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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879

第三章 五月

索利喜欢看着梅茜穿衣服。

每天晚上她都要穿上她的梳妆上衣,唤来女仆帮她别好头发,用头花、羽毛或者珠子什么的扎起来,随后就打发掉仆人,等着自己的丈夫。

通常他们晚上都会出门,今晚也一样。每逢伦敦社交季节,他们只有自家举行聚会的时候才待在家里。从复活节到七月底之前,他们从不单独吃晚饭。

他六点半钟进了门,身上穿着长裤和白色的马甲,手里拿着一大杯香槟。梅茜今晚头上戴了真丝做的黄花。她脱掉卧室穿的外衣,赤身裸体对着镜子,用脚尖旋转过来对着索利,接着就开始穿衣服。

她先穿上一件领口绣花的亚麻衬裙。肩部的绸带直接系在外衣上,这样就能把衬裙隐在里头。然后她穿上一双白色的细羊毛长袜,在膝盖上面用弹性吊袜带固定好。接着她又穿上一条带着漂亮花边的宽松棉衬裤,长及膝部,腰上带着束带,然后蹬上一双晚上穿的黄色丝质拖鞋。

索利从托架上拿来她的紧身胸衣,帮她穿上,把背后的一排带子系紧。大多数女人都得要一两个仆人帮她们穿胸衣,因为这种衣服又细致又繁琐,一个人根本穿不上。不过索利学会了整套程序,自己动手帮忙,而不是站在一旁欣赏。

鼓囊囊带裙撑的裙子已经不再时尚,不过梅茜仍旧穿了一条带荷叶边的棉衬裙,好让礼服的下摆撑起来。衬裙的后面有扣锁固定,索利把它系好。

最后她该穿礼服了。礼服是用黄白两色条纹的真丝塔夫绸做的,腰身宽松,显得胸部很饱满,肩膀处用一个绊扣系住。礼服的其他部分也很松垂,腰部、膝部和下摆都有绊扣。一个女仆花了一整天才熨好它。

她坐在地板上,索利把衣服抬过头顶,让她像坐在一顶帐篷里一样。然后她再站起来,小心地把胳膊伸进袖口,把脑袋从领口钻出去。她跟索利两人一起把褶皱的地方一一抻平拉紧,这才算完。

她打开首饰盒,拿出一条钻石翡翠项链和一对相配的耳环,那是索利在他们结婚周年纪念日送她的。他看着她戴上这些饰物,说:“以后我们就会经常见到我们的老朋友休·皮拉斯特了。”

梅茜暗暗叹了口气,索利这种真心相信他人的天性真有点儿麻烦。一般生性多疑的丈夫看到梅茜和休你来我往,肯定会浮想联翩,哪怕提到这个人的名字都会生气,可索利实在太天真了,根本不觉得自己这话显得有试探她的意味。“为什么?出了什么事?”她不急不慢地说。

“他要来我们银行工作。”

“怎么,他要离开皮拉斯特银行吗?他一直干得很好啊。”

“因为他们不给他股东资格。”

“哎呀,真的吗!”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休的为人,也很清楚他为自己父亲破产和自杀的事吃尽了苦头。她能想象出他没当上股东该有多伤心。“皮拉斯特这家人心胸很狭窄。”她同情地说。

“这都是因为他的妻子。”

梅茜点了点头。“这我一点儿都不奇怪。”她亲眼目睹了坦比公爵夫人舞会上的事。就她自己对皮拉斯特家族的体会,她不能不怀疑奥古斯塔暗中操纵了一切,为的是给休抹黑。

“你觉得诺拉挺可怜吧。”

“嗯。”梅茜在诺拉举行婚礼前几周见过她,当时她就觉得自己十分讨厌这个人。实际上,她当时就直言不讳地跟休说,诺拉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只是看上了他的钱而已,劝他不要娶她。这话伤了休的自尊。

“不管怎么说,我给休提了个建议,说你能帮帮她。”

“什么?”梅茜急了。她从镜子里收回目光,转过来对着索利,“让我帮她?”

“帮她弥补弥补。你知道,让人看不起出身的滋味很难受。你也遭遇过这种偏见,但都被你克服了。”

“那我就活该要去帮那些嫁到上流社会的贫苦孩子变身,见一个拯救一个?”梅茜抢白道。

“看来我是做了件错事,”索利不无担忧地说,“我还以为你会愿意帮忙呢,因为你一直挺喜欢休的。”

梅茜去柜子里拿她的手套。“我希望你事先问问我同不同意。”她打开柜子。在门后挂着那张她一直保存的马戏团海报,镶在一个木框里面。海报上的她穿着紧身衣,站在一匹白色骏马的马背上,下面写着一行大字“神奇的梅茜”。看到这张画,她一下子收起了自己的坏脾气,自己也感到了羞耻。她回身跑到索利那儿,两手搂住他。“唉,你看,索利,我怎么可以如此忘本呢!”

“好啦,好啦。”他喃喃地说,一边抚摸着她裸露的肩膀。

“你对我和我的家人那么好,那么慷慨大方,如果你愿意,我当然会为你做这件事的。”

“我不愿意强迫你去做那种——”

“没有,你没强迫我呀,我的确该帮帮她,让她得到我所得到的这些,对吧?”她盯着丈夫那胖乎乎的脸,因为着急都起了不少皱褶。她摸着他的脸颊。“别担心了,我刚才都是出于可怕的自私,现在都忘了吧。去穿上你的外套。我准备好了。”她踮起脚尖,给他唇上来了一个吻,然后去把手套戴上。

她知道真正让她生气的是什么。这件事充满讽刺,让人实在无法消受。现在让她去训练诺拉,让她当好休·皮拉斯特太太,可这个位置是她梅茜一直希望占有的。在她最隐秘的内心深处,她还在希望给休当妻子,她痛恨诺拉赢得了她所失去的东西。不过所有这一切说来都不太体面,梅茜决心不去想它。她应该为休结婚而高兴。他一直都不快乐,其中也有她的错。现在,她不必为他担心了。她心里不好受,即便说不上悲伤,但至少也是一种失落。但她应该把这种感情紧锁起来,不让任何人窥见。她该全身心投入到这件事情中去,把诺拉·皮拉斯特带回伦敦上流社会的交际场。

索利穿好外套回来,两人一起去了育儿室。伯蒂穿着睡衣在玩一个木头火车模型。他喜欢看梅茜穿礼服,要是因为某种原因,她晚上出门没给他看自己穿了什么衣裳,他就会很失望。他告诉她当天下午公园里发生的事——他跟一只大狗交上了朋友。索利跪在地板上玩了一会儿火车。这会儿伯蒂该上床睡觉了,梅茜和索利下了楼,登上马车。

他们先要赴晚宴,然后去参加一个舞会。两个地方都不远,离他们在皮卡迪利的家只有半英里,但梅茜不能在街上走,因为精工细作的礼服带着拖地长摆,还有那双丝绸做的鞋子都会弄脏。她变得娇气了,想到当年为了去纽卡斯尔徒步走了四天的女孩,现在连半英里也要坐马车,她不禁心里发笑。

这天晚上她就准备为诺拉做这件事。他们到达目的地后,进入海齐福德侯爵的客厅时,她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德·托克里伯爵。她很了解这个人,他总是跟她卖弄调情,所以她觉得跟他说话不必遮遮掩掩。“我希望你能原谅诺拉·皮拉斯特扇你的那巴掌。”她说。

“原谅?”他说,“我倒是很荣幸啊!在我这个年龄,还能让一个年轻女人扇我的脸,这是多大的恭维。”

你当时可不是这么想的,梅茜心里说。不过,她很高兴他能如此看待这桩不快。

他接着说:“现在,要是她继续不把我放在眼里的话,那就让人受不了了。”

这正是诺拉应该做的,梅茜想。她趁机问道:“告诉我,是不是奥古斯塔·皮拉斯特鼓动你去挑逗她侄媳妇的?”

“这么说也太可怕了!”他回答说,“说约瑟夫·皮拉斯特太太在拉皮条?她绝对没有做这种事。”

“真的没人鼓动你?”

他眯起眼睛看着梅茜。“你很聪明,格林伯恩太太,我一直很尊敬你。你比诺拉·皮拉斯特聪明多了,她可永远做不到你这样。”

“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告诉你实话吧,既然我对你如此佩服。那位科尔多瓦部长,米兰达先生告诉我说,诺拉……怎么说呢……很敏感多情。”

原来如此。“米奇·米兰达这么说是被奥古斯塔怂恿的,我敢肯定。这两个人简直是一丘之貉。”

德·托克里有些恼火。“我真希望我不是受人利用了吧。”

“这种危险性可是明摆着的。”梅茜尖刻地说。

第二天她带着诺拉去自己的裁缝那儿。

诺拉试着各种款式和面料,梅茜趁机想再了解一些坦比公爵夫人舞会上的情况。“奥古斯塔事先跟你提到公爵这个人了吧?”她问。

“她告诫我不要让他太过放肆。”诺拉说。

“就是说,你对他已经有所防备了。”

“是的。”

“要是奥古斯塔没说这句话,你当时还会那么做吗?”

诺拉若有所思。“我大概不会扇他耳光,不会那么神经过敏。奥古斯塔让我觉得必须寸步不让,一定要抱这种态度。”

梅茜点了点头说:“现在你看清了。她就是想让这种事发生。她还让另一个人去告诉伯爵,说你很容易上钩……”

诺拉很惊讶。“这是真的吗?”

“是他跟我说的,她是一只狡猾的母狗,坏事做绝。”梅茜意识到自己带出了纽卡斯尔口音,她现在已经很少这样说话了。她很快恢复了正常。“千万别低估了奥古斯塔耍两面派的本事。”

“她吓唬不了我,”诺拉满不在乎地说,“我也不是什么好惹的。”

梅茜相信她这话发自内心,暗暗为休感到难过。

波兰连衣裙的风格很适合诺拉,梅茜一边这样想,一边看着裁缝把礼服围在诺拉丰满的形体上,插好针脚。礼服上的繁琐细节更加衬托了她漂亮的容貌:各种小褶皱、前开口上的蝴蝶结和后面的系扣、带荷叶边的裙子都显得很可爱。或许她有些过于妖冶,但穿上件紧身胸衣就不会显得太扎眼了。

“打扮得漂漂亮亮只是成功的一半,”她说,看诺拉对着镜子美滋滋打量着自己,“尽管男人的看法很重要。但你也得多花点儿功夫让女人接受你。”

诺拉说:“我跟男人总是比跟女人更合得来。”

梅茜并不觉得奇怪,诺拉的确属于这种类型。

诺拉接着说:“你肯定也是这样吧,要不我们怎么能这么谈得来呢。”

我们一样吗?梅茜有点儿吃惊。

“不,我倒不是拿自己跟你放在一个水平相比较,”诺拉说,“伦敦每个有野心的女孩子都羡慕你。”

梅茜想到自己成了那些一心追求财富的女人仰仗的楷模,不觉心里一紧,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因为这是她该得的。诺拉为了钱结婚,她很高兴向梅茜承认这一点,因为她觉得梅茜也是为了同一个目的结婚的。她这么想没有错。

诺拉说:“倒不是我抱怨,但我的确嫁给了家里不受宠的一个,也没什么资本。你嫁的可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富人啊。”

梅茜心想,要是知道我多么心甘情愿跟你交换,你准得吓一跳吧。

她把这种想法从脑子里轰走。好吧,她跟诺拉就是同一种人。她要帮诺拉赢得那些势利眼和悍妇们的接纳,因为是他们在统辖这个社会。

“永远不要议论什么东西花多少钱,”她对诺拉上开了课,回想着自己最初犯下的各种错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保持冷静,临危不乱。要是你的马车夫心脏病发作,马车撞坏了,你的帽子被风吹走或者内裤滑了下来,只要说句,‘天啊,这真是刺激。’接着坐上出租马车就行了。要记住,乡下比城里好,闲散比工作重要,旧的优于新的,名分比金钱尊贵。要任何事都知道一些,但不必成为什么专家。练习说话时不动嘴唇——这样会改善你的口音。告诉外人,说你的曾祖父在约克郡有田有地,约克郡太大,没人查得出到底在哪儿,而且,务农的人后来变穷,反倒会赢得别人尊重。”

诺拉摆了个姿势,一脸茫然的样子,懒洋洋地说:“天啊,要记住这么多东西,我怎么能行呢?”

“好极了,就是这种腔调,”梅茜说,“你会做得很好的。”

米奇·米兰达站在贝里克街的入口,身上穿着一件薄外套抵御春季傍晚的寒气。他抽着雪茄,看着街上。旁边不远处有一盏煤气灯,但他站在阴影里,好让路过的人看不清他的脸。他心里着急,对自己不满意,又感到十分厌恶。他讨厌使用暴力,这是老爹解决问题的方式,是保罗的方式。对米奇来说,这就是意味着承认失败。

贝里克街不过是条又窄又肮脏的通道,两边是一个个廉价酒吧和简陋的住宅。几条狗在阴沟里翻找着,还有几个小孩子在煤气灯下玩耍。天一黑米奇就到这儿了,连一个警察都没看见。现在已经快到半夜了。

街对面就是罗斯酒店。这家酒店一度红火过,现在仍然比左右的建筑高出一档。酒店的门口亮着灯,米奇能看见里面大堂的柜台。不过,那里看来空无一人。

酒店门口两侧还有两个人在便道上闲逛,他们三个都在等待安东尼奥·席尔瓦。

米奇在爱德华和奥古斯塔面前假装镇静,事实上他非常害怕托尼奥的文章会出现在《泰晤士报》上。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皮拉斯特家族开发圣玛丽亚铁路。为了这该死的债券,他甚至跟那个婊子蕾切尔结了婚。铁路的成败关系到他的整个职业生涯。如果他让家族的计划落空,他的父亲不仅会暴跳如雷,狂然大怒,还会记他一笔,找他出气。老爹有本事炒了米奇这个部长的鱿鱼。没钱没工作,他就无法在伦敦立足了,到时候他就不得不回老家面对屈辱。无论结果如何,反正他多年的享乐生活都会结束。

蕾切尔问他今晚打算去哪儿。他讥笑地说:“你永远也别这么质问我。”

她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那我晚上也要出去。”

“去哪儿?”

“你永远也别这么质问我。”

米奇把她锁在了卧室。

等他回到家,她就会勃然大怒,但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之前遇到她冲他发火时,他就把她按在床上,撕掉她的衣服,她总是急切地顺从着他。今晚她也会这样做,他对此很有把握。

他真希望自己对托尼奥也这么有把握。

他甚至不能肯定这人仍然住在这家酒店里,但他不敢进去打听,免得引起怀疑。

他已经尽可能迅速行动了,但全部弄妥还是用了四十八个小时,才找到两个手段狠毒的家伙帮忙,侦察具体位置,并设下埋伏。这段时间托尼奥可能已经离开。那样的话米奇就有麻烦了。

细心的人会每隔几天换一家酒店,但是细心的人不会使用印着地址的信笺。托尼奥不是那种谨小慎微的人。相反,他做事一直十分鲁莽。米奇想,很有可能他还住在这家酒店里。

他猜对了。

午夜过了几分钟,托尼奥出现了。

米奇凭着走路的姿态认出了那个出现在贝里克街另一头的人影,对方是从莱斯特广场那边过来的。他紧张起来,抑制着立刻行动的诱惑,等那人走过一盏煤气灯,让灯光把他的脸照得更清楚些。不错,这人正是托尼奥。米奇几乎可以看清他胡萝卜色的鬓须。他既感到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十分焦急,找到托尼奥让他放下心来,即将进行的残暴而危险的攻击行动又让他神经紧绷。

就在这时,警察出现了。

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了。警察一共两个人,从贝里克街相反的一头走过来,戴着头盔,身上披着斗篷,他们的腰上挂着警棍,打着牛眼灯笼往黑暗的角落里照着。米奇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他也只能这么站着。警察看见米奇,见他戴着礼帽,抽着雪茄,便恭敬地朝他点点头,一个上层阶级的男人在门口溜达,丝毫不关他们的事,他们在离酒店十五到二十码的地方跟托尼奥擦肩而过。米奇不安起来。再过几秒钟,托尼奥就要安然无恙地走进酒店,一切就全完了。

这时,两个警察拐了个弯,从视线中消失了。

米奇朝他那两个同伙打了个手势。

他们马上行动了起来。

没等托尼奥走到酒店门口,两个人便扑了过去,抓住他,把他拖进酒店旁边的巷子里。他叫了一声,但随后再喊什么都听不清了。

米奇把没抽完的雪茄扔掉,几步穿过马路走进小巷。他们用一条围巾塞住了托尼奥的嘴巴,不让他出声,两个人开始用铁棍打他。他的帽子掉在地上,头上脸上都已沾满鲜血。他身上有外套保护着,但他们往他膝盖和小腿上打,还打他毫无保护的双手。

看到这些让米奇感到恶心。“住手吧,你们这两个傻瓜!”他小声制止他们,“难道没看见他快撑不住了?”米奇不想让他们打死托尼奥。他要造成一场普通抢劫的假象,顺带把人打了一顿。要是杀了人就会惹出乱子,再说,两个警察尽管没看清楚米奇的长相,毕竟还是看见他在场。

两个流氓很不情愿地停了手。托尼奥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掏他的口袋!”米奇低声说。

两个家伙解下手表和表链,掏走了钱夹和几枚硬币,还有一条丝绸手帕和一把钥匙。托尼奥毫无反应。

“把钥匙给我,”米奇说,“其他东西归你们。”

两个人中年纪较大的巴克尔——他被人戏称作“疯狗”——这时说:“把钱给我们。”

他给他们两个每人十英镑沙弗林金币。

疯狗把钥匙递给他。钥匙上用一条线绳拴着一个房间牌,上面潦草地写着“11”这个数字。米奇要的就是这个。

他转身正要离开巷子,突然发现有人在旁边——一个男人正站在街上盯着他们。米奇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接着,疯狗也看见了这个人。他低声骂了一句,扬起手里的铁棍想把这个人打倒。突然,米奇发现了什么,抓住了疯狗的胳膊:“不用,没这个必要。你看看他。”

这个人的嘴巴松弛,眼神空洞,显然是一个傻子。

疯狗放下了手里的武器。“看来他不会找什么麻烦,”他说,“这家伙脑子里少根筋。”

米奇从他身边挤过去,上了街。他回头看了一眼,见疯狗跟他的同伙正在脱托尼奥的靴子。

米奇走开,希望从此再不会再见到他们。

他进了罗斯酒店,让他欣慰的是,大堂的柜台后面仍然空无一人。他走上楼梯。

酒店由三座房子连接起来,米奇转了一遭才弄清方向,不过两三分钟以后他就找到了11号房间,进了门。

房间很是拥挤,污秽不堪,一件件家具都曾光鲜气派,现在已经破烂寒酸。米奇把自己的帽子和手杖往椅子上一搭,便开始迅速而又有条不紊地翻找开了。他在写字台上看见一份写给《泰晤士报》的那篇文章的副本,便拿了起来。不过这没什么价值。托尼奥可能还有别的副本,也能凭着记忆重写一份。但是,为了让文章能够发表,他必须提供某种证据,这才是米奇要找的东西。

他在抽屉柜里发现了一本书——《所多玛的公爵夫人》,他很想把它偷走,但决定没必要冒这个险。他把抽屉里托尼奥的衬衫和内衣统统倒在地上,柜子里没有隐藏任何东西。

他倒没指望在很明显的地方找到它。

他把抽屉柜、床和大衣柜的下面和后面都看了一遍。随后他又爬上桌子,站在上面看大衣柜的柜顶,那里除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外,什么也没有。

他把床上的床单扯下来,看看枕头里面有什么硬东西没有,然后又去检查床垫。最后,他终于在床垫下面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一只大信封里装着一叠文件,用律师用的缎带捆扎在一起。

他还没来得及检查这些文件,就听见大厅里有脚步声。

他扔下手里的东西,闪身躲在门后。

脚步声渐渐远去,听不见了。

他解开缎带,扫了一眼文件。文件是西班牙文的,上面带着帕尔玛律师的印章。文件是米奇家族硝酸盐矿鞭挞和处决行为目击者的宣誓证词书。

米奇捧着这叠文件,用嘴唇吻了一下。他的祈祷应验了,让他找到了这些东西。

他把文件塞进外套的紧里面。在销毁这些文件之前,他要把这些证人的姓名和地址一一抄下来。律师那里一定还有证词书的副本,但没了证人,副本也就没用了。现在米奇已经知道证人都是谁了,他们的日子屈指可数。他要把这些地址发给老爹,老爹自有办法让他们闭嘴。

还有没有别的呢?他四下看了看。屋里一片狼藉,没有什么他需要的了。他要找的已经得手。没有了证据,托尼奥的文章就一文不值了。

他离开房间,走下楼去。

大厅里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办事员,这让他大为吃惊。这人抬起头,冲着他质问道:“请问你有何贵干?”

米奇马上作出决定。如果不搭理这个办事员,他只不过会认为他粗鲁无礼,但如果停下来回答他的话,办事员就会仔细打量他,看清他的模样。他一声不吭走出门去。还好,办事员没追上来。

他经过小巷的时候听见微弱的呼救声。托尼奥在往大街上爬,身后留下一道血迹。这让米奇恶心得直想吐。他反感地做了个鬼脸,扭头继续往前走。

每到下午,富家太太和休闲的绅士就会互相走访。这种迎来送往令人非常疲惫,梅茜在一周的头四天吩咐仆人,用她不在家的托辞来应付。她一般在礼拜五招待客人,整个下午会有二三十位来客造访。他们多少都是相同的一拨人:马尔伯勒圈,犹太圈,以及像蕾切尔·鲍德温那样有“进步”思想的女性,还有索利的几个重要业务伙伴的家眷。

艾米莉·皮拉斯特就是最后一类。她丈夫爱德华在跟索利谈有关科尔多瓦建铁路的生意,梅茜觉得是因为这个,艾米莉才来做客的。但她独自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到了五点半别人都走了,她还坐在那儿。

这姑娘很漂亮,长着一对蓝蓝的大眼睛,只有二十岁出头,让人一眼就看出她有伤心事,因此,梅茜听到她说“真不知道能否跟你谈件私事”时,并不觉得意外。

“当然可以了,什么事儿啊?”

“但愿不会惹你生气,不过我实在不知跟谁讨论这件事。”

这听上去似乎跟性有关。有教养的女孩都来跟梅茜谈论那些无法跟母亲讨论的问题,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或许她们听说她过去经历不凡,或许觉得她平易近人,有求必应。“我不那么容易生气,”梅茜说,“你想要讨论什么事?”

“我的丈夫讨厌我。”她说,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梅茜很为她感到难过。她早先就知道爱德华在老阿盖尔寓所胡作非为,荒淫放荡。毫无疑问,他后来变得更加不可救药。她自然非常同情那个最后不幸嫁给他的人。

“是这样,”艾米莉呜咽着说,“他的父母想让他结婚,但他自己并不愿意,结果,他们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当上银行的股东,这样就把他说服了。我同意嫁给他是因为我父母愿意,他看上去也不比别人差,我又想要孩子。但他一直就不喜欢我,现在,他得到了钱,当上了股东,就连看我一眼都受不了。”

梅茜叹了口气说:“听起来是挺可怕,不过,有千百个妇女也在过你这种日子。”

艾米莉用手帕擦了擦眼睛,使劲忍住眼泪。“我明白,我也不想让你觉得我在装可怜。我必须尽力而为。而且我知道,如果我能有个孩子的话,一切就好应付了。我真正想要的就是这个。”

梅茜知道,有了孩子,大多数不幸的妻子就有了安慰。“是什么原因让你们要不了孩子呢?”

艾米莉在沙发上不安地扭动着,显得十分尴尬,但她稚气未脱的脸上显露着果敢的线条。“我都结婚两个月了,可什么也没发生。”

“就算怀了,开始的时候也——”

“不是,我并不是说我马上就想怀孕。”

梅茜知道无法让这种女孩自己说得很具体,便引导着问:“他来不来你的床上?”

“他一开始还来,但现在已经不了。”

“他来床上的时候,有什么不对吗?”

“问题是,我不知道应该发生什么。”

梅茜叹了口气。这些当母亲的,怎么能把如此无知的女儿送上婚姻的殿堂?她想起艾米莉的父亲是卫理公会派的牧师。不过这也说明不了问题。“我来告诉你应该发生什么,”她说,“你丈夫吻你,抚摸你,他的小鸡儿就变长变硬,他把它放到你的身体里。一般女孩子都很喜欢这样。”

艾米莉脸涨得通红。“他吻我,也摸我,但再没有别的。”

“他的小鸡儿没变硬吗?”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

“你就觉不出来吗?”

“有一次他让我揉过。”

“那是什么样儿?硬挺挺的,像蜡烛一样,还是像蚯蚓一样软塌塌的?还是不软不硬,像没下锅煮的香肠?”

“软塌塌的。”

“那你揉搓它,它变硬了吗?”

“没有。这让他非常生气,他扇我耳光,说都是我不好。这是我的错吗,格林伯恩太太?”

“不,不是你的错,但男人总是把罪过推到女人身上。这是一种常见病,叫作阳痿。”

“这就是说,我没法要孩子?”

“是的,你得把他的小鸡鸡弄硬了才行。”

艾米莉快要哭了。“我真想要孩子。我又孤单又这么不快活,要是有个孩子,别的这些我就都忍了。”

梅茜弄不清爱德华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以前他肯定不是阳痿。她能给艾米莉帮什么忙呢?她大概可以了解清楚爱德华是一直阳痿,还是只跟他妻子这样。埃普丽尔·蒂尔斯利应该知道。上次梅茜见到埃普丽尔的时候,爱德华还是内尔妓院的常客——尽管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一个上流妇女很难跟伦敦头号的老鸨保持好友往来。“我认识一个跟爱德华关系密切的人,”她审慎地说,“或许她能提供点儿解决问题的线索。”

艾米莉勉强忍着。“你是说他有个情妇?请你告诉我,我必须知道真相。”

这姑娘的个性很执著,梅茜想。她可能幼稚无知,但她想干什么就一定要干成。“这女人不是他的情妇,但她应该知道他有没有情妇。”

艾米莉点点头。“我想见见你这个朋友。”

“我不知道你该不该自己——”

“我要去。他是我的丈夫,如果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也要听听。”她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执拗的表情,接着说,“我什么都会做,你要相信我——不管是什么事情。我这辈子就要给白白糟蹋了,我只能自己挽救自己。”

梅茜要试试她到底有多大决心。“我这个朋友叫埃普丽尔,她在莱斯特广场开了一家妓院。从这儿走两分钟就到。你准备好了现在就跟我去吗?”

“妓院是什么啊?”艾米莉问道。

两轮马车在内尔之家外面停了下来。梅茜朝外面偷偷瞄了一眼,看街上有没有人。她可不想让认识的人看见自己走进一家妓院。不过,她那个阶层的人现在正在换衣服准备吃晚饭,街上只有几个穷人。她和艾米莉走出车厢,她已经预先把车钱给了车夫。妓院的门没锁,她们推门走了进去。

日光让内尔之家露了相。梅茜心想,这里在晚上或许会有一种俗艳的魔力,但现在却显得破破烂烂,乌七八糟。天鹅绒的衬布已经褪了色,桌子上面满是雪茄烟头烧出的焦痕和一圈圈杯子印,丝绸墙纸剥落下来,一幅幅春宫画看上去也低俗不堪。一个嘴上吊着烟斗的老太婆在扫地,见到两个衣着华贵的上流太太进门,倒也不觉得稀奇。梅茜问埃普丽尔在哪里,老太婆朝楼梯那边一摆大拇指。

她们在楼上的厨房里找到了埃普丽尔,她正跟几个女人坐在桌子那里喝茶,全都穿着晨衣或者家居便装,显然要几小时以后才开始做生意。埃普丽尔没认出梅茜来,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梅茜发现自己的老朋友变化不大,她仍然苗条,面色僵硬,目光锐利,显得有些倦怠,或许是因为一直熬夜,喝了太多的廉价香槟。但她整个人带着生意场上成功女人的自信和决断。她说:“我们能为二位做点儿什么?”

“你认不出我了,埃普丽尔?”梅茜说。这下埃普丽尔才尖叫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两手搂住她。

两个女人又是拥抱又是亲吻,埃普丽尔对厨房里的几个女人说:“姑娘们,这就是实现了我们大家梦想的那个女人。她最早是米利亚姆·拉宾诺维奇,然后是梅茜·罗宾逊,现在是所罗门·格林伯恩太太!”

女人们全都欢呼起来,就像梅茜是什么英雄一般。她感到难为情,她没想到埃普丽尔这么直截了当把自己的过去说出来,尤其是当着艾米莉·皮拉斯特的面,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让我们来点儿杜松子酒庆祝一下。”埃普丽尔说。他们坐下来,一个女人拿来一瓶酒和酒杯,给大家倒上。梅茜一直都不喜欢喝杜松子酒,现在她已经习惯喝最好的香槟,就更不想喝这种酒了,但为了朋友她也要喝一杯。她看着艾米莉呷下一口酒,做着苦相。她们的杯子马上又给斟满了。

“说吧,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埃普丽尔开口道。

“是婚姻问题,”梅茜说,“我这位朋友有个性无能的丈夫。”

“把他带我这儿来,我亲爱的,”埃普丽尔对艾米莉说,“我们一调弄他准能好。”

“我怀疑他已经是你们的顾客了。”梅茜说。

“他叫什么名字?”

“爱德华·皮拉斯特。”

埃普丽尔吃了一惊。“我的上帝。”她仔细盯着艾米丽,“这么说你是艾米莉。你这可怜的小母牛。”

“你知道我的名字,”艾米莉说,一脸痛苦的样子,“这么说他跟你说起过我。”她又喝了点儿杜松子酒。

其中一个女人说:“爱德华不是性无能。”

艾米莉的脸红了。

“对不起,”那女人说,“只是因为他一般都是叫我。”这个女孩身材高大,深色的头发,胸部很低。梅茜觉得她穿着邋遢的褂子,又抽着烟,显不出有什么魅力,不过要是穿着打扮起来,或许也挺吸引人的。

艾米莉恢复了镇静。“这太奇怪了,”她说,“他是我的丈夫,但你比我还了解他,可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莉莉。”

几个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梅茜呷了一口酒,觉得比头一杯味道好一点。眼前的这一幕实在不同寻常,这间厨房,几个身着便装的女人,香烟和杜松子酒,还有艾米莉,她一小时前还不清楚性交都该干什么,眼下在跟她丈夫最中意的妓女讨论他的性无能。

“好吧,”埃普丽尔爽快地说,“现在你知道问题的答案了。为什么爱德华跟他妻子性无能呢,因为米奇不在他身边,如果单独跟女人待着,他就无法勃起。”

“米奇?”艾米莉实在不敢相信,“米奇·米兰达?那个科尔多瓦部长?”

埃普丽尔点点头。“他们干什么都在一起,特别是在这儿。有一两次爱德华是自己来的,但他怎么也干不成。”

艾米莉一脸茫然。梅茜很自然地问道:“他们究竟都干些什么呢?”

这回是莉莉答话了。“没什么复杂的,这些年他们只试过几种花样。目前他们喜欢的是两个人一块带一个姑娘上床,要么是我,要么是穆里尔。”

梅茜说:“就是说,这样一来爱德华就行了,一切都正常,对吗?我的意思是,他能硬起来,什么都能做了?”

莉莉点了点头说:“没有问题。”

“你觉得他只有靠这种办法才行吗?”

莉莉眉头一皱。“我觉得有多少女孩在场等等都不重要。只要米奇在就好使,如果他不在,就做不来。”

梅茜说:“就好像米奇是爱德华真正爱的人。”

艾米莉无力地说:“真像做梦似的。”她喝了一大口酒,“这都是真的吗?真能发生这种事儿?”

埃普丽尔说:“是你不知道罢了。要是跟我的某些客人相比,爱德华和米奇还算规矩的呢。”

这话让梅茜都感到吃惊。一想到爱德华跟米奇两人跟一个女人同处一床的怪异情景,她就忍不住要哈哈大笑,不得不使劲忍着才行。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她跟休做爱被爱德华发现的事。爱德华当时一定无法控制那种冲动,直觉告诉她,他一心想在休之后上了她。“他就喜欢‘涂了黄油的面包圈’。”她随口说。

有的姑娘咯咯笑了起来。

“说得没错。”埃普丽尔大声笑着说。

艾米莉也笑了,但她感到莫名其妙:“我没听明白。”

埃普丽尔说:“有的男人喜欢‘抹了黄油的面包圈’。”妓女们笑得更起劲儿了。“意思就是刚刚让别的男人操过的女人。”

艾米莉咯咯笑了,这会儿大家全都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梅茜觉得,是因为都喝了杜松子酒,加上这种特殊的情境,还有男人们独特的性偏好,让大家狂笑不已。笑声一停,就有人再说一句“黄油圈”,然后就又爆出一阵笑声。

最后她们一个个筋疲力尽,再也笑不起来了。等到大家安静下来,梅茜说:“但是,这让艾米莉怎么办?她想要个孩子,总不能让米奇跟她丈夫一块儿上床吧。”

艾米莉脸上愁云惨淡。

埃普丽尔定定地看着她。“你一心想要个孩子是吗,艾米莉?”

“要我做什么都行,”艾米莉说,“说真的,无论天底下什么事我都愿意做。”

“既然你这么有决心,”埃普丽尔放慢了语气,说,“我们倒是可以找个办法。”

约瑟夫·皮拉斯特吃完一大盘烤羊腰子和炒鸡蛋,接着往一片烤面包上涂黄油。奥古斯塔时常怀疑中年男人时不时的坏脾气跟吃肉太多有关,一大早就吃羊腰子,实在让她受不了。

“西德尼·梅德勒已经到伦敦了,”他说,“今天上午我要跟他见面。”

奥古斯塔没有立刻明白他说的是谁:“梅德勒?”

“从纽约来的。他很生气没让休当股东。”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奥古斯塔说,“简直太无礼了!”她气咻咻地说,但心里很烦。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约瑟夫说,“我们成立梅德勒-贝尔合资企业时,虽然没有挑明,但私下里都同意伦敦这边的业务由休负责。现在休辞职了,这你知道。”

“可你不想让休辞职。”

“是的,但要想留住他,就必须让他当股东。”

约瑟夫的脆弱性格会带来危险,奥古斯塔看出了这一点。她很害怕出现这种结果,因此必须壮壮他的士气。“我相信你不会让外人来决定谁该当皮拉斯特银行的股东,谁不该当。”

“我当然不会。”

奥古斯塔心中又生一念:“梅德勒先生会终止合资企业吗?”

“有可能,虽然他现在还没有说这种威胁的话。”

“会关系到很大一笔钱吗?”

“是的。不过,如果休去格林伯恩银行上班,他就会带走大部分业务。”

“所以,梅德勒先生是怎么想的,其实无关紧要。”

“也许是吧。但我会跟他讲明情况。他大老远从纽约赶来,就是为了这点事小题大做。”

“告诉他,休娶了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妻子。他不可能不理解这种事。”

“当然了。”约瑟夫站了起来,“再见,亲爱的。”

奥古斯塔起身吻了吻她丈夫的嘴唇。“不要被他们吓唬住,约瑟夫。”她说。

他挺直了肩膀,僵硬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不会的。”

他走了以后,她坐在餐桌前又喝了一会儿咖啡,掂量这种威胁到底有多严重。她力图加强约瑟夫的抵抗力,但她的作为终究有限。她必须严密监视事情的动向。

听到休离职会让银行损失不少钱,这让她十分惊讶。她没想到自己提拔爱德华、压制休,却会让银行受损失。有那么一阵儿,她怀疑自己所有愿望和计划所立足的基础危及了银行的利益,但这种想法太荒谬了。皮拉斯特银行极其富有,她做的任何事情都不会造成威胁。

她吃完早餐,哈斯特德悄没声走上前来,告诉她福特斯鸠先生到访。她立刻把西德尼·梅德勒抛在了脑后。现在这件事更加重要,她的心跳加快了。

迈克尔·福特斯鸠这个政客现在对她很是顺从。他依靠约瑟夫的财政支持赢得补选,当上了议会议员,对奥古斯塔备加感激。如何让他报偿这笔人情,她已经表达得清楚:帮助她为约瑟夫弄一个贵族头衔。补选花了五千英镑,这笔钱能在伦敦买一幢最好的房子,但要是买一个名分的话,还算很便宜了。客人到访的时间一般都在下午,上午来的人通常都有急事。她心里很清楚,如果福特斯鸠不是有好事相告,不会一大早就赶过来,这让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先请福特斯鸠到瞭望室坐坐,”她对管家说,“我马上就去见他。”她又静静坐了一会儿,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的私下活动目前正在一步步按计划进行。阿诺德·霍布斯在他的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呼吁为商界人士封官加爵。莫尔特夫人也跟女王提及此事,为约瑟夫大唱赞歌,她说,女王陛下看来很感兴趣。福特斯鸠告诉迪斯累里首相,公众热情高涨,舆论十分支持这一建议。也许诸多努力现在有了结果。

她实在太紧张了,上楼时都有点儿喘不过气来,各种她期望不久就要听到的词句一个个涌上脑际:怀特海文夫人……怀特海文伯爵和伯爵夫人……好极了,我的太太……夫人您请……

瞭望室这个房间很怪。它位于前厅的上方,楼梯的半截处有一扇门通向那里。房间里有个临街的凸窗,但房间的命名不是因为这个窗子。这间屋子的特别之处在于它还有个俯视大厅的内窗。大厅里的人察觉不到上面有人在观察他们,多年来奥古斯塔从这个有利地点看到过不少稀奇的景象。小房间的布置很随便,也很舒适,天棚较低,有一个壁炉。奥古斯塔一般上午都在这里接待来客。

福特斯鸠显得有点紧张。奥古斯塔靠近他坐在窗边的座位上,向他投去一个温和贴心的微笑。

“我刚跟首相见过面。”他说。

奥古斯塔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你们谈爵位的事没有?”

“我们谈了。我说服他,说现在应该让银行业界的代表进入上议院,他现在正考虑给实业界人士授予爵位。”

“好极了!”奥古斯塔说。但福特斯鸠显得有些局促,不像只是来报喜的。“那你怎么这么闷闷不乐?”她不安地问。

“还有个坏消息。”福特斯鸠说,一下子显得有些害怕。

“什么坏消息?”

“我担心他会把爵位授予本·格林伯恩。”

“什么!”奥古斯塔感到自己像挨了一拳,“怎么会这样?”

福特斯鸠采取了防守的态度:“我认为他喜欢给谁爵位就可以给谁。他是首相。”

“可我不想费了这么大力气,却便宜了本·格林伯恩!”

“我知道这事情有点儿滑稽,”福特斯鸠疲惫地说,“不过我已经尽力了。”

“你不用这么得意,”她厉声说道,“如果以后的选举还要靠我资助,这件事就不算完。”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违抗的神色,让她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失去了他,以为他会说现在已经人钱两清,再也不用她帮忙了。不过这时他垂下眼睛,说道:“我向你保证,听到这个消息我自己也懵了。”

“静一静,让我想想,”她说,一边在小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我们必须想办法让首相改变主意……我们必须弄个什么丑闻。本·格林伯恩的弱点是什么?他的儿子娶了一个从贫民窟出来的人,但这件事的分量不太够……”她发现,如果格林伯恩有了爵位,他儿子索利就会继承下来,这就意味着梅茜最后会当上伯爵夫人。想到这儿她简直要晕过去了。“格林伯恩的政见如何?”

“没人知道。”

她看了看这个年轻人。他沉着脸,一副苦相。她刚才的话说得太严厉了。她在他身边坐下,两手抓起他的一只大手。“你的政治直觉非常敏锐,实际上就是这一点让我注意到你。告诉我,你觉得他属于哪一派的?”

福特斯鸠立即软了下来,看到她不辞辛苦好言相对,大多数男人都会被打动。“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立场的话,大概会是自由派,大多数商人都属于自由派,大部分犹太人也是。但他从来没有公开表示过什么见解,因此很难让他成为保守党政府的对立面——”

“他是犹太人。”奥古斯塔说,“这是个关键。”

福特斯鸠一脸疑惑。“首相本人也是犹太人出身,他受封为比肯斯菲尔德勋爵。”

“我知道,但他现在是基督徒,再说……”

福特斯鸠一扬眉毛,表示质疑。

“我也有我的本能,”奥古斯塔说,“我的本能告诉我,本·格林伯恩的犹太人身份是一切问题的关键。”

“如果需要我做什么的话……”

“你很出色。眼下还什么都不用做。可是如果首相开始怀疑本·格林伯恩了,你就提醒一下他,约瑟夫·皮拉斯特比较稳妥,可以替代。”

“包在我身上好了,皮拉斯特太太。”

莫尔特夫人住在柯曾街的一座宅邸里,其实她跟丈夫两人负担不起这座宅子。一个穿制服、戴假发的仆人开了门,把奥古斯塔领进一个晨间起居室。屋子里满是从邦德街的店铺买来的昂贵摆设:金烛台、银相框、瓷器装饰、水晶花瓶,还有个精致的古董——一只镶嵌了宝石的墨水瓶,估计价值抵得上一匹年轻的赛马。奥古斯塔瞧不起哈里特·莫尔特手里没钱还这么胡花乱花,但与此同时,发觉这女人仍然一如既往挥霍浪费,让她又有了信心。

她在屋里等着,来回踱着步子。每当她面对本·格林伯恩可能替代约瑟夫获得爵位的前景,就感到一阵心慌。她不敢肯定自己有本事再发动一次游说活动。一想到她的所有努力促成的结果最后让梅茜·格林伯恩这条小家鼠当了伯爵夫人,她就全身不舒服。

莫尔特夫人走了进来,冷淡地说:“正好在这个时候见到你,实在是又惊又喜!”这话是在责备奥古斯塔赶在午餐之前到访。莫尔特夫人铁灰色的头发匆匆梳理过,奥古斯塔估计她还没有完全装扮好。

但你必须接见我,对吧?奥古斯塔想。你怕我把你的银行账户折腾出来,因此你别无选择。

不过,她用一种屈从奉承的语气讨好她。“我是就一件要紧事来向你讨教的。”

“我很愿意帮忙。”

“首相同意给一个银行家授予贵族身份。”

“好极了!我跟女王陛下提过,这你知道。无疑这起了作用。”

“不幸的是,他想把爵位给本·格林伯恩。”

“哦,天哪,真太不幸了。”

这个消息让哈里特·莫尔特暗暗感到高兴,奥古斯塔看出了这一点。她心里讨厌奥古斯塔。“这比不幸还要糟糕,”奥古斯塔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头来这件好事却落到了我丈夫最大的对手身上!”

“这我明白。”

“我希望我们能阻止这件事。”

“不知道我们能做什么。”

奥古斯塔装作刚想起什么似的说:“封爵必须由女王批准,是不是?”

“是,的确是这样。就实际操作的仪式上看,是她把爵位授给他们。”

“那么,如果你去请求,她就可以进行干涉。”

莫尔特夫人轻轻一笑:“我亲爱的皮拉斯特太太,你实在高估我的能力了。”奥古斯塔收住口,不去在意她那居高临下的口吻。莫尔特夫人继续说:“女王陛下不会听信我对首相所做决定的劝告。再说,我有什么理由提出反对意见呢?”

“格林伯恩是犹太人。”

莫尔特夫人点点头。“以前一段时间这个理由可行。我记得在格莱斯顿当首相那会儿,他想让加封莱昂内尔·罗斯柴尔德,女王当时就拒绝了。但那是在十年前了。后来迪斯累里就上台当政了。”

“但迪斯累里是基督徒。格林伯恩是虔诚的犹太教徒。”

“我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区别,”莫尔特夫人若有所思,“这倒有可能,你知道。她经常批评威尔士亲王的朋友里有太多犹太人。”

“那么你提醒她一下,说首相要给其中之一封爵……”

“我可以在谈话时顺便提一下,但不能保证这么做一定能达到你要的效果。”

奥古斯塔苦苦思索着。“我们能做点儿什么,让女王陛下更加关注整个问题吗?”

“如果出现公众抗议——议会里有人质询,或许,报纸上刊登了什么文章……”

“靠记者,”奥古斯塔灵机一动,想到了阿诺德·霍布斯,“对了!我能安排这件事。”

奥古斯塔出现在霍布斯那局促、昏暗的办公室里,这让他感到惶惶不安。他拿不定主意是该动手收拾,应付她的造访,还是把她轰走。结果他脑子一糊涂,把这三样都做了。他把地板上的纸和一捆捆校样拿到桌子上,接着又放了回去;给她端来一张椅子、一杯雪利酒、一盘饼干,同时又提议他们另找地方谈话。她任由着他瞎忙了一两分钟,然后才说:“霍布斯先生,请你坐下,听我说。”

“当然,当然。”他说,停下来,在一张椅子上坐定,透过那副脏兮兮的眼镜盯着她。

她简明扼要地讲了讲本·格林伯恩受封的事。

“太遗憾了,太遗憾了,”他紧张地叨咕着,“不过,我认为不能因此指责《论坛》没有热心为你向我提的那个善意的建议进行呼吁。”

但是作为交换,你在我丈夫控制的两个利润丰厚的公司坐上了董事的交椅,奥古斯塔想。“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她急躁地说,“关键是,对此你能做点儿什么吗?”

“我的杂志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他苦恼地说,“刚为银行家获封贵族大声疾呼,现在事情真正发生了,我们很难反过头来表示抗议。”

“但你决不希望犹太人获得这项殊荣。”

“是的,是的,但很多银行家都是犹太人。”

“你难道不能写篇文章说,本来有很多基督教银行家让首相挑选吗?”

他还是不太情愿说:“我们可以。”

“那就干吧!”

“很抱歉,皮拉斯特夫人,但这还不太够。”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不耐烦地说。

“出于专业的考虑,我需要一个我们记者所谓的‘着眼点’。例如,我们可以指责迪斯累里,或者说按他现在的身份叫他比肯斯菲尔德勋爵,说他偏袒自己的族类。这就是一个着眼点,但是,他一贯为人正直,这种特殊的指控不太能够站住脚。”

奥古斯塔恨得直咬牙,但克制住自己的耐心,因为她也看得出真正的问题所在。她想了一会儿,随即抓住了一个念头。“迪斯雷利进入上议院的时候,举办正式仪式了吗?”

“各种该做的都做了,我认为。”

“他对着基督教的《圣经》宣誓效忠了?”

“的确。”

“包括《旧约》和《新约》?”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皮拉斯特太太。本·格林伯恩会对基督教的《圣经》发誓吗?就我对他的了解,我表示怀疑。”

奥古斯塔否定地摇摇头:“但他会的,如果没人事先说这件事的话。他这个人不会自寻冤家,但他脖颈很硬,遇到挑战会顽固到底。如果公众喧声四起,要求他以和其他人同样的方式宣誓,他就会反抗。他忍受不了人家说他被迫干了什么事情。”

“公众喧声四起,”霍布斯若沉思起来,“是啊……”

“这你能弄得出来吗?”

霍布斯反复思忖着。“我现在看清楚了,”他兴奋地说。“《英国上议院的渎神行径》,就用这个题目,皮拉斯特夫人,就是我们所说的‘着眼点’。你太有眼光了。你自己真应该当一名记者!”

“太过奖了。”她说。这话里带着讽刺,但他根本没听出来。

霍布斯突然沉思起来。“格林伯恩先生很有势力。”

“皮拉斯特先生也一样。”

“当然,当然。”

“那我就指望你了?”

霍布斯很快权衡了一下风险,决定支持皮拉斯特的动议:“一切都让我来处理吧。”

奥古斯塔点点头。现在她感觉好多了。莫尔特夫人会让女王反对格林伯恩,霍布斯要刊发相关的报道,福特斯鸠会给首相吹耳旁风,推举一个无可挑剔的替代者:约瑟夫。整个问题的前景又一次变好了。

她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但霍布斯还有话要说:“我可以冒昧地提一件别的事儿吗?”

“你尽管讲。”

“有人给我提供一台印刷机,相当便宜。你知道,目前我们都是用别人的印刷机印刷。如果我们自己有印刷机的话,就能降低不少成本,或许也能给别人提供印刷服务,额外赚点儿钱。”

“那倒是。”奥古斯塔不耐烦地说。

“我不知道能否说服皮拉斯特银行提供商业贷款。”

这是他为继续提供支持所开的价码。“多少钱?”

“一百六十镑。”

就这么点儿小钱。如果他像一开始为让银行家获得爵位那样不遗余力,为反对给犹太人贵族称号摇旗呐喊,那是非常值得的。

他说:“这机器的确便宜,我能保证——”

“我会跟皮拉斯特先生说的。”他会同意的,但她不想让霍布斯得手得太容易。如果不太容易获准,他就会更加珍惜。

“谢谢你,永远高兴见到你,皮拉斯特夫人。”

“毫无疑问。”她说完,就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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