觉得,我们看得够多了。”奥特维·布莱克特爵士说道。

“是的,你现在可以把安娜送回家了,嬷嬷。”麦克布里亚第说。

修女一贯恭顺地点点头,推着轮椅出去了,弗莱厄蒂跑上前去为她们撑开门。

“还有奥唐奈先生和太太,你们也可以退场了。”

罗莎琳看样子很不情愿,但还是跟马拉奇一起离开了。

“还有赖特女士……”萨迪厄斯先生指向她。

“等这个会议结束。”她咬着牙对他说。

奥唐奈夫妇走后,门关上了。

“我相信大家都同意,要相当确定后才能改变我们一致同意的行动方案吧?”

桌上一阵叽叽喳喳,但没人提出异议。

“我想,这事也就剩几天了吧。”迈克尔·赖安说。

周围的人都点头。

莉比隐约意识到,他们的意思不是说,离星期天只剩三天了,所以不妨现在结束观察;他们的意思是,不妨继续进行到星期天为止。他们难道没看到这孩子吗?

准男爵和约翰·弗林就所谓程序和举证责任喋喋不休,莉比不想听了。她想,罪恶就是这么酿成的,都不需要有一个邪恶的人。

“毕竟,观察工作是一次性彻底发现真相的唯一方法。”麦克布里亚第在提醒全体成员。

莉比突然觉得,她不再关心真相了,她只希望女孩能活下来。

“为了科学,为了人类……”

莉比忍无可忍,“你可以被清理出医生队伍了,”她指着他说。她在虚张声势,她并不了解吊销行医资格的条件。“你们所有人,你们的冷漠等同于犯罪。不为一个孩子的生存采取必要措施,”她挨个指着他们,随口说着,“企图妨碍司法公正、合谋杀人。”

“夫人,”准男爵说道,“我提醒你,我们付不菲的报酬聘用你,需要你在大家同意的两周时间内履行一项单一任务。关于你是否观察到那个姑娘吃了任何食物,我们要求你在星期天提供最终的证言,但除此之外……”

“安娜到星期天可能已经死了!”莉比大吼,“我们都脱不了干系。”

“赖特女士,请克制自己。”神甫说。

“她违反了多项聘用规定。”迈克尔·赖安指出。

约翰·弗林点头,“如果剩下不止三天,我会提议把她撤换掉。”

“嗯,”准男爵点头道,“情绪不稳定,很危险。”

莉比踉跄着走向门口。

在她的梦中有抓挠声,老鼠在长长的病房中群体出动,挤满了走道,在病床间跳跃,舔舐着鲜血。有人在惨叫,但是莉比听到盖过人声的是抓挠声,那种爪子摩擦木头的尖锐声响……

不对,是门,她房门上有抓挠声。有人只想叫醒莉比,而不想吵醒赖安店里的其他人。

她费劲地爬下床,摸到睡袍,把门开了个缝,“伯恩先生!”

他没说对不起。借着他手上蜡烛的飘忽光线,他们互相打量着对方。莉比朝着漆黑的楼道扫了一眼,随时会有人上来。她示意他进屋。

伯恩毫不迟疑地进来了。他身上气味温热,像是今天骑过马了。莉比指了指唯一的椅子,他坐下了。她在凌乱的床上选了一处距离合适的地方坐下来,既碰不到男人的腿,又能低声说话。

“我听说会议的事了。”

“从他们中哪个人?”

他摇头,“玛吉·赖安,在过道里。”

他跟女招待这么亲近,这让她莫名地一阵心痛,“她告诉你什么了?”

“啊,她只不过偶然听到一些话,她觉得他们所有人像一群饿狼在围攻你。”

莉比差点笑了,她并不否认。

她一五一十地跟他讲了。安娜执意希望通过献祭自己来为哥哥赎罪,莉比发现神甫找她来这个国家,是希望她能揭发不存在所谓奇迹的事实,让他的宝贝教会免于假冒圣人的羞辱。委员会就是一群猪脑子,他们竟然拒绝改变计划。

“我在那时躺在床上,”伯恩说道,“琢磨着你的情况,莉比女士。”

莉比没好气地说:“我什么情况?”

他的语气变得相当严肃,“为了救这个女孩,你会付出多大代价?”

只有当他问了这个问题之后,她才知道了答案,“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他猛然扬眉,表示疑虑。

“我不是你认为的那种人,伯恩先生。”

“你认为我是怎么认为你的?”

“顽固、又死板又胆小、假正经,我并不是寡妇。”毫无征兆地,这话就脱口而出。

这让爱尔兰男人坐直身体,“你没结婚?”他脸上洋溢着好奇,要么是厌恶?

“我结过婚。据我所知,我还在婚姻里。”莉比几乎不敢相信,她讲出了自己最糟心的秘密,偏偏还是对着一个新闻记者。但同时她也感到欣慰,那种不顾一切的难得快意。“赖特没死,他……”人间蒸发了?拍拍屁股走人了?离家出走了?“他离开了。”

“为什么?”伯恩嘴里蹦出这话。

莉比耸耸肩,肩上一阵剧烈疼痛,“这么说,你觉得他有道理的。”

“不是!你误会我了,你……”

她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人竟然一时语塞。

他问:“到底有什么事,能让一个男人离开你?”

此刻,她热泪盈眶。是他为她愤愤不平的语气猝不及防地感动了她。

她父母并不同情她,反而很诧异莉比如此大意,刚捞到个丈夫不到一年就把他给弄丢了。他们还算讲情面,由着她自己冒充寡妇。这种瞒天过海的手段让莉比的妹妹震惊不已,从此再也没理过他们三个人。不过,莉比父母从没问过她的一个问题是:他怎么可以这样?

她使劲眨眼,因为她不愿意让伯恩觉得她在为丈夫哭泣,根本不值得为那个人淌一滴眼泪。她只是笑了一下。

“英格兰男人还说爱尔兰男人愚蠢!”

这让她笑出了声,她用手止住。

接着,威廉·伯恩吻了她,动作实在太快、太用力,她差点栽倒。他一言不发,只吻了那一下,然后就走出了房间。

尽管脑子很乱,莉比后来还是睡着了。

她醒过来后,摸到桌上的怀表,揿下按钮。表在手中震动报时:一、二、三、四。这时,她才想起伯恩吻了她。不,是他们两人接了吻。

她一阵内疚,笔直地坐起来。她怎么能肯定,安娜在夜里没有恶化,没有咽下最后一口粗气?“今夜一直守在我身边,将我照亮、将我守护。”她想回到那个小小的不透气的房间,陪着安娜。

昨夜她在会议上说了那些话后,奥唐奈一家还能让她进去吗?

她连蜡烛都没点,摸索着穿好衣服,然后玛吉·赖安就来敲门了。她轻声下楼,在前门费了半天劲才抬起门闩,出了门。

天还黑着,月牙懒散地傍在云边。如此静默、如此沉寂,仿佛整个国度都化为了一片荒芜,只剩下莉比独自走在泥泞的道路上。

小屋的细窗里一点光亮,现在已经不停歇地照耀了十一个日夜,像是一颗忘记了眨动的可怕眼睛。莉比走近那个像是燃烧着的方格,窥视着里面的场景:嬷嬷坐在床边,注视着安娜的侧脸,小小的脸庞在烛光中分外皎洁。沉睡的美丽女孩纯洁如初,一个也许因没有动静、没有要求、没惹麻烦才显得完美的孩子。难怪人人都喜欢安娜·奥唐奈这样,像廉价报纸上的插图《最终的守夜》,或者《小天使的最后一觉》。

莉比一定是移动了,除非嬷嬷有感知自己受到注视的特异功能,修女抬头看着,还点头致意。

莉比走到前门,自己进去了。马拉奇·奥唐奈正在炉火边喝茶,罗莎琳和基蒂正在把一个罐子里的什么东西刮到另一个罐子里。她们都扫了她一眼,不过只是短短一瞥,仿佛只是感觉到一股气流。

卧室里,安娜睡得很沉,看起来像是蜡人一般。

莉比按了按嬷嬷冰凉的手,吓了她一跳,“谢谢你,昨晚过来。”

“但没起到作用,是吗?”

“不管怎样吧。”

太阳在六点一刻升起来。像是受到阳光的召唤,女孩晃晃悠悠地离开枕头,把手伸向空的尿壶。莉比冲过去拿给她。

安娜呕出来的东西灿黄灿黄的,而且是透明的。空空如也的胃里只有水分,出来的东西怎么能这么鲜艳?

女孩发着抖,抿紧嘴唇,像是要把残液甩掉。

“你疼吗?”莉比问。这是最后几天了,不会错。

安娜吐了又吐,随后躺回枕头上,头转向梳妆台。

莉比不能看安娜,她让自己忙碌着,在记事本上记录。

呕出胆汁,半品脱?

心跳:每分钟128次。

呼吸频率:每分钟30次。

水泡音(水分的轻微破裂声)。

颈部静脉肿胀。

体温很凉。

眼神呆滞。

安娜正在老去,像是时间本身加快了速度。她的皮肤像是揉皱的羊皮纸,上面遍布瘢痕,仿佛是有文字信息印在上面,然后又被刮掉了。孩子揉了锁骨,莉比发现皮肤的褶子没消掉。头发散落在顶层的枕头上,莉比把它们拢起来,塞到围裙的口袋里。

“你的脖子僵硬吗,孩子?”

“没有。”

“那你怎么那样歪着?”

“窗户太亮了。”安娜说。

莉比很饿,她忍不住了。她正在寻思奥唐奈一家是不是故意把她当不需要吃饭的鬼魂对待,女佣用托盘端来了莉比的早餐。基蒂谈论着异乎寻常的好天气,但她眼睛周围又红又肿。

“你今天怎么样,乖囡?”她突然柔声问道。

“很好。”安娜喘息着跟她表姐说。

烤饼配淡黄油。莉比把一块塞进嘴里,想象着圣人彼得站在大门边,等待一块抹了黄油的蛋糕。她尝到了灰的味道。从现在直到我们临死的那一刻,阿门。她把饼放回盘子里,把托盘放在门边。

那天上午,孩子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带着鼻音的低语,“所有东西都在伸展,莉比女士。”

“伸展?”

“房间,里外混在一起了。”

这是开始神志不清了吗?“你冷吗?”

安娜摇头。

“热吗?”莉比问。

“都不,没变化。”

那双呆滞的眼睛让她想起相片上帕特·奥唐奈画出来的目光。它们似乎会时不时地抽搐,也许是视力困难。“你能看到眼前的东西吗?”她问安娜。

迟疑,“大部分。”

“意思是,那里的大部分东西?”

“所有东西,”安娜纠正她,“大部分时间。”

“有些时候你看不到?”

“眼前发黑,但我看到了其他东西。”女孩说。

“什么样的东西?”

“美好的东西。”

这就是饥饿的恶果啊,莉比想吼。但有谁冲孩子嚷嚷,就让她改变了想法的?

她在本子里都记下来,为了告诉医生,万一今天他还会劳神出现的话。

“再说一个谜语好吗,莉比女士?”沉默良久后,孩子问道。

莉比很吃惊。但她想,人人都喜欢来点娱乐以打发时间,哪怕是将死之人,“噢,让我想想。对了,我想我还有一个。什么是……什么东西是越小越吓人?”

“吓人?”安娜复述道,“老鼠吗?”

“但即使老鼠大了几倍,它还是一样吓人,也许更吓人。”莉比指出。

“好吧。”女孩喘了口气,“一个越小就越能引起恐惧的东西。”

“确切说,是更薄,”莉比修正自己的说法,“更窄。”

“一支箭,”安娜喃喃道,“一把刀?”又一口粗气,“求你,给个提示。”

“想象着走在它上面。”

“它会弄疼我吗?”

“只有你走开时。”

“是桥。”安娜叫道。

莉比的表情告诉孩子,她猜对了。

基蒂在门口,“萨迪厄斯先生来了。”

神甫穿着厚厚的黑衣,看起来热得难受。莉比昨晚成功刺痛他的良心了吗?他问候安娜时,依然嘴角上扬,但眼中尽是愁云。

莉比放下对此人的憎恶。毕竟,如果有人能让安娜相信她把哥哥拉扯上天堂的打算很荒唐,那人按理说应该是她的神甫。并不是说整件事有什么合理之处。

“安娜,你想跟萨迪厄斯先生单独谈谈吗?”她意味深长地问。

安娜微微摇头。

他心领神会,“你希望做忏悔吗,孩子?”

“现在不用。”

罗莎琳·奥唐奈交叉着疙疙瘩瘩的手指,“她像个小天使似的躺在那儿,能犯什么过错?”

你害怕她把秘密喂食的事告诉神甫,莉比心里说,恶女人!

“那么,我们唱一首圣歌吗?”

“好主意。”马拉奇·奥唐奈摸着下巴说。

“太好了。”安娜喘着说。

莉比递来水杯,但孩子摇摇头。

有六个人在,房间里挤得慌。

罗莎琳·奥唐奈起了个头——

从我的流放之地,

我召唤着你,

而后玛利亚,我的圣母,

将我慈祥地凝视。

莉比暗想,为什么爱尔兰是“流放之地”

其他人都加入了:丈夫、女佣、神甫,甚至床上的安娜。

而后玛利亚怜悯地,

将我俯视,

这声音来自你的孩子,

它是在召唤着你。

愤懑令莉比如同针芒在背。不,这才是你的孩子!她在心里跟罗莎琳·奥唐奈说,安娜需要你的帮助,而不是圣母玛利亚的帮助。

基蒂用惊人的甜美女低音唱了下一节:

带着悲伤,在黑暗处,

请仍旧守在我身边,

我的光明、我的庇护,

我的向导、我的守护。

虽然我身边陷阱遍布,

但我为何要恐惧?

我知道我很脆弱,

但我的圣母就在此处。

莉比现在明白了,整个地球是“流放之地”。对于铁了心、急着要升到天堂的灵魂来说,人生可以拥有的种种喜好和享受,都被斥为“陷阱”。

可是陷阱在这里,这个用粪和血、毛和奶凑合而成的小屋,是囚禁和伤害一个小女孩的牢笼。

“保佑你,我的孩子。”萨迪厄斯先生跟安娜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这就完了?他尽力了?一首圣歌、一声祝福,然后溜之大吉?

奥唐奈夫妻俩和基蒂跟着神甫鱼贯而出。

在酒鬼杂货铺,没有伯恩的迹象。莉比敲他房门时,没有应答。他是后悔吻了她,在躲着她吗?

整个下午,她躺在床上,眼睛干得像纸,睡眠是遥不可及的。

在纷纷扰扰之中,尽自己的责任。她的老师教导过。

莉比如今已经做尽尝试,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她对安娜的责任到底是什么?将我带离敌人之手,安娜祷告过。莉比是她的敌人还是救星?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昨晚她对伯恩如此夸口过。但她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拯救一个拒绝被救的孩子?

七点时,她勉强下楼吃了点晚饭,因为她感到虚弱。这会儿,烤兔肉像铅块似的压在胃里。

八月的夜晚很是闷热。她到达小屋时,地平线的黑影正在吞噬着夕阳。她敲门,紧张得生硬。在换班期间,安娜有可能会坠入昏迷。

“老样子,小天使。”罗莎琳·奥唐奈低声说。

不是天使,是人类小孩。莉比一言不发地走过这个当妈的。厨房里有燕麦粥的味道,炉火永远在熊熊燃烧。

“她起码气色不错。”罗莎琳嘀咕着,跟莉比走进孩子的房间。

脸色蜡黄,莉比本想这么说,衬着灰白的床单很奇怪。

“晚上好,安娜。我能看看你的眼睛吗?”

女孩张开眼睛,眨动着。

莉比扯开下眼皮查看眼珠。没错,眼白是黄水仙般的奶黄色。她朝嬷嬷投去犀利的一瞥。

“医生今天下午来看时,确认是黄疸病。”修女低语着,穿上斗篷。

“那是什么?”罗莎琳·奥唐奈问道。

“说明安娜整个身体正在崩溃。”莉比口齿清楚地说道。

当妈的没有接话。

尿壶是干的。莉比把它倾斜,又看看嬷嬷。

修女摇头。

这么说,一点尿液都不排了。安娜体内的一切都在逐渐衰竭。

“明天晚上八点半有一个许愿弥撒。”罗莎琳·奥唐奈忽然宣布。

“许愿?”莉比复述道。

“专门为了一个特殊愿望。”嬷嬷解释说。

“为了安娜。是不是很有心呢,乖囡?”当妈的问,“因为你不舒服,萨迪厄斯先生要举行特别的弥撒,而且大家都参加呢。”

“真好。”安娜仿佛需要全神贯注般地说出来。

莉比拿出听诊器,等另外两个女人离开。

今晚她好像听到安娜心脏里有额外杂音——奔马音。这有可能是她过于杯弓蛇影想象出来的吗?她仔细听。是了,惯常的两次心跳变成了三次。

接下来她数了呼吸次数。每分钟29次,更频繁了。安娜的体温似乎也更低了,尽管这两天很热。

她坐下来,握住安娜粗粝的手掌,“你的心脏开始猛跳了。你自己觉得吗?”女孩躺的姿势有点怪,手臂和腿一动不动,“你肯定觉得痛吧?”

“不是这个词。”安娜低语。

“那不管你怎么称呼它吧。”

“嬷嬷说这是耶稣之吻。”

“什么是?”

“疼痛的时候。她说这代表我离他的十字架够近,他可以俯下身亲吻我。”

无疑,嬷嬷说的是安慰话,但这让莉比很惊恐。

安娜剧烈地呼吸,“我只想知道要多久。”

莉比问:“你是说,死亡?”

女孩镇静地点头,像是在等一封信,或是一场雨。

“它不是自然发生的,特别是在你的年纪。”莉比跟她说,“孩子是很有生命力的。”这简直是她跟病人之间最诡异的对谈了。

“愿你的意旨实现。”安娜低语着,画着十字。

“这不是上帝的作为,”莉比提醒她,“是你的作为。”

安娜的眼睑无力地抖动着,最终闭上了,响亮的呼吸声变得和缓、平稳。

莉比一直握着那只肿手。睡眠,片刻的侥幸。她希望安娜能整晚安眠。

墙那头开始念《玫瑰经》。这一次很安静,念诵得很轻。莉比等着它结束,等着一家人安歇。奥唐奈夫妇退回墙外的洞穴,基蒂在厨房长椅上睡下,所有细微声响逐渐沉寂。

最后,她成了唯一醒着的人、观察者。今晚永远守在我身边。

莉比忽然想到,她为什么要希望安娜活过本周五晚上、下一个晚上以及剩下的无论多少个晚上?按理说,出于怜悯,她不是应该希望它完结吗?归根结底,她为了让安娜好受些所做的一切努力——喂一口水、加个枕头,不过是在延长她的痛苦。

有那么一会儿,莉比任由自己想象着,做个了断:拿起一条毯子、叠起来,盖在孩子脸上,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去。不会太困难,也用不了一分钟。这是仁慈之举,真的。

杀人犯。

莉比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盘算起弄死病人来了?

她怪自己睡眠不足、迷茫失措,千头万绪、乱七八糟。一片荒芜的沼泽,一个迷途的孩子,还有步履蹒跚跟在她后面的莉比。

绝不能灰心!她命令自己。这难道不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之一吗?莉比想起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天使整夜角斗,一再被扔下去,屡败屡战。

想想,想想!她绞尽脑汁。一个孩子有什么过往?罗莎琳·奥唐奈在第一天早上回答过她的问题。但所有疾病都有发病、病中和结束的过程,莉比只是必须在这个病例上顺藤摸瓜。

然后她想到了——那个哥哥,帕特·奥唐奈。

这个男孩,莉比只是从一张照片上认识,他的眼睛是画上去的。他的妹妹怎么会坚信她必须用自己的灵魂为他的灵魂赎罪?莉比努力设身处地地想象一个对那些古老传说信以为真的女孩,原原本本地理解安娜的挣扎。

四个半月的禁食,为一个男孩赎罪怎么需要付出那么大的牺牲?除非他在地狱,安娜说过。但帕特自己也只是半大孩子,他怎么会在地狱遭受火烤?

“安娜。”只轻声地一下,接着更响些,“安娜!”

孩子醒得很费劲。

“安娜!”

她沉重的眼皮一眨不眨。

莉比把嘴巴凑得离女孩耳朵很近,“帕特做过什么坏事吗?”

没有回答。

放过她吧!莉比告诉自己,这些现在有什么意义?

“他说没关系的。”安娜勉强发出声音,眼睛仍然合着,仿佛还在梦中。

莉比屏住呼吸,等着。

“他说这是双份的。”

莉比不解其意,“双份的什么?”

“爱(love)。”顶着舌头发L,极少量的喷气,牙齿碰到下嘴唇发V。

“我的爱人是我的,我是他的。”

“你指的是什么?”她尽可能柔和地问。

“那一晚,他跟我成亲了。”

莉比眨眼,再眨眼。房间依然静止,但它周围的世界骤然坠落,令人作呕。他需要我。安娜说过,但她说的不是耶稣。

“我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新娘。”安娜轻语,“双份的。”

这里没有其他卧室,兄妹俩肯定合住在这一间里。莉比第一天搬出房间的那扇折叠屏风,就是用来把帕特的床——这张床、他临终的床跟安娜地板上的床垫分隔开来的。

“那是什么时候?”莉比问这话时,喉咙生疼。

安娜微微耸肩。

“帕特多大,你还记得吗?”

“大概,十三岁吧。”

“那你呢?”

“九岁。”安娜更肯定地说。

莉比的脸扭曲了,孩子依然像睡着似的躺着。

“安娜,这是一次——单独一回,还是……”

“婚姻是永远的。这是个秘密。”

莉比微微发出声音,鼓励她继续说。

“当兄弟和姐妹结婚时,这是一个神圣的秘密。我们和上帝之间的秘密,帕特说。”

莉比心里泛起一阵恶心,“我一睡着,他就进来找我。”

“可后来他死了,”安娜说,声音像贝壳似的噼啪作响,眼睛睁开,定定地看着莉比,“我想,也许他做错了。”

莉比点头。

“上帝带走帕特,也许是因为我们做的事。那么,这不公平,因为帕特承受了所有的惩罚。”

他活该。但莉比闭着嘴,让孩子能继续说下去。

“然后在布道会上……”安娜单独发出一声重重的抽泣,“那位至圣救主会会员在他的宣讲里,说兄妹之间这是不可饶恕的罪孽,是六种淫欲中第二坏的。可怜的帕特一直都不知道!”

唉!“可怜的帕特”清楚得很,他编织了一套动人说辞,美化了他一夜又一夜对妹妹所做的事。

“他死得太快了,”女孩哀声道,“根本没机会忏悔。”

莉比听不下去了,“安娜,你没做错。”

“可我做错了。”

“这是你哥哥对你犯的错。”

安娜摇头,“可我也双份地爱他啊。”

莉比无法回答。

“也许我们很快能在一起,但这一次没有身体了,没有成亲,”安娜恳求着,“只是兄妹再在一起。”

“安娜,我受不了了,我……”莉比蜷伏在床边,涕泗滂沱,泪眼迷蒙,“你……”

“别哭,莉比女士。”那双纤细的手臂向莉比伸出,环住她的头,把她往下拉,“亲爱的莉比女士。”

在毯子上、在孩子腿上两个硬邦邦的突起之间,莉比收住悲声。反过来了,被一个主动求死的孩子安慰,这样一个孩子。

“别担心,没事。”安娜喃喃道。

“不,不会没事。”

“一切都好,一切都会好。”

帮帮她!莉比在向自己不相信的那个上帝祷告,帮帮我。

只听见万籁俱寂,她使劲地聆听。

过了很长时间,莉比实在等不了了,她摸索着穿过厨房,经过长椅上女佣睡觉的身影。她脸上的皮肤依然紧巴巴、汗津津的,她摸到隔开外面棚子的门帘,小声说:“奥唐奈太太。”

一阵响动,“安娜有事?”

“不,她睡得很熟。我需要跟你谈谈。”

“什么事?”

“私下聊,”莉比说,“拜托。”

她最终决定,她一定要说出安娜的秘密,但只对另一个女人说。并不是她信任罗莎琳·奥唐奈,恰恰相反。但这凄惨的故事属于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有权知道其中一个对另一个干下的勾当。莉比的希望是,这事最终可能震醒罗莎琳,让她清醒一些。圣母玛利亚的颂歌在莉比脑中回响:我的母亲慈祥地看着我,可怜我的心意,可怜我。

罗莎琳·奥唐奈拨开帘子,钻出小棚子。在被封掉的炉火的隐约红光中,她的眼睛睁得溜圆。

莉比做了个手势,罗莎琳跟着她走过坚硬的泥土地面。

一走到外面、带上门,莉比就飞快地说起来,不给自己泄气的机会,“我必须告诉你,安娜被侵犯过。她……不完整了。”这么绕着弯子说话,假正经得可笑。

罗莎琳眯起眼睛。

“她才九岁时,你儿子就开始糟蹋她。”

“赖特女士!”女人低声怒吼,“你乱传丑事,我再也不能容忍了。”

不管莉比有何心理准备,这个反应还是出乎意料。

“这就是帕特下葬后安娜编出来的龌龊谎言,我当时怎么跟她说的,现在也照样这么说,不要糟践她可怜的哥哥。”

莉比不得不靠在小屋的墙上。安娜饱受痛苦的煎熬,鼓起勇气向她母亲坦白整件丑事,罗莎琳却觉得她在撒谎。

“可是……”

“你不要再说了。”罗莎琳指着莉比的脸说,然后转身走回屋里。

星期六早上,六点刚过,莉比在伯恩房门下塞了一张字条,她的脸滚烫。

接着,她赶紧离开酒鬼杂货铺,穿越潮湿的田地。月亮缩成了一弯薄薄的月牙儿。这里是地狱之国,不可挽回地游离在天堂的运行轨道之外。

那个微型圣泉旁的山楂树立在她面前,上面的碎布条在暖风的吹拂下舞动着。她现在明白这种迷信的用意了。假如做任何祭礼有希望救安娜,她难道不会试试吗?为了这个孩子,她愿意去拜一棵树、一块石头或是一个雕萝卜。莉比想着数百年来抱着消痛除厄的希望离开这里的人们,多少年过去了,他们提醒自己,如果我还感到疼痛,这只是因为那块布还没有腐烂。

安娜想要离开自己的身体,把它像旧外套一样丢掉。抛弃她的皱皮囊、这个名字、她不堪回首的过去,让一切都灰飞烟灭。是的,莉比本该希望这样的,这是为了女孩,她更希望,正如东方人相信有可能发生的,安娜可以重新转世投胎,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成了另一个人,这一次,是一个完好无损的小女孩,没有孽债要还,能够而且可以饱食无忧。

然后,在渐渐发亮的天际,出现了一个匆忙的身影,她立刻知道她有多么依恋威廉·伯恩,身体和精神上的需要一样毋庸置疑。

他的头发很乱,马甲纽扣扣错了。他攥着她的字条。

“我吵醒你了吗?”莉比傻傻地问道。

“我没睡。”他说着,握住她的手。

尽管她的状态一塌糊涂,身上还是流过一阵暖流。

“昨天晚上,在赖安店里,”他说,“人人都在谈论安娜的事。传言说你告诉委员会她衰弱得很快,我觉得全村人都会参加那个弥撒。”

他们中了什么群体性魔怔了?“如果本村人担心有个孩子被任由着饿死,”莉比质问,“他们为什么不去围攻那家人?”

“宿命论。”伯恩用力耸肩,“我们爱尔兰人生来善于忍耐,或者,换个说法是,冷漠。”

他挽起她的手臂,他们在树下走着。太阳出来了,看样子又将是美好得可怕的一天。

“昨天我在阿斯隆,”他告诉她,“跟警察论理。那个自负的家伙,戴警帽配火枪。他一直捋着胡子说,这种情况相当微妙。他说,没有任何罪行已经成立的证据,警察局不会去侵犯民宅内室。”

莉比点头,警察能起什么作用?不过,她还是理解伯恩试图做一些尝试、任何尝试的冲动。她多么希望把昨夜知道的事情全部跟他说出来,不只是为了一吐为快,而是因为他应该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她不能这么做。把孩子细弱身子所承受的秘密透露给一个男人、任何男人,哪怕是保护安娜的男人,都是一种背叛。伯恩听到后,怎么会一如既往地看待这个无辜的女孩呢?

不,莉比不能跟其他人说。安娜自己的母亲都说她在撒谎,所有人也会这么说。莉比不能让安娜经历一次粗暴的体检,她孱弱的身体已经承受了太多的指指戳戳。更何况,即便事实能得到证明,莉比认为是近亲强奸的,其他人会说成是勾引。

“我必须告诉你,”她说,“我已经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在这个家庭,安娜活不下去。”

“可她只有他们,”伯恩说,“只认识他们。没有家的孩子会怎样?”

鹪鹩不嫌巢小,罗莎琳·奥唐奈曾经吹嘘过。但要是一只羽毛稀奇的鸟发现自己进错巢了呢?“童贞母亲,温柔恭礼,选我吧,为你孕育圣子。”要是那只鸟用尖喙啄小鸟呢?“相信我吧,他们不是家人。”

“观察工作明天结束,”他轻轻说,“你打算怎么办?”

南丁格尔小姐问过:你有没有全力以赴地去弥补那个缺口?

莉比盯着伯恩宽展的指甲,没看他的脸。她觉得自己直到这一刻才痛下了决心。她抬头,说:“我必须带安娜走。”

“带去哪里?”

“除了这里外,不管哪里。”她放眼坦荡的地平线,“越远越好。”去世界的尽头。

他松开莉比的胳膊,但仍靠得很近,朝向她,“如何能说服孩子吃饭、活下去呢?”

“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她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些人。”

他的语气有些揶揄,“你在买那些该死的勺子。”

莉比有片刻的迷惑,然后想起她在斯库塔里买的一百把勺子,微微一笑。

“我们把话说清楚了,”他说道,口气又变得文雅,“你是想绑架这个姑娘。”

“大概别人会这么说,”莉比心惊胆战、声音嘶哑地说,“但我不会强迫她。”

“那么,安娜会愿意跟你走吗?”

“我相信她会的,只要我跟她能说对了话。”

伯恩很机灵,没有指出这事极端不靠谱,“你打算怎么走?雇个车夫吗?还没走到其他郡县,你们就被抓了。”

一时间,莉比感到身心疲惫,“我最后会坐牢,安娜会死,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伯恩仔细看着她,“但你还是想试。”

她不知如何回答,“这场战斗值得奋斗。”很荒唐,她现在引用南丁格尔小姐的话,要是听到自己的护士因为诱拐儿童被捕,南丁格尔小姐会无地自容。但有的时候,老师教诲的结果会超过她的预期。

威廉·伯恩接下来的话让她大吃一惊,“那就必须今晚进行。”

星期六一点,当莉比到那里值班时,卧室房门关着。嬷嬷、基蒂和奥唐奈夫妇都在厨房里跪着,马拉奇一手拿着帽子。

莉比去转门把手。

“不行,”奥唐奈太太嘘道,“萨迪厄斯先生正在给安娜做告解礼。”

告解,那是忏悔的另一个说法,不是吗?安娜最终有可能把她寻求拯救帕特灵魂的秘密告诉神甫吗?

“临终圣礼的一部分。”嬷嬷解释道。

莉比脚下一晃,差点倒下来。

“它不单是帮助人得以安宁。”修女让她安心。

“得以什么?”

“安然死去。它还能帮助病危之人,大家知道,如果是上帝的旨意,它就能使人康复。”

卧室里响起尖锐的铃声,萨迪厄斯先生打开门,“你们可以全进来做涂油礼了。”

一群人站起身,跟在莉比后面,曳脚而入。

安娜躺着,没盖毯子。梳妆台上铺着一块白布,上面放着一支燃着的粗白蜡烛、一个耶稣受难像、一些金色碟子、一片某种干叶、一些小白球、一片面包、几盘水和油、一块白色粉末。萨迪厄斯先生用右手大拇指沾了油,“用这代表爱与怜悯的圣油,”他用拉丁语吟诵道,“主通过你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和言语、行走能力,宽恕你的一切。”他点了安娜的眼皮、耳朵、嘴唇、鼻子、手,最后是她畸形足的足底。

“他在做些什么?”莉比低声问基蒂。

“抹去污痕,她用身体的每一处犯下的罪过。”女佣对她耳语。

那人们对她犯下的罪过呢?

神甫拿起那盘白球,用其中一个擦去每一处的油。是棉花球吗?放下盘子后,他用拇指抚摩面包,“愿这神圣的涂油礼带来抚慰和轻松。”他告诉一家人,“记住,有人说,上帝会擦去他们眼中的所有泪水。”

“保佑你,萨迪厄斯先生。”罗莎琳·奥唐奈喊道。

“无论是短暂时间,或是许多年以后,”他的声音像是催眠的旋律,“我们都会再次相聚,永不分开,在一个没有悲伤和分离的世界里。”

“阿门。”

哄人的说教!莉比咬紧牙齿。

他在水盆里洗手,用布擦干。

马拉奇走向他女儿,弯下身子,像是要亲吻她的前额。然后他停了下来,似乎她现在太过圣洁、不能碰触,“你需要什么吗,乖囡?”

“只要毯子,麻烦你,爸爸。”她牙齿打战地说。

他把毯子拉上来,齐她的下巴盖住。

萨迪厄斯先生把所有器物收进包里,罗莎琳送他出门。

“请等一下!”莉比对他叫道,“我要跟你谈谈。”

罗莎琳·奥唐奈揪住莉比的衣袖,用力过猛,一处线脚崩开了,“当神甫带着圣化的圣餐时,我们不会拉住他闲聊。”

莉比不理她,跟在他后面跑。

跑到外面的院子,她叫道:“安娜跟你说了帕特的事吗?”

那个人停下来,平滑的脸紧绷着,踹开一只啄食的母鸡,“赖特女士,你企图诱导我打破忏悔保密原则的唯一托词,就是你对我们信仰的无知。”

那么,女孩一定是跟他说了牺牲自己的打算。

“这些不幸应该让这家人自己保守,”他说,“而不应该外传。安娜本就不应该跟你谈论这个话题。”

“可如果你对她晓之以理,如果你说明上帝从来不会……”

神甫压下她的话说:“我几个月来一直在告诉这可怜丫头,她的罪过得到宽恕了。况且,我们不应该说死者的坏话。”

莉比瞪着他。死者,他根本不是在说安娜的禁食。他是不想谈帕特对她做的事。

她的罪过得到宽恕了。几个月前,在布道会之后,安娜一定是向她的教区神父敞开了心扉,说了她对于“秘密成亲”的所有困惑、她的一切痛苦和屈辱。与罗莎琳·奥唐奈不同,他还算足够明智,相信了她。

但他做了什么?“宽恕”安娜被亲哥哥蹂躏,然后命令她永不再提起。

等莉比回过神,神甫已经在去小巷的半道上了。她目送他消失在树篱附近,暗想,萨迪厄斯先生压下了其他多少个家庭的多少个这样的“不幸”?他只知道这样处理一个孩子的痛苦吗?家丑不外扬——爱尔兰人的基本美德。

回到烟雾缭绕的屋子里,基蒂正把那些碟子里的东西扔进火里:盐、面包,甚至有水,发出刺啦刺啦的剧烈响声。

莉比脸滚热、心狂跳,“你在干什么?”

“它们上面还有圣油的痕迹,”女佣告诉她,“必须把它们埋掉或者烧掉,不然就是亵渎神灵。”

只有在这个国家,才会有人把水烧掉。

罗莎琳·奥唐奈正在把茶罐和糖罐收到墙里的一个纸糊的壁橱里。

“医生呢,”莉比没好气地说,“你想过要去请他来吗?”

“他上午不是来过了吗?”她头也不回地回道。

“那安娜的情况他怎么说?”

“现在她全听上帝的安排了。我们都是。”奥唐奈太太说完了。

莉比有个计划,她提醒自己,她不能让斗嘴分了心。

“今晚那个弥撒,八点半的,”她跟正在把烧煳的燕麦粥刮到盆里的基蒂说,“这种仪式要多久?”

“说不好,今天这场很特殊。”

“比一般的要久?”

“哦,久太多了。我觉得要两个小时。”

莉比故作惊叹地点头,“我在想,我今晚应该待得久一些,这样嬷嬷就能陪你们去弥撒了。”

“不需要。”修女在卧室门口说。

莉比急了,转向正在灶台边拿着报纸若有所思的马拉奇·奥唐奈,“孩子这么喜欢嬷嬷,她不是应该去吗?”

“确实,她应该去。”他说。

修女迟疑着,皱起眉。

“对,你一定要跟我们一起参加啊,嬷嬷。”罗莎琳·奥唐奈说,“给我们打打气。”

“很愿意。”修女说,她看向莉比的眼神依然疑惑。

莉比觉得一阵轻松,在卧室里放下自己的东西,“你好,安娜。”

憔悴枯黄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你好,莉比女士。”孩子困倦怠动,似乎被肿胀的脚踝困在了床上,只是时不时地浑身打一个冷战,呼吸声很响。

“喝点水?”

安娜摇摇头。

莉比叫基蒂再拿一条毯子。坚持住!她想在安娜耳边低语。再等一小会儿,就到今晚。但她不能说一个字,还不行。

这是莉比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但这屋里有些躁动。奥唐奈夫妻俩和他们的女佣心情郁闷地待在厨房,不时进来看看安娜。莉比自顾自地做事,试图看起来像个值着普通班的普通护士,她让安娜靠在枕头上、用布沾湿安娜的嘴唇。她自己的呼吸变得又急又浅。

要是莉比一跟安娜表明心迹,她就停止心跳了怎么办?重病者可能会因为极小的惊吓就一命呜呼,一声惊雷、一个不速之客,甚至一个好消息,虚弱的心脏经不起任何突然变化。

不过,也许一切都无法惊动这孩子了。安娜不是有一种惊人的能力吗?她能心如止水地面对整个世界,然后说不。

四点,基蒂端来一碗奇怪的蔬菜混合肉丁,莉比强迫自己舀着吃完。

“你想要什么吗,乖囡?”基蒂问孩子,“你的玩意儿?”她举起那只留影盘。

“弄给我看看,基蒂。”

女佣就扭起线绳,让鸟儿出现在笼子里,然后又自由地飞了。

安娜喘了口气,“你留着吧。”

年轻女人呆看着她,但她没问安娜是什么意思,她足够机灵,明白得很,“你想把宝贝箱子放在腿上吗?”

安娜摇摇头。

莉比帮女孩在枕头上坐高点,“水?”

安娜摇摇头。

基蒂朝窗外看去,说:“又是那个拍照的伙计。”

莉比跳起来,在基蒂身后看过去,“赖利父子摄影社”,车上写着。她没听到马停下的声音。她都能想象得到,赖利如何巧妙地为临终病床景象摆布人物:侧边光线柔和,一家人跪在床边,穿制服的护士在后面低着头,“告诉他,赶紧走人。”

基蒂有些吃惊,但没有争辩。

“我的圣卡、书什么的。”女佣一走,安娜就朝她的箱子看去。

“你想看看它们吗?”莉比问。

她摇头,“它们是给妈妈的。”

莉比点头。这里有一种因果报应,但愿女孩能明白。纸糊的圣人替代了有血有肉的孩子。罗莎琳·奥唐奈难道不是一直在把安娜推向坟墓吗?也许自从帕特死后安娜告发乱伦事件起就开始了吧?她难道不是早就把女儿拱手让给了他们饥饿的上帝了吗?

一旦这个女人失去了安娜,也许她就能毫无负担地爱安娜了。死去的女儿是完美无瑕的,而活着的女儿就不一样了,她要吃饭、犯错,将来也许还会变坏。不,莉比告诉自己,这就是罗莎琳·奥唐奈的选择:成为两个天使的母亲,痛并骄傲着。

五分钟后,赖利的马车慢慢开走了。莉比看着窗外想:他还会来的,她觉得过世后的摄影构图甚至更容易安排。

大概一小时后,马拉奇·奥唐奈进来,重重地跪在床边。他女儿正在小睡,他双手交叉,指节在皮肤血色中露出白点,低声念了《天主经》。

看着他低垂的灰白头颅,莉比有些动摇。这个男人一点都没有他妻子那么狠毒。要是他从消沉中振作起来,为他以被动的方式爱着的孩子斗争……也许莉比该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她绕过床,俯身对他耳语,“等你女儿醒过来,”她说,“求她吃饭吧,为了你自己。”

马拉奇并没有恼怒,也没有反驳,他只是摇摇头,“我答应过她,我绝不会劝她。”

莉比瞪着他,“那是什么时候?”

“几个月前。”

聪明的女孩。安娜把亲爱的父亲束缚住了,“但那时候你相信她不吃饭能活。”

马拉奇凄凉地点头。

“你对一个完全健康的女孩做了那样的承诺。看看她现在啊!”

“我知道,”马拉奇·奥唐奈轻轻说,“我知道,无论如何,那是一个按着《圣经》的庄严誓言。”

莉比恨不得把他的脑袋在墙上磕得稀巴烂。

马拉奇的头又垂下去,然后晃来晃去,仿佛脖子无法承受它的重量,像被砸晕了的公牛。他的坚定倒也自成一格,宁可坐牢也不愿打破对女儿的承诺;宁可眼睁睁地看着安娜死掉,也不愿让她失望。

他胡子拉碴的脸上滚下一颗泪珠,“当然我还是有希望的。”

希望安娜突然叫着要吃东西?

“另外一个女孩直挺挺地死在了床上,也是十一岁。”

是谁?邻居?报纸上的故事?

“你知道我主跟她父亲说了什么吗?不要担心。不要担心,只要有信念,她就会安全。”

她厌恶地转过头去。

“耶稣说她只是在睡觉,然后他拿起她的手,”马拉奇·奥唐奈继续说道,“她不是起来吃饭了吗?”

这个男人入梦太深,莉比无法叫醒他。跟他那个很不一样的老婆一样,他活该失去自己的女儿。他的情况是因为他一直置身事外,不想去了解、询问、思考,尽些努力。为人父母,必然意味着无论对与错都要采取行动,而不是坐等奇迹发生吧?

天上苍白的太阳下沉了一些,它不会老不下山吧?

八点了。安娜浑身在抖,“要多久,”她不停地嘟哝着,“了结吧!了结吧!”

莉比让基蒂在厨房炉火上把一些毛巾烘热,然后盖在安娜身上,把两边塞严实。她闻到一丝刺鼻的气息。你啊,她想,有血有肉的女孩,你身上每一处瑕疵、干瘪或是浮肿、每一寸肌肤,我都视如珍宝。

“我们去参加特别弥撒,你能行吗,乖囡?”罗莎琳·奥唐奈走进房间,在她女儿身边转悠着问道。

安娜点点头。

“现在能行?”当爹的在门口问。

“可以。”

出去,出去,莉比想。

“去吧。”安娜哑着嗓子跟他们说。

莉比非常安静地坐着翻看《一年四季》,这样就不会有人猜到她多希望他们走。

厨房里,基蒂的声音、罗莎琳·奥唐奈的声音,然后是关门声。令人庆幸的沉默。

现在开始。

莉比抬起头。看着安娜窄小的胸脯起起伏伏,听着她肺里微微的咕嘟声。

她急忙去了厨房,找到一罐牛奶。闻了闻,确认是很新鲜的,然后找了一个干净瓶子。她把牛奶倒了半瓶满,封上木塞,然后挑了把骨匙。还有一块没用的燕麦饼,莉比掰了一块,用餐巾把所有东西包好。

回到安娜房间,她把椅子拖过来,离床很近。她只希望时间能多一些,她更会说话些。上帝啊,如果有上帝,请教我用天使的语言说话。

“安娜,”她说,“听我说!如果你能做另一个女孩,而不是你自己呢?”

孩子瞪大了眼睛。

“如果你明天醒过来,发现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从来没有犯过任何过错的小女孩,你愿意吗?”

安娜点点头。

“那好,我要跟你说个悄悄话。”

只有神灵的语言才有可能打动这孩子。莉比像在圣坛前的神甫一样,庄严地举起奶瓶,“这是魔法牛奶,上帝的特别礼物。”

安娜目不转睛。

这是千真万确的:难道不是圣洁的阳光照透了圣洁的青草,难道不是圣洁的奶牛吃掉了圣洁的青草,难道不是奶牛为了自己圣洁的小牛产下了圣洁的牛奶吗?莉比忽然想起,女人一听到自己宝宝的哭叫,自己的奶水就会流了出来。

“要是你喝了这个圣奶,”她继续说道,努力学着安娜自己冷静坚定的样子说话,“你就不再是安娜·奥唐奈了。”

这个时候,如果孩子看穿了她,一切就可能会土崩瓦解。

安娜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太晚了吗?这孩子已经病入膏肓,什么都无所谓了吗?

“今天晚上安娜会死去,”莉比解释说,“另一个孩子会诞生。”

安娜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烟火般的光芒。

“你只要喝一勺这个圣奶——它的威力很强大,你的生活将重新开始。”莉比说。她现在越说越急,说得结结巴巴,“你会成为一个叫娜恩的女孩,她只有八岁,住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又一会儿,又一会儿。

莉比无法呼吸,坐立难安。

“好。”安娜低声说。

“你准备好了吗?”

“安娜会死吗?你保证?”

莉比点头,“安娜·奥唐奈今晚会死。”她想到,安娜自有其理性之处,可能以为莉比要给她毒药。

“帕特会上天堂吗?”

“他会的。”莉比说,自己勉强信了。归根结底,他除了是一个无知、孤独的男孩,还能是什么?可怜的、被放逐的夏娃子孙。

“娜恩!”安娜说着,玩味着这个读音,沙哑的声音中透出一丝愉悦,“八岁,很远、很远。”

“是的。”莉比在利用一个临终的孩子。此刻,她不是女孩的朋友,更像是她的老师,“相信我,这是唯一的办法。”

当莉比拿出牛奶瓶,倒了一勺子时,安娜有些躲避。

此刻无须安慰,只须严肃,“这是新生活的代价,”莉比说,“让我喂你,张开嘴。”她是在引诱人,她明白的。她在污染人、在施巫术。这一口牛奶将安娜的身心再次束缚在一起,会令她受伤。令她产生需要、渴求,想去冒险、会追悔……所有无关宗教的人生困惑。

“等等。”女孩举起一只手。

莉比慌得直抖,现在,我们临死的一刻。

“谢恩,”安娜说,“我必须先谢恩。”

饭前的谢恩祷告,莉比想起神甫做过那个祷告。赐予她恩典。

安娜低下头,“主啊,保佑我们,保佑我们即将领受的、你恩赐的礼物,阿门。”然后,她张开粗糙的双唇,等待汤匙。

莉比没有说话,斜着汤匙、让奶液流进女孩嘴里,看着喉咙波动了一下。她准备迎接可能的呛咳、呕吐、痉挛或抽搐。

安娜咽下去了。就这样,禁食破除了。

“现在吃一小口燕麦饼。”莉比用食指和大拇指尽力捏了些。她放在安娜发紫的舌头上,等着它下去。

“死了。”她轻声说。

“是的,安娜死了。”莉比一时兴起,手心向下盖住女孩的脸,把浮肿的眼皮合上。

她等待了很久。

“醒醒,娜恩,该开始你的新生活了。”

她眨着黑眼睛睁开了。

因为我的过错、我的过错,应该承担责任的是莉比,是她引诱这个光芒四射的女孩重返“流放之地”,这欲望和痛苦并存的世界,再次使她的心灵负重,让她驻留在这黯淡无光的地球上。

她很想马上再喂她一些食物,用四个月的粮食把那干瘪的身体填满。但她懂得胃被撑破的危险,所以她把奶瓶和汤匙连同用餐巾包好的一块燕麦饼放进围裙。要一步步来,走出火坑的路,跟进入火坑的路一样漫长。莉比亲了女孩的额头,动作很轻,“我们现在得走了。”

女孩信任地点头。

她用梳妆台上暖和的斗篷把女孩裹起来,给孩子畸形的脚套上两层袜子,再穿上她哥哥的靴子,给她戴上手套、披上三层披肩,把她裹成一团黑。

她打开通往厨房的门,然后打开小屋的上下两扇前门。西山残阳如血,晚上很暖和,一只落单的母鸡在院子里咕咕叫着。

莉比回到卧室,把女孩抱在怀里。她一点都不重,轻如风中之羽。但当莉比抱着她绕过屋边时,感到自己紧张得腿发抖。

很奇怪,那时莉比想起了自己的宝宝,她自己襁褓中的女儿。她怀里那一点点重量,不比一本书重。宝宝挨了三个星期加三天,咳嗽得像只小羊羔在叫唤。莉比每隔几小时就给她喂奶,但她的奶水必定是不够好,因为宝宝吃了日渐消瘦,仿佛那奶水是食物的对立面,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萎缩药水。

不该做的,莉比无一做过;该做的,她无一不做。这些事一直都在发生。但母亲是要给予生命的女人,如果她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如果她的一切哺育和抚育只换来孩子的夭亡,那她是怎样的怪物啊?

“让我也死吧!”当宝宝的咳嗽最终停歇时,莉比哭喊着。但上帝并没有做这样的事。那是她第一次觉得,他并没有在聆听。

这时,威廉·伯恩牵着他的马,从黑暗中走来。即便莉比早就在观望他了,她还是跳起来——不能回头了。

“晚上好,小……”

“娜恩,”莉比在他叫出原名之前打断道,“这是娜恩。”

“晚上好,娜恩。”伯恩立刻领会了,他说道,“我们要骑着波莉走一趟了。你认识波莉的,你不怕。”

孩子瞪大眼睛,一言不发,只是喘息着攀住莉比的肩膀。

“跟他去吧,娜恩。”莉比说,“我过会儿就来。”

此话当真吗?她希望如此,要是这就够了的话。如果能成真,她愿意赌上一切。

伯恩跳上马鞍,俯身来接女孩。

莉比闻了闻马儿的气味,“你今天下午让人看到你走了吗?”她又延缓了一刻,问道。

他拍拍书包,“我给马备鞍时,确保让赖安听到我告诉那个小伙子,我要去马林加看个朋友,晚上不回来了。”

莉比点点头,终于把女孩举了上去。

他把她安置在他身前的马鞍上,一只手抓着缰绳。他用一种好奇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莉比,仿佛从没见过她一样。不是,她想,他仿佛在记住她的容貌。要是他们的计划出了错,他们有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

她把食物放到他包里。

“她吃了吗?”他用口型问。

她点头。

他粲然一笑,黯淡的天空也为之一亮。

“一个小时后再喂一勺。”她低语。接着,莉比踮起脚尖,亲了他温暖的手背,那是威廉·伯恩身上她只能够到的地方,然后飞快地转身。

但当他一咂舌头,波莉开始出发,在田野中穿行时,往远离村子的方向。莉比回头看了一会儿那个场景,像是在看一幅油画。马和骑行客、树木、西面那些隐约的沟壑条痕,甚至那水洼片片的沼泽地。在这“死亡中心点”,有着某种美好。

她匆忙返回小屋,在围裙里摸了摸,确认笔记本还在。

莉比先是把卧室的两把椅子都打翻,对自己的医疗器具包也一样,把它往椅子那里踢过去。她的说法要让人信服的话,什么都不能保住。她拿起《护理日记》,把它扔到那一堆上,它落地后像小鸟张翅般打开着。这与护理工作正相反:迅速、高效地制造混乱。

她走进厨房,把火炉一角的威士忌酒瓶取出来,又拿了一把勺子。她把酒泼在枕头上,丢掉瓶子。她拿起燃烧液罐,到处都泼了大量燃烧液:床上、地上、墙上、梳妆台上,还把台子上的小箱子打翻、敞开,露出里面的宝贝。她再次盖上罐子,但盖得很不严实。

莉比手上这会儿都是燃烧液味了,她事后该如何解释?她拼命在围裙上擦手。一切准备完毕了吗?不要担心!只要有信念,就会安全。

她从宝贝箱里抓了一张花边的卡片,上面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圣人,她在灯罩里点燃。卡片着了起来,火光将圣人笼罩在光环里。用火去净化,只能用火。她用它一碰床垫,后者“轰”的一下就烧起来,陈年麦秆噼里啪啦地响着。一张燃烧着的床,像是用鲜艳蜡笔画出的奇景。脸上的热浪让莉比想起盖伊·福克斯之夜的篝火。

但整间屋子能烧得一干二净吗?这是他们成功脱逃且不被追查的一线希望。晒了三天的太阳,屋顶茅草足够干燥吗?莉比瞪着低矮的天花板。旧房梁看上去太结实,厚墙壁太坚固。

没有其他要做的了,她挥起油灯,用力向屋椽丢去。玻璃碎片、火花纷纷落下。

这时,莉比正跑着穿过院子,身上的围裙着了火,像是无法摆脱的火龙。她用手拍打火苗。一声惨叫,像是其他人嘴里发出来似的。她跌跌撞撞地离开道路,一头扑进湿地沼泽的怀抱。

整晚都在下雨。虽然时值安息日,警察局仍从阿斯隆派来两个人,目前他们正在奥唐奈家小屋的废墟里翻检搜查。

莉比在酒鬼杂货铺后面的走道里等候召唤,她被烧伤的手上包扎着绷带,一股药膏味。她疲惫地想道,一切都取决于这场雨,取决于它昨夜开始下的时机。这场雨不会在房梁还没有倒下来、孩子的卧室还没烧成一堆无法辨认的灰烬前就把火扑灭了吧?

疼痛,但那不是让莉比揪心的;担心,当然为了自己,但也为了女孩。娜恩,她在心里喊,试着叫这个新名字。饥饿到了某个阶段是康复不了的,莉比明白。身体已经不会处理食物,器官衰退了。又或者,她小小的肺部紧张过久了,还有心脏。今天早上,她一定要醒过来啊!威廉·伯恩跟她在一起,待在他能想到的最隐秘的借宿住处,就在阿斯隆的后街上。他和莉比的计划只到这里。娜恩啊,再喝一口牛奶,再吃一口干粮吧!

莉比想到,两周时间结束了,星期天本来就是两位护士向委员会报告的时间。两周前,初来乍到的她曾想象着自己用细致入微的讲解,让这些乡下人刮目相看。可不是像这样——灰迹斑斑、一瘸一拐、浑身颤抖。

她对委员会可能达成的结论毫无侥幸心理。如果可以,他们会拿一个外国人当替罪羊。但具体罪名是什么?玩忽职守?纵火?谋杀?要么,如果警方发现那片焦土之中没有尸体的迹象,就是绑架和诈骗。

把安娜一直藏在阿斯隆,莉比告诉过伯恩,我明天或后天会来找你。她信心十足的言行骗过他了吗?她不这样觉得。他装出一副勇敢的表情来回应她,但他跟她一样知道其中的风险:她有可能锒铛入狱,全部责任就会落在他的肩上。他和安娜会扮成父女俩,坐船去某个地方吗?莉比永远不会泄露他们的去向,她只对这一点确信无疑。

她检查了记事本,封面烧黑了。最后的详情记载可信吗?

8月20日,星期六,晚8点32分

心跳:139次。

呼吸:35次,水泡音。

整日未排尿。

未饮水。

虚乏。

8点47分,神志不清。

8点59分,呼吸极为费力,心跳不规律。

9点07分,死亡。

“赖特女士。”

莉比慌忙合上记事本。

修女在她旁边,眼窝发黑,“今早你的烧伤怎么样了?”

昨晚是从弥撒回来的嬷嬷发现了莉比,把她拖出沼泽,带着她回村里,给她包扎了手。莉比的状态如此糟糕,都不需要做戏。

“不要紧。”莉比说,“嬷嬷,我不知道要怎么谢谢你。”

她摇头,目光低垂。

让莉比良心不安的诸多事情之一是,她对修女的照顾回报以冷酷。嬷嬷在余生中都会深信不疑,她们两个护士造成了或者至少没能阻止安娜·奥唐奈的死亡。

唉,那也没有办法,最要紧的是保佑女孩的平安。

莉比第一次理解了母亲的狼性。她意识到,假如她有如神助般地成功应付了今天的审问,去到威廉·伯恩跟他照看的孩子一起等待的房间,她会成为安娜的母亲,或是最接近母亲的角色。选我吧,选我为你孕育孩子,那首圣歌不是这么唱的吗?在将来,假如曾经是安娜的娜恩要怪罪谁的话,那就怪罪莉比吧!她想,那就是为人母的一部分:把孩子从温暖的黑暗中推向可怕但光明的新生活,并为此承担责任。

正在此时,萨迪厄斯先生和奥弗莱厄蒂经过她身边。神甫脸上的光泽已然消逝,显出了年纪。他对两位护士点点头,一副心不在焉的丧气样子。

“委员会没必要盘问你,”莉比跟修女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这话说得有些唐突,“我的意思是,最后那会儿你不在场,你在小教堂。”

嬷嬷画着十字,“上帝保佑她安息,小可怜。”

此时,她们站到一旁给准男爵让路。

“我不该让他们久等。”莉比说着,往后房方向挪步。

这时修女把手放在莉比胳膊上,隔着绷带,“除了问你话外,最好别动、别说话。”她低声说,“赖特女士,你该表现得谦恭,还有悔过。”

莉比眨眼,“悔过?”她嗓门过高,“应该悔过的难道不是他们吗?”

嬷嬷嘘着让她安静,“谦卑者有福报。”

“可三天前我就告诉他们……”

修女走近些,嘴巴几乎贴近莉比的耳朵,“谦卑点,赖特女士,他们才有可能放过你。”

这是合理建议,莉比不说话了。

约翰·弗林阔步走过,神情冷峻。

莉比能回报给嬷嬷什么安慰呢?“安娜……你那天怎么说来着?她死得很安然。”

“她走得很自在?没有挣扎?”

那双大眼睛里有些忧虑,除非莉比看错了。除了难过还有其他东西,疑虑?甚至起了疑心?她喉咙发紧。

“相当自在,”她安慰修女,“她准备好去了。”

麦克布里亚第医生从过道匆匆走来,脸凹陷着,气喘吁吁,像是在跑步。他经过时,都没瞥一眼两个护士。

“我很抱歉,嬷嬷。”莉比说着,声音有点变,“十分抱歉。”

“嘘!”修女又说道,声音像对孩子一样轻柔,“跟你说个悄悄话,我看到了一个景象。”

“景象?”

“某种白日梦吧:我提前从许愿弥撒会上离开,你知道,因为我担心安娜。”

莉比的心开始狂跳。

“我正在巷子里走,好像看见一位使者正带着她骑马离开。”

她目瞪口呆。

“你觉得,我看到的是那个吗?”嬷嬷的大眼睛炯炯地盯着莉比,“那景象是真实吗?”

她点头,就一下。

“赖特女士,”迈克尔·赖安伸伸拇指,“时候到了。”

莉比没道声别就离开了修女。她知道了!脑中的声音太大,莉比几乎听不到旅店老板的话。嬷嬷掌握了我们三个人的命运,可她放过了我们。

在后屋里,委员会成员坐的那些搁板桌前放了一个凳子,但她按照嬷嬷的叮嘱,为了显得谦卑些,站在了凳子前面。

麦克布里亚第把门拉上了。

“奥特维爵士?”旅馆老板恭敬地问。

准男爵有气无力地做了个手势,“由于我不是以常任治安官的身份,而是以私人身份出席……”

“那么,我先说吧。”发话的是弗林,声音粗犷,“赖特护士。”

“先生们。”莉比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她不用硬装,声音也是抖的。

“昨天晚上这水深火热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火热?有那么一刻,莉比忍俊不禁,弗林听得出这词的双关意思了吗?

她把一条勒着手腕的绷带调整了一下,一阵刺痛使她头脑清醒。她闭上眼睛、紧缩眉头、低垂着头,仿佛承受不住,发出一连串沙哑的啜泣。

“夫人,你这样子失控,对自己没好处。”准男爵的声音显得愠怒。

没好处,是法律上,还是他只是说她的健康?

“你就告诉我们出了什么事。”

莉比哭诉道:“安娜就是,她不会……那天晚上她越来越虚弱。我的笔记。”她跑向麦克布里亚第,把记事本摊在他面前,翻到记了语句和数字的最后一页,“我没想到她走得这么快。她哆嗦、拼命呼吸,直到突然停止。”莉比深吸一口气,让这六个人想象一个孩子咽气的声音,“我呼叫帮忙,但没人听得到。邻居们准是在小教堂里。我试着给她灌点威士忌把她激醒。我心烦意乱,疯了一样来回跑。”

如果他们了解南丁格尔训练的护士,就会发现这不太靠谱。莉比加快速度,“最后我试图去把她抱起来,放在椅子上,这样能推她到村里找你,麦克布里亚第医生。”她定睛看着他。

老头用手捂住嘴,好像要吐的样子。

“可油灯……我的裙子准是把它带翻了。火到腰上,我才发现身上烧着了。”她裹得像木乃伊的手抽搐着,她举起手以示证明,“那时一条毯子已经着火了。我把她的遗体拖下床,但太吃力了,我看到火苗舔着罐子……”

“什么罐子?”奥弗莱厄蒂问。

“燃烧液。”萨迪厄斯先生告诉他。

“要命的玩意儿,”弗林愤愤道,“我不会在家里放这个。”

“我一直给油灯添油,照亮房间,这样我能看得见,这样我能时刻观察她。”这一刻,莉比是打从心底里地哭了。奇怪,她不敢回忆的是这个细节——灯光一直照着那个睡着的小人儿。“我知道油罐子要爆炸,所以就跑了,上帝饶恕我。”泪水从她的下巴滚落,“我奔出房子,听到身后一声巨响,油罐爆炸了。但我没停下看,只是跑了逃命。”

这个场景在莉比脑中如此栩栩如生,虚与实如此混为一体,她都觉得自己像是真的经历过了。但这些冷冰冰的家伙能相信她吗?

她捂住脸,定定心,准备面对他们的反应。希望警察现在不要撬开屋椽还有床和梳妆台的残木,在一片灰烬中四处挖掘。希望他们断定那一具烧焦的小小尸骨肯定是埋在了废墟里,无法挽回了。

发话的是奥特维爵士,“赖特女士,如果你不是那么出人意料地粗心大意,我们至少能了解到此事的原委。”

粗心大意,这是莉比面临的唯一指控吗?此事,意思是一个孩子的死亡?

“本来尸检肯定能判定肠道里有没有部分消化过的食物。”准男爵补充道,“对吧,医生?”

原来问题是找不到小女孩来解剖,以满足大众的好奇心。

麦克布里亚第好像说不了话似的,只点点头。

“肯定有食物。”赖安嘀咕着,“简直胡扯。”

“恰恰相反,如果肠道里找不到食物,”约翰·弗林突然吼道,“就能还奥唐奈家的一个清白。一对善良的天主教徒失去了最后一个孩子、一位小烈士,这个蠢女人毁掉了证明他们清白的所有证据。”

莉比一直低着头。

“但两个护士对孩子的死没有责任。”这是萨迪厄斯先生,他最后表了态。

“确实如此。”麦克布里亚第医生又能说话了,“她们是本委员会的雇工,在我本人,即女孩医生的授权下工作。”

这两位似乎是试图在给莉比和嬷嬷洗脱罪责,方法是把她们称作没脑子的苦工。她没发声音,因为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不过,因为火灾,这个人不应该拿到全薪。”学校教师奥弗莱厄蒂说。

莉比差点要尖叫。这些人哪怕只发给她一枚收买灵魂的银币,她都会甩到他们脸上。

“我不配拿一分钱,先生们。”她说道,尽自己所能,让声音显得像是在悔过。

星期六当天晚上九时七分,正当该村所有罗马天主教教众几乎倾巢出动,挤在白色小小教堂里为安娜·奥唐奈祈祷时,她去世了——据推测,死于纯粹的饥饿。

死亡的确切生理原因无法通过尸检确定,原因在于这一故事的骇人结局。护士当然很担心,采取了非常的措施试图救活孩子,在此过程中,她不小心撞翻了油灯。这个借自邻居家的粗糙设备被改造过,燃料可以不用鲸油,而是更廉价的产品,叫作燃烧液或精制松脂。这一混合液用酒精和松脂按4∶1的比例加少量乙醚兑成,众所周知那是易燃物,据称在美国导致的死亡人数高于轮船、铁路事故死亡人数之和。油灯砸在地上,火苗吞没了床铺和孩子的遗体,尽管护士奋勇扑火,她自己在过程中严重受伤,但无济于事,一整罐燃烧液爆炸,护士被迫逃出火场。

次日,由于安娜·奥唐奈的遗骸无法从倾塌的房子废墟中挖掘出来,她被宣告死亡。据警察局称,他们未做出、也不太可能做出任何指控。

此事并非就此了结。在这富足年代里、在维多利亚女王治下的繁荣时期,一个并未罹患任何器质性疾病的女孩,竟被任由着——不,是在大众迷信的蛊惑下日益衰弱而终,记者称之为谋杀,却没有一个人受到惩处,甚至承担责任。她父亲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枉顾其法律和道义责任;她母亲,当她的小孩虚弱下去时却坐视不管,最起码是违背了自然天性。警察局,在事情尚有转机时,曾有人就这位弱小公民的健康危险向他们发出过警告。当然还有那位年逾七旬的古怪医师,就是在他所谓的照顾下,安娜·奥唐奈日渐凋零。她的教区神父,没能动用其职权说服女孩停止致命的禁食。那个自封的监督委员会的其他任何成员——记者从最可靠的渠道得到消息——在她死前不到两天前听到了女孩病危将死的证明却拒绝采信。视而不见者是为盲目至极。

无可争议的是,两周前设立的观察工作最终成为恐怖的致命发条,最有可能阻断了私自喂食的途径,杀死了它用于研究的小女孩。该委员会解散前的最后一个举动是宣称这一死亡源于“自然原因”,是“上帝的安排”。但是,造物主和自然都不应该为人为制造的不幸负责。

尊敬的护士长:

您现在大概已经听说,我的新工作以悲剧收尾了。我必须坦言,我自己实在太受惊吓,我整个人都崩溃了。所以将来一段时间里,我不会回医院了。我已经接受邀请,去北部与其他亲戚同住。

您真挚的:

伊丽莎白·赖特

英国与爱尔兰电磁电报公司于1859年8月22日收到下列信息——

自:威廉·伯恩

致:《爱尔兰时报》编辑

已接受名士私人秘书一职,前往高加索。仓促请辞望海涵。换工作如同休息恕不尽述。

并非忘恩之徒的W.B.

安娜·玛丽·奥唐奈

1848年4月7日—1859年8月20日

已经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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