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罗马的上空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一辆出租车在圣佩德罗广场突然停了下来。这时,正好是上午十点钟。
车里那个男人匆匆付了车费,还不等司机找零,就往胳膊下夹了份报纸急忙跳下车,急急忙忙地向大教堂门口走去。教堂大门口那边,正在例行常规检查,检查参观的游客衣着是否得体,因为这里可不允许人们穿着短裤、迷你裙、露脐装或者那种长短不一的裤子。
走进教堂后,这个男人连高悬堂上的那幅米盖尔·安赫尔的名画《怜悯》都没多看一眼,尽管这幅作品是仅存的能让梵蒂冈的罗马教廷都为之震撼,且视为圣物的珍品之一。他停顿了几秒,对自己前进的方向稍事犹豫,然后就径直朝忏悔室走了过去。这段时间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神父接受信徒们忏悔的时间,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都用各自的方言忏悔着自己的罪过。
他靠在忏悔室旁边的立柱上,不耐烦的等着另外一个男人结束忏悔。那个男人刚一起身,他就连忙走了过去。这间忏悔室门前的指示牌清楚的写着,里面的这位神父接受用意大利语的忏悔的人。
看到这个穿着一身精致套装的干瘦男人,神父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这个人满头银丝,头发整齐而伏贴的梳向脑后,但是他那不耐烦的神情和姿态却又像是一个习惯于向人发号施令的人。
“我最纯洁的圣母玛利亚!”
“没有罪孽就受孕的圣母啊!”
“神父,我坦白,我准备要杀一个人。愿上帝宽恕我!”
话音刚落,男人就起身站起来,很快就消失在了大教堂川流不息的游客潮中,只留下目瞪口呆的神父眼巴巴的注视着他的背影。忏悔室旁边的地板上好像还有一张似乎是他扔掉的报纸,被揉作一团。神父愣了好几分钟才回过神来。此时另外一个信徒此时已经跪在忏悔室里,不耐烦的等待着忏悔了,他问道:
“神父,神父……您还好吧?”
“是的,嗯……不,不……对不起……”
神父从忏悔室里走了出来,捡起那张皱巴巴的报纸,迅速的扫了一眼翻开那一页的内容:罗斯特洛波维奇在米兰的音乐会;一部描写恐龙的电影获得了极好的票房成绩;罗马考古学会欢迎诸多著名教授和考古学家的参与,他们是:科洛内、米勒、施密特、阿沙迦、博罗诺思基、坦内博格……最后的这个名字还特别用红笔画了一个圈。
神父折好报纸,满眼疑惑的离开了。他什么都没有说,好像完全忘了祈祷室里还跪着个等他作祈祷的人。
“巴雷达小姐在吗?”
“您是哪位?”
“我是希皮亚尼教授。”
“稍等,教授。”
这个并不年轻的教授用手捂住额头,就像一个罹患幽闭恐怖症的病人受到了某种打击时的表情。他大口的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同时,他环视着办公室四周那些已经陪伴了自己四十多年的东西。办公室弥漫着一股皮革的味道,还有那个老烟斗里持续散发的烟草味道。桌上的相框里摆着两张照片,一张是父母的,另一张里面是他的三个孩子,而孙子们的照片则被他摆在壁炉的隔板上。房间最里面摆着一张沙发和两把扶手椅,旁边放着一盏落地灯。灯罩外观呈花苞型,晶莹剔透的。四壁摆满了一排排的桃心木书架,摆着不计其数的图书。地上铺着高贵的波斯地毯……这就是他在家里的办公室。此刻,他实在是很难让自己冷静下来。
“卡罗!”
“梅塞德斯,我们总算找到他了!”
“卡罗,你说什么?……”
女人的语气一下子紧张起来,既渴望又恐惧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解释。
“现在随便在网上搜索任何意大利的杂志网站,搜索任何报纸,文化版面上都能找到他的名字。”
“你肯定吗?”
“嗯,梅塞德斯,我非常肯定。”
“为什么会是在文化版上呢?”
“你忘了他在集中营里说的那些话了?”
“我当然记得,是的……那么他……我们是该行动了。告诉我,你该不会是想推迟行动吧。”
“不,绝对不是那个意思。你不可能这样做的,他们也一样。我马上就给他们打电话,我们几个人需要马上碰个面。”
“你们愿意来巴塞罗那吗?我这里有地方,招待所有人都没有问题……”
“在哪其实都无所谓。我再给你打电话吧,现在要马上联系汉斯和布鲁诺了。”
“卡罗,真的是他吗?你是不是很肯定啊?我们必须弄清楚了。这次一定要好好盯住他,不能再弄丢了,不管付出多么大的代价,也要保证行动的稳妥。你如果需要的话,我马上给你转笔钱到账上,我们需要雇佣最能干的人来完成这件事,不能有任何差错……”
“我已经安排好了,这次我们保证不会失手,你放心吧。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
“卡罗,我马上去机场,我会搭乘飞往罗马的第一班飞机,我在这里一分钟也呆不住了……”
“梅塞德斯,先别行动,等我给你电话,我们不允许有一点失误。他跑不掉的,相信我!”
教授放下电话,感到内心和电话那头的女人一样焦虑。他非常了解她,过不了两个小时,她肯定又会从伏米西诺给他打电话的。梅塞德斯一向如此,她可不会在那安安静静的等消息,特别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就更无法心平气和了。
他拨通了一个波恩的长途,烦躁不安地等着有人接听。
“你好,找谁?”
“请接豪瑟教授。”
“您哪位?”
“卡罗·希皮亚尼。”
“啊,我是贝塔!您还好吗?”
“哦,亲爱的贝塔,听到你的声音我太高兴了!你的丈夫和孩子们都还好吧?”
“非常好,谢谢,我多希望能再看到您啊!三年前我们一起在您托斯卡那的家里渡过的那个假期真叫人难忘啊,我们一直都没来得及好好感谢您呢。鲁道夫那时可算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而您却还请我们过去玩,而且还……”
“好了,好了,不用谢啦。我现在也特别想见你们,我随时都欢迎你们过来玩。贝塔,你父亲在吗?”
贝塔突然感到父亲老朋友的声音里有种无形的紧迫感,于是叙旧的话题突然中断,不禁让人心生担忧。
“在,我马上去叫他。您还好吧,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亲爱的,没事。我只是有点事情要跟你父亲谈。”
“好吧,稍等。以后再见咯,卡罗!”
“再见,宝贝!”
不过短短几秒钟,豪瑟教授那坚定有力的声音就从听筒里传了过来。
“卡罗……”
“汉斯,他还活着!”
两个人突然都陷入了沉默,相互都能够听到对方紧张而深沉的呼吸声。
“他在哪里?”
“就在这,在罗马。我在看报纸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他的消息。我知道,你是不喜欢上网的人是现在只要在网上搜索任何一家意大利的报纸,在文化版页面上,都能找到他的名字。我找了个职业侦探所,他们负责二十四小时专门监视他的行动,并且随时向我们报告他的行踪,如果他离开罗马,他们也会跟踪他去任何地方。我们大家需要见面开个会。我已经通知了梅塞德斯,然后我会马上会给布鲁诺打电话。”
“我马上去罗马。”
“我不知道我们在这里见面是不是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吗?他在那里,我们必须行动了。我们一起行动!”
“没错,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我们的这次行动。”
“我们亲自参与行动吗?”
“如果我们找不到别人去做,当然就得我们自己亲自动手了。对此,我自己已经反复思考了一生的时间了,一直都在考虑如何动手,幻想着那种感受会……我的头脑非常清醒。”
“对于这一点,我的好兄弟,到一切结束的时候我们就会知道了。愿上帝宽恕我们,或者至少能够理解我们。”
“稍等,有人在打我的手机……是布鲁诺。好吧,你挂电话吧,我一会儿再打给你。”
“卡罗!”
“布鲁诺,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梅塞德斯已经给我打电话了……那是真的吗?”
“是的。”
“那我马上从维也纳出发,去罗马。我们在哪里见面?”
“布鲁诺,还要等等……”
“不,我可等不及了。我已经等待了六十多年了,如果他真的已经出现了,那我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多等。我要参加,卡罗,我一定要参加这次行动。”
“我们会一起行动的。好吧,你来罗马吧。我马上给梅塞德斯和汉斯打电话。”
“梅塞德斯已经去机场了,我的飞机在一个小时之后从维也纳起飞,通知汉斯吧。”
“那我在家等你们。”
中午时分。他觉得时间尚早,于是先去了趟诊所,要秘书把最近这些天的预约统统取消。他的大部分病人已经交由长子安东尼奥来治疗,只有一小部分老朋友坚持,要医生本人来作最后的诊断。他对此倒也没有什么怨言,因为这样可以让他的思维始终保持活跃的状态,而且还逼迫自己不断的充电,不断钻研这个神秘的人体世界。当然,只有他自己内心最清楚,真正让他保持旺盛精力的,是心中那个郁结若干年的复仇大计。他发誓,除非把这个心愿作个了结,否则自己就不能提前死掉。这天清晨,他在梵蒂冈大教堂作忏悔的同时,也非常感谢上帝让他安稳的活到了能实现梦想的这一天。
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不,这倒不是心肌梗塞的前兆,而是因过度焦虑引起的。他感到焦虑和狂躁,是因为他从来都不相信上帝,所以即使是在他祷告或者怒斥某人的时候,上帝也许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诉说吧。想起了上帝,他的情绪又愈发的狂躁不安了起来。这些跟上帝还有什么关系呢?上帝从来就没有关怀过自己,从来没有;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在自己天真的认为只要有信仰就可以得到救赎,可以脱离恐惧的时候,上帝却抛弃了自己。自己原来是多么愚蠢的啊!而在这一刻,自己竟然还在想念着上帝!大概是因为自己已经七十五岁高龄了吧,一个人到了这个岁数,便明白自己离死亡比生存更近。而且,在灵魂的最深处,也认可了此时即将要迈向永恒的不归路,恐惧和害怕的感觉已经消失殆尽。
这次付了出租车费,他耐心地等司机找完零钱之后才下车。他的诊所,位于帕里奥里区,这是罗马最安静和高贵的地区。诊所是一幢四层的大楼,一共有二十几个专家和十个全科大夫在这里坐诊。这一切都是他的成就,是他坚强意志和不断努力的结果。他的父亲一直以他为荣,还有他的母亲……想到此,他的双眼潮湿了:母亲曾紧紧的拥抱他,嘴里喃喃的说,只要他想做,就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事情,坚强的意志可以成就一切……
“早上好,医生。”
诊所门卫的声音把他迅速拉回现实之中。他步伐稳健,径直走向他在一楼的办公室。沿途他问候着所有碰到的医生,并且和那些认出他来的病人们握手寒暄。当看到她的时候,他的脸上立刻浮现出难得的微笑。走廊的尽头浮现出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的倩影,那就是他的女儿娜拉,她正耐心的听一位瑟瑟发抖的女人讲述着自己悲痛经历。这个女人手里还紧紧拽着身旁的孩子。他自顾自地向女儿做了一个亲热的手势,以示告别。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女儿并没有注意到父亲的动作,而父亲也并没有刻意让女儿注意到自己,他不想影响她的工作和诊断。女儿的工作估计还要持续一会儿才会结束。
他走到办公室的前厅。他的秘书玛丽亚立刻抬头,将眼睛从电脑上挪开。
“医生,您今天来得也太晚了吧!有一大堆电话找您,贝希尼先生马上就要到了。他们刚刚为他做完了所有的检查,也告诉他说他健康的不得了,简直就跟铁人一样,可他还是执意要您再给他最后看看……”
“玛丽亚,那就见见贝希尼先生吧。他来的时候通知我,但是之后的其他预约统统取消,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未来的一些日子我都不会出诊。一些老朋友从外地过来看我,我要陪陪他们……”
“好吧,医生,那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恢复您的预约呢?”
“我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时候会告诉你的。也许过一个星期,或许是两个星期……我的儿子在吗?”
“在,您女儿也在。”
“这个我知道,我看见她了。玛丽亚,我正在等一个调查所所长的电话,如果接到的话,马上给我转进来,贝希尼先生在这也不要紧,明白了吗?”
“明白,医生,我会按照您的要求去做的。您要见见您的儿子吗?”
“不用了,让他忙去吧,他这个时候应该在外科手术室里呢。晚些时候,我再叫他吧。”
办公室里面的报纸整整齐齐的摞在办公桌上。他抄起一张,在最后的几页上查找着什么。报纸上面的标题赫然写着:《罗马-世界考古学家的首都》。有新闻报道了一个关于人类起源的大会,该会是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资助的。参会者名单里,赫然出现了那个他们已经花费半个世纪找寻的名字。
怎么会如此突然的就出现在了这里,在罗马?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住在哪里?难道所有人失意了吗?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出席一个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资助的世界性大会呢?
他的老患者森德罗·贝希尼来了,他努力认真倾听这个老朋友所说的那些小病小痛。他肯定的告诉贝希尼,他的身体棒极了,健康状况非常好,根本无需担忧。这也是生平第一次不得以流露出自己很忙的样子,温和地请这个老朋友赶紧离开,还借口说自己后面还有其他的病人,他们都在不耐烦地等待。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他的神经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他觉得这个电话是从调查所打来的。
所长言简意赅地向他讲述了他们第一时间的调查结果。他们安插了六个最好的人手参加了这个大会。
但是他们传达给他的信息却让卡罗感到吃惊。那么其中肯定有点误会,除非……
对了!他们一直在寻找的这个人比他们的年龄都大,所以他肯定会有儿子,孙子……
失望和狂怒如当头一棒,让他头晕目眩,让他顿生被人戏耍的屈辱感觉。本来他还以为那个老畜生又重出江湖了,但是现在看来,他们所找到的人并不是他本人。不过,他内心还是隐隐觉得,他们已经在接近最终的目标了:第一次,他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其实这么接近!所以,他请求所长不要放弃监视,不论这个人去什么地方,不管付出多少代价,都要跟踪到底。
“爸爸……”
安东尼奥毫无先兆的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努力恢复出平时的庄严模样,因为他感到儿子看出了他的心事,儿子的表情里透露出由衷的担心。
“一切都还顺利吧,儿子?”
“挺好的,和往常一样。你在想什么呢?连我进来,你都没有察觉到。”
“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没有养成好习惯,进来也不敲门。”
“得了,爸爸,你别老是把话题往我身上推!”
“我怎么转移问题了?”
“天知道你在担心的什么……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今天肯定发生了一些你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大概是感觉错误了。一切都很好。啊,对了!我可能会有一段时间都不来诊所了。其实没有必要,但是我觉得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
“什么叫没有必要?天哪,你今天是怎么了?能够知道你为什么不来的原因吗?你要去什么地方?”
“梅塞德斯要过来,还有汉斯和布鲁诺。”
安图尼奥的表情突然扭曲了起来,他知道这些朋友对父亲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们总让人有种非常不安的感觉。看起来,他们似乎都是些老头了,也没什么攻击性,可事实上他们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简单。而且安东尼奥本人对他们,似乎都怀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感。
“你该不是想要娶梅塞德斯吧!”他调侃道。
“别胡说八道!”
“怎么了,妈妈去世都已经十五年了,而且你和梅塞德斯看来倒很投缘,她不也是单身嘛。”
“够了,安东尼奥,够了!我要走了,孩子……”
“见到娜拉了吗?”
“走之前我会跟她道别的。”
尽管已是六十五岁的高龄,梅塞德斯还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美丽气度。她身段高挑窈窕,皮肤黝黑,举止优雅,行事果断,对男人好像永远有一种天然的威摄力。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一直都没结婚。她一直对自己说,永远都无法找到一个符合她要求的男人。
她是建筑公司的老板,她一生都在辛勤的工作,从不抱怨,所以也不断的在累积属于她自己的巨额财富。她的员工们都认为她是一个非常严厉、但是公允的老板。她从未让自己的任何员工陷入生活的窘境。她付给他们应得的薪水,给所有的人都上保险,操心所有人的福利。说她是个严厉的老板,是因为从没有谁看到她笑过,哪怕是微笑。但是,也从没有谁指责她独断,因为她从不说过分的话。可是毫无疑问,她身上还是有些独特的东西震慑着所有的人。
她穿了一套浅咖啡色的夹克套装,唯一的珠宝就是耳朵上的那对珍珠耳环。梅塞德斯·巴雷达快步穿过罗马的伏米西诺机场的安检通道。广播里响起飞机到港通知,而同时从维也纳飞来的这趟航班也正是布鲁诺所搭乘的飞机。汉斯已经于一个小时之前就抵达机场等她了,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起去卡罗家了。
梅塞德斯和布鲁诺热情的拥抱了一番,他们已经有一年多没看到对方了,尽管时常还是会打电话,或者写邮件什么的。
“你的孩子们呢?”梅塞德斯问道。
“萨拉都当祖母了,我的孙女艾莲娜都有自己孩子咯。”
“那就是说,你都成了曾祖父咯。呵呵,你这个老祖父应该还算称职吧。你的儿子大卫呢?”
“跟你一样,顽固的老单身。”
“老伴呢?”
“唉,我只有把德波拉丢在一边,让她抱怨去吧。这五十几年来,我们一直为这事吵个不休。她总希望我能忘掉一切,她怎么都无法理解我的心情:我不可能、也不会忘记那一切。但是,她不希望往事重演,你知道的,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是她的确很害怕。”
梅塞德斯点点头。她不能责怪德波拉的恐惧,对她阻止自己丈夫的行动也没什么好非议的。她也能够理解这个妻子的想法。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和蔼可亲,言语不多,总是乐于助人。但是尽管如此,德波拉对梅塞德斯的态度却没有因此特别改善。有几次,梅塞德斯有机会到访维也纳,去布鲁诺家里看望他,德波拉虽然体面的尽了女主人的地主之谊,也像样的招待了她,可她言语神态中却无法掩饰的流露出一种恐惧。德波拉在梅塞德斯看来极具加泰罗尼亚人的特征,那是一种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独特气质。
梅塞德斯其实应该算作法国人。她父亲在西班牙内战快结束的时候,从巴塞罗那逃了出来。他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一个待人热情的好人。可是到了法国后,和其他的西班牙人一样,在纳粹入侵巴黎后,他参加入大规模的抵抗运动。就是在这场运动中,他认识了梅塞德斯的母亲,她是个邮递员。他们就相爱了,而他们的女儿梅塞德斯就是在这段最困难的时候,在条件最差的地方诞生了。
布鲁诺·穆勒先生刚满七十岁。他有着一头雪白的银丝和一双深蓝的眸子。他的腿有些瘸,所以手里拄着一把银质的拐杖。他出生在维也纳,是一个音乐家,具体的说是一个出色的钢琴家,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他们家是音乐世家,所有的人都是为音乐而生。一闭上眼睛,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母亲满脸微笑和大哥一起在钢琴上演奏四手联弹的样子。三年前,他退休了。不过直到他退休,他还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钢琴家之一。他的儿子大卫同样也继承了他的天赋,他也是全身心的投入音乐当中。他生命的重心就是小提琴,他那把精致的瓜尔内利小提琴从来就没有离过手。
半个小时之前,汉斯·豪瑟就来到了卡罗·希皮亚尼的家里。尽管已经六十七岁高龄,但是仅凭身高,豪瑟教授都还让人望而生畏。他身高超过一米九,而且可能也是因为他特别瘦削,所以个子看起来就显得更高,也愈发显得老朽。不过,说他老朽倒不尽然。
在最近的四十多年,他一直在波恩大学教授物理学,研究物质神秘的理论,和神奇的宇宙。
跟卡罗一样,他也是个鳏夫,和唯一的女儿贝塔一起相依为命。
坐在医生的办公室里,两个人对于端上来的香气四溢的咖啡丝毫兴趣索然,因为对于梅塞德斯和布鲁诺而言,他们那上锁的心门一旦被打开,所有繁琐的礼节都显得多余且浪费时间。他们聚在这里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商量出个完美的办法,干掉那个人。
“好吧,我给你们讲讲现在的状况。”卡罗开始发言:“今天早上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有一个姓坦内博格的人。为了不耽误时间,在给你们打电话之前,我给调查所打了个电话。过去,我也曾让他们帮助追踪过坦内博格的下落,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嗯,那个所长是我的固定病人。他几个小时前给我打电话说,在那个在罗马的palazzo brancaccio饭店召开了一个考古学大会,会上的确有一个姓坦内博格的人。但是估计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因为那是个叫做克拉拉·坦内博格的女人。她是伊拉克人,三十五岁左右,丈夫也是伊拉克人,而且这个男人跟萨达姆·侯赛因政权有着相当紧密的联系。克拉拉是个考古学家,在开罗和美国留过学。但是也许是由于她丈夫的影响力,因为她丈夫是个有名的考古学家,所以尽管她很年轻,但是她得到了在伊拉克可进行的已经为数不多的一些项目挖掘。她丈夫曾在法国求学,随后在美国拿到博士学位,然后在美国又定居过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们就是在那相识并结婚的,直到美国将萨达姆·侯赛因视作眼中钉之后,他们就离开了美国。这是她第一次来欧洲旅行。”
“她跟那个人有什么关系吗?”梅塞德斯问道。
“跟那个畜生坦内博格吗?”卡罗回答道:“只是一个可能的推测:她是他的女儿。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希望能够通过她找到他本人。跟你们的想法一样,我也一直坚信他没有死,除非让我们亲眼在墓碑上看到他的名字和他父母的姓氏。”
“没错,他肯定没死”梅塞德斯肯定的说道,“我知道他肯定没死。这些年来我一直强烈的感觉到这个禽兽还活着。就像卡罗所说的,这个女人没准就是他的女儿。”
“或者是他的孙女”汉斯调侃道:“他怎么说也该有九十岁了。”
“卡罗,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布鲁诺问道。
“不论她走到哪里,我们都要紧紧的跟着她。调查所甚至可以派人去伊拉克,尽管我们可能要为此支付一笔费用。但是我们大家都很清楚,如果到了最后,那个疯狂的乔治·布什真的攻打伊拉克的话,我们就需要找其他的公司合作了。”
“为什么?”梅塞德斯的语气中透出明显的不耐烦。
“因为如果将进入一个战乱中的国家,所需要的就不仅仅是一帮私人侦探了。”
“有道理”汉斯表示赞同,“而且,我们还需要作出一个决定。如果他们找到他了,我们要怎么办?如果这个克拉拉真的跟他有血缘关系,我们又要怎么处理?我跟你们已经说过的: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职业的……一个杀人易如反掌的人。至于那个老畜生,如果他还活着,他必须死,否则……”
“如果他已经死了,那么他的儿子和孙子们也不能幸免,所有流淌着他坦内博格血液的人都得死。”
梅塞德斯的声音充满了狂躁的愤怒,她对这个人没有丝毫的怜悯。
“我赞成”汉斯点头,“你呢,布鲁诺?”
这个在二十世纪最后三十年都一直倍受尊敬的钢琴家也毫不犹豫的举手赞同。
“好吧,有谁认识什么可以担此重任的公司吗?”梅塞德斯冲卡罗发问道。
“明天他们会给我提供两到三个公司。我调查所的那个朋友肯定的告诉我说,他知道有两家英国公司,他们雇有英国皇家空军特别空勤团(sas)的退役成员,还雇有世界几乎一半国家的特种部队士兵。另外还有一家美国公司和一家跨国安全公司,当然这个所谓的‘安全’只是种委婉的说法啦。他们拥有私人部队,只要报酬合适,他们可以把士兵派往任何地方,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作战,我估计那家公司的名字应该是‘全球安全集团’。明天我们再做决定吧。”
“好的,但是我们都一致赞同坦内博格家族的所有人都必须死掉,不论是他们是女人或者是儿童吧……?”汉斯又一次发问道。
“你不要再絮絮叨叨了”梅塞德斯说道,“我们费尽一生的时间,等的不就是这个时刻吗。我都不介意亲自去完成这个行动。”
大家完全相信她会言出必行。他们自己也无时无刻的感受着这种痛入骨髓的仇恨。这种仇恨一直都以一种无法遏制的力量疯狂膨胀着,让这四个人在灵魂的地狱中一直挣扎了这么多年。
“现在请坦内博格女士发言。”
《美索不达米亚文化》报告的主持人将主席台让给了这个身材矮小却意志坚定的女人,她将一叠文稿紧紧的贴在胸前,准备开始发言。
克拉拉·坦内博格显得很紧张,她知道要在这个时候发言需要经受多么大的考验。她用眼神在听众里搜寻着丈夫的身影,当看到他正用微笑给自己鼓劲和支持的时候,她才松了一口气。
最初的一刻,她还分了会儿神,想着自己的老公艾哈迈德是多么的英俊潇洒:个子颀长,瘦削,有着漆黑的头发和一双颜色更为深邃的黑眼珠。他比她年长十五岁,但是他们却有着共同热爱的事业——考古学。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对我有着特别的意义!我到罗马来是为了向你们寻求帮助的,恳求你们能够更强烈的呼吁反战,能够尽力避免这场可怕的战争,因为这场战争可能将伊拉毁于一旦。”
窃窃私语声和讨论声一下子弥漫了整个会场,听众们根本就没想到会冒出这么一个政治性的演讲出来,也根本没准备要听一个这样没有建树的发言。这个女考古学家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和来这里的目的,她这副神态更符合一个侯赛因集团狂热分子妻子的身份,而不是一个专业考古发掘部门的领导人。拉尔夫·巴利,《美索不达米亚文化》报告主持人的脸上,已经明显的流露出厌烦的表情。他的担忧果然得到了应验,他就知道克拉拉·坦内博格和她的丈夫艾哈迈德一旦出席大会,肯定会惹出乱子。他已经用尽了各种办法,花了不少钱想要阻止他们出席此次的活动,但是全都无疾病而终。自然,这笔钱不是他本人拿出来的,而是另有他人掏了腰包。那是个相当有权势的人,他是考古基金会的执行董事长,掌控着这个大会相当一部分支持资金。他在美国的考古学界里,可谓赫赫有名,还真没谁敢于之抗衡,他的名字叫做罗伯特·布朗。不过,到了罗马,他的势力似乎就相对减弱了不少。
罗伯特·布朗是艺术界响当当的人物。他拥有艺术品的数量相当可观,而且这些艺术品都是独一无二的精品,堪与世界各大博物馆的馆藏媲美。特别是他那套美索不达米亚时期的泥板收藏在基金会很多的展馆都进行过展示,被被绝对公认为是世界上的最伟大的珍藏之一。
布朗的一生与艺术结缘,他的绝大部分生意也都与艺术相关。五十年代末的一个晚上,当时还不到三十岁的他突然决定要进军纽约,开辟新的艺术品市场。在那个云集社会各界名流的宴会上,偶然认识了一个先锋派画家。后来,这个画家就建议他改弦易辙,从此改变生活的道路,重新规划职业的生涯,还帮他启动了一个新的项目,而这个项目的报酬比他过去所有生意的回报的总和都要丰厚。这个项目就是要说服那些重要的跨国集团,出资赞助他们的私人基金会,用以支持全世界的考古发掘和考察研究工作。由此一来,这些跨国公司也能获的双重利益:一方面减轻了财政赋税,另一方面还赢得了那些一向对他们心生疑虑的大众市民的尊重。在他这个如此富有且有权势,而且在华盛顿举足轻重的“精神导师”般人物的指引下,这个考古基金会就正式成立并运作起来了。他建立了一个庞大的赞助集体,其中一部分人是银行家,一部分人是商人,还有一大串跟在屁股后面愿意出钱的人。这些赞助人每年聚在一起开两次会:第一次是通过当年的预案,第二次则要列出相应的款项。恰好在这个九月末,他们就要召开一次会议。罗伯特·布朗将拉尔夫·巴利视为其最得力的助手。巴利在学术界的确也是个非常显赫的人物,他是个非常有名的教授。而他的导师,乔治·瓦格纳,这个将他推上学术颠峰的老师,对他则是更令人费解的信任和忠诚,为他牢牢的保守着他姓名的秘密。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兢兢业业的执行着他的指令,没有任何怨言,甚至连他没有想到的事情他都为他做到了,而他自己只不过是他手中的一个傀儡,可他自己对于这样一种身份却好像自得其乐。
凡是存在的东西必然有它存在的道理吧。
布朗给拉尔夫·巴利,这个考古基金会的美索不达米亚部门领导、前哈佛大学教授已经准确地交代了相关的指示:必须阻止克拉拉·坦内博格和她的丈夫参加大会。当然,如果没有阻止他们参会,那么也一定不能让她有机会发言。
巴利本人对于布朗的指示深表不解,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导师和这对夫妇是有交情的。但是,这点脑海里的疑虑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执行导师命令的果断性,或者说,他从未有过可以不执行导师命令的念头。
克拉拉感觉到了听众们的抵触情绪,于是心生怒气,小脸涨的通红。但是,就是因为那个叫什么罗伯特的人替她支付了这场会议的费用,所以她也只有强忍情绪,吞了口唾沫,准备继续发言。
“先生们,我到这里来并不是要讲政治的,我是来讲艺术的。我希望所有人能够跟我们一起拯救美索不达米亚的文化艺术遗产。因为人类的历史发源于此,如果这片土地上发生战争,所有的文物也会跟着战争一起毁于一旦。所以,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寻求另外一种方式的援助。那绝不是涉及钱的问题。”
再没人把这番话也当笑话,没有人起哄,但是克拉拉却愈发感到窘迫。她因为感到了听众们那种剑拔弩张的敌意,紧张的浑身汗毛直竖,不过她还是决定要继续她的演讲。
“很多年以前,半个世纪甚至更早一些的时候,我的祖父参加了当时哈兰附近的一个考古考察组,他发现了一口枯井,上面掩盖着很多古代的泥板碎片。大家都知道,这其实是很平常的,因为即使是在现在的农村,农民们也还是时常会用泥板来建造房屋的。
“但是就是在那些遮住古井的泥板上,他却发现了一些数字,它们标明了一些村庄的面积和最后一次丰收时粮食的产量。一共有好几百块这样的泥板,可是其中有两块却明显与众不同。不仅因为它们上面所记载的内容很奇特,而且上面文字的线条也很特别,看起来似乎笔者的笔法还不太娴熟,是用小木棍在泥板上生疏的刻出来的。”
克拉拉的声音投射出某种强烈的感情色彩,她似乎在向所有人昭示着自己生命的意义,那是她懂事以来一直的梦想,是她成为考古学家的原因,是她在世界上,胜过任何东西和任何人,包括她的丈夫艾哈迈德在内都更为重要的东西。
“在这六十多年里”她接着说道:“我的祖父都一直小心翼翼的保存着这两块完好无损的泥板。那上面所刻的文字内容,据一个研究该文字的学者称,是作者的一个叫做亚伯拉罕的亲戚㊟向他讲述世界形成原因的故事,讲述了一位能观万物、能行万事的上帝某一天突然被人类惹怒,而用洪水淹没了大地的神奇历史。大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所有人都知道发现《创世纪》里那些阿卡德人的诗作、《埃努玛-埃里什》的神话、《恩奇和尼努撒》的故事或者《吉尔伽美什》中的《大洪水纪》对于考古学和历史研究的重要意义,但是却并没有意识到它们对于宗教,也有着同样举足轻重的意义。根据我祖父找到的泥板的记载,亚伯拉罕先祖一定是受到巴比伦人和阿卡德人的诗作中关于天堂和创世纪描写的影响,也将自己对世界创始之初的观点加入其中。
“今天的我们都知道,考古学的那些发现也向我们证实,圣经写于公元前七世纪,那个时候的以色列统治者和教士们希望建立一个统一的以色列民族,所以他们迫切需要有一个共同的历史,一部共同的国家史,所以需要一份满足他们共同政治和宗教需要的权威文献。
“在他努力的考证圣经中所描述的事件时,考古学为他辨明了真伪。迄今为止,人们也很难将神话和历史截然分开,因为它们本来就一直被混杂在一起。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故事肯定是某位先人对于自己所经历的事情的回忆,是那些从乌尔城移居到哈兰镇,再到后来的迦南等地的先祖们古老的历史故事……”
克拉拉静静地等待着同行们的反应,但是他们却都鸦雀无声:有的人似乎对此毫无兴趣,昏昏欲睡,而另外有部分人似乎也表现的饶有兴致。
“……哈兰镇……亚伯拉罕……我们在圣经里可以找到从亚当这个‘人类始祖’开始,一直到大洪水后若干年代人们的姓氏,塞特的孩子们,赛特孩子的孩子们,其中有他拉,然后是拿鹤、哈兰,直到亚伯兰,他的名字后来被改作亚伯拉罕,意即‘众国之父’的整个详细族谱。
“圣经里曾详细叙述过,上帝命令亚伯拉罕背弃家乡远赴迦南,但是这也无法否认他在到达上帝指定他的目的地迦南之前,没有从乌尔迁移到哈兰。而上帝和亚伯拉罕的会面应该是在哈兰发生的,很多《圣经》学者都坚持认为这位先祖曾经在哈兰生活过,直到他的父亲他拉去世以后才离开。
“很可能他拉在迁徙到哈兰镇的时候,同行的不仅有他的儿子亚伯拉罕和其妻撒拉,还有另外一个儿子拿鹤和其妻密迦,和他的孙子,也就是儿子哈兰生的儿子罗得(罗得在青年时期就去世了)。我们都知道,那个年代如果要举家外迁,这个家族肯定要带上家中所有的畜群,所有的器物,不断寻找可开垦的土地并且在那里安家,生产能够满足家人需要的生活物资。照此推测他拉离开乌尔城,前往哈兰镇的时候应该是将自己最亲近的家人带在身旁的。我们认为……包括我的祖父,我的父亲,我的丈夫艾哈迈德·侯赛因,还有我本人,我们都认为他拉家族中的一个成员,大概是研究书法的人,他和亚伯拉罕的关系非常亲近,所以亚伯拉罕才选择向他讲述了创造世界的故事,还有关于我们唯一真神上帝的故事,谁知道呢,也许还有一些只有上帝才知道的、什么其他的事情。这些年以来,我们一直在哈兰附近寻找同一个作者所刻的其他泥板,但是都没有找到。我的祖父用尽毕生精力在哈兰周边十公里内不断搜寻,但是依然没有任何发现。当然,这项工作也不是完全一无所获:在巴格达、哈兰和乌尔还有其他一些城市的博物馆里面倒是有数百件泥板,还有一些我们家族发掘出来的其他的物品。不过就是没有讲述亚伯拉罕故事的其余的那些泥板……”
一个男人突然很不耐烦的冲她举起手,挥了挥,一下子让克拉拉分了神。
“好的……,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夫人,您肯定亚伯拉罕,那个先祖亚伯拉罕,那个圣经里的亚伯拉罕,那个我们的文明始祖,会把他对上帝和世界的认识告诉那个我们都无法确认的无名氏吗?而这个无名氏难道也会像个记者一样,把所听到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吗?而且,您的祖父,当然我们根本就没兴趣认识的所谓某某某,他难道会找到了这个证据,却将它视为秘密一样的的保守了半个多世纪吗?”
“事实就是这样的,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给大家解释的原因。”
“啊哈!那么请您告诉我,为什么直到今天,你们才将此事公布于众呢?是啊,我们多么有幸能听到您如此亲切的介绍您的祖父和父亲啊!不过,对于您的丈夫,我们多少倒是有些了解。这里所有的人都是界内响当当的人物,抱歉的是,您却是个例外,大家对您都陌生的很。还有,您这番发言也太过天真和充满神话色彩了。您所说的那些泥板现在在哪里啊?到底这些泥板有没有经过科学的检验,它们是不是真实存在,是不是属于您说的那个年代,我们都无从得知。夫人,大家来参加这次大会可都是非常严肃认真的,我们都有着明确的科学任务的,我们可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来听什么家族史,特别还只是个考古学爱好者的家族史。”
会场又一次淹没在窃窃私语的海洋之中。克拉拉的小脸早就涨得通红,她已经全然不知该做何反应了:是要逃出会场,还是要大声斥责那个嘲笑和侮辱自己家族的那个家伙呢?她做了个深呼吸,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正准备说话,却一眼瞥见艾哈迈德气愤地站了起来。
“亲爱的纪耶斯教授……,我知道您一直在著名的索博那大学工作,培养了数以千计的好学生,我也应该算是其中一员。在我求学的那几年中,您总是慷慨的给我提供免费注册的优待。当然,不仅仅是在您的课程上,我所有的科目都给我提供了免费的学习待遇。您应该还记得,当年我的学习‘成绩’在索博那大学应该还是相当引人注目的。我读书的五年当中,所有课程的分数都高到足以减免所有课程的学费,而毕业的时候,我也是以相当优异的成绩拿到了特别突出毕业生的身份。此后,教授,我还非常有幸陪您去叙利亚进行过一次考古挖掘工作,之后还去过一次伊拉克。您还记得在尼普尔城(nippur)里面,在供奉书写之神纳布神(nabu)的神庙旁边那些长着翅膀的雄狮雕像吗?很遗憾那些雕像并不是完好无损的,但至少我们还幸运地瞻仰到了亚述巴尼拔(asurbanipal)圆柱形的印章收藏……我知道,我在业界没有您那样的学识和威望,但是我负责伊拉克发掘小组的工作也有很多年了。只是现在,我们的部门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就是因为这场可能发生的战争。虽然它还没有公开宣布,但是却可想而知其后果将会是多么惨重。这十年来,我们一直遭受着残酷的封锁,所谓的石油换食品项目也根本无法满足劳苦大众的生存需要。那些伊拉克儿童惨死在医院当中,不是因为医院没有治疗药物,就是因为他们可怜的父母没能力给他们购买食物。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够真正用于考古挖掘的经费,自然也就非常有限。所有的考古小组都纷纷放弃了在伊拉克的工作,等待以后能够找到更为合适的时机再继续工作。
“谈到我的妻子克拉拉,她多年来一直都充当我的助手。我们一起从事考古发掘工作,她的祖父和父亲也非常热爱考古事业,在他们那个年代里,他们也也纷纷解囊资助了不少考古发掘队……”
“一群盗墓强盗!”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道。
这个刺耳的声音,混杂着人们激动的笑声,就像一把把尖利的匕首狠狠插在了克拉拉的心头。艾哈迈德却并没有因此停下来,他对这些挑衅的声音似乎充耳不闻,继续愤怒的驳斥着。
“嗯,首先我们很肯定,那两块由克拉拉祖父一直保存的特殊泥板的作者,肯定是很准确的将亚伯拉罕给他讲的故事记录了下来。而且,我们能够非常清楚的跟大家讲述这个在考古学史上,同时也是在宗教和圣经传说史上骇人听闻的重大发现。我认为,大家应该请克拉拉博士把话说完。克拉拉,请……”
克拉拉感激的看了丈夫一眼,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稍显胆怯的准备开始发言。但是,如果这一次又有哪个老东西要突然打断她,或者大声贬低她,侮辱她,她可不能还就这样忍气吞声,由人摆布了。因为要是被祖父看到,他一定会对自己非常失望。他从来就不愿意向国际社会寻求任何形式的帮助。“那都是帮高傲的不得了的婊子,还真都以为自己渊博的不得了呢。”同样,要是父亲知道这件事的话,也肯定不会同意她来罗马。但是父亲已经去世了,而她的祖父……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哈兰附近努力的搜索其他一些泥板的遗骸,因为我们对它们的存在非常肯定。但是,我们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我们在祖父发掘出的那两块泥板上方,发现了夏马斯(shamas)这个人的名字。根据常理,通常作者会将自己的名字写在泥板的上方,当然有时候也会写上核稿人的名字。但是在这两块板子上只有夏马斯一个人的名字。那么,大家一定会问了,夏马斯究竟是个什么身份的人呢?
“自美国宣称伊拉克是他的头号敌人之后,地区性的袭击就接连不断。
“大家应该还记得两个月以前,几架闯入伊拉克领空的美国飞机称被地面导弹击中,所以才回击了一些炮弹。但是被轰炸的地区位于巴士拉(basora)和古乌尔城之间一个名叫萨佛兰的小镇。这个小镇被轰炸之后,露出了一个古建筑群的遗迹,还有一段周长估计超过五百米的古城墙。
“鉴于伊拉克现在的政治形势,该遗址并没有在国内引起足够的重视和关注。我和丈夫只得自己找了几个工人,开始在那进行挖掘。虽然没有足够的资金,但是我们有坚定的决心,我们坚信这个建筑物可能是用那些泥板房屋其中的一个,或者是其他的什么神庙等等。在科学上,我们却还无法证实这一点。我们在里面找到了一些泥板,而最让人惊喜的是,在这些泥板中,我们又发现了一块写有夏马斯名字的泥板。我们不由得发问,这个夏马斯跟那个记录下亚伯拉罕所说故事的夏马斯是同一个人吗?
“我们无从考证,也许就是他也不一定。亚伯兰带着他父亲的族群踏上去迦南的征程的,也有相关的理论证实说,他在哈兰一直住到父亲去世,然后才奔赴他对上帝承诺的目的地——迦南。那这个夏马斯也是亚伯拉罕迁徙族群中的一员吗?他是否陪着亚伯拉罕一直到了迦南呢?
“要解决这些问题,我希望能得到在座诸位的帮助!我们的梦想就是希望能成立一个国际性的考古小组。如果我们能够找到这些泥板的话,……多年来我一直不停的问自己,亚伯拉罕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放弃了多神论,就像他同时代的人一样变得相信只存在唯一的神,上帝的呢?”
纪耶斯教授又举起了手。看来这个索博纳学校的老教授,这个在世界考古学界声名显赫的专家,今天是存心要让克拉拉难堪的。
“夫人,我坚持要让您给我们展示展示那几块神奇的泥板。否则,就别怪我们不得不继续维护我们自己的权益了,我们也有些东西要展示给大家看,说给大家听的。”
克拉拉再也无法忍受了,她那双蓝眼睛里闪现出一道愤怒的电光。
“您这是怎么了,教授?难道您就无法忍受除了您自己之外,别的人也能够对美索不达米亚的文化多谢了解吗,您就不能忍受其他人也能发掘出相关的珍贵文物吗?您就那么以自我为中心吗……?”
纪耶斯极为克制的站了起来,对听众们琅琅说道:
“只有大会发言重新回归到严肃的话题时,我才打算回来。”
拉尔夫·巴利觉得自己是时候发言了。看到这几十个人已经被这个考古学界的无名晚辈弄得情绪不佳,他只有清清嗓子,走到听众面前。
“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我感到非常抱歉。我真的很难理解,大家为什么就不能谦虚一点,听这位克拉拉女士把话说完呢。她和我们一样都是考古学家,你们为什么要对她怀有偏见呢?她只不过是在陈述一个理论,大家可以先听完,然后再发表意见,这样不好吗?还没有听完就急忙发表意见,我觉得这样也很不科学。”
牛津大学的雷恩教授,是个中年妇女,她黑着脸,举手准备要发言。
“拉尔夫,在这里参会的所有人,大家都是很知道底细的……坦内博格女士所说的那些泥板并没有实物证明,连张照片都没有。她和她的丈夫都不过是对伊拉克形势在做一份辩护词。当然,对于他们国家的状况我本人也深表遗憾,但是他们所谓的那个关于亚伯拉罕的什么理论,坦率的说,我认为它更像是一个神话故事的产物,而不是一项科学工作的成果。
“而且,我们这可是在参与一个严肃的大会,其他的会议厅里,同行的专家们都在陈述着他们最新的工作和成果,而我们呢……我们呢,我感觉我们就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
“很抱歉,我跟纪耶斯教授的想法一致,我希望我们能够开始真正的工作。”
“难道我们就不是在工作吗!”克拉拉终于怒不可遏的喊了出来。
艾哈迈德也站了起来,他松了松领带,没有专门针对谁,冲所有听众说道:
“我不得不提醒诸位,考古界最伟大的发现往往都是出自那些懂得倾听,懂得从浩瀚的神话故事中探索真知的人们。如果诸位根本不愿意,甚至都不愿意考虑一下我们正在向大家所陈述的东西,那么,诸位就等着瞧吧,是的,到时候就睁着眼睛看着布什是如何攻打伊拉克的,看看到那个时候会是一幅什么景象。当然,诸位都是‘高度文明’的国家里声名显赫的教授、考古学家,所以大家多多少少还是会倾向布什一方,不会有人愿意冒着生命的危险去伊拉克保护一个所谓的考古项目。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能够理解。只是我不明白,诸位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封闭和抵触情绪,甚至都不愿意听完,或者去求证一下我们所称述给大家的事实,或者说能够称之为事实的东西呢。”
雷恩教授又举起了手。
“侯赛因教授,我还是坚持要你们给我们出示实物证据。请不要对我们评头论足,通过这种方式来达到引人注目的目的。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们在这里是都是为了讨论考古学,不是为了讨论政治。不要说得自己像是个受害者一样,请拿出证据来说明你所说的一切。”
克拉拉立刻站起来,没等艾哈迈德反应,也没等那个女教授再作斥责就继续发言起来。
“那些泥板不在这里。诸位应该知道,鉴于伊拉克现在的形势,我们也无法把它们带到这里。我们准备好了一些照片,虽然效果不是很好,但是至少能够证明它们确实存在。我们只是希望得到大家的帮助,一起进行考古发掘,因为我们自己无法筹措足够的资金来完成这个庞大的项目。特别是在今天的伊拉克,考古学是大家能够关心的唯一问题,而这也理所应当是我们最该关注的问题。”
大家听了这番话后一阵沉默,随后纷纷起立,离开了会场。
拉尔夫·巴利走到艾哈迈德和克拉拉身边,一副内疚的样子。
“真抱歉,我已经尽力了,但是我跟你们说过,这个时候不合适,你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在大会上发言的。”
“您的确已经出人意料的尽力了,但是是尽力不让我们成功!”
“坦内博格女士,国际形势时刻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您知道的,考古学界一直试图跟政治划清界限。否则,真要派个考古小组去那样的国家简直难以想象。艾哈迈德,你也知道在这个时候想找到支持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鉴于现在的政治局势,基金会对于在伊拉克搞这样一个挖掘项目也是很难予以考虑的。要想赞助这个项目,基金会主席肯定会受人非难,不说这个,董事会上肯定也是通不过的。我跟你们解释的很清楚了,考虑到现在的形势,你们在大会上的言行最好谨慎一些。但是你们却不听我的话。总之,我们希望今天下午所发生的一切不会再有机会重演了,千万不要弄成一场无法收拾的闹剧……”
“我们在策略上或许不是完全正确,但是您的意思好像是我们伤害了大家。”克拉拉怒不可遏的讽刺道。
“拜托!我已经跟您坦诚的交待了所有的情况吧!你们跟我一样非常清楚现在的状况。不过就算这样,你们也不用完全绝望。我注意观察到伊维斯·皮科特教授听的非常专注,他是个特别的人,不过在业界也算是很有权威性的。”
拉尔夫·巴利突然很后悔向他们举荐了皮科特,尽管他说的倒不失为事实。这个所谓的权威人士的确是非常有兴趣的、认真的听完了克拉拉的演说。尽管根据皮科特的背景来看,他的兴趣应该决不仅仅局限在学术上面。
夫妻两人回到酒店都筋疲力尽了。他们两人不论是对自己,或者对对方都觉很不自在。克拉拉觉得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艾哈迈德的确是为她做了辩护,这是没错,但是她也很清楚,他对自己陈述事情的方式毫不赞赏。他曾经一再劝告她,不要在发言中提到她的祖父和父亲,只需要围绕现实的这个考古发掘来讲演。鉴于现在伊拉克的局势,谁也没办法去证明他们所说的到底是不是事实。但是她却坚持要通过这种方式纪念祖父和父亲,缅怀这些她深爱的,并让她获得了这么多考古知识的亲人们。要是不向大家说明祖父就是那几块泥板的发掘人,那无异于偷走了他最宝贵的东西。
走进房间的时候,他们发现服务生刚刚在里面打扫完房间,于是他们什么话都没说,等着服务生离开房间。
艾哈迈德从冰箱里拿出个杯子,自己倒了杯加冰的威士忌。他没有给克拉拉拿什么,所以她只好自己斟了一杯金巴利酒,然后默默地坐在一边,等待着暴风雨的降临。
“你可太出洋相了!”艾哈迈德严厉的说道:“瞧你说起祖父、父亲和我的时候的神态!我的上帝啊,克拉拉!我们可是考古学家啊,我们来这里可不是要跟这些权威们闹着玩的,这里更不是什么大学生的毕业晚会,需要在上面潸情地感谢自己有个多么好的父亲!我跟你说过了,叫你不要提祖父,跟你说了那么多遍,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只顾自己想到哪说到哪,毫不顾及后果!而且,你丝毫没有觉察到当时观众的反应,也不管后面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拉尔夫·巴利警告过我们,要我们谨慎一点,而且还清楚地告诉我们他的老板罗伯特·布朗会支持我们发掘的,但是他不能直接地帮助我们,那会影响他的名誉。他总不能告诉那些显赫的朋友说,仅仅是因为这个人是他他老朋友的孙女,所以他才会对这个不知名的女考古学家的项目很感兴趣吧!而且这个女人嫁给了一个和伊拉克当局有相当密切关系的伊拉克人,闹成这样,他就更没法让他们帮助到我们了。拉尔夫·巴利清楚明确的说过这些吧:要这么做的话,罗伯特·布朗不等于自己抽自己耳光吗?克拉拉,你想干什么啊你?”
“我就是不想夺走祖父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提祖父、父亲还有你?提这些又什么见不得人的吗?他们都是古董商人,收藏家,他们拿出了大笔财产资助在伊拉克、叙利亚、埃及还有诸多地方的发掘工作……”
“醒醒吧,克拉拉,麻烦你搞清楚状况好不好!你的祖父和父亲只不过是商人而已。他们可不是什么文学艺术的保护人!你已经长大了,是个成熟的女人了,你不再是那个爬到祖父膝盖上撒娇的女孩了!”
艾哈迈德突然停住了,他觉得很累。
“《泥板圣经》,人家都这么称呼我的祖父。亚伯拉罕所说的《创世纪》……”克拉拉低声说道。
“是啊,《泥板圣经》,在出现草纸一千多年以前写在泥板上的圣经。”
“那是一个对于人类而言具有深远意义的发现,是亚伯拉罕存在的又一个证据。你不认为我们可以找到它吗?”
“我也很想找到泥板圣经,但是现在,克拉拉,你已经搞砸了我们可能达到这个目的的最好机会。这群人都是世界考古学界的精英,为了我们的身份,我们必须要得到他们的谅解和帮助。”
“我们的什么身份,艾哈迈德?”
“一个毫不知名的女考古学家嫁给了一个考古挖掘部门的负责人,但这个负责人所在的国家是独裁专制的,而且该国的领导人由于不屈从最强大国家的利益而受到了制裁。若干年前,当我在美国生活的时候,伊拉克人的身份也许并不是个什么特别不利的条件,而且情况恰好相反,因为那个时候萨达姆为华盛顿服务。他用美国人卖给他的武器杀戮库尔德人,而这些武器都是日内瓦条约中严令禁止的化学武器,人们现在还在寻找这些武器。说什么民族内部争端自己解决,这都是谎话,克拉拉,不论如何所有的事情都应该遵守国际规则来办的。对你而言,身边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可以不在乎,萨达姆、布什和那些由于他们的过错将会丧命的人对你来说,都一样,没有任何分别。你的世界里只是你的祖父,仅此而已。”
“那你站在哪一边呢?”
“什么意思?”
“你指责萨达姆,看起来又好像很理解美国人,可有时候你似乎又表现出对美国人的憎恨……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呢?”
“哪一边都不是,我有自己的立场。”
他的回答让克拉拉大吃一惊。艾哈迈德的直言不讳让克拉拉大为震惊,她觉得丈夫这种不疼不痒的态度让她心痛。
艾哈迈德是个太过西化了的伊拉克人。他远离自己的故土实在太久了。他的父亲曾经是个外交官,对萨达姆的政权还有着相当的感情,他被派驻到若干个使馆:巴黎、布鲁塞尔、伦敦、墨西哥还有华盛顿领馆……侯赛因家族一直都生活的非常好,所以大使的子女们都变得非常的国际化:他们在最好的欧洲学校里接受教育,学习很多种语言,进入到最好的美国大学学习。他的三个姐姐都跟西方人结了婚,她们都无法忍受回到伊拉克的生活。他们都是在民主国度中自由成长起来的孩子。而艾哈迈德,同样也是在父亲派他去的每一个目的国都深受民主的熏陶。所以尽管每次回国的时候,他都可以享有作为政治亲信子女的特权,伊拉克对他而言依然是个令人窒息,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牢笼。
本来他打算美国定居下来的,但是他却结识了克拉拉。她的祖父和父亲都要她跟他们一起去伊拉克,所以他也就只好他们一起回国了。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克拉拉问道。
“什么都别做。我们现在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明天我给拉尔夫打电话,看看你所闯的祸到底有多大。”
“我们要回巴格达吗?”
“你难道就不能有点别的创意吗?”
“你别这样挖苦我!我认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必要的,是我欠我祖父的。我承认,他是个商人,但是他比任何人都更加热爱美索不达米亚,他将这种热情遗传给了我父亲,还有我。他只不过是没有那么幸运可以从事自己热爱的职业,要不他早就是一个伟大的考古学家了。但是就是他发现了那两块泥板,并且将它们保管了半个多世纪,并且还花自己的钱让别人去开掘,找寻夏马斯的足迹……我要提醒你,伊拉克的那些博物馆里所珍藏的古泥板,古木片可都是我祖父资助他们发掘出来的。”
艾哈迈德的脸上露出了一幅不屑的表情。她又吃了一惊,突然觉得自己的丈夫变得是那么陌生。
“你的祖父从来都是个谨慎的人,你的父亲也一样。他们从来都没有办过免费的展览。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也一定会让他们俩感到失望的,他们该不是要教你也这样做吧。”
“他们教导我的,就是对考古学的热爱。”
“他们曾让你对泥板圣经着迷,但这一切已经都过去了。”
又是一阵沉默,艾哈迈德一口饮干了手中那杯威士忌,然后闭上了眼睛。两个人谁都不愿开口继续说话。
克拉拉躺在床上,满脑子都在想着夏马斯,想象着他是怎么样拿着一根芦苇棒在泥板上一笔一划的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