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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斯利那加

第十九章

拴好门,瑟若疲惫不堪的靠在门上,听着查礼的脚步声走过踏板,逐渐远去。

好一阵子,小船吱吱嘎嘎摇晃了一阵,然后静止下来,又恢复了沉默。

拉吉跑到船另一端黑暗的房间,回来时急着轻抓着瑟若,在她脚边雀跃着。她把牠抱了起来,放在旧沙发一角,感到身心困倦已极。连上床的力气都没有,何况,这时也睡不着。

坐下来,好好放鬆一下。她的下巴靠着拉吉丝缎般的头。她回想自己曾对查礼说,今晚是这么静,连一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到。当他还伴着她的时候,这话倒是真的。此时,他走了,只剩她一人独坐在夜半的船屋中,她耳中满是各种细微的声音:轻柔的水浪拍抚船身的声音;老鼠在船板下跑动的声音;甲板热胀冷缩,在夜晚空气中收缩的吱嘎声;荷叶上蛙鸣的声音;拉吉均匀的呼吸声,还有客厅、餐室中的门廊挂的珠帘,轻摆互撞,发出喀哩喀拉的碰击声。

一种奇异不安的感觉,非常慢,非常慢,悄然潜入这间拥塞的小房间,一种焦虑又急迫的感觉,几乎是非常真实的,像是蹑着脚尖走近瑟若,站在她的手肘上,耳语着——激励着——戳刺着她已经疲惫困顿的大脑,恢复清醒,集中注意。那感觉那么倔强,或许,珍纳已经进入她的房间,试着和她说话……

有一阵子,感觉到有某个人——难道会是珍纳?——炯炯有神的注视着瑟若。瑟若全身痉挛,往后望了望,什么也没有。廉价棉布做成的窗帘一动也没动,遮住了黑暗的格子窗户,也遮断了夜晚的月光。

沉默中,有一股无言的坚持信念,使瑟若集中了全副精神——一定有某种东西在那儿。瑟若疲乏昏沉的头脑,倏然清醒过来,灵敏警觉。她安静的僵坐着,全身神经紧绷,这回是全然清醒过来,瞪视着四周。

客厅仍是她离去前的样子,没有任何东西变动过。仍然是那几张椅子,罩着陈旧的印花棉布椅套。那几张雕刻繁饰的桌子,在繁複刻入的隙缝中,沉积了好些年的灰尘。狭窄房间四壁牆上,是一大列木质书架,林林总总的图书,像一排褴褛的老队伍,一本书挨着另一本书。牆上一本泛黄的日曆,早过了日期,彷彿永无止期的挂在那根钉子上。旁边有张雕刻的胡桃木桌子。麻黄为底的羊毛地毯,经历了漫长岁月,十分陈旧模糊。这张英国製的地毯,打从织布机上诞生之后,行经迢迢千万里,竟然到了群山耸峙的喀什米尔,铺在泊淀于达尔湖中的船屋里。如今就在她的脚下,仍可看出那褪了色的红色和蓝色……瑟若想:这地毯能说上好长的故事。定神一看,那陈旧的地毯上,写着——“讲故事的人,把美丽的字句串起来,就像珠子串在线上。”……

窗外,一隻青蛙又跃过水面。一阵微风从山岗那边拂来,吹得藤悬木的树叶沙沙作响,窗帘也因风吹起。毛都快磨光的地毯,也因风绉起了无声的连漪。进入餐室那道珠帘的珠串,也被吹得摇摆碰撞,发出喀哩喀啦的响声。珠子——红的、绿的、白的、黄的:玻璃的珠子,眨着眼,闪着光;瓷的珠子,不透明又光滑的瓷珠,蓝色的瓷珠……

喀哩喀……喀拉喀……喀哩喀……沉静中,有一个微小的声音,一再重複着说:“看!……看!……看!”

在瑟若的脑海中,有什么声音也碰撞得喀啦一声,就像照相机的快门一闪,她不自觉大声叫了起来。

“对啦!‘就像珠子串在线上’!对啦,怎么以前没想到呢?——就是那——珠帘,就是珍纳的纪录。”

她把拉吉放在地板上,站了起来。

为什么以前都没注意到珠帘?这些珠串凑合起来,并不能拼成一幅图案。许多小珠子连成长短,其间用较大的蓝色瓷珠分开。正是点与线。这么简单,简单得像一页摩斯电码(用长短线表示字母的电码)……这么做是既快捷又容易……

瑟若快活的跑到桌边,拿起笔和本子,把雕刻的椅子拉到珠帘前,坐下来,面对珠帘,井然有序、从上至下,记下每一串珠串、珠子的顺序。

这封信,旁人看不出有何意义,满是点和线。长珠、短珠,和蓝色的瓷珠,当然,这些都是密码,查礼会懂的。沉静中,她迅速写下来。

芦苇丛中,夜鸟又叫了。微风从湖面拂来,拂起了荷叶,湖水又轻轻拍打着船身。拉吉在沙发上睡着了,鼻息均匀。瑟若的铅笔时慢时停,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看……

有人在注视她。她十分确定。那种第六感很奇异,却绝不会有错。瑟若脊柱发毛,头皮紧绷,她强迫自己回过头看,后面并没有人。窗帘全拢上了,不可能有人站在岸边,或从船上望进来。如果有任何人走到甲板上,或划着客船接近“女巫号”,在这万籁俱寂的晚上,她一定会听得到。看来,是身上的神经开了她一个玩笑。

不!那种被钉梢的感觉,一直在增强、增强,好像对方只在咫尺之内,几乎快触到她的手边。太强了,那感觉太强了,淹没了其他所有的感觉,瑟若濒临绝地似的僵坐着,竖耳倾听。

珠帘后方某一处的船板喀啦响了一声,连瑟若脚下的地板都为之一震。她的感觉是对了,某一个人正在船上。船板经常会响,未必就有什么事。有时整夜都会响,原因可能有一打,都无足轻重——可是刚刚那一震,震动了整艘“女巫号”,是绝对错不了的。一定有某个人在船上某处的黑暗中移了一步。

瑟若紧张、颤抖地凝神倾听着,心想不可能有人会到船上来,水路、陆路都不可能。只要有人登船,一定会造成更大的声音,更大的震动——哪怕只微微移动一步。……

这时她猛然想起,岸上还有查礼派来看守的人,这下才心头一鬆。何况,远处还有好几个人在看守。也许其中有一个人,走到踏板上,船隻才会感到轻轻一震。在查礼手下的监视下,绝不可能有任何陌生人上到这条船上来。她惊慌得真有些蠢,此时她是绝对安全的。

瑟若又拿起了铅笔。在暗处,船板一而再、再而三响个不停,轻巧的脚步,使整艘小船都震动了。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拉吉停止打呼,抬起了头,牠的眼睛明亮机警,头微微歪向一边。

有人在船上走动。不,不止在船上,而是在这艘船里面——

门窗都锁好拴上,又有人在岸上看守,难道这还没用?原来船中已有人潜伏了,这人早就来了,等在黑暗中,就在那道诡谲的、眨着眼的珠帘后面。

瑟若僵直的坐着,一动也不敢动。惧怕使她的身体紧绷着,一颗心就像掉在陷阱中的动物般的惊慌。

查礼曾说她是安全的——她有枪,离船二十码远的岸上还有人看守。此时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大叫了。枪在卧室的枕头下,要去卧室,还得走过珠帘后的黑暗处,此时她却连动一下或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张开了嘴想叫,可是喉咙却干涩得叫不出来,好像她被困在一场噩梦中,眼睛却是睁着的。

她听到拉吉在身后跳下了沙发,地板响了一声,牠站在她身边,轻轻抓着她,又望了望闪亮珠帘后的黑暗处。船身又轻轻震动了,好像有人悄然走过餐室,她几乎可以听到那人的呼吸声。在寂静中,那声音怎么会变得这么大声?重重的捶击着她的心。

珠帘后的暗处,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一双眼睛在看她,一隻手已经伸向帘子的一边——一隻可怕的手……

瑟若想喊叫,可是太恐惧了,喉咙竟发不出声音。当帘子快拉开时,身边的拉吉却在摇着尾巴。

原来是雨果正站在珠帘旁俯视着她。

“雨果!啊!雨果!——上帝!我真被你吓坏了,雨果,你真坏透了——我快吓死了!我以为你把拉吉送来就回去了。——噢!雨果!”

瑟若一下子崩溃了,全身虚脱无力。她喘着、哭泣着、上气不接下气、歇斯底里、全身鬆懈。用手背拭了拭迸出的泪水,又对着雨果大笑。

可是,总好像有什么不大对劲,有什么地方离了谱。

为什么雨果不笑?为什么他一句话也不说?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这么——

瑟若刚刚放鬆的心,这会儿又像被一隻冷冷的手紧紧捏住——非常慢,非常慢——愈抓愈紧,她挣扎着站起来凝视着雨果,手紧握着雕刻的椅背。屋子里有一股奇异的味道——很模糊。窗子若是打开的,她可能不会注意。这味道唤起了她可怕的回忆……

雨果说:“瑟若,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变成一个陌生人的声音,语气虽然柔和,可是没有任何感情——低得几乎像耳语。

瑟若说:“雨果!别这样看着我嘛!怎么啦?”她的声音也走了调。

雨果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他再次问:“瑟若,你在做什么?你记下什么了,是吗?”

瑟若没有回答,只是麻木的望着他,目光中混合着好奇。

雨果说:“我看到你了,我一直在餐具室看着你。你记下来了,是吗?我没想到就在这儿,你是怎么发现的?”

瑟若的脑海中,一时涨满了各种荒谬的臆测。太难以置信了,不可能的,可是那些幻想却在脑海中翻腾、追逐、犯滥。在她还没弄清楚那些尚未凝成具体意义的字句之前,那些幻想又消逝了。

雨果弯下身,拾起那本子,瑟若闭上眼睛,又睁了开来。

雨果——雨果的手拿着那本本子,鲜红色的手:亮眼、光滑、恐怖……为什么他要戴手套!橡皮手套……红色的橡皮手套,一直套到手腕。左手破了一块三角形的洞,露出下面被太阳晒红的肌肤……

他左手正握着那本本子,右手握着什么?看起来像,也并不大像一把枪。雨果又问了一遍,瑟若完全没听进去,她一直盯着那双光滑的红手套,一直想忆起某件事……

红色……像血一样的红色……光滑……是了,林间小屋……暗沉沉有霉味的门厅。就是那儿!椅子上,黏着湿湿的血,小小三角形。原来那不是血,只是一块红色的橡皮——

雨果仍在说:“瑟若,我很抱歉,不得不如此,你知道得太多了。你实在不应该插手管这档事。为什么你偏不肯离开呢?”他的声音又变得十分荒唐,像受尽压抑,积了满腹牢骚,活似个被宠坏的孩子。

瑟若强迫自己不再看那双猩红色的手,抬眼看着雨果的脸。她的声音僵硬细小。

“这么说,在林间小屋等着珍纳的就是你?!哦,不,我不相信,太不可思议了——你不可能的,雨果!”

“是我!”雨果说道,仍是那奇怪、发牢骚的声音。“你从不认为我会喜欢做那种事,对吗?珍纳太精太聪明了。她就像机器中的沙砾,我不得不除掉她。”

他是疯了,瑟若狂乱的想道,他是全然疯了!他一定疯了!

“雨果,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突然间,雨果大笑了起来。等他再度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他往前走,踏入那间拥塞的客厅,当珠帘在他身后发出撞击响声时,他往后瞥了一眼,皱着眉说:“我应把这该死的帘子扯下来。否则你那位亲爱的查礼也会像你一样,猜出了这珠帘的玄机。我在这条船上到处找过,可是完全没想到就在眼前。想不到给你这鬼灵精发现了。瑟若,我一直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瑟若急着说:“雨果——雨果,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我想你真是快疯了!”

雨果跨骑着椅子,面对着瑟若,他的手放在椅背上,下巴靠着袖子,右手一直对着瑟若。他的目光很怪,看了看右手拿的东西。他的右手非常稳定,突然瑟若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甚过第一次听到珠帘后有脚步声的害怕。恐惧和好奇,反而使她稳住了自己。

她望着雨果,好像生平第一次看到他。

她认识他,是个爽朗、好说话、容易相处的雨果,原来,那个雨果只是一个浮面,一个烟幕,并不是真正的雨果。真正的雨果,是在那张假面后面的。现在望着他,瑟若真想不通,那双冷硬、决绝的眼睛,以前怎么会表现得那么快活。以前也没注意到,那个又小又紧的嘴,是那么残忍。她真有些昏眩,或许,过去的雨果,总是笑口常开——或是说个不停。他的嘴总是张着,眼睛总是眯着。人们听他的笑话,哈哈大笑,只注意他说的话,完全没有真正仔细去看他……

她绝望了,不禁问道: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为了党。”雨果说。

“什么党?我不懂——你是英国人——难道……”

“事实上,”雨果说:“我是半个爱尔兰人……”

“老天!”瑟若打断他的话。“你是反革命分子?”

雨果仰头大笑;可是,瑟若再也不会被他的笑声欺骗了。他爽朗的笑声,一向迷人而有亲和力,使人不易设防。那伪装只是一层皮,再也影响不了瑟若了。

“我原谅你这话,”雨果说:“不过,也别晓以我什么爱国思想,否则你只有浪费唇舌。瑟若,我认为自己在很久以前就死了。你还年轻,相信你不会有这种感觉的。不,我相信你一定没有。你知道吗?有上百万的人,生活在悲惨、疾苦、贫穷之中。可是,那些自认为是‘贵族’的人,却衣紫肥食,浪费民脂民膏,从不知道用自己的双手工作。

“现在战争结束了,这批受尽迫害的下层阶级的人,也要争取他们应得的权利,拼命往上爬升,现在,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他们。”

“你的意思是,你也是这群人中的一个?”瑟若惊得喘气。“是红色共产党?”

“如果你要这么说,只好随你,我们并不常这么说。”

“可是,你是个现役军人……你不能……难道你的国家对你没有任何意义?——不,不可能,可是珍纳——玛莎太太——还有……还有……阿汉笃——噢,天啊!都是你干的?你到底杀了多少?你怎么可能……”

“别傻了,瑟若。”雨果变得很粗暴。“他们是另一边的人,何况他们也知道这种游戏很危险,大家都是一群赌徒。如果他们识破我,马上就会开枪毙了我,没有片刻犹豫。你那位亲爱的查礼,只要他有一半的机会,就会毫不迟疑开枪,又快又淮。换了我,也是一样。查礼是个聪明的家伙,他真是我的剋星……”

瑟若不敢确定的问:“那么,法姬知道吗?”

雨果的表情变了,皱起眉头,声音也变得嘶哑刺耳。

“不!她不知情!法姬和这事全然无关。她知道我同情共产党,因而她坚持……说服我放弃英国情报局的工作——因为她害怕我会有‘偏见’。她完全没有料到,我骑虎难下,一切都太迟了。站在她的观点,认为我在情报局工作一定会出事。法姬一直以为我退出了,完全不知道我仍在干。”

瑟若说:“那么,你是怎么杀了珍纳?你不是也和她一起去奇隆马格……不,你不在场,所以珍纳才会去,免得成了十三个人。对了,你扭了筋,所以没去。”

“不,我没受伤,只是不想去奇隆马格。因为我打算去林间小屋,在那里,能逮到谁都好。我想,是查礼吧?喔,是的。我知道这些并不难,这也因我在英国情报局工作,才有这许多方便。当然,我知道属下是什么人,有什么计画,知道他们要使什么诈,用什么暗号。譬如说,有时会选派一些饱学的情报员,他们的印度僕人,可能听得懂英语,也可能会被对方收买,因此在谈论最机密的事时,就用拉丁文讨论,相信那些好奇的耳朵,一个字也听不懂。那些表面老实的印度人,可能都是对方埋伏下的眼线——

“我决定要快点诱到珍纳,因为天气马上变坏了,她就无法看到那盏红灯。当时若不下手,就再也没机会下手了。幸运的是,她一点也没起疑,马上来了。点亮了那盏灯后,就只有等待,守株待兔了。唯一的例外,就是我们这儿有个叫莫罕的白痴,显然没意识到珍纳带了枪,结果被她击中毙命。”

“谁——谁是莫罕?”瑟若问道,全身颤抖。

“莫罕是我们安排在旅馆假装侍者的男孩之一,他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馀。我只好把他安排成失踪,别人不会找到尸体的。当然,那些子弹孔会启人疑窦的。”

瑟若说:“你是怎么把珍纳弄死的?为什么他们……”她声音都没了,再也讲不下去。

“为什么他们都找不出疑点?是不是?瞧瞧这个小东西!”他扬了扬手上拿的武器,瑟若一直很好奇。“瓦斯。这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想出来,最有意思的发明。不但能使人昏迷、麻醉,而且立刻致死。什么时候希望置对方于死1地,只要一按扳机就行了。不但不留痕迹,而且也没有一点声音。只要击中对方头部就行了,十分简单。敲对方的头,那留下的痕迹,看来就像不慎跌倒造成的,或是索性再给他一刀……

“虽然有一些极为干练的手下,不过,一切计画都源于此……”他拍了拍前额,突然仰头大笑,笑声如雷。“老天,我经常在私下大笑。外交界和政界,多的是虚有其表的家伙,有权有势,趾高气扬,仗着有好的出身,一路平步青云。他们从来不知道,一直令他们头痛的人就是我!还有我手里握的祕密武器,使他们的人死得不明不白。”有一阵子,雨果那双蓝眼睛,狂热得发亮,他压低了声音说:“可是没一个人知道。我比那票人聪明多了。没人知道。只当我是老好人雨果——一头呆傻的驴。”

瑟若儘量想使自己的声音镇定平和,脸上也不要显出慌张的神色。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呢?”她问。

雨果看了她一阵子,好像他已忘了她还在这间房间里。他不耐烦的说:“别傻了,瑟若,你实在知道得太多了,太多了!抱歉,我现在就要……”

“可是……可是……”瑟若嘴里发干,想说的话要费好大劲才说得出来。“雨果,你不能杀了我,你不能。如果……如果我答应你……”

“你索性说出来吧,这件工作我已快到完成的阶段,赌注太大,不得不结束了你,只要放出瓦斯,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我不知道最后那些人会说你是怎么死的,本地那些军医可能会断定你因跌倒,造成某种无法理解的神祕原因致死。我想你可能是偶尔发现珠帘的祕密,对了,这真是个绝妙的法子。瑟若,你一叫我就马上杀死你,这武器快得像闪电一样。”

慌乱成一团的瑟若,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平和稳定。

“雨果,在这个时候,你杀了我也逃不出去。这艘船附近有许多人在看守,他们会看到你的。”

“你是说外面那些家伙?”雨果大笑。“钉着这艘船的只有一个家伙,其馀的几个注意着各个方向进出的人。”

“那么,你都知道?”瑟若抓紧了椅背。

“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傻子。那边那个家伙看着我走上这艘船。我知道他一直钉着我,我故意大声谈笑。我有什么好担心?他看着你临走前把拉吉交给我。他的老板——查礼也不表示反对,可不是?在你回来不久前,我把狗抱了回来,又把客厅中的灯捻亮——这么做绝不会令人起疑的。有哪些犯人在做案时会把灯全打开。那人站得远,他绝不会发现,你和查礼上船时并没和我打招呼。

“希望你注意到了,我可曾把声音压低?这十几分钟里,外面那个看门狗,他一定听到我大声谈话和盈耳的笑声。他会想,白人小姐和那位白人先生,一定是很愉快在閒谈着,他们原本就是熟朋友,也没什么值得警戒的声音,狗也没吠。当我出去时,也会快活的聊上几句,假意向你说‘晚安’,看守的人也不会起疑。然后再把那看守的人也做掉,简单俐落。做这事很无聊,可是也不得不做。”

“你不能!”瑟若惊叫:“你不能,他带了枪……”

“这有什么难?他潜伏在灌木丛中,我走过去,告诉他你有事找他,他知道我是你和查礼的熟朋友,所以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只要靠近他,在范围之内,他会闻到一阵气味。我不想再安排一个心脏衰竭的意外死亡,索性就让他淹死——到早上,才会被发现。届时,老好人柯雨果绝不会有事,他会表现得非常悲恸,可不是?”

“是的,”瑟若慢慢说:“这我明白。”

她突然间明白了过来。雨果并没有疯:他比发疯更糟,他是专注的,像染了色的羊毛,绝对不能更改颜色了。他狂热的信奉着自己的教条,刚才说的话,一点都不假。他杀了她,绝不会有一丝良心不安;就像他杀了珍纳、玛莎太太和阿汉笃一样——此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他认为自己是很公正的,因为那是他的个性。不管他说的话是如何残忍、可耻,可是都是真的——没有人曾怀疑过他,甚至连查礼也没有。

一定得想个法子,这种事不能发生在她头上——瑟若想道。

灯!或许她该纵身一跃,把灯打个粉碎。黑暗中,她或许有较大的机会,雨果虽有武器,但也就不完全佔尽上风。如果不在距离之内,他喷瓦斯也没用,自身反而要遭到很大的危险,致死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开关在远处门旁,瑟若根本搆不着。可是房间内唯一亮着的电灯泡离她还近些,但她也没有把握能一举击碎。看来,她身处劣势的情况,一点也没法子改善。

雨果随着她视线移动,完全猜出她在想什么,不禁笑了起来。

“办不到的,瑟若。好了,我可要动手了,有什么遗言?”

就在这时,瑟若听到远处有非常隐微的声音,刚才太惊慌了,竟然没有听到。

田埂那边传来脚步的声音,不知是谁,一脚踏到那块马口铁上。

在雨果身后的拉吉也听到了,牠的鼻子从前脚间抬了起来,抬眼看着窗子。

“拉吉……”瑟若绝望的叫着。

拉吉又柔顺的把头放回两脚间。雨果说:“我会照顾牠,别担心!”

我一定要继续谈,瑟若想,让他谈话。这是个机会。……

雨果坐直,伸出他的右手,他的眼睛圆睁,变成四白眼,眼珠外面露出一圈眼白。两个冷硬的眼珠,就像湿湿的小石子;还有那小而残忍的嘴。他以前开玩笑,形容自己像亨利八世。当时只觉得好玩,可是这会儿再也不觉得好玩了。怎么所有的人都瞎了眼,没看出他根本就像好开玩笑的亨利八世那么残忍呢?

瑟若问口说道:“雨果,你听着——如果我告诉你——所有我知道的事……”她的声音紧张得喘着气,雨果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可是他的右手仍然一动也不动。瑟若意识到他在听,于是大声的说:

“雨果,听着——我要告诉你所有的事情,每一件你想听的事情——只要你想知道——我……”拉吉再次抬起鼻子吠叫,雨果随即转过头。

接下来的事,瑟若已经记不清是怎么发生的,是恐怖、惊慌、嘈杂搅混成一片。

她只记得雨果的眼睛终于从她身上移开。情急之下,她用力抓起一把椅子,挪到雨果下巴前面,他踉跄往后倒去。

接下去就是拉吉吠叫声,查礼在叫着她的名字,还有其他人在叫嚷,在她脑海里,已经混乱成一片。最后听到打碎玻璃的声音,然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瑟若清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女巫号”船头的甲板上,查礼用冷水浇着她的头。客厅挤满了人,那儿仍有一股令人作呕的甜味——现在她终于知道那是什么气味。

瑟若望着查礼说道:

“雨果?”

“我知道,”查礼说:“他死了。”

“死了?”瑟若一惊,不由得坐了起来,惊慌的双手紧紧抓住船首的木头。“是你——是你……”

“不,”查礼很快说道:“是他自杀死的。他知道这游戏结束了,所以那残酷的武器,也只好转对他自己了。”

瑟若睁大了眼睛,回望亮着灯的客厅,每一扇门、每一扇窗全打开了,窗帘也拉开了。夜晚的空气驱散了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屋里有三名印度人和葛瑞吉。三名印度人中,有两名穿着喀什米尔的服装,还有一名是米尔罕。葛瑞吉正跪在地板上雨果身旁,从他的手上,褪下橡皮手套。

查礼站了起来,走回客厅去,瑟若也站起身来,跟着他走进去,她瞪着雨果的尸体,简直不敢相信……

雨果仰卧着,眼睛闭着,原本残忍的小嘴挂着微笑,那茫然的微笑,又使他看来可亲。米尔罕从他的口袋中,掏出香淤盒、纸张、火柴盒,还有些零星不引人兴趣的小东西,然后又把现钞放了回去。

葛瑞吉站起身子,把雨果那双手套递给查礼。查礼把手套和雨果用过的武器包在一起。然后从他身边桌旁拿起一个雕刻的木盒,把木盒的东西全拿出来,再把刚才那一包东西放了进去。米尔罕用本地话和两个喀什米尔人说了几句,把木盒交给其中一个,于是两人就走了出去。踏板上传来脚步声,然后就没声音了。

米尔罕站起身子,递给瑟若一根香淤。她摇摇头,他就自个儿点了淤。查礼走出房间——很快的端了一小杯白兰地,递给瑟若,什么也没说。

她扮了个鬼脸,一口喝下。查礼温和的问道:“你可以告诉我们事情发生的经过吗?”

瑟若麻木的点了点头。酒力在她体内发作时,她重新振作起来,告诉他自他离去后发生的事情。当她引述雨果所说的话的时候,简直认不出那单调的声音,竟然是她自己的。

提到珠帘的时候,米尔罕迅速从窗边走到珠帘旁。她一面说,他也一面用手拨弄着珠子,可是没有一个人打断她的话。

当她说完后,陷入一片沉默。葛瑞吉低头看了看雨果的尸体。

“你淮备对医生照实说吗?”

“是的。”查礼回答。

“你也会对他解释事情发生的经过?”

“当然。”

米尔罕摇着珠串,听着珠子喀哩喀啦互击的声音,不由得问道:

“最好如此。可是雨果说法姬并不知情,可是真的?”

“我想是的。”查礼说。

瑟若无助的看着每一个人。

“我不懂。”她很虚弱的说。

查礼转身,走向敞开的门口,看着夜晚柯家的船屋,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

“待会和法姬谈谈。”他说。

瑟若屏住呼吸,几乎有点儿喘气。开才她简直忘了法姬,突然间她的眼中涌满了泪水。

“我告诉你了,雨果说她完全不知情的。”

“我相信。”查礼很快的接口。“不知她能不能接受实情。”

“你这会儿不要去和她谈谈吗?”

“不,”查礼又从门口踱了回来。“我想,官方报告还是这么说比较好——舞会后,米尔罕、葛瑞吉和我护送你回来,发现雨果正好抱着拉吉到你的船上,我们又坐在一起喝酒,雨果突然心脏病发作,我们大家都束手无策,四个人都可以作证。看来还是不用对医官实说,医官一定会认为雨果是心脏衰竭而死。我现在最好是去找个医官来。”

“用我的车吧!”米尔罕说:“就停在路边。”

“谢了,我会的。”

葛瑞吉说:“那法姬呢?你不去——看来我们总该有个人去通知她。”

“不!”查礼断然说:“我们先找军医来。”

“或许她会急着四处找他?”

“想来不会。我猜雨果每回晚上外出做案,都在法姬食物中下了安眠药。他太聪明了,非常会抓住机会。瑟若,还有点时间,你可以好好睡一下。”

“睡不着的。”瑟若说:“我真的睡不着。而且……而且……我最好待在这儿,军医会来,说不定法姬也会来。如果我迳自去睡了,反而不好。”

“她这么做是对的,”葛瑞吉说道:“我们该先找医生来,愈早把这里的事了结掉愈好。”

“至于我,”米尔罕说:“就把珠帘的密码写完吧!”他弯下身,拾起那本本子。

瑟若听到查礼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夜又恢复了寂静。

寂静中,只有米尔罕纸笔沙沙的杂声,那声音微小又单调,他不停记录着点和线。

葛瑞吉靠在打开的窗边,望着外面的夜空。此时第一道曙光,已划破了夜晚的黑暗,天色渐渐亮了。地板上躺着雨果,嘴角还挂着微笑。

瑟若的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沾湿了两颊。可是她实在是太累了,甚至连用手拭泪的力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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