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866
一
悲剧发生的那天下午,温菲尔德学校的男孩子们都被关在屋子里,不能出门。
这是五月份一个炎热的星期六,通常他们下午都在南面的空地上打发时间,有些人打板球,其他人待在主教林边的阴凉里观看。不过,现在发生了一桩罪案:有人从拉丁文教师奥菲尔顿的办公桌上偷走了六枚沙弗林金镑,整个学校因而受到怀疑。所有学生都被控制起来,直到逮住小偷为止。
米奇·米兰达在桌边坐着。桌面伤痕累累,好几代无聊的学生在上面刻下了自己姓名的首字母。他手里拿着一本叫作《步兵装备》的政府出版物。他对那些刀剑、滑膛枪和来复枪的雕版画很是着迷,但现在他觉得天气太热,根本静不下心来看书。桌子的另一头是他的室友爱德华·皮拉斯特,正在把米奇翻译的一段普卢塔克的译文抄在拉丁文练习本上。这会儿爱德华抬起头来,用染了墨水的手指了一下,问:“这个单词什么意思?我不认得。”
米奇看了一眼。“身首异处,”他说,“在拉丁文里也是这个词,decapitare。”米奇觉得拉丁文很好学,或许这是因为不少单词都跟他的母语——西班牙语相近吧。
爱德华继续刷刷写下去。米奇坐不住了,起身走到开着的窗户旁边。一点儿风也没有。他渴望的目光穿过马厩围场,投向对面的树林。在主教林北端一个废弃的采石场里,有个隐藏在树荫里的水塘,里面的水又冷又深……
“去游泳吧。”他突然说。
“我们不能去。”爱德华说。
“可以从犹太会堂出去。”“会堂”是指隔壁房间,里面住着三名犹太男生。温菲尔德学校教授一些神学课程,对宗教差异比较宽容,也因此吸引了犹太家庭的父母,还有卫理公会教派的爱德华一家,以及米奇那个信天主教的父亲。但是,尽管学校的官方态度明确,犹太学童还是会受到一定的迫害。米奇接着说:“我们可以从他们的窗户跳到洗衣房的屋顶上,再从别人看不见的那边下到马厩围场,偷偷溜进林子。”
爱德华很害怕。“要是给抓住了,你就得挨鞭子。”
所谓挨鞭子,指的是校长鲍尔森博士手里那根白蜡树条。破坏留置纪律的,要挨十二下,痛苦难当。米奇因为赌博被鲍尔森博士鞭打过一次,一想起来他就浑身打战。不过,给逮住的可能性远在天边,而脱下衣服、裸身扎进水塘的念头迫在眉睫,他简直能感觉到他汗津津的皮肤泡进冷水里的滋味。
米奇看着他的室友。爱德华在学校里不受人待见:他生性懒惰,当不成好学生,笨手笨脚,什么游戏也玩不好,也太自私,交不了什么朋友。米奇是爱德华唯一的朋友,爱德华讨厌米奇跟其他男孩待在一块。“那我去看看皮尔金顿想不想去。”米奇一边说,一边向门口走去。
“别,别去。”爱德华不安地说。
“干吗别去,”米奇说,“看你怕成那样。”
“我没害怕,”爱德华心虚地说,“我得写完我的拉丁文作业。”
“那你就写吧,我正好跟皮尔金顿一起去游泳。”
爱德华故作坚持,过了一会儿才投降了。“好吧,我去。”他不情愿地说。
米奇打开房门。别的房间传出低沉的嗡嗡声,但走廊里看不见任何教师。他快速闪进隔壁房间,爱德华紧随其后。
“你们好,诸位希伯来。”米奇说。
两个男孩子坐在桌边打牌,抬头瞟了他们一眼,谁也没说话,继续玩他们的游戏。第三个是胖子格林伯恩,正吃着蛋糕,他母亲总给他送吃的来。“你们二位好,”他亲热地说,“吃点蛋糕吗?”
“老天为证,你真跟猪一样能吃啊,格林伯恩。”米奇说。
胖子耸了耸肩膀,继续往嘴里塞蛋糕。大家一直在拿他开玩笑,他不但胖,还是个犹太人,但似乎什么难听话都伤害不了他。据说他父亲是全世界最有钱的人。米奇想,也许因为这个他才百毒不侵,随便别人怎么骂。
米奇走到窗子那儿,推开窗户四下看看。马厩围场里空无一人。胖子说:“你俩要干什么?”
“出去游泳。”米奇说。
“你们要挨鞭子的。”
爱德华怨声怨气地说:“我知道。”
米奇往窗台上一坐,抵着肚子翻了过去,再把身子转过来往下挪,然后落到脚下几英寸的洗衣房斜顶上。他好像听见石板瓦发出了碎裂的声响,但屋顶倒是撑住了他的重量。他往上扫了一眼,爱德华正紧张地看着他。“快点儿!”米奇说。他急匆匆爬下屋顶,顺着一根排水管轻轻跳在地上。片刻后爱德华也在他旁边落地。
米奇窥探了一下洗衣房的墙角,那儿连个人影也没有。他马上行动,快步穿过马厩围场进了树林。他在树林里跑着,直到觉得已经跑出了能看到的范围,然后停下来歇口气。爱德华赶了上来。“成功了!”米奇说,“谁都没发现我们。”
“我们回去的时候有可能被抓。”爱德华愁眉苦脸地说。
米奇朝他笑了笑。爱德华长得很英国化,直直的金发和蓝色的眼睛,鼻子就好像一把宽刃刀。他是一个大个子男孩,肩膀很宽,很结实,但不太协调。他不讲究时尚,衣服穿得也不得体。他跟米奇一样大,两个人都十六岁,但别的方面的差距就大了:米奇长着卷曲的黑头发、黑色的眼睛,他对自己的外表一丝不苟,最讨厌衣衫不整或者肮脏邋遢。“别担心,皮拉斯特,”米奇说,“有我照顾你呢!”
爱德华咧嘴一笑,安心了。“好,我们走吧。”
他们沿着一条不太显眼的小路穿过林子。山毛榉和榆树叶子下面稍稍凉快一些,这让米奇感觉好多了。“今年夏天你们准备怎么过?”他问爱德华。
“一般我们八月份都要去苏格兰。”
“你们在那儿有一座狩猎屋吧?”米奇挑了一个英国上流阶层使用的词汇,他知道“狩猎屋”的具体意思,就算一座拥有五十个客房的城堡也可以这么叫。
“他们租了个地方,”爱德华说,“但我们不在那儿狩猎。我父亲不爱运动,这你知道。”
米奇从爱德华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提防的味道,便琢磨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米奇知道英国贵族到了八月份喜欢去野外打鸟,到了冬天就要猎狐。他也知道,真正的贵族并不把自己的子弟往这所学校送。温菲尔德的学生一般来自商人或工程师家庭,他们的父亲绝不会是伯爵或者主教;这些家庭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狩猎这种事上。皮拉斯特家族成员个个是银行家,爱德华说“我父亲不爱运动”,等于承认他们家不属于最高的社会阶层。
英国人更尊重游手好闲的人,瞧不起劳动阶级,米奇觉得这很有意思。在他自己的国家,受人尊重的对象既不是生活懒散的贵族,也不是勤劳苦干的商人,他们那儿的人只看重权力。如果一个人有权控制别人——能养活他们,或让他们挨饿,有权监禁、杀掉他们或者给他们自由——那他就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了。
“你呢?”爱德华说,“这个夏天你怎么过?”
米奇一直等着他问这个问题。“在这儿,”他说,“我在学校过。”
“你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在学校度过整个假期吧?”
“只能这样了。我没法回家,光单程就需要六周的时间——还没到那儿就得往回返了。”
“哎呀,真是挺难的。”
其实,米奇也不想回去。他母亲去世以后,他就开始憎恶这个家。家里现在只有男人——他的父亲,哥哥保罗,几个叔叔和堂兄弟,还有四百个牛仔。老爹在那些人的眼里是个英雄,但在米奇眼里只是个陌生人:他既冷淡、难以接近,又毫无耐心。不过还是米奇的哥哥最难对付。保罗人很蠢,但很强壮。他痛恨米奇比自己聪明,向来以羞辱自己的小弟为乐。他总能抓住机会让弟弟出丑,让人知道他套不住阉牛、驯服不了马,也打不中蛇的脑袋。他的惯用伎俩是吓唬米奇的坐骑,每当惊马猛冲向前,米奇只能紧闭双眼,吓得半死却要苦撑到底,直到惊马跑遍潘帕斯草原,耗尽体力才停下来。不,米奇不想回家过假期,但他也不想留在学校。他一心想着最好被皮拉斯特一家邀请,跟他们一起消夏。
爱德华没有马上提这个建议,米奇也只能作罢。他觉得一定还会再说起这事。
他们翻过一个快腐烂的尖桩栅栏,上了一个小土坡。登上坡顶后,他们就到了深水塘的上方。经过开凿的采石场岩壁四处都很陡,但身手敏捷的男孩子总能想方设法爬到下面。底部是一个墨绿色的深水塘,里面有蟾蜍、青蛙,间或还有水蛇。
米奇吃惊的是,已经有三个男孩在里面游泳了。
水面波光闪烁,他眯起眼睛凝视着那几个光溜溜的小人儿。他们全都是年纪更小些的温菲尔德的四年级生。长着乱蓬蓬胡萝卜色头发的是安东尼奥·席尔瓦,虽说发色不同,但他却跟米奇是同乡。托尼奥托尼奥,安东尼奥的昵称。的父亲不像米奇的父亲有那么多土地,但席尔瓦一家住在首府,朋友一个个都很有势力。托尼奥和米奇一样,假期也不回家,但幸运的是伦敦的科尔多瓦部有他的朋友,因此用不着整个夏天都待在学校。
第二个男孩是休·皮拉斯特,是爱德华的堂弟。这两个堂兄弟毫无共同之处:休一头黑发,身上各处都生得很小巧,脸上总是带着顽皮的笑容。爱德华讨厌休,因为休学习好,相比之下显得他像家里的低能儿。
最后那个是彼得·米德尔顿,他胆子很小,紧贴在更有自信的休的身边。这三个十三岁的孩子身体都很白,皮肤光滑,胳膊腿儿很细。
接着米奇看到了第四个男孩,他独自一人在水塘的另一头游泳。他比其他三个年龄大些,看来不是跟他们一起的。米奇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那人是谁。
爱德华邪恶地咧嘴一笑,他发现了搞恶作剧的好机会。他手指在嘴唇上比划了一下,示意别做声,然后就往采石场下面走。米奇跟在后面。
他们走到几个小男孩放衣服的凸岩边。托尼奥和休潜到了水底下,在探寻着什么,彼得一个人静静地上下游动着。是彼得最先发现有人过来,轻声说了一句:“哎呀,糟了!”
“好啊,好啊,”爱德华说,“你们几个出界了,对不对?”
休·皮拉斯特这时注意到了自己的堂兄,喊着说:“你也是!”
“你们最好赶快回去,省得被抓住。”爱德华说。他从地上拿起一条裤子。“就是别让你们的衣服湿了,否则谁都知道你们去哪儿了。”他随手把裤子扔到了水塘中央,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个无赖!”彼得吼了一声,去抓水面上漂着的裤子。
米奇被逗得笑了起来。
爱德华拿起一只鞋子,扔进水里。
几个小男孩慌了。爱德华又拿起一条裤子,也扔了进去。三个受害者又喊又叫,潜下水去捞他们的衣物,一时很是热闹,米奇大声笑了起来。
爱德华继续把鞋子和衣服往水里扔,那一头的休·皮拉斯特已经从水塘里爬出来。米奇以为他要逃走,不成想他直冲爱德华跑了过来。没等爱德华转过身来,休狠命地推了他一下。虽然爱德华个头大,可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他在凸岩上晃了几晃,一头掉进了水塘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眨眼间,一切都发生了,只见休抓起一捆衣服,像猴子一样攀上了采石场的岩壁。彼得和托尼奥看见爱德华出丑,尖声笑了起来。
米奇抄近路去追休,但休个头又小又灵活,米奇根本追不上。米奇回头看了一眼爱德华,但用不着他担心,爱德华已经浮上了水面,正抓住彼得·米德尔顿,把他的脑袋一次又一次按到水里,惩罚他刚才嘲笑自己。
托尼奥掉头游到了水塘边上,手里抓着一团湿衣服。他回头往后看,对着爱德华大声嚷道:“放开他,你这大猿猴!”托尼奥生性莽撞,不计后果,米奇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托尼奥沿着边上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又转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块石头。米奇大叫着警告爱德华,但为时已晚。托尼奥扔得太准了,一下子击中了爱德华的脑袋。额头上立刻带出一道明亮的血迹。
爱德华疼得嗷嗷叫,他放开彼得,使劲游过水塘去追托尼奥。
二
休光着身子穿过树林往学校跑,手里抓着仅剩的几件衣服,坑坑洼洼的地面硌得他脚板生疼,他也顾不得了。跑到两条小路交叉的地方,他闪身向左,继续跑了几步,接着钻进矮木丛里藏了起来。
他蹲在那里等着,让自己呼哧呼哧的气喘声平息下来,听着外面的动静。堂兄爱德华和他的密友米奇·米兰达,这两个人是整个学校最坏的家伙。他们是一对懒虫,不好运动,专爱欺负小同学。遇上了这种人只能躲得远点儿,此外毫无办法。不过这次躲不开了,爱德华肯定会追上来。他向来都恨休。
他们两人的父亲也闹翻了。休的父亲托比把他的资本从家族生意里抽了回来,创办了自己的企业,买卖纺织工业用的染料。虽说休才刚刚十三岁,但他已经能感觉到父亲的做法犯了皮拉斯特家族的大忌。爱德华的父亲约瑟夫永远不会宽恕自己的弟弟托比。
不知道他的朋友们怎么样了。米奇和爱德华出现之前水塘里一共有四个人:托尼奥、彼得和休在水塘的一边玩水,另一个大一点儿的男孩叫阿尔伯特·卡米尔,他一个人在较远的一头游泳。
托尼奥胆子大,有时候甚至有些鲁莽,不过他害怕米奇·米兰达。他们是同乡,都来自一个叫作科尔多瓦的南美洲国家。托尼奥说米奇的家族很强大,很残忍。休不太明白其中的含义,不过事情明摆着,托尼奥敢对别的五年级生出言不逊,但他对米奇总是彬彬有礼,甚至有点儿巴结他。
彼得胆子很小,大概早已吓丢了魂。但愿两个恶棍没有缠住他。
阿尔伯特·卡米尔——他的绰号叫“驼峰”——没跟休他们在一起,他的衣服也单独放在别的地方,所以他大概已经跑掉了。
休也逃脱了,但他的麻烦并没有完。他丢了内衣、袜子和鞋子,现在只能穿着透湿的衬衫和长裤偷偷溜进学校,还不能让老师或者哪个高年级生看见。想到这儿,他忍不住痛苦地哼哼起来。他真想不明白,这种事情怎么总是落到自己头上?
自打十八个月以前来到温菲尔德,他就不断惹麻烦。学习上他并不吃力,也十分刻苦用心,每次考试都在班上名列前茅。但他受不了那些鸡毛蒜皮的规矩。按规定他们必须每晚十点差一刻睡觉,可他总会找出各种理由熬到十点一刻才上床。那些不准学生进入的地方也让他心里痒痒,总想溜到教区长的花园、校长的果园、煤库和啤酒窖里探索一番。该走路的时候他用跑的,该睡觉的时候他要读书,甚至还在祷告的时候说话。每次结局总像现在这样,落得自己心虚害怕,却弄不清到底这些倒霉事从何而来。
过了几分钟,林子里依然静悄悄的,他不禁沮丧地想到自己的命运,不知自己会不会最终成为社会的弃儿,甚至是罪犯,被关进监狱或戴着铁链运到澳大利亚,也许会直接被人吊死。
最后他觉得爱德华不会追上来了,这才站起来,穿上精湿的裤子和衬衣。这时他听见一个人的哭声。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看见托尼奥的一头乱糟糟的胡萝卜色头发。他这位朋友正沿小路慢慢走过来,赤身裸体,湿漉漉的,手里拿着自己的衣服,一边走一边抽泣。
“出什么事了?”休拦住他问道,“彼得呢?”
托尼奥突然变得凶狠起来。“我永远也不会说,永远不!”他说,“他们会杀了我的。”
“好吧,那就别跟我说。”休说。看来这次托尼奥又让米奇给吓住了:无论出了什么事,托尼奥都会保持沉默。“你最好把衣服穿上。”休关心地说。
托尼奥呆呆地看着手里的那团湿衣服,手哆嗦着,无法把衣服整理出来。休把衣服接过来。现在只剩一双鞋、一条裤子、一只袜子,但没有衬衣。休帮他把这些都穿戴上,然后两人朝学校走去。
托尼奥不哭了,但看上去依然惊魂未定。休希望那两个恶棍别对彼得做出什么恶心事来。但现在他要想办法为自己保命。“如果我们顺利进入宿舍,就可以换上新衣服,穿上备用的鞋,”他预先筹划着,“然后,只要禁令一解除,我们就能步行到城里,去巴克斯泰德的店里赊账买新衣服。”
托尼奥点了点头,闷声说:“那好吧。”
他们沿着蜿蜒的小路穿过树林,休心里又一次觉得托尼奥有点不对劲儿。毕竟,温菲尔德校园里常有这种欺负低年级学生的事。休离开水塘后那儿又出了什么事?但一路上托尼奥什么也没再说。
学校总共有六幢楼房,这些房子原来是一座大农场的主体建筑。他们的宿舍设在小礼拜堂边一个以前的牛奶场里。从外面要翻一道墙,再穿过墙手球场才能进去。他们爬上墙头往里面窥视。正如他所预料,院子里空无一人,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一想到屁股上会挨鞭子抽,他就有点害怕。但现在没别的选择,他必须回学校换上干衣服。
“危险解除,”他低声说,“我们走!”
他们翻过围墙,以冲刺速度穿过院子,跑到那座石头小礼拜堂的阴凉底下。到目前为止一切正常。然后,他们又蹑手蹑脚绕过东面的墙角,紧贴墙站着。接下来,只要再猛跑几步,穿过一条车道,就能直接进入他们的宿舍了。休停顿了一下,确认四处没有任何人,然后说:“开跑!”
两个男孩跑过那条马路。可是,就在他们快到门口时,灾难降临了。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既熟悉又威严的声音:“小皮拉斯特!是你吗?”完了,休明白,游戏到此结束了。
休的心往下一沉。他停下步子,转过身去。奥菲尔顿先生恰恰挑了这种时候走出礼拜堂,现在,他就站在门廊的阴影中。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瘦削的男人,穿着学院的长外衣,戴一顶方帽子。休心里暗暗叫苦。所有教师里,就数这位被人偷了钱的奥菲尔顿先生最没有同情心,下手最狠。这回肯定得挨鞭子了。他不由自主地缩紧了屁股。
“到这儿来,皮拉斯特。”奥菲尔顿先生说。
休慢腾腾地走过去,托尼奥跟在他身后。我刚才为什么非要冒这个险啊,他绝望地想。
“去校长办公室,马上。”奥菲尔顿先生命令道。
“是的,先生,”休愁眉苦脸地回答。事情变得越来越糟。校长要是看见他穿成这样,弄不好会把他从学校开除的。他该怎么跟母亲解释呢?
“还不快去!”教师不耐烦了。
两个男孩转身要走,但奥菲尔顿先生说:“你不用去,席尔瓦。”
休和托尼奥快速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大惑不解。为什么休要受到惩罚,而托尼奥却不必?不过他们不敢提出任何疑问。托尼奥转身逃回了宿舍,休只身朝校长的房子走去。
他几乎感到鞭子已经抽在自己身上的滋味了。他知道自己会忍不住哭起来的,而这比挨打的疼痛更糟糕,他已经十三岁了,哭鼻子真是太丢人了。
校长的房子在校区的另一头,休磨磨蹭蹭地走着,但不多一会儿还是走到了。他按下门铃,随后一个女仆开了门。
他在门厅里见到了鲍尔森博士。校长是一个光头,长着一张牛头犬一样的脸,但不知为什么他没像往常遇到这种情况时那样怒气冲天、大发雷霆。他也没问为什么休离开了宿舍,怎么把浑身上下弄得湿淋淋的,只是给他打开书房的门,平静地说:“进去吧,小皮拉斯特。”他肯定是在压着怒火,等到鞭挞的时候再一块发作。休走进屋子,心怦怦直跳。
让他吃惊的是,他的母亲坐在那儿。
更糟糕的是,她正在抹眼泪。
“我不过是去游了游泳!”休脱口争辩道。
屋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发现校长并没有跟着进来。
这时他才明白,这一切跟他破坏禁令外出游泳无关,跟他丢了衣服、半裸着回学校无关。
他有种可怕的预感,事情要比这严重得多。
“母亲,出什么事了?”他问道,“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唉,休,”她呜咽着,“你的父亲死了。”
三
对梅茜·罗宾逊来说,星期六是一周里头最美好的一天。爸爸在星期六拿工钱。今天晚饭不但能吃上肉,还能吃上新面包。
她跟哥哥丹尼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父亲下班回家。丹尼十三岁,比梅茜大两岁,她觉得哥哥非常棒,虽说他有时候对她也很凶。
这幢房子是一排阴暗潮湿、密不透风的住宅中的一座,地处英格兰东北部海岸一个小镇的港区。房子是麦克尼尔太太的,她是个寡妇,就住在前面房间的楼下。罗宾逊一家住在后面一间,还有一家人住在楼上。爸爸下班回家时,麦克尼尔太太就会出现在门前的台阶上,等着收房租。
梅茜很饿。昨天她从屠户那里讨来一些碎骨头,爸爸买了白萝卜,炖了一锅菜,此后她就再也没吃什么。但今天是星期六,可以饱餐一顿了!
她尽量不去想晚饭的事,否则饥肠辘辘的感觉会让她更加难受。为了甩掉吃的心思,她对丹尼说:“爸爸今天早上骂人了。”
“他说什么了?”
“他说,麦克尼尔太太是个paskudniak。”
丹尼咯咯笑起来。这个词是“狗屎”的意思。来这个国家已经一年,两个孩子都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但他们还记得从前说的意第绪语。
他们原来也不姓罗宾逊,而是姓拉宾诺维奇。麦克尼尔太太自打发现他们是犹太人,就开始讨厌他们。她以前从没见过犹太人,租给他们房间的时候还以为他们是法国人。这个镇子此外再没有别的犹太人了。罗宾逊一家原来根本没打算到这儿来,他们付了路费,要到一个叫作曼彻斯特的地方去,那里有不少犹太人,但他们坐的那艘船的船长告诉他们这里就是曼彻斯特,把他们骗了。发现来错了地方后,爸爸说他们可以攒够了钱再搬到曼彻斯特去,但紧接着妈妈就病倒了。她现在还在生病,他们也还没离开这儿。
爸爸在码头干活,那是一间很大的仓库,大门上面写着“托比亚斯·皮拉斯特公司”几个大字。梅茜弄不懂“公司”是什么意思。爸爸是个办事员,负责登记大楼里面搬进搬出的染料桶。他很细心,擅长收存记录、编制单据。妈妈恰好相反,什么事都爱出头,爱冒险。是妈妈提议全家搬来英国的,她喜欢参加聚会,喜欢外出旅行,结识新朋友,还喜欢梳妆打扮,玩各种游戏。所以爸爸才那么爱她。梅茜觉得,那是因为他永远也变不成她那个样子。
可她不像原来那样精神饱满、生气勃勃了。她整天躺在旧床垫上,醒了睡,睡了醒,苍白的脸上闪着汗珠,热乎乎的气息带着恶臭。大夫说她需要滋补身体,需要多吃些新鲜的鸡蛋和奶油,还应该吃牛肉,每天都吃,可爸爸只能拿当天的晚饭钱付了大夫的出诊费。现在梅茜一吃饭就觉得内疚:她吃的东西,或许能挽救母亲的性命。
梅茜和丹尼学会了小偷小摸。赶集的日子他们会去镇中心广场,从摊位上偷土豆和苹果。商贩们一个个都眼睛很尖,但有时候也会走神,比如找钱时发生争执,旁边有狗打架或喝醉酒的等等。这时候,他们能抓什么就抓点什么。若是交上好运,碰上一个年龄相仿的富家孩子,两个人便同时发动袭击,把他洗劫一空。这种小孩子一般带着个橙子或者有袋糖果,身上也会装着几个便士。梅茜很害怕让人抓住,她知道妈妈会觉得十分羞愧,但她肚子很饿,顾不得这些了。
她抬头看见远处有几个男人凑在一起,沿街朝这边走过来。她不知那都是些什么人。时间还早,还不到码头工人下班回家的时候。这些人在气愤地说着什么,胳膊比划着,挥着拳头。等他们走得近些,她看到罗斯先生也在里头,他就住在他们楼上,跟爸爸一样,也在皮拉斯特那里工作。他怎么不去上班呢?他们都被解雇了吗?看他气愤的样子,真有可能。他满脸通红,大声咒骂着,嘴里尽是“愚蠢的饭桶”“缺德的放贷人”和“说谎的杂种”这种话。这伙人走到了房子边上,罗斯先生转身离开了他们,跺着脚往房子里走。梅茜和丹尼赶紧闪到一旁,给他让开道,省得被他那双带着平头钉的靴子踩着。
梅茜再一抬头,看见了爸爸。爸爸身材瘦高,长着一撮黑胡子,一双眼睛是浅棕色的,他正远远地跟在别人后面,低着头。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梅茜都快哭了。“爸爸,出什么事了?”她问,“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进屋吧。”他说,他的声音很低,梅茜几乎听不见。
两个孩子跟着爸爸走进房子的后间。他跪在床垫边,吻了一下妈妈的嘴唇。她醒来,对着他笑了。可他板着脸,说:“公司倒闭了,”他用的是意第绪语,“托比·皮拉斯特破产了。”
梅茜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爸爸的口气就好像发生了一场灾难。她看了丹尼一眼,他耸耸肩。丹尼也听不懂。
“为什么啊?”妈妈说。
“发生了金融危机,”爸爸说,“伦敦的一家大银行昨天垮了。”
妈妈皱起了眉头,试图集中心思。“但是,这里不是伦敦啊,”她说。“伦敦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具体细节我不知道。”
“那么说,你没工作了?”
“没工作了,也没有薪水。”
“但今天该给的都给了?”
爸爸耷拉着脑袋。“不,他们没给我们。”
梅茜又看了看丹尼。现在他们听明白了。没有钱,就意味着他们谁都吃不上饭。丹尼一脸害怕。梅茜要哭了。
“他们该把钱付给你们,”妈妈低声说,“你们干了一周,他们应该给工资。”
“他们没有钱,”爸爸说,“这就叫作破产,就是说你欠人家钱,但没法付给人家。”
“但皮拉斯特先生人很好,你不是总这么说吗?”
“托比·皮拉斯特已经死了。昨天晚上在他伦敦的办公室里上吊了。他有一个儿子,跟丹尼一般大。”
“可我们怎么养活自个儿的孩子啊?”
“不知道,”爸爸开始哭了起来,梅茜害怕极了,“对不起,莎拉,”他说,眼泪落进他的胡子里,“我把你带到了这个可怕的地方,没有犹太人,也没人帮助我们。我雇不起医生,也买不起药,养活不了自己的孩子。我辜负了你。对不起,我太对不起你了。”他俯身把泪水打湿的脸埋在妈妈的胸前,她用颤抖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
梅茜吓坏了。爸爸从来没有哭过。这仿佛意味着任何希望都不复存在,也许现在他们全都得死。
丹尼站起来,看了看梅茜,朝门口的方向点了一下头。她也站起来,两人蹑手蹑脚走出了房间。梅茜坐在台阶上哭了起来。“我们该怎么办?”她问。
“我们要逃跑。”丹尼说。
丹尼的话让她胸口一阵发冷。“不行。”她说。
“我们必须走。这儿没有吃的。如果我们留下,就会饿死。”
梅茜不在乎她会不会死,但她脑子里又出现了另一个想法:妈妈宁可自己挨饿,也要把吃的东西让给孩子。如果他们留下,妈妈就会死。他们必须离开,这样才能救她。“你说得对,”梅茜对丹尼说,“如果我们走了,也许爸爸能找到足够的食物给妈妈吃。我们得走,为了她也得走。”听到自己说出这番话来,她对家里发生的一切产生了敬畏之情。今天比他们离开维斯基斯那天还要糟糕。当时,村里的房子在他们身后燃烧,他们用两个帆布袋子装起全部家当,登上冷冰冰的火车。那时候,她至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爸爸都会照顾她,而现在她却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我们去哪儿呢?”她轻声说。
“我要到美国去。”
“美国!怎么去?”
“港口上停着一艘船,早潮一来就会开往波士顿。今天晚上我要顺着绳子爬上去,藏在甲板上的一条小船里。”
“你就用这法子偷渡了。”梅茜说,声音里既是恐惧又是钦佩。
“没错。”
看着哥哥,她头一次发现他的上唇长出了一抹淡淡的胡须。他要长成一个男人了,有一天,他也会长出像爸爸一样全黑的胡子。“去美国要走多久?”她问他。
他犹豫了一下,显得有点傻,然后才说:“我不知道。”
她明白自己没被列入他的计划,心里很难受,很恐惧。“那么,我们就没法在一起了。”她伤心地说。
他有些内疚,但并没有反驳她。“我告诉你怎么做,”他说,“去纽卡斯尔。大概走四天你就能走到那儿。那是一个大城市,比格但斯克还大。没人会注意你。你把头发剪了,偷一条男裤,装成个男孩。去一个大点儿的马厩做帮工——你侍弄马一直挺在行。如果那儿的人喜欢你,你就能拿到小费。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给你个合适的工作。”
梅茜不敢想象孤身一人过日子。“我宁可跟你一起走。”她说。
“不行。我这么做已经够困难的了,要在船上找地方藏起来,还要去偷吃的,诸如此类。再说我也不能照顾你。”
“你不用照顾我,我会像老鼠一样安静的。”
“那我也会担心你的。”
“你把我孤零零的一个人留下,就不担心了?”
“我们应该自己照顾好自己!”他生气地说。
她看出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一旦他的主意已定,她就再也劝不动他了。她心里很害怕,但还是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明天一早?”
他摇了摇头。“现在。天一黑我就要登上那条船。”
“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好像要证明自己的话,他站了起来。
她也站了起来。“我们要带点什么吗?”
“带什么?”
她耸了耸肩。她没有多余的衣服,没有能留作纪念的东西,没有任何形式的财产。家里既没有吃的,也没有现钱可拿。“我要亲一下妈妈,说声再见。”她说。
“不必,”丹尼严厉地说,“如果你这么做,就会留下来不走了。”
的确。如果她现在看到妈妈,就会一下子垮掉,把什么都告诉她。她使劲咽了一口气。“好吧,”她强忍着眼泪说,“我准备好了。”
他们肩并肩一起走远。
当他们走到这条街的尽头时,她想回头再看上一眼那座房子,但她害怕这么做会让她变得软弱。因此她继续走下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四
自《泰晤士报》:
英格兰学生的品格——阿什顿的副验尸官H.S.沃什布劳先生在温菲尔德的站前酒店对彼得·詹姆斯·圣约翰·米德尔顿的尸体进行了尸检。死者十三岁,是一名学生。该名学生在温菲尔德学校附近一个废弃的采石场内的水塘里游泳,法院被告知,两名年龄较大的男孩看到他显然遇到了麻烦。他们其中一个是米格尔·米兰达,科尔多瓦人,他提供证词说,他的同伴爱德华·皮拉斯特,十六岁,当时立刻脱掉外衣跳入水中,试图搭救年龄较小的男孩,但最终未能如愿。温菲尔德校长鲍尔森博士作证说,采石场一概禁止学生进入,但他知道这项规则未被严格遵守。陪审团呈递了意外溺水死亡的裁定。副验尸官吁请关注爱德华·皮拉斯特试图挽救他朋友生命的勇敢行为,他指出,温菲尔德学校培养出的英格兰学生所具有的优秀品格,非常值得我们引以为傲。
五
米奇·米兰达被爱德华的母亲迷住了。
奥古斯塔·皮拉斯特是一位身材高大、轮廓匀称优美的女人。她三十多岁,长着黑头发、黑眉毛,外加高高的颧骨、挺拔的鼻子和有力的下巴。严格来说她并不美,当然也谈不上可爱,但不知为什么,那张傲慢的脸孔让人深深着迷。她穿黑色的外套,戴着黑礼帽参加研讯,这就更加惹人注目。然而更令人着魔的是,她让米奇有一种清晰无误的感觉:这身正式装扮掩盖着一副极具诱惑的肉体,在傲然专横的仪表下面,隐藏着她激情充溢的本性。他几乎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她旁边坐着丈夫约瑟夫,爱德华的父亲。他面相丑陋,长着一张坏脾气的苦瓜脸,四十岁左右。他也跟爱德华一样,长着宽刀片样的鼻子,头发也是一样的金色,但他的发际线已经后退,脸颊两侧长着浓密的长络腮胡,就像要以此弥补他的谢顶。米奇纳闷是什么让这样一个妙不可言的女人嫁给他。他很有钱,大概这就是原因吧。
他们坐着一辆从站前酒店租来的马车返回学校,马车上有皮拉斯特夫妇、爱德华和米奇,还有校长鲍尔森博士。米奇发现校长也被奥古斯塔·皮拉斯特迷得神魂颠倒,觉得很好玩。老鲍尔森问研讯是不是让她觉得很累,坐马车是否舒服,还命令马车夫走慢点儿。马车一停他就跳下来,等她下车时握住她的手,激动得直发抖。他那张斗牛犬般的脸从未像现在这样活灵活现。
死因研讯进行得很顺利。米奇带着一副最坦率最诚实的表情讲述他跟爱德华编造出来的故事,但他心里十分恐惧。英国人素来道貌岸然,讲究说实话,如果他被揭发出来,那就会惹出大麻烦。不过整个法院上下都陶醉于小男生的英雄主义故事,没有一个人提出质疑。爱德华很紧张,证词说得结结巴巴,但验尸官原谅了他,指出他是因为没能挽救彼得的性命而心烦意乱,让他不要太责怪自己。
其他男孩没有一个被要求参加死因研讯。溺亡发生的那天休就被从学校带回了家,因为他父亲死了。托尼奥也没有被要求提供证词,因为没人知道他亲眼目睹了死亡,米奇把他吓得闭上了嘴。其他目击者,那个在水塘远处游泳的不知姓名的男孩,也没有自己站出来。
彼得·米德尔顿的父母过于悲痛,无法出席。他们派了自己的律师,一个睡眼惺忪的老人到场,他的唯一目标就是把各种纷扰压到最低,快点儿把研讯办完了事。彼得的哥哥大卫在场,律师没有对米奇和爱德华提出任何问题,让他非常焦躁不安。那老头对他的低声抗议置之不理,倒让米奇松了口气。米奇对他的懒惰很是感激。他已经准备好接受交互询问,但爱德华有可能会支撑不住而说漏嘴。
在校长那间满是灰尘的客厅里,皮拉斯特太太抱住爱德华,在他额头的伤口上吻了一下,那是托尼奥用石头打的。“我可怜的孩子。”她说。米奇和爱德华没把托尼奥朝爱德华扔石头的事告诉任何人,如果说了,他们就不得不解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说爱德华是在潜到水下营救彼得的时候碰破了脑袋。
大家坐下喝茶的时候,米奇看到了爱德华的另一面。他母亲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不断地抚摸他,叫他泰迪。大多数男孩都会显得不好意思,可他好像很喜欢这样,不时向她投去迷人的微笑,这种微笑米奇以前从没见过。她在对他冒傻气,米奇想,但他很吃这一套。
简短谈了几分钟以后,皮拉斯特太太突然站了起来,几个男人吃了一惊,也慌忙离座。“我看你是想抽支烟了,鲍尔森博士。”她说。不等对方回答,她就继续说道:“皮拉斯特先生要同你一道去花园里转转。泰迪宝贝,跟你父亲去吧。我想在礼拜堂里安静地待几分钟,也许米奇能给我指路。”
“听从吩咐,听从吩咐,”校长结结巴巴地说,他对这一连串的指令急于表示赞同,几乎语无伦次了,“快去吧,米兰达。”
米奇觉得她真了不得,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一帮人支得团团转!他给她开了门,然后跟着她走了出去。
到了门厅,他礼貌地说:“皮拉斯特太太,要一把遮阳伞吗?太阳很大。”
“不,谢谢你。”
他们走到外面。很多男生在校长的房子附近转悠。米奇估计大家都听说皮拉斯特有个相貌出众的母亲,所以都跑到这儿来一窥芳容。他很高兴自己能陪着她,带她穿过几个院子和学校礼拜堂前面的方庭。“我在外面等你吧?”他建议道。
“到里面去。我有话跟你说。”
他紧张起来。陪一位惹人注目的成熟女性在学校里转悠所带来的快感消退了,他弄不清为什么她要跟他单独谈话。
礼拜堂里空无一人。她在后排找了一个长椅,请他坐在她的身边。她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说:“现在把真相告诉我。”
男孩的表情里闪过一丝惊奇和恐惧,奥古斯塔知道自己猜对了。然而,他瞬间就恢复过来。“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了。”他说。
她摇摇头说:“你没有。”
他笑了。
这微笑让她十分惊讶。她已经抓住了他的破绽,也知道他在防守,但是他现在却笑脸相对。很少有人能抗拒她的意志,可尽管他年纪轻轻,倒像是个例外。“你多大了?”她问。
“十六。”
她仔细打量着他。他的长相十分出众,很耐看,长着一头卷曲的黑褐色头发,皮肤很光滑,尽管耷拉的眼皮和丰满的嘴唇让他显得有点儿颓废。他让她联想到了斯特朗的伯爵,举止神态和好看的模样都很相像……一丝苦涩的痛悔之情让她很快拂去了这个念头。“你们到水塘的时候,彼得·米德尔顿还好好的,什么麻烦也没有,”她说,“他正在那儿游得高兴。”
“你怎么会这么说?”他冷冷地问。
他害怕了,她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依然保持镇定。他的确已经相当成熟。她发觉自己并不愿意向他吐露太多。“你忘了,休·皮拉斯特当时在那儿,”她说,“他是我的侄子。上周他父亲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你可能听说了,就因为这个他今天没来。但他告诉了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妯娌。”
“他是怎么说的?”
奥古斯塔皱起了眉头。“他说爱德华把彼得的衣服扔进了水里。”她勉为其难地说,不明白为什么泰迪会做这样的事情。
“还有呢?”
奥古斯塔笑了。这个男孩控制了这场谈话。原本她是来质询他的,可现在他却审问起她来了。“直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说。
他点点头说:“好的。”
听到他这么说,奥古斯塔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很担心。她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又害怕自己承受不了。可怜的泰迪——他一生下来就差点死掉,因为奥古斯塔的母乳出了点问题,直到他虚弱得不行了,医生才发现了问题的实质,提议找个乳母过来。从那时起他就体弱多病,需要她时时呵护。要是按照她的意思,是不会送他去寄宿学校的,但他的父亲在这个问题上十分强硬……她把注意力又放回到米奇身上。
“爱德华并没打算把谁怎么样,”米奇说,“他只是想搞恶作剧。他把别的孩子的衣服扔到水里,只是个玩笑。”
奥古斯塔点点头。这听起来很正常:男孩子都是这样互相取笑。可怜的泰迪大概自己也受到过这种待遇。
“然后,休就把爱德华推到水里了。”
“这个小小的休一直爱制造麻烦。”奥古斯塔说,“他就像他那糟糕的父亲一样。”或许他也会像他的父亲那样不得善终,她心里想。
“其他孩子都笑了,爱德华把彼得的头往下按,要教训教训他。休跑了。然后托尼奥朝爱德华扔了一块石头。”
奥古斯塔吓坏了。“他可能会给打昏,被淹死的!”
“还好他没有,他去追托尼奥。我就一直看着他们,没有人注意彼得·米德尔顿。托尼奥最后没让爱德华追上。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彼得那儿没动静了。我们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也许爱德华按得他没劲儿了,他太累或者喘不过气来,没法从水塘里出来。反正,他脸朝下漂在那儿。我们马上把他从水里弄出来,但他已经死了。”
这就很难说是爱德华的错,奥古斯塔想。男孩之间总是你推我搡,粗暴鲁莽。但她还是十分感激事情的真相没在死因研讯上说出来。米奇包庇了爱德华,谢天谢地。“别的孩子呢?”她问,“他们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恰好休在那天离开了学校。”
“另一个呢——你说他叫托尼?”
“安东尼奥·席尔瓦。简称托尼奥。不用担心他。他是从我们国家来的。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你怎么能肯定?”
“他心里明白,如果他给我找麻烦,他们家那边就会倒霉。”
说这句话时,男孩的声音里有一种冰冷的东西,让奥古斯塔打了个哆嗦。
“我去给你拿条披肩吧?”米奇关切地说。
奥古斯塔摇摇头。“再没有别的孩子看见出了事?”
米奇皱起了眉头说:“我们到那儿的时候,水塘里还有一个男孩在游泳。”
“谁?”
他摇摇头说:“我没看清楚他的脸,当时我也不知道这很重要。”
“他看见发生的一切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可当你们把尸体弄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是的。”
“要知道这个人是谁就好了。”奥古斯塔焦急地说。
“他甚至有可能不是学校的学生,”米奇指出这一点,“他或许是从镇上来的。总之,不管什么原因,他没有站出来作证,所以我想他对我们不会有危险。”
对我们没有危险。这话击中了奥古斯塔,她意识到自己跟这个男孩卷入到了一桩不名誉的,甚至有可能是非法的事件中。她不喜欢这种处境。她不知不觉就陷了进来,现在被困在里头了。她直勾勾地看着他,说:“你想要什么?”
她这是头一次让他猝不及防。他一脸茫然,然后说:“你是什么意思?”
“你包庇了我的儿子,今天做了伪证。”她的率直让他乱了阵脚。她把一切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她又夺回了控制权。“我不相信你如此冒险是出于一片好心。我认为你想要得到一些回报。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呢?”
她看见他把目光垂向她的襟胸之处,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以为他会提出什么非礼的建议。然后,就听他说:“这个夏天我想跟你们一起过。”
她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为什么?”
“我回家要六个星期。一到假期我就得留在学校。我很不喜欢这样——又孤独又无聊。我想获得邀请,到爱德华家消夏。”
突然之间他又是一个小男生了。她原以为他会索要钱财,或者一份在皮拉斯特银行的工作。但他提出的却是一个小小的、几乎是孩子气的要求。不过,这要求对他来说显然并不小。她想,毕竟他只有十六岁。
“你会跟我们在一起过夏天的,欢迎啊。”她说。这个想法并未让她不快。从某些方面看,他是一个相当难对付的年轻人,但他很讲礼貌,长得也好看,让他做一位嘉宾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他也可能对爱德华产生一些好的影响。如果说泰迪有什么不足,那就是他做事缺乏目的,米奇正好相反。或许,他内在的意志力会传染一些给她的泰迪。
米奇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谢谢你。”他看上去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
现在她很想一个人单独待上一会儿,把听到的事情再仔细考虑考虑。“现在你走吧,”她说,“我自己能找到回校长家的路。”
他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我很感激。”他说着伸出自己的右手。
她握住了。“我也很感激你,你保护了泰迪。”
他弯下腰,好像要去吻她的手,可让她惊讶的是,突然之间他吻了一下她的嘴唇。这动作如此之快,让她没时间躲闪。他直起身子时她想说句抗议的话,却想不出该说什么。片刻后,他已经走掉了。
真是岂有此理!他根本就不该吻她,更别说吻她的嘴唇了。他以为他是谁?她首先想到的是撤消夏天的邀请,但这又是万万不能的。
为什么不能?她问自己。为什么她不能取消对区区一个小男生的邀请?他做出了放肆的行为,因此他不应该到家里来。
但一想到自己要收回承诺,就让她感到不自在。事情不仅仅是米奇挽救了泰迪的名誉,她意识到。情况比这更糟糕。她已经与他订立了一份犯罪阴谋。这让她在他面前变得十分脆弱,令她厌恶。
她在阴凉的礼拜堂里坐了很长时间,盯着光秃秃的墙壁,琢磨着,用她本能的理解力思考着,这个英俊、精明的男孩到底要怎样使用他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