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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昆仑觞

用银舀勺舀出一勺浓血般的昆仑觞,厚重如脂膏,且并无香气,旁边侍儿取来已经温热好的三年元红新酒,将这新酒陡然冲入瓷盆内,一股难以言喻的甜香登时四溢开来。

“风露人间”的雅兴,经常是让人费解思量的;这几日入冬时节了,便常有传话说些古怪的菜名来叫做好呈上,可听着总叫人一头雾水,比如什么天竺酥酡、梅花汤饼、百合面、煨金煮玉……叫人云里雾里的摸不着头脑,可再询问详细,原来那天竺酥酡,是指的红烧萝卜;梅花汤饼,则要用初开白梅花与檀香末煮水,然后和面压出馄饨皮,却并不包馅儿,只把薄皮又用梅花印模子印刻出花片形象,最后以清鸡汤煮熟,青瓷大海碗盛放,那飞薄半透的梅花片随清汤漂浮,据说真有几分梅花韵味;还有那百合面,是用干百合捣碎筛细,和面及蜂蜜、猪油,做出小饼油炸或上竹笼蒸,有咸有甜的小点,用以佐酒助茶;还有那煨金煮玉,其实不过是用上好的鲜冬笋块,调糖咸味并拖面,煎炸成口感甘脆的金黄色,然后再用青笋煮米粥,两种笋相互佐食,也就算是什么煨金煮玉了。

“那些菜饭说来其实也简单,就是读书人的风流竟都如此刁钻么?”赵不二一边炸笋一边忍不住发牢骚。

我其实过去在欢香馆看桃三娘做菜,早看惯这些繁琐做事了,在一边准备小菜,听到他的话只是笑笑。旁边的乌糍姐就道:“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小月要做多少样这些小菜?还不到‘立冬’,就传话说要吃各色齑汁,什么齑汁呢?脆红藕齑,嫩藕切小然后用花汁染红,再浇上盐、醋、芹根,还有忘忧齑,用萱草加油酱什么的,冬天没有萱草啦?那就勉强用干的黄花菜代替呗!啧啧,磨人。”

我择好六色齑,再挑六样火腿做的羹、烧卖、卷子等,盛好一摞食盒,便提着送去“风露人间”。

庭院里的花草树叶已经落尽了,但廊庑小路两边的枯枝上,却都用彩纸折出红花、紫花贴上,靡费地将一段段绿绸、红绡剪裁后,裹束在树身,并挂上一盏、二盏的琉璃风灯,将枯木装点得比原先还要精彩。

可这寒冬夜里,依旧是滴水成冰的孤清气息,我呵出白气,冷得脖子拼命想往衣领里缩,前些日“雪鹓屿”发生变故,那里的鬼校书郑梅夫因为生前冤屈难忘,导致死后执念发作而魂魄失守,使得萼楼主人碧茏夫人苦心经营出来的怨魂结界崩破一角,现在碧茏夫人暂且把那里关闭了,郑梅夫魂躯也葬藏在“雪鹓屿”内,可这事算告一段落后,王八宝和春阳却也失了踪迹,好些时候没见。

“溪源新腊后,见数朵江梅,剪裁初就。晕酥砌玉芳英嫩,故把春心轻漏……”

走近“风露人间”,已听到有男子弹琴唱歌的声音,这几夜接待的都是一位京城来的年轻贵公子,据说是极其飘逸倜傥的人物,只是因为世道倾坼的变故,性情十分沮丧消极,身携金银财宝无数,一味散漫花费,夜夜笙歌酗酒无度,丫鬟们都议论他是大有醉死南乡不回还的势头。

敞轩下,几位身穿雪色长衣的美女子正在翩翩起舞,里间两大口紫铜炭火映照的云母屏风下,风校书与一位披衣散发的男子相偎在床榻上调琴,我觑了一眼就不敢看了,把食盒交给小玉香:“还要吃什么吗?”

小玉香努努嘴小声道:“有啊,小菜小点吃腻了,让明夜里准备一只整乳猪和小羊羔,要在这里架炉子自己烤着吃。”

我奇道:“不怕油烟气熏燎了屋子?”

“三千两银子扔下了呢,还不是要什么就是什么了,大不了把屋子陈设都换一遍新的。”小玉香满不在意,拿着食盒去了,我刚抬脚要走,忽听得那公子大声问道:“这位姮娥为何不把手露出来?”

我转眼望去,原来是一位舞女向他奉酒,双手却仍拖着长袖,这时正要躬身退开的,被他的话说得一愣,却站那并不动。公子端着酒杯眯缝眼睛点她道:“留意你好几次了,传递东西或整理发鬓,都隔着衣袖,是手有伤疤么?”

那女子听说,赶紧应道:“因为从小不懂事,不慎被滚水烫坏留下难看伤疤,所以不敢显露。”她说时,旁边一个似乎是公子同行来的男子却过来拉她的衣服,“生得如此标志,手坏了堪可怜见,来给我看看……”这人还没说完,女子就猛地抽身后退两步,一瞬间我见她的脸上隐现恶意,心想这女鬼兴许是手上真有什么残疾,若这男人发现什么真相好歹,恐怕不好收场。

果真那男人还不依不饶地贴近过去,“乖乖,用冰蚕丝给你做一副手套戴着可好啊?”

我所站的位置,恰好能看到那舞女的身后,她退时一边将双手藏于背后,并一边将长袖撩起,借着灯火半明,我依稀看到那袖笼内隐隐露出的是一双骷髅骨爪,恰巧这时小玉香回身把食盒交给我,我顾着看竟没接住,食盒“哗啦”跌落一地。

响声引得屋内人都一惊,目光齐齐投向我,我尴尬得满面通红,连忙赔几声不是,弯腰去捡食盒,不曾想那闹着要看手的男子,也把注意力转向我,走来盯着我问旁边:“这是哪里的丫头?怎么前几日没见过?”

有人告诉他:“这是厨房里做点心的帮厨丫头,不在‘风露人间’当差。”

我眼角瞥见那个骷髅手的舞姬趁机就溜走了,不禁松口气,捡好食盒起来又冲众人道一声歉要走,那男子喝得睡眼惺忪的,“你叫什么?”

“我、我么?”我错愕,“小、小月。”

“呵,萼楼果真名不虚传啊。”这人忽然长长感慨一句,他的年纪不大,一袭紫衣清俊模样,只是言状有些放浪轻狂,“一个帮厨丫头也生得如此水灵剔透,啧啧。”说着也就踱着步往里走回去了,我虽在萼楼日久,多少也见惯这场景,但还是臊得着急忙慌逃掉了。

出到花园路径里,吸几口冷风,定一定神。

突然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飘到我左近,“谢你了。”

“哎!”我吓得差点大叫,待看清楚原来是方才那个舞姬,这么冷天她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质舞衣,眉间鬓角妆点着银色花钿,纤瘦肩膀和腰身盈盈弱弱,确实就显得那拖长的衣袖扎眼:“是你呀,哦不谢,不谢。”我摆摆手,找路就想走。

“你叫小月吧?我叫诗痕。”她又追问一句。

“尸……痕?”我立刻就想到她鬼怪的身份。

“是诗词的诗。”她莞尔一笑,我忽然觉得她并不那么可怕了。

“你别害怕,其实我曾见过你,那回我随‘月船仙’去地府,回来的时候正好在后门那儿看到你,当时你吓得小鸡儿似的,”她说到这似乎想到我当时的狼狈相,就忍不住以袖捂嘴“吃吃”笑起来,“总之方才谢谢你替我解围了,不然我都想干脆一口吃掉他算了。”

“啊……吃、吃掉?”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漫不经意的样子,她却又一甩袖子,“说说罢了,他是竹公子的好友,现在竹公子又是风先生的心上人,我总不能扫了风先生的兴致。”

“我、我得回厨房了。”我再不想跟她说话,低着头赶回厨房去了。

穿着湖蓝色夹袄,翘着牛皮小靴的露哥在厨房里正悠闲地坐着喝茶,见我回来便异常热情起身拉我的手,“小月你可回来了。”

“啊?怎么?”露哥的笑容有时候叫我背脊生寒气。

“没什么,夫人专门让我过来交代一下,明晚春阳少爷回萼楼小住,都说你的手艺最得少爷赞许,就让你费心准备几样少爷平素爱吃的江都点心罢了。”露哥说着用手拍拍我肩膀,我点点头,“好,记下了。”

露哥走后,我对着锅台发了一会愣,直到乌糍姐叫我去院子里舂糯米粉,才醒悟过来,匆匆抱着糕粉盆出去,阿浊已经刷干净窠臼,因为我俩人都身矮力气小,每回舂米就必须我俩同时携力进行才可。

阿浊看我不怎么作声,试探地问:“萼楼是不是要出什么变故?”

“诶?为什么?”

“自从上回‘雪鹓屿’震塌后,有些姐姐的身体也开始不好了。”阿浊也很困惑的样子,“我这几天在花园子里看见不止一次,有几个姐姐身上的皮肉慢慢化掉,靠玉面丸只能补色,却不能补皮……”

我立刻想到方才见过的诗痕,莫非都是结界被破坏后造成的?

“如果萼楼没了,大家又无处容身了。”阿浊若有所思地轻轻叹息。

“那、那你呢?”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一直以来知道萼楼里的女子几乎都是鬼怪,但对于脏兮兮被大家嫌弃的阿浊,她跟这里的姑娘是不太一样的。

“我?”阿浊难为情地搔搔后脑:“我是乌糍姐捡回来的啊。”

“乌糍姐捡的你?”我十分意外,赶紧伸手拉住她的手掌捏了一下,“你是活人咯?”

“我……”阿浊话还没说完,突然乌糍姐就在里面喊:“阿浊,去搬些大块的松柴进来!”

“哎,来了。”阿浊答应着也就跑开了,我想到原来阿浊也是活人,竟多少在心里添加几分人间温暖似的感觉,给自己鼓一鼓劲,不懈怠好好努力干活吧。

丹桂花糕和红糖水团,是萼楼在秋冬时节里常备的点心,我另外用新买回来的甜橙子挖空,里面酿入打发的冰糖鸽蛋浆,入锅蒸成鸽蛋羹盏,又用蜂蜜、香油掺和筛细的糯米粉,包入芝麻松仁或枣泥馅儿,揉棋子大,炸熟后浸红绿丝的稀麦芽糖里,四样甜点心就做好了。

另外再做一道咸的绣球燕窝汤,是用剁细肉糜搅豆粉、花椒末、蛋清,挤成丸子,然后清肉汤炖燕窝,待好时将丸子汆熟落入进去,再点几颗葱花和炸黄的干贝丝即可。还有一道叫素黄雀的小菜,是用软腐皮包裹笋尖、香菇、鱼泥,然后用葱段捆住造成大致小鸟儿模样,然后油炸金黄,点上两颗芝麻当小眼睛,也就是了。

还有碧茏夫人要吃的鹿蹄筋乌鸡汤,装好两大提盒,看看外面,居然纷纷扬扬就飘下小雪来。

乌糍姐提醒道:“你拿东西没法打伞或者提灯,让九妹跟你去吧?”

九妹是新来不久的帮厨丫头,跟我年纪一般大,但性格活泼、眼明口快,在旁边一听说要跟我一起送东西去鸳鸯馆,立刻蹦起来,“我去点灯笼,小月你等着。”

萧厉的北风交缠驱逐,蒲公英绒儿般的雪把树上的假花都打湿了,我小心翼翼走路,生怕脚下打滑会侧翻手里的食物。

“故都迷岸草,望长淮依然绕孤城。想乌衣年少……”忽听到一个男声哼唱,定睛一看前面廊庑拐弯处,有小厮提着盏精美宫灯引路,一位身披紫金毛裘的男子正从那边走来。我起初没在意,两相正好迎面而过,我低头让路,对方却突然停住,“诶?这不是小月姑娘?”

“哎?”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昨夜在“风露人间”险些发现诗痕骨手的那个男人。

“呵,在下封离梧,唐突佳人了。”这男人冲我作揖道。

“啊?封、封公子……”我也连忙屈一屈膝,但手里提着东西没法行礼,只得告一声罪。

“小月姑娘这是去哪儿?”封离梧没有让我走的意思。

“去鸳鸯馆,给碧茏夫人送夜宵,若没什么事,我先去了。”我这样说时已抬脚就走,却没想到封离梧突然伸手牵住我的衣袖,“小月姑娘。”

“哎?”我一惊,差点手里提盒也松脱了,将身体侧一下挣开他的手,“公子还有什么吩咐么?”

“姑娘别误会,在下并非歹人,”封离梧好像被我退避的样子弄得很意外,“只是身处这软草香媚之地,却得见姑娘这般冬夕晓月的人物,在下不由仰慕……”

“诶?封公子,您这是仰慕谁来?”一个爽朗的声音突然打断封离梧的话,竟是碧茏夫人不知何时来了,就站在七八步开外那里看着我们笑,露哥与侍女在前各提一盏琉璃灯,照着她一身珠光宝气。

封离梧有点讶异道:“我看这萼楼雪夜好景,便想踏雪寻觅可有梅香的。”

“呵,封公子好雅兴,不知可寻着没?”碧茏夫人说时却拿眼光瞟我。

“自然是寻到了,夫人这真有清净小梅花呢。”封离梧笑着冲她作一揖。

“露哥,让人去把我窖藏的好醪酒热几壶送到‘风露人间’,想来是竹公子和封公子喝得还不够。”碧茏夫人说完,又淡淡吩咐我道:“小月,把点心送到鸳鸯馆,记得往炭火里加几星香。”说完,就要引着封离梧回“风露人间”去,那封离梧看我一眼,也就不多说什么,随之走了。

我暗暗松下好大一口气,目送他们一行人走远去,才低声催促九妹:“咱快走吧,不然饭菜都凉了。”

一路上,九妹小声问道:“小月,刚才那个封公子说的什么梅花什么香,是甚意思话?莫非看上你了?”

我红了脸:“瞎说什么呢,‘拜把子的梅香,都是奴才’,那有钱人公子拿咱们说笑的。”

鸳鸯馆里安静悄悄的,只有负责看门传递的阿鱼在正房的门帘外走来走去,见我来了忽然使劲摆手,我凑近过去,“怎么了?”

阿鱼做个噤声的手势,极其小声道:“春阳少爷在里面呢。”然后看我拿的食盒,又连连摆手,“你送进去吧,我怕。”

“怕什么?”九妹问。

我没作声,以春阳的为人和身份,在阿鱼她们眼中也许是比较可怕的。

让九妹和阿鱼待在外面,我独自提盒进到屋里,正房的外间没人,只有那只熏笼焚着氤氲的袅袅香气。我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设出来,左厢横陈的刺绣牡丹百鸟丝绸屏风隔断里,那斜榻上依稀歪着一个人影,像是睡着了,我不敢惊动,按碧茏夫人的话,从香盒里拿出几星香投入炭火中,就抽身出来。

眼看这夜雪飘飘扬扬,已经越下越大;我冷得直打哆嗦,催着九妹一起快走,可不想到半路又撞上“风露人间”来的小厮,是我刚来萼楼时候就认识的软药,只因他为人轻佻,我素不结交。

“小月,正好你在这里,我就不必去厨房那脏地儿了。”软药特别有干净的习性,他以往去厨房都怕踩那地上会脏污鞋底,更别说闻到那里的油烟气。

“你找我?”我奇道。

“今夜烤小羊肉喝酒呢,封公子总说惦记你的手艺,想叫你去当场做几样小菜。”软药说着就指着我的脸窃笑,“你看你那头发,跟鸡窝似的,快回去换身好点的衣裳来,我可不等你。”说完他就跑了。

我心里暗暗叫苦,不会真惹上什么麻烦吧?

九妹见我不动:“小月,你愣着干吗呢?按他说的去换衣裳吗?我替你回去跟乌糍姐说好了。”

“哼!不换!”我赌气跺脚,把食盒什么的交给九妹,“我去去就回。”

“风露人间”的台阶下,果真生起明火架大锅在煮羊大骨和杂碎的汤,敞轩前用铁钎子叉着整只小羊、小猪在烧烤,小厮在负责割肉,一时热香四溢。

“那昆山石外观不甚雅致,但冬日里种些水仙在石下倒是可看的。”封离梧的声音传来,“你这‘风露人间’在冬天里也只能是个‘凋零人间’了,倒不如把那些光秃的树拔掉,重新种些栝子松,但又不能对偶种,显得呆气……”

“呵,离梧在山石方面略有研究,堪可听取。”另一个男声道,想是那位竹公子。

小玉香把我引上台阶,“小月姑娘来了。”

“呵正好,竹公子方才不是想吃北方的面食泡羊汤么,小月在这里新鲜做来,省得在厨房做了端来却都凉的。”碧茏夫人随口道。

“是,公子想吃什么样面食?”我恭谨答问。

“咦?‘何如买个胡饼药杀著’?小月姑娘还会做北食?”封离梧露出惊叹神情。

“曾学过的……”我只得道。

“离梧这话我就不懂了,竹公子给妾解释下?”风校书身穿银白丝绸的身子倒在竹公子怀里。

那竹公子笑,“离梧这是说的《鸡肋篇》,宋时南人罕作面食,有戏语云:孩儿先自睡不稳,更将擀面杖拄门,何如买个胡饼药杀著!盖讥不北食也。甚至当年金人攻宋失败后北撤,遗弃了如山的粟米,宋军多湖广江浙人,因不能食粟,竟日有饿死者。”

“那不知,是宁愿饿死也不吃北食,还是脾胃娇弱消化不得北食呢?”风校书嘴角泛起笑,“竹公子生得像南人却能北食,难怪文武双全呀?”

“风娘身材高挑,却也像北人呢。”封离梧接了一句,又冲我问:“你会做什么?”

“回公子话,会做馒头、扁食角儿、卤面、烧卖……”我一边想一边数着,那封离梧早就兴奋得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真的?那快做来!”

“吓!”我吓了一大跳,连忙把手收回来,“我、我这就去做。”转身已经满面通红,强打精神唤:“小玉香,帮我去找家伙什儿……”就脚底抹油躲开了。

烧卖做时需要剁馅儿,我把半肥瘦猪肉手打成不太细腻的肉泥,再加入菇丁和浸泡过的糯米,揉在一起呈胶质感觉,便包入事先擀好的面皮里,捏起不封口,只是按出花边皱褶,大约就是北方所谓的三鲜烧卖了;而扁食角儿则是包的剁羊肉馅儿,当中掺入葱花,煮好后加入锅里热滚滚的羊肉汤,撒花椒和胡椒面儿、生蒜苗碎碎即可,据说他们煮的羊汤,讲究的还要是所谓“捶羖”,也就是阉割掉的公羊,取羊油满厚、羊肉香浓吧。

封离梧看着我和面做切面:“前两日吃的什么火猪肉,听说是你们这儿上好的腊物,用冬至后杀的肥猪,趁热砍下肩腿,然后炒盐抹……究竟我却不记得许多,只记得最末用竹枝熏烟,便可不生虫,放置一年以上才可……”

“三年以上才好。”我嘀咕了一句。

“咳咳咳……”忽然听得里面竹公子一阵嗽声,碧茏夫人摇着骰子,“竹公子,这关键时候怎么就装咳嗽呢?到底是几啊?”

风校书就反驳道:“竹公子这两日是真病了,总没睡好过。”

碧茏夫人就关切地道:“那少喝两杯吧,要不捣点梨汁搅在热酒里?”

“万万不可,《琐碎录》里说的冬月勿以梨搅热酒,会令人头旋。”封离梧说到这,话锋一转,“况且有风娘的照顾,长君不吃药也就慢慢好了,哪像我,没个人疼……”

我专心快速地切好面条下在锅里,盛到碗里便浇上羊骨髓的卤和素酸汤呈上去,对封离梧尽可能敬而远之,不想在这时突然出了乱子,假山下面有人突然高喊:“有人偷肉吃!快,拿住他……别跑!”

“诶?”我听得一愣,这时碧茏夫人吩咐,“露哥,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咕咚”一声水响,好像有重物落水,众人都微微变色,就听有人喊:“他跳进水池子里不见了!”

露哥的神情顿时异样起来,立刻奔出去,“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小厮回道:“刚跑出个人来,撞倒烤羊的架子扯一条腿子就跑,一转身跳进水池里就不见了!”

“胡说!池子顶多一尺深,一个人怎么能不见了?”露哥一迭声急步去察看了。

“咳咳咳……”竹公子又是一阵咳,风娘连忙给他拍背,一边就朝碧茏夫人抱怨,“这些人是白吃饭的么?看公子受惊不适了,怎能就有杂碎混进来偷肉吃的?”

我见碧茏夫人的目光掠过一丝寒霜,但随即就漾出笑颜,“风娘真是对竹公子用情至深了,竟舍不得公子受半点委屈。”

“哎,夫人这话是取笑风儿了。”竹公子摆手,顺势把风校书拥入怀中,“我与她之间,自然是互相都舍不得的……”

我如芒在背,那些话再听不下去了,拿眼偷看旁边,好些人都去台阶上举灯张望,我便也装作去看的样子,把脚挪到敞轩外,心中陡然冒出一个念头,刚才偷肉吃的会不会是消失数日的王八宝呢?

有人拉我衣袖,“小月?”

“嗯?”我回头看时,是诗痕。

“我那出了点事……”她很焦急的样子欲言又止。

“出什么事了?”但我不敢去碰她的手,怕摸到骨头。

她就拉着我往一边人多的地方去,并附在我的耳畔,“刚才闹事的你知道是谁吗?”

“诶?你知道是谁?”我心头一震,“这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么?”

“嗯,你来。”诗痕点头,拉着我下台阶往园子走,“你看见就知道了。”

我心下诧异,如果真是王八宝的话,莫非诗痕也与他相识?

我俩没带灯也没走回廊,诗痕路熟,由她带我绕好几弯小径走,“这有假山,别撞到头……这转弯了。”

我在露天寒风里冻得全身发抖,“还有多远啊?到底去哪儿?”

“就快到了,那边的大槐树就是。”诗痕走着走着,猛地收住脚,“诶?那边什么声音?”

“哪儿?”我按她指的望去,黢黑的夜色里什么都看不到。

“不是,你再仔细看看,真的有东西。”诗痕的声音透着紧张。

我极目细看,隐隐约约的阴风呼啸处,果真从暗处飘出两盏幽蓝鬼火,我顿时头皮发麻,“那、那有鬼火?”

两团鬼火的光芒“腾”地冒起三尺高,我吓得脚都软了,却听一个威严冷峻的声音,“你们在这做什么?”

诶?声音很熟悉,借着鬼火的光,我再细看,那火中站的一个头束逍遥纶巾、身着直裰、披月白色鹤氅的少年,是春阳!

“原来是你呀。”我舒一大口气,“吓死我了。”

春阳一贯神情淡漠地慢慢走过来,目光斜在诗痕身上,诗痕把脸低下深深作礼。“少爷。”

她不像阿鱼她们那样看到春阳就战战兢兢,反倒行完礼就仰起脸,“我带小月出来散散,夫人在‘风露人间’,方才那里出了点小乱子,夫人正让露哥料理。”

春阳的眼中似乎飘过一丝凶狠的冷笑:“那你现在去跟夫人说,叫她不必找了,明的是找不到的,这事我会处理。”

“是。”诗痕也不敢多说什么,瞥了我一眼,只得转身去了。

我冷得双手抱着肩膀,嘴唇也打着抖,“那我回厨房去烤火了,冻、冻死人的天……不过这儿是哪里,我该走哪个方向回去?”

我说话时,“沙沙沙”不远处的灌木丛后突然响起一阵童谣和小孩儿的欢声:“大鬼、小鬼、打千千、冰灯、水灯、放纸鸢,牛头、马面、追陀螺,躲进萼楼听风雨……”

一群戴着狰狞面具的孩子唱着歌就这么跑出来,并旁若无人地在我和春阳中间跑过去,春阳一把抓住其中一个的衣领,单手就把他像个木偶一样拎起来,小孩子吓得哇哇地手脚乱动,别的孩子一看这架势,就“哗”地四散到黑暗中不见了。

春阳把他举到面前,“让他带你去就行。”然后把小孩往地上一扔,“去吧。”

“你下手太重了吧!他还是个小孩子。”我赶紧去扶起地上的小孩,面具后的小孩果然“呜呜”哭起来,我把他搂进怀里,“哦哦,不哭不哭。”

春阳有一丝意外,“你知道他是什么?你就这么对他?”

我气得反驳,“就算他不是人,但他也是孩子,你比他有力气,就能随便欺负他?”

春阳眯了眯眼角不做声,我说完心里又后悔了,心里转着小心思,以后还指望找机会求春阳帮我离开这里呢,万一惹怒他以后不肯帮忙怎么办,把抽抽噎噎的小孩扶起来,我悻悻地改口道:“那我先回去了……你要还想吃什么,就叫人来说一声吧。”

说完便拉着小孩走,小孩也很乖,用童稚的声音说道:“去厨房的路这边走。”

听说因为竹公子不适,加上偷肉的贼一直没有找到,接下来几日“风露人间”算是消停一些了。

我要提前一日准备材料做杏汤,就是将杏仁浸泡煮去皮和尖,然后再泡一日,当晚磨好后,连浆装在专门的细密布口袋里,悬挂在阴干处沥干水,然后用一点酥油和甘草煮滚,离火后点几滴蜂蜜倒出即可。

而近日吃的猪牛羊肉多了,传话来不要肥腻肉食,采办便给进回兔子,罗娘收拾了两只,以良姜、茴香、橘皮、川椒、酒盐等与兔块拌匀,在瓦盆内纸封盖沿,清油柴火焖熟了。

赵不二做的虾鲊,是用去掉壳须的生大虾,每斤一两盐压干,然后加入香油、椒、炒过的蛤壳、葱姜封闭一段时间贮香的。

乌糍姐做了一锅佐以冬瓜干、葫芦干、冬菇的鱼汤咸糯米圆子,加上其他几样菜式,便装好一大提盒叫我送到“风露人间”去,我实在不想见到封离梧,便推说要做酱梨,求九妹代替我去。

在院子角落里一边削梨,双手虽然冻得冰冷疼痛,但脑子里却莫名地想起过去冬天时候,在家对面的柳青街欢香馆里,桃三娘冬天常做腌冬芥菜梗子,那口味脆响盐鲜,佐粥下饭都是无比美味,只可惜以后吃不到了吧?我不禁抬眼看天,在萼楼的时日过久了,竟连心酸也减淡,除了时常担心在外的小琥,我把每月工钱叫赵不二传递给他,他也会捎来几个字的小信,多少算是最可欣慰的事。

大约忙活了近一个时辰,乌糍姐忽然走来说:“小月,九妹一直不见回来,不如你去找找她?正好把风校书要的燕窝粥送去。”

“好吧。”我不知怎么,听到这话时就觉得心里一沉,有很不好的感觉;果不其然,到“风露人间”后,拉小玉香她们几个婢女询问,都众口一辞说九妹早就回去了,往后再没人留意过她去哪里,我一急之下道:“难道、难道被带去做玉面丸了?”

小玉香鄙夷地看着我:“嘁!夫人早就说过再不拿厨房的人做玉面丸了,还怕你们人手不够呢,活人去哪儿不好找?”

“什么活人不好找?”封离梧的声音突然斜刺里响起,才真的把我们几个吓得差点大叫起来,小玉香一口气憋在喉咙里瞠视着他,“封、封公子?”

“诶?小月你来了!”封离梧看到我便高兴起来,“好几日不见你来,还以为你病了,正要去看看你。”

“吓?”我也一口气憋在喉咙里瞠视着他,“看我?不必了、不必了!”我拼命摆手。

“上回吃过你做的梅花醒酒冰,确实很醒脾胃,不如你再去做些来?”封离梧一边说时一边把肩上披的大毛衣服脱下来,走过来却往我身上围住:“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就穿这么薄的袄子?”

“嗯?”我肩膀的寒毛都立起来了,缩身就往旁边躲,“公、公子,我是做粗活的人,你的衣服太贵重……”

“贵重?”封离梧的手僵在那里,脸上忽然泛起苦笑,任由衣服滑落地面,“什么贵重不贵重,这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我是什么东西?天下都可以瞬息间翻云覆雨,这么一件衣服,有什么贵重可言?”

我看他有点疯疯癫癫似的,小玉香赶紧宽解道:“因为竹公子这些天病势有些加重,封公子急得心里不好过吧。”

“哦,原来是这样。”我也只好顺着话打圆场,“我还得去找九妹,她出来已经一个多时辰……”可我话还没说完,小玉香突然朝里间屏息肃立,“先生。”

原来是风校书走出来,她身穿一袭杜若白花纹襦裙,长长的露草蓝系带有些凌乱地垂下拖在地上,发髻也松散了:“不是去请大夫么?还没到?”

小玉香颔首:“是,从城里再回来,可能得等到寅时。”

我从未见过风校书这副模样,似乎那位竹公子的病情不轻,她也十分在意关切;我不由想起她过往的行径,至少在我来萼楼的这段时日里,她一贯都是世事厌烦、慵懒倨傲的姿态,这回竟如此失去常态?

“先生,厨房送来燕窝粥,我拿进去给竹公子盛上。”小玉香乖巧地去做事了,风校书犹自站在那,目光有些飘忽不知在想什么,这边厢封离梧俯身捡起地上的衣服,我却听到他轻轻叹一口气,我还惦着九妹,这时抽身就欲走,不曾想刚转身就有人拉住我的手,“小月姑娘……”

“啊?”我一惊,回头看时果然是封离梧,但他只是温善抿起嘴角,“能陪我喝一杯么,咱就坐台阶上,在下……并无冒犯之意。”

我默了默,只得点头答应。

封离梧转身去拿来一瓷壶热酒,风校书看他的行径,居然也随他身边过来,我便随他二人没作声地一排坐在台阶上。封离梧仰脖喝下一口酒,风校书拿过去也喝一口,我侧着看他俩神情,皆是压抑愁苦。

好半晌封离梧才讷讷地自语道:“今夜这北风,一眼都望不到尽头。”

他的话矛盾得很,风又如何会有尽头?我心下不觉将他这话琢磨几遍,却也不得要领。风校书好像冷笑了笑,但神情又一滞,我就听见脑后传来若有似无的琴声,有男声在缓缓唱两句:“露草白兮山凄凄,鹤既唳兮猿复啼……”

风校书眼眶泛着红,用裙摆抹一下眼角就赶紧进去了,我也起身,却又被封离梧拽住衣袖:“别去。”

“嗯?”我不由去看他手里的酒壶,方才只说陪饮一杯,可才发现他根本就没拿杯子啊?

“他早就说过……家国亡了,家人离散,他一人苟活也无意义,”封离梧没头没尾地继续在那说话,“小月姑娘海涵,我是醉鬼,喝太多了说的都是醉话……我自幼随侍宗亲世子们念书,与他尤其融洽,这趟一道从京城逃出至此,生死也看得淡了,纵有这千金裘马又如何?无力回天!他自然是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他又长叹一口气,“露草白兮山凄凄,鹤既唳兮……唐代这个李华虽然在‘安史之乱’期间屈从安禄山做了他幕下的伪官,但写这几句诗时,心中怕也是这样悲愤的念头?只是他还能屈从,我们却不能……”

我想这人必然是深醉了,对着我说这些压根听不懂的话,只是我能感觉到他的哀怆,他与那位竹公子不像一般的买欢男人,在这纵酒销金的脂粉乡里,好像更多是在躲避甚至放弃什么。

“公子是真醉了,我去为公子做醒酒冰?”我打定主意再不理会他的醉话,说时就起身走下几级台阶,才回身告罪地福一礼,也不管他再说什么话就匆匆下去时,却又不期然碰到迎面上来的诗痕,她乍一看到我有些错愕似的,“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来给先生送燕窝粥的。”我刚走两步又想起来喊住她,“你有没见到九妹?就是厨房里跟我一起做事的那个丫头?”

“没看见啊。”诗痕说话时伸手整整裙摆便不理我上去了,我无意一瞥,起初也没在意,但在回厨房的半路上,才猛地醒悟到诗痕在整理裙子时,手并没藏在袖笼里,而是有血有肉的样子露在外边的,虽然不得要领,但记得先前阿浊说的,自从“雪鹓屿”所在的结界一角破坏后,萼楼里很多女鬼身上的皮肉便不能保持了,这是连玉面丸都不能弥补的,这诗痕的骨手也该是如此吧,怎就好了?

“小月、小月!”

忽听到个尽量压低的声音喊我,我一激灵,“嗯?谁叫我?”

“是我、是我。”

我正四处看,面前的一根廊柱上倏忽伸出一只鬼魅般的手冲我招几下,我吓得倒吸一口冷气,“鬼?”

“是我王八宝呀!”一张大嘴的男人脸紧接着浮现在柱子上,我定睛一看,“王八宝!真是你?”

“嘘!嘘!”王八宝急得乱摆手,“别喊了!上回就因为你差点被那饿鬼小子找到。”

“对、对不起。”我赶紧凑近那柱子边,“你怎么躲到这柱子里面?这些天你到哪去了?那天晚上偷肉吃的贼可是你么?”

“哼哼,什么偷肉贼?我只不过是观察那风什么的结界崩坏时候,顺手撕了一点肉腿子打牙祭罢了!倒是你,我是看你这迷糊家伙,明明身处这鬼窟里却还不懂自保。”王八宝鄙夷的口气摇头晃脑。

“我?我怎么了?就没见过你这么馋嘴的王八!”我不服气地撇嘴,“诶?你刚说什么?风露人间的结界崩坏了?”

“是啊,你都看不出来么?”王八宝得意地窃笑,“那风什么的饿魂怨念有所动摇,慢慢醒悟几分人伦的心魄了。”

“你是说风校书吗?”我困惑起来,“什么心魄?”

“嘁,你这人类小丫头,说你也不懂。”王八宝忽然着急起来,“没时间跟你瞎扯了,总之就告诉你一句,别再跟那些吃人鬼接近,下回未必能躲……”他的话没说完就隐没进廊柱里,我上去连拍几下柱子,“你说清楚点?躲什么?”可廊柱瞬间就恢复原样,什么痕迹也没有,剩我傻眼地站在那儿。

回到厨房,九妹仍没有回来,露哥正指使乌糍姐他们到窖里搬出一些藏酒。

“这是两坛汾酒,买来却忘了?还有这万里春、荔枝绿,再不能放久,‘腊八’就拿来用吧……还有这是亳州客商送来的状元红、佛手露吧?明晚送去‘风露人间’。”

乌糍姐诧异道:“不是说那位公子病着?还送酒去?”

露哥白她一眼,却懒得解释,继续察看另外几口酒缸,“这是江夏县的冰橘烧、桂花烧?夫人平素只爱喝蜜酒和黄酒,这也闲置着,最近没有从江夏过来的客人。”抬头看见我走来,便展开笑容,“小月啊,怎才回?夫人让我跟你说,蒸一碗上回那样的醉鸡、酒方肉,连汤端去,别忘记蒸一碗胭脂稻饭。”

“哦。”我点头转身去做事,但想着露哥送酒给“风露人间”的神情,竟像要纵着那些人索性喝死算了似的,王八宝来警告我说“风露人间”的结界要崩坏了,必也跟风校书有关,看她对竹公子病情关切的样子,莫非她对竹公子动心,结界就要崩坏么?但结界崩坏,碧茏夫人岂能答应?

竹公子的病情没几日便急转直下,据说连坐起弹琴都不能了,请进来的几拨大夫,断的脉象左右不过是“心气虚而生火”、“肝木不疏气滞血亏,连带不能克制脾土”、“土湿木郁,肺金不降”,又加上“房事损耗肾精之故,故而眩晕神疲”……

大夫留下的话想来道理不错,只是抓药吃了多少服也不见好转,风校书也日益憔悴下去,什么名画烹茶、字煮酒的雅趣也不曾提起,每回送提盒走上那依山而筑的小楼,再闻不到什么名贵熏香气,只有厚重刺鼻的煲药味。

“云香姐姐,这是紫米红豆细沙糖粥、糯米桂花藕节,大夫吩咐说藕节能止咳血的。”我又翻开主菜的盒,“这是鸽蛋煨鸽子雏、酿珍珠圆子、粗菜豆腐、太极芋泥,若不够再让人过来说一声。”

云香点点头,因为连日这里的气氛,她和其她一众环婢舞姬也是百无聊赖,没精打采的。

突然小玉香跑进来说:“鸳鸯馆派人说,夫人待会要来看望竹公子呢。”

云香顿时犯难的神色,焦急地往屋里看看,小玉香贴近小声问:“去告诉先生,她又要不高兴了,怎么办?”

我疑惑地问:“夫人来为何先生会不高兴?”

云香有点不耐烦地觑了我一眼,本不想搭理我的,但小玉香还是多一句嘴,“还不是因为竹公子……”

“玉香!”云香呵斥道,小玉香立刻闭嘴了。

“哦。”我虽不像刚来萼楼时那么害怕她们,但还是赶紧收拾好食盒就退出来,哪知回头就在台阶上碰到披一袭斗篷手拿几支腊梅花的封离梧,身边的小童儿不止打一杆灯笼,还拎着个酒壶,看样子他又是去园林里闲逛喝酒来着。

云香赶紧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花枝,“封公子就是不听劝,这么大冷的天,非要去逛。”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封离梧说话时转向我,“小月姑娘许久不见了。”

我微屈膝正想冲他福一福就走,却不想他也冲我一揖,“不好唐突佳人,但在下想请小月姑娘稍留步一起赏腊梅花可好?”

“这……”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云香和小玉香已两边分别圈住我手臂,“小月姑娘过来这坐,你们还愣着干吗?烹茶去啊!”

几个小鬟马上在敞轩当中的帷幕内摆上矮几、梅瓶和蒲团,将封离梧的梅枝养上,又去扇炉烹茶。我心忖待会碧茏夫人就来了,看云香她们神气,这阵仗怕不是好事,偏偏封离梧要留我在这,她们又推波助澜的,这不是要将我也扯下是非里么?

“长君连日病着,在下无人共酒,煞是寂寞啊!这是温过上好的惠泉酒,不如你也尝试一点?”封离梧为自己的杯里满斟,一边又要我喝。我平时在厨房,往往做完整夜的事,罗娘和乌糍姐她们也爱喝两盅,但我只浅尝过几次,并没觉得这酒有何好滋味,但对着封离梧只能含糊答应。他把酒杯送到我面前,“喝?”

我接在手里抿了一点,这酒还算清冽并不辣喉,便硬着头皮喝下去。

“谢小月姑娘赏在下几分薄面,”那封离梧似乎真的高兴,“我这落魄之人,也不敢说什么十年一觉扬州梦,更不想担那青楼薄幸名,渺渺天下之大,今朝还能有我容身之地,已是万幸,我也干了!”

我看着封离梧醺醺然的样,“封公子,你真醉了。”

“醉?”封离梧忽然探身过来抓住我拿空杯的手,“若我真醉死去,但愿天雪覆尸,骨生青苔,我就做那庄子说的至乐骷髅又何妨?”

“呵,封公子又大发酒兴谬论了?”

听声便知是碧茏夫人,丫鬟们立刻掀开帷幕,我手缩不及,一身猩红大毡斗篷的碧茏夫人站在那,身边靠后还有个人,那身影在夜色中泛着微微银光的白,红的烛火掩映下反显得像飘散雾霭一般,我心里更是一惊,怎么连春阳也来了?

“夫人?我这刚开一坛惠泉酒,你也来喝盅祛下寒气?”封离梧睁着迷离的眼朝她晃晃酒杯,我趁机抽手,酒杯却应声滚落地面,我僵在那里。

碧茏夫人的脸在明暗光影里看不清是何种神情,但她的声调偏冷,“云香,风娘还在楼上?”

“是,夫人,因为先生刚喂竹公子喝药……喝药的时候不准我们进去伺候。”云香小心翼翼。

碧茏夫人听这话时,不知什么缘故却转脸去看春阳,末了道:“弟弟,你且在这等我一等。”说罢径直往里屋上楼去了。

小玉香识趣地给春阳脱下银白大毛的外披,童儿马上添上新壶和酒杯、果子点心。

我看着春阳走进帘幕,撩起衣摆坐在矮几一侧垫子上,还俯身捡起我刚才掉的那个酒杯,递给我淡淡地道:“你何时也学会饮酒的?”

“我……”我想否认,却不知该怎么解释,热酒这时烧到脸上,耳朵尖恐怕都是烫的;但春阳明显也没真关心我饮酒的事,而是拿起酒壶正要自斟一杯。

封离梧半眯着眼打量春阳,看他要自斟时,便将自己的酒壶伸过去,春阳的动作停一停,就把自己杯子往前送一点,由得封离梧给自己倒酒。

“你竟是碧茏夫人的亲弟弟?”封离梧不无一丝好奇,“在下封离梧,先干为敬。”

春阳并没干那杯酒,他只是深抿一口,目光落在面前的瓶插腊梅上,半晌却忽然嘴角露出半点玩味轻蔑的笑意。与此同时,就听楼上“咣当”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木柜之类的重物倒塌发出的。

“吓?出什么事了?”云香她们都纷纷惊起,封离梧先想到竹公子,“长君?”说时他人已往楼上跑去。

唯独我坐在那儿,看着春阳慢慢将酒饮尽,终于忍不住道:“你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什么主意?”春阳对我的话好像有些意外,冰凌一样俊秀的脸侧眉冷笑道:“这萼楼是姐姐自己在人间开的小小生意,与我何干?”说到这,他好像讥讽的口气,“小丫头,你倒是长了不少胆子。”

我顿时气结语塞,自认识春阳以来,确实一直对他是既畏又惧,只要看见他就常吓得说话都结巴,即使曾经不止一次得他救过性命,但这种恐怖也没退减多少。

“只不过这人间繁华,金风玉露,谁不爱过?”春阳伸手在面前的梅枝上摘下一颗金黄花苞放进自己酒杯内,“姐姐求我得空时,来这小住几日顺便帮她擒那王八精罢了。”

“可这里,原本就是那王八……精的啊!”我还想坚持。

“你怎知道这里原本是他的?笑话,”春阳的冷笑已转为残忍的狰狞,“楼上那个病得快死的男人,你知道是谁么?你知道这大明朝的气数一尽,朱皇帝的江山转眼就是别人的了?皇家子孙落个树倒猢狲散,这一个也只能躲在萼楼郁结等死罢了,还有那自称封离梧的,不过是自诩凤凰离梧桐,自己争一点寒酸义气罢!……数月前,我就亲眼看着九天之上的天龙和凤凰跌落到饿鬼道最深的焚渊,任你是火鸟还是天君,被焚渊内最幽暗的地火吞噬,也要烧得神魂散毁、万劫难复……你无法想象那些天龙和凤凰绽放出多华丽的光,却很快便化作灰烬的模样,这六道轮回之内,什么东西注定就是谁,或者谁的?”

“……竹?”我刚说这个字就不禁掩住口,因为这时候楼上猛地“轰隆”震响,紧接着是风娘嘶喊:“云香!大夫怎么还没来?马上去找!……你们出去,你们都出去!”

春阳皱眉起身朝楼上走去,我也忍不住跟着他身后,生平第一次走上“风露人间”的二楼,风校书的闺房。

原以为楼上必是一片狼藉,不曾想正室内一幕幕织染作紫楝花、青老竹、蓝露草各色的生丝绡垂挂到地,烛光透过一层层花影重重,让人陡然仿佛走入迷离的清彩斑斓中似的,直至拨开几层丝绡走入,才看见那散落一地诗书,不知有多少张写满笔墨的宣纸;再往里走,是一道隔断的多宝格和半月门,可惜已经倒塌在地上,许多香炉、玩器也摔碎了,想来方才就是它们发出的巨响。

而宽敞的里屋此刻环立着碧茏夫人、封离梧他们,又有四扇绘着美人画的碧纱橱横陈在地,同样是砸得断裂;风娘披头散发地拦在床帐前依旧在喊着:“你们都出去!”

碧茏夫人指着风娘恨声骂道:“你这副模样要给谁看?我也望公子好转,你却拿我的好心当驴肝肺么?”

帐内的竹公子似乎想说什么,但禁不住又一阵猛咳,风娘隔纱帐贴着竹公子道:“公子的身子哪也不能去了,你要把公子送到城里别墅养息,外面世道荒乱,你岂不是送公子去死么?你有何好心?”

这边厢春阳慢慢走来,随手从地上捡起几张宣纸,看着上面的龙飞凤舞,却哑然失笑念道:“辛弃疾的‘此生自断天休问’?”念完又换一张,“还是辛弃疾的,‘一片归心拟乱云,春来谙尽恶黄昏。’”念完他将纸随手一扔,“你若有‘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我或许还敬重你几分。”

春阳的话我听不太懂,那风娘和封离梧的面色顿时错愕,碧茏夫人虽然气得眉毛倒竖,但也就不做声了。我看那床帐里的人咳完,伸出瘦长的手将纱帐轻轻掀开一条缝,用那咳尽沙哑的声音自嘲道:“我若有,又怎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他说完这话,周遭人也没有敢出声的,停半晌似乎在打量春阳,才又道:“敢问阁下是?”

“我?我是来自幽冥地界的恶鬼,循着人间将死的气味到此,但我对人命没有兴趣,就因为窖藏的一坛能让人长醉不醒、名叫昆仑觞的好酒,想在今夜开封,并寻个能共饮的人……不知你可有兴趣喝一杯?”春阳说得轻描淡写。

“昆仑觞?听闻当年画圣吴道子在龙兴寺作画,当饮尽一坛昆仑觞,便画出那令长安都内所有屠夫渔户都再不敢售卖鱼、肉的《地狱变》,我倒真想尝试……”帐中的竹公子果真就要下床来,风娘赶紧搀住他,“何必劳神?您不能再沾酒了。”

“不、不,今日难得嘉宾。”竹公子拍拍她的手,“风儿,帮我穿衣。”

“可是……”风娘忌惮地看看春阳,欲言又止,想来她生怕碧茏夫人和春阳加害竹公子,因此绝不敢当面顶撞春阳。

碧茏夫人见状也就再无二话了,一边屏退众人,一边着云香随她去取酒,又命小玉香和我重新布置一张酒宴席面。

我等速速照办。

席面就设在敞轩内那扇竹林幼笋婴戏图的大屏风里,四下新挂起保暖挡风的猩红帘栊,封离梧带回的腊梅花也被摆在当中,借着熏笼的热力,那花散出清新的香气。

我也是第一次看清这竹公子的面容,虽然病重苍白,他仍将一袭绯色盘领衣穿得中整,腰系一条镂金云纹玉带,凭倚着风娘半侧在屏风下,没有张扬的作派,但自有尊贵威严气度。

碧茏夫人果真让人取来一坛尘封许久的泥坛,用湿布擦去沙泥,坛身上隐约显出三个看不懂的字。

“年代久远,这酒怕已成膏,需用当年的新酿去冲淡。”春阳用小刀一边刮开泥封缓缓说道,“自魏时贾锵家奴以匏瓠取得黄河源头水,酿出这酒色绛红的昆仑觞,至今已有千载,酿法自宋后便失传……”

“既失传,你为何又能得到?”陪席的封离梧奇道。

春阳开酒的手停了停,“我刚已说过了,我是来自幽冥的恶鬼,这酒当然也非留存在世上之物,当年大宋国都的东京城破,它随大量财宝和人畜尸骸流落黄河水源,最终在幽冥的三途河畔搁浅,直到我在那里捡到它……”

“原来是大宋东京遗物,倒是跟我这破落之身相合。”竹公子笑,转向身旁的风娘:“风儿,你看那外面的风雪是不是下大了?”

风娘示意云香遣人掀开屏风一侧的重重帘幕,从这边望去只有深沉夜色,但漏进来的风声似乎真夹着雪粉,又被屋内的炭火瞬间热化了,有濡湿的味道。

“这位小兄弟,看来比我等年幼,话语间却自有勘破玄机。”竹公子望着虚空喃喃道。

春阳终于把酒封完全打开,然后拿来一个羊脂白瓷盆,净手后用银舀勺舀出一勺浓血般的昆仑觞,那酒浆确如他所说,厚重如脂膏,且并无香气,旁边侍儿取来已经温热好的三年元红新酒,将这新酒陡然冲入瓷盆内,一股难以言喻的甜香登时四溢开来。

“想不到在这乱世,我等还能有这一隅苟活片刻,悠哉悠哉相聚、饮酒。”竹公子说时,封离梧也勉强笑道:“只是不知小兄弟虽是恶鬼,却拿出此等美酒款待,我等反倒如何舍得去死?”

“用这琉璃盅,才能配这琥珀浓。”春阳用银勺慢慢将那昆仑觞流入备好的琉璃杯内,“我且借用唐代诗鬼李贺的那一首鬼诗中最末的两句,稍改几字,你们可愿意听?”说这话时,他挽袖将两个斟满的杯子送到竹公子和封离梧的面前。

竹公子连伸手取杯也不太能够了,风娘帮他将杯拿近唇边,他闭目轻嗅,“酒香不烈,却沁人肺腑,小兄弟你请我饮这样的好酒,只怕我此生无以为报,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我看到春阳脸上微妙的笑意,“冷翠烛,劳光彩。萼楼阑下,风吹雨。”

——随着他的话音,我只来得及看那风娘的神情陡然变色,与此同时,轩内原本绚烂通明的擎枝灯烛突然升起半尺高的绿焰,如冰般的恶寒取代了室内所有温热。

“这酒,还喝么?”春阳自斟一杯,拿在手中轻轻转动,绿火映照中,那深血般的酒浆汩汩流转。

封离梧的神情惶恐,手里的杯子已“砰当”应声落在桌面,环顾四周,口中呵出长长的白气,“怎、怎么回事?”

还是竹公子波澜不惊,“萼楼阑下,风吹雨?风儿,你去取我的琴来?我想再听你弹一曲……鬼兄说的是李贺的《苏小小墓》,恰好眼下距离苏小当年埋骨的西泠桥畔并不远,此情此景确是契合之极。”

风娘眼眶已经红了,泪水打转,但她咬紧下唇没有哭,颔首去取琴。

冷风“咻咻”打着旋,将帘幕吹得东倒西飞,竹公子他们带来的几个小厮早就吓得“哇哇”逃散出去。封离梧看着竹公子的气度,才勉强定下心神恐惧,就连想说什么,也被他抬手止住了。

“还好这酒,是热的。”竹公子强抑住咳嗽的冲动说了这么一句,便将酒饮尽,我原以为他喝下那酒马上就会死,可他只是俯身剧烈地咳嗽一阵,才长叹一句:“这酒华不因风霜变故,果真是好……我这疏狂半生,喝过多少好酒,但酒逢知己却极少,想不到在临死前,还能遇到一位值得同席共饮的朋友,于愿足矣。”

春阳把自己那杯饮尽,才道:“你若埋骨在此,自有草虫花鸟为伴,并不算寂寞。”他说时,周遭灯烛的绿火瞬间又转为温和的橘色,帘幕内马上暖和起来。

风娘将琴抱来,抚一曲无歌的悲调。

封离梧渐也不怕了,捡起酒杯,任由春阳为竹公子和他重新添上酒,举一杯入喉,便高兴大笑起来:“长君说得是,我原就说过想做那至乐骷髅,与青山星月为伴,上穷碧落下黄泉,不如一醉千年……好酒!”

春阳看着他俩连喝下三杯:“这昆仑觞毕竟已是幽冥之物,凡人喝下去折损阳气,何况竹公子人间寿数将尽,喝这三杯,算算剩下的时间也就不多了。”春阳说这些话时依旧淡淡的没有波澜,我心里暗暗吃惊。风娘手下的琴也“噔”地断了一根,她没有作声地停在那里,只是泪流满面。

竹公子将空杯又递给春阳,风娘抹去眼泪,转身拿来一件大氅为他披上,看春阳又给杯子里斟满,忍不住劝道:“莫要贪杯了?”

竹公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似乎有冷汗在额角津津地渗出来,但他握住风娘的手仍温和地笑笑,“你若不弃,将我埋骨在此,与你长相伴,我亦风雨无怨。”

风娘那刚止住的泪便又忍不住,“是生是死,我也不会与您分开……只是……”

封离梧拿着空杯,起初的神情是愕然,我以为他被春阳说喝过这酒就活不了多久的话吓坏了,但他忽又把杯递给春阳,平和道:“鬼兄的章句佐酒,别有韵味,谢了。”

春阳嘴角带一点微妙的笑,替他斟满。

朱公子又一阵剧烈咳嗽,风娘拿帕子给他捂住口鼻,可眼看着殷红的不知是酒还是血,很快就从她指缝浸透出来。

“咻——咻——”外面越来越疯狂的北风,居然吹得屋里猩红帘幕也微微摆动,漏进来的一点冷气也叫人脚底发木。我转去倒一些热水给风娘换洗下帕子,借着光影见那封离梧却自顾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心里越觉酸楚难受起来,好像眼前一切都会随即烟消云散般,风娘搂着朱公子心疼揪心的模样,在我眼中都渐渐模糊……

“你哭什么?”淡漠的声音突然近在咫尺响起,我吓一跳赶忙揉揉眼,春阳不知何时离座起身,正面对面站在我前方看着我。

“没、没什么,就是困了……”我吸一下鼻子用衣袖用力抹几下眼睛,“要什么东西么?”

春阳突然抬手止住我说话,并作侧耳倾听状,我一怔,就听到不知是头顶上还是敞轩外面,传来“咯咯咯”的声音——

“是……老鼠啃楼板么?”我抬头望,但天花上什么也没有。

“咯咯咯——”声音越来越大,好像连脚下也感觉到响动了,我立刻想起先前曾有过的这种情形,莫不是王八宝在什么地方弄出来的?

“先、先生……”刚走开一会儿的云香忽然惊惶跌撞地跑回来,手指着外面,“少爷,有点不对劲!”

“轰轰隆——”整座小楼这时都开始抖动,春阳眉头一皱也不多问就飞身冲出去,我还在那发愣,地板下“咕噜咕噜”的声音传出,好像有水在底下被煮沸了似的。封离梧也惊觉不对跳着脚站起来,“这、这是什么?”回头看春阳出去了,便喊:“恶鬼小兄弟!”说时就要追去,这边朱公子伸手想阻止他,可话没出口又是狠咳,风娘只顾扶着他,根本无暇分身去管。

我心想封离梧压根不明白状况的,万一有什么不测怎好?连忙也跟着后面,“封公子!”

甫一拨开重重帘幕去到敞轩外,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定住,天空持续飘着大雪,但低沉的暮色中却依稀透下微光,一股一股苍青的风居然有了形色,在半空中分不清方向地飞来飞去,照见那台阶下方原本一大片假山灌木的地方,此时全都如一锅模糊粥般翻滚,春阳也是一怔,“这是什么东西?”

“咕嘟咕嘟”眼看着那翻滚的粥竟搅起一口漩涡,开始将周边青砖路径和花木也席卷起来。

“啊!怎么回事?”封离梧在那惊得大叫。

春阳很快就醒悟过来,“必又是那王八精……”说时他的神情就随即在变,眼睛迅速显出漆黑颜色,十个手指的指甲也霎时间长出数寸黑钩,强风从他脚下升起,我站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也顿觉凛冽的寒气像刀子一般刮到脸上。封离梧这时也意识到危险,但他回头看见我,立刻将我拉住,“小月姑娘,你怎出来了?快进去……”他说时那个漩涡已经飞速卷到台阶上,我们脚下也开始倾斜,我来不及惊叫,封离梧就一把抱住我,我们两个人同时就站不稳朝漩涡当中滑下去。

“咕嘟咕嘟”沸腾的糊涂粥似泥浆在身边翻腾,但漩涡并没想象中旋转得那样厉害,我和封离梧只是半个身子陷入其中,他虽然吓得大喊大叫,却还死死攥住我的手臂,“啊!这都什么……”

“你们两个不要松手!”只听春阳大声喊道,随即他就朝漩涡当中纵身跃了下去,我还没看清楚,他就整个人消失在沸腾泥浆里了。

这时天空中原本飘雪低沉的暮色,竟随着苍青大风拨开了缝隙,从那当中透下几缕稀微的光线,淡淡的清辉照在这依山而建的“风露人间”小楼,发出白骨般的光泽,我还犹在不知所措,可就在这眨一下眼的时候,身子突然一松,脚下猛地踏实,我和封离梧两个人顿时坐在硬生生的地面上,“诶?”

我和封离梧一时面面相觑,半晌才反应过来,刚才那骇人的沸腾泥浆和倾坼的台阶都消失不见了,我俩就好端端地待在敞轩檐下,周边一切如常,天空依旧飘着大雪,没有光也没有苍青的风在飞转,封离梧讷讷地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眼就看到春阳蹲在台阶下方,此时正慢慢站起身,他的白衣在黑暗中飒飒飞扬,狰狞鬼脸的神情戒备地环顾四下,看来是他破坏了方才的漩涡?可一转眼就什么都消失了,是幻象?……王八宝做的么?

我正惊疑不定之间,春阳几步跑上台阶,封离梧这厢拉我起来,“小月姑娘,快起身,地上凉。”

春阳好像没看见他一样,就从他身边擦身而过,还撞了他肩头一下,他被撞个趔趄,差点就扑倒在我身上。我也狼狈至极,赶紧起来搀着封离梧,那厢看春阳已经走到轩门边的一堵墙前,伸手在上面摸索几下,然后又转到另一边的柱子上下察看,我想起先前王八宝曾在回廊的柱子上出现过,莫非他现在也隐藏在这些墙壁或柱子里?

封离梧还想说什么,我急忙打手势叫他别说话,然后指指屋里,示意他跟我进去。封离梧困惑地看看我,突然他睁大眼睛望向我身后,“那是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我只觉得耳后陡然又响起风声,还没来得及回过头看,脚下就觉地面剧烈一震,吓得低头去看,强劲的气流重新迅速地鼓荡起来,“砰”地面砖块崩裂开来,苍青色的风自地底下涌出,后腰上就觉被个东西挟着巨大的冲力将我一顶,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整个人就双脚凌空被个东西带着升了起来,仍留在地面上的封离梧想伸手拉我一把,却已连我的脚都够不到了!

“嗷呜——”兽类的闷声吼叫从我身后传出,我只觉得耳朵都震得痛响,回过头去看时,才发现就在身后数米处的大股泥浆糊涂中,露出一颗足有两扇铆钉铁门般大的兽头,两个大红灯笼样瞪圆凸出的睛目似乎刚醒,开阖几下,猛地张开黢黑深邃的方形大口又发出“嗷——呜”的兽吼。

“吓?”我已经完全吓懵了,这时身下的之物翻侧,我顺势就要滚下来,连忙伏低身子用手胡乱扳住什么东西,那怪兽一动,我借着一点苍青的微光才发现自己抱住的居然是怪兽手爪上方的腕臂,只是这触感很奇怪,不热也不冰冷,硬邦邦的不像是普通血肉之躯,就是湿乎乎的泥石,且那怪兽抬起这只手爪似乎正想往前一步,拍到台阶上的春阳头顶,可紧接着下方又传来一声碎石崩裂的巨响,原来是春阳一手劈断廊柱,当中冒出一团烟气,但瞬即又钻入地板缝隙中去,春阳好像还在找着什么,完全不知道头上那怪兽就要致命一掌似的,我心里怕得要死,慌乱大喊:“春阳!小心……”

“轰”地一声,兽爪落在石砖上,顿时一个深陷的掌印,旁边的封离梧也好像吓呆在那里,根本挪不动步,可春阳的身影倏忽就失去踪影,我被这一震,脑子里也“嗡”响,支持不住松脱手径直就要摔下来,可兽爪又立刻抬起,我落在它的爪面又迅速被带到高处,正晕头转向之际,白衣影惊起飞掠,就听“噗——”地奇异钝响,一股泥浆冲天飞溅,怪物登时发出难以置信的怒吼,并且双爪扬起胡乱抓挠,我整个人也被甩到高空中,但立刻就被一袭宽白衣袖卷住,同时春阳单手接住我,在半空中一个倒翻轻飘飘落回地面,我虽然被晃得七荤八素的,但间隙中还能看到那泥浆怪物仰面朝天,其中一只大眼眶里却突兀地插着根石柱,想来就是方才春阳徒手砍断的那一段?

“谢……”我双脚落地后还没来得及把谢话说完全,春阳就粗暴地将我和旁边的封离梧往屋里一推:“你们两个凡人别在这里碍事!”

“哦、哦……”我脚步虚浮不稳,但还是踉踉跄跄扯上封离梧往屋里拨开几层帘幕躲进去。

“小月姑娘,刚才那是怎么回事?小月姑娘你没事吧?……”

我惊魂不定,胸口里的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了,大口抽几口气,那封离梧却还喋喋不休地询问,我连话都说不出,兼之被晃得头晕目眩的,只能蹲下来捧着额头歇息一下,可帘幕里突然传出风娘惊恐的声音:“长君……您醒醒!长君……”

“啊?”封离梧听到这话顿时什么都顾不上了,转身冲去,“长君!”

我一时还没明白过来,半晌脑子里才转过弯,诶?就听里面封离梧悲恸痛呼:“长君!”

竹公子死了?我不知为何头皮一麻,有种不祥的感觉迅速爬上心头,先前王八宝就曾说过因为风娘的饿魂动了心魄什么的,所以结界有崩坏,莫非指的就是风娘与竹公子之间的情爱?看这些天风娘因竹公子的病体而憔悴的模样,现在竹公子若死了,她会如何?……我的念头才转到这,即再次感到身下的地板发出比之前更加激烈的颤抖,仿佛就跟上回在“雪鹓屿”所见的郑梅夫死祭失控一般,整座楼阁都在“咯咯咯”地摇晃起来,我掀开帘幕进去想看一眼,却“噗”地被内里冲出一道无形风浪翻倒在地,封离梧的声音惊惶高喊:“风、风娘你……”

我艰难地爬起身冲进帘内,只见竹公子仰躺在风娘怀中,双目微睁却已灰败没了生气,他的下巴乃至衣襟上还黏糊了大片血迹,发髻抛散风娘一身,而风娘此时此刻搂着竹公子的尸身,双目已哭出了黑色的血泪,同时大团暴虐的蓝火在周围各高空、低处“呼呼”自燃,云香她们蜷缩在周边角落里瑟瑟发抖。反倒那封离梧好像仍不懂害怕一样,这时连滚带爬竟还想靠近过去,无奈风娘周边的蓝火和旋风数度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只能用袖子掩面拼命乱喊:“风娘?长君……”

“嗷——呜”楼外猛地一声震天的兽吼,紧接着持续良久的震荡和倒塌声,我捂着双耳只觉得头脑都疼得发黑,终于这时看到春阳快步跑进来,那怪物似乎也没让他轻松,原本精洁修整的衣袂缺损,纶巾也脱落披下长发,但目睹到风娘的情形,春阳由不得懊恼地跌足自己迟了一步,旋风把他的长发吹起,那张苍白的鬼脸眉心倒竖,显得异常凶恶,缓下脚步走向敞轩当中,天花已经震裂得“簌簌”掉下碎石渣滓,眼看整座“风露人间”就要坍塌的趋势,春阳气得用力一跺脚,就听“咣”地就如石杵落地的巨响,“人已经死了,你这样也没用!”

这话说完足足半晌,风势好像渐渐弱下些,风娘才颓然转向春阳,“当真是……醉死的?”

春阳咬牙恨道:“这酒没毒,确是昆仑觞,我刚说了,它毕竟已在幽冥数百年,凡人喝了,当真醉死,但你应该知道,他的病痨本就捱不过多少时辰,我本意是陪他喝着酒,叫他走得舒服点,也叫你宽慰些罢了……偏偏那王八这时引来土精捣乱!”

风娘俯身将脸贴在朱公子的耳鬓,“夫人叫你来,也不过是变着法想叫我继续为她赚钱罢了……”

春阳眯一眯眼,但并没有更生气的样子,“因为这个男人,竟能叫你释怀这百年来的怨恨?”

风娘将朱公子的身体更紧地搂住,旁边的封离梧听到他们俩的对话,虽然还是有很多困惑的神情,但这时张一张口正想说什么,风娘没等他出声就迅捷不及掩耳地快速朝他一挥手腕,就见封离梧无声地仆倒在地,我以为封离梧被她杀了,吓得“啊”地惊叫出声。

但风娘深吸几口气勉强止住泣声,突然朝春阳叩拜下去,“春阳少爷,我只求您一件事,您若答应我今世便是承您天大的恩情,来生做牛马来还了……”

春阳看着她,也有点泄气地似乎叹一口气,“你要我让姐姐放过你?”

“是,夫人只听您的话……我但求、但求少爷将我与他的尸骨一起抛到那无人去到的山涧里……接下来能随他一道走那黄泉路,若有来生、来生……”风娘深深垂首,泣不成声。

“他出身高贵,恐怕也是谪仙一流的轮回,即便迷了本性,转世恐怕仍有好去处,而你……却不一定了。”

“我俩盟誓,生生世世,即便只能做他靴底沾染的风和雪,我也……”风娘的话语声渐渐低沉下去,周遭的鬼火也随之黯淡,一切归于黑暗死寂,直到露哥掌灯,碧茏夫人出现在敞轩门口,看到眼前情形,面色犹有不甘,但终于也长叹一口气,慢慢走过来,钗环叮当作响。我借着那灯光,看到风娘的身体以奇特又有些恐怖的形象蜷缩交缠在朱公子的尸身上,春阳没有看碧茏夫人,用靴尖将滚在地上的那坛倾倒的昆仑觞轻轻一踢,似乎小声嘀咕句:“可惜这好酒,这昆仑之觞……”转身朝外走去,碧茏夫人的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春阳已经别过脸去,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是扔下话:“姐姐,叫办事的小鬼带上她的骨头,将他俩扔到没人的山里去,那个活的顺便丢到外面……我乏了,叫人拿热酒和点心来。”

“风露人间”的结界终归还是失守了,后来我听王八宝说,原本春阳似乎想陪着那位竹公子死前畅谈饮酒,借着言语导引多少好能叫他死时少一些痛苦,叫风娘少一点冲击,兴许还能打消风娘随竹公子而去的念头,保住怨魂结界;但想不到正是王八宝瞅准时机,凭借土遁的功夫设法引来一只大土怪精兽,待把春阳引开之机,让二人深情话别,且竹公子动气吐血死在风娘面前,这一场事故也就按照他满意的方向结束了。我听到这里不禁气得敲几下王八宝的头,“你引来的那只怪物差点吃掉我了知道么?你个臭王八、臭王八!”

“唉哟、唉哟,不是小月,你听我说,那土兽即便将你吞下去,我也会救你的,你准保死不了,别打、别打!”王八宝抱头鼠窜,我却打不停手,“而且你不觉得风娘和那位竹公子很可怜么?你还这样利用他们?”

“那是他们命中注定的事,我能奈何?”王八宝做个吐舌鬼脸,“不过那饿鬼小子居然比我想象的有些仁心啊,在花园子他就救过你一命了,你这后知后觉的凡人小姑娘,哼!还有另一个那叫封什么的,却也没叫那帮女鬼吃掉他,还放他出去了,哼,只不过外面天下之乱,他就算跑出去了,往后也没路好走。”

“你说什么在花园子救过我一命?”我一怔。

“那回你随那个骷髅手的女鬼到花园里是要做什么?可是她诓骗你过去的?我告诉你吧,结界崩塌后这些女鬼身上的肉都慢慢没掉了,要补就得靠鲜活的人肉,她正想动手之际,正是那饿鬼小子突然出现她才住手的,后来她就把厨房里另一个丫头吃掉了!”

春阳……又救了我一命?我猛地心底凉透,半晌不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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