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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十九节

张幕去晚了,没看到之前的枪战。

教授家门口被警察署的警车围个水泄不通,周围里三层外三层聚集了很多人。张幕不知道教授家发生了什么,他挤过去,正好看见警察从别墅里抬出几具血淋淋的尸体。人群中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呼。看情景,童教授家里发生了激烈的枪战。他扒开人群,挤到第一排,正好看到抬出来一具女尸。女尸身上有很多枪眼,上衣被鲜血染红,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白白胖胖的脸歪在一边,嘴唇发灰,紧紧闭着,好像发誓再不对世界说出一个字。张幕认出,这具女尸就是教授家那个女佣,他在浙江警官学校时的学姐李颖,李雨的姐姐。再看抬出来的其他尸体,都是青年男性,年龄在20至30岁不等,清一色短发,后脑勺几乎推光,露出浅浅的整齐的发际线。从穿着打扮上看,有质地优良的西装,皱巴巴的中式褂子,甚至还有竖领的日本学生装,看不出这帮人属于哪个部分。共党,或者保密局,都会穿便装,不会穿统一的制服到香港明目张胆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些人看似散兵游勇,但看发式,可以肯定他们来自一个团体。

张幕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共产党来接童教授了,可是,这情景又完全不符合常理。童教授是向往北方的,如果共产党重新派人来接教授,肯定会做足准备。带足证明的共产党,童教授应该深信不疑,不可能不跟他们走。那么,谁会跟共党交火呢?很显然,唯一要阻止共党行动的只有国民党。难道是保密局方面的人跟共军交火了吗,或者说是保密局驻香港站的那帮杂种来教授家搅局?

从党勋琦的嘴里,张幕已经察觉到,他们想在童教授这件事上抢功。张幕正胡思乱想着,人群又一次发出惊呼。他探头一看,见一个男人躺在担架上被抬了出来。这个人还活着,一场激烈的枪战后,他竟然还能活下来。看上去,他受伤非常严重,血水不停地从担架下面滴下,在地上留下一串斑斑点点的血迹。张幕没见过这个人,但这个人的身份让张幕存疑,不知道他到底属于哪部分。在没有任何头绪的情况下,任何联想都不起作用,目前最让张幕着急的是,童教授在哪儿?从抬出来的尸体来看,没有发现童教授,更没有夫人和童笙。那只有一种解释,他们不在家。可是教授一家人不在,这些不明身份的人打个什么仗呢?为什么打呢?张幕百思不得其解。

张幕不能再猜测下去了,他从毕打街出来,上了一辆计程车,让司机带他去了最近的电话局,他要给毛局长挂个长途,也许,答案就在局座那儿。

一小时后,长途通了,直接通到毛人凤办公室。张幕突然感觉有点紧张,好像面临公布分数的学生,让他有点手足无措。他对着电话话筒啪地一个立正,生硬地说:“我,张幕,向局座汇报工作!”

电话线有些故障,话筒里毛局长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你……说……说吧……吧!”

张幕皱着眉,移开话筒,朝蜂窝一样的听筒看了看,好像自己能修理电话似的。在确定自己没能力找出问题后,他重新把话筒放在耳朵上,提高嗓门,生怕毛局长那边也像他这边一样听不清楚,“报告局座,童教授家里发生了枪战。”

他高亢的嗓门被电话局一个接线小姐白了好几眼。听筒里乱响一阵,突然,像捅了一下耳朵,毛局长那边的声音忽然非常清晰。

毛人凤说:“我们已经获知情况,已经获知情况……”

“局座的声音非常清楚,非常清楚……”张幕压低自己的声音,像报务员一样呼叫着。

“据香港站的同志说,你已经从教授那里拿到了北逃名单。”毛人凤问。

“是的局座,名单已经拿到,并且找到名单前面……”他的脑子迅速摘出杨桃,“前面七个,按照计划我已对他们一一进行了制裁,他们已经在人间蒸发,请局座放心,请局座放心,后面几个……”

“我看重的是结果,不是细节。我听到了,足矣!”毛人凤重复着上次下棋时说的话。

“局座,我想向你汇报的是,这边出了一些差错……”张幕心里有一包揣了很久的毒药,此刻该派上用场了,“之前我获得的情报是,《大公报》编辑部主任涂哲要为共党做证。局座肯定知道,在我找到童教授的同时,共党的嗅觉也非常灵敏,他们跟着我嗅这儿来了。那个共党分子叫苏行,他要取得教授的信任,必须……”

“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是我告诉你的……”毛人凤不耐烦地打断张幕。

“对不起局座,我忘了,是您告诉我那个人叫苏行的。他要找涂哲证明他是共产党,可是涂哲是我们的人。这说明,我之前拿到的情报是错误的,提供情报的人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大错,大错。”张幕继续重复结尾的词,好像这样能让对方听得要清楚一些。

“涂哲的事本座已经听说,这是党国的巨大损失,本座非常痛心。这条情报到底是谁发出的,又是谁把涂哲弄死的,一定会严查下去,我们必须追究此人的责任。问题相当严重,相当严重。”

张幕背脊渗出一层冷汗,像谁拿了一块冰在他背部滑动,“报告局座,是香港站的党勋琦毒死涂哲的,我亲眼所见,千真万确,不敢有假。当时我极力阻止,他不听,并用上校军衔压我。那份错误的情报是党勋琦从门缝塞进来的,他承认是他干的,但他没说谁给他的这份情报。出于组织纪律,我也没有打听。刚才在教授家门口,我亲眼见到一具女尸,她是教授家的女佣,我去教授家的时候见过她,但当时我没太在意……”

“她也是我们的人……”毛人凤插话道。

“对,局座,我后来认出,这个女人是我在浙江警官学校学习时的学姐,叫李颖,她最接近教授,所以我判断,情报也许就是这个李颖从教授家送出,由党勋琦塞进我的门缝的。”

“也许你还不知道,”毛人凤停顿了一下,“他们曾经是夫妻,一对配合非常默契的特工。”

“啊?!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张幕装成第一次知道党勋琦和李颖的关系,“这对夫妇配合倒是默契,可他们完全是一对糊涂蛋夫妇,听到涂哲要为共党做证就不假思索把情报发了出来,他们的脑子里就没有上级吗?他们不知道向他们的站长汇报后再做决定吗?”

“实话告诉你,张幕,即使把这件事汇报给香港站,他们也不一定知道涂哲的真实身份,加上时间太紧迫,他们没时间汇报,因为那个叫苏行的共党马上要找涂哲为他做证了。”

“局座的分析是正确的,他们好心好意想帮我,但最后帮了倒忙。正如局座所言,”张幕生怕毛人凤绕过党勋琦,“他们一定会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对,工作失误不是理由。他们会为此失误付出应有的代价,这是不可避免的牺牲,必须牺牲,这是纪律。不过,前提是,你确定真的是香港站党勋琦杀的吗?”毛人凤提高嗓门。

“局座,就是党勋琦干的。他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给涂哲喂毒。局座,是我在一家咖啡厅找到的涂哲,就算杀死涂哲也应该由我动手,而不是他们,可是这个党勋琦为什么要这么干呢?后来我从他的口气中知道,香港站的人想从配角变成主角,他们要抢功,要在童教授这个问题上分一杯羹。局座,您要明察秋毫,说不定他们的野心更大呢!”

“哦?”毛人凤明显警觉起来,“你是怎么知道涂哲的真实身份的?”

张幕早就把这个故事编好了,他镇定地说:“局座,我见到涂哲后,本来想把他蒸发掉的。在这紧要关头,涂哲为了保命,不得不暴露自己。他说,我们都是保密局的,我们是战友,并让我放心,他会在最关键的时刻为我做证,而不是为共党分子苏行。我当时也半信半疑,不敢确定涂哲说的是真话,还是缓兵之计。我暂时打消了蒸发他的念头,认为这事一定要慎重处理。可就在这时,党勋琦拿着一包事先准备好的毒药冲了进来,说留着这个共产党有什么用,毒死他了事。他不顾我的劝阻,强行给涂哲喂了毒,趁他去洗手间洗手的时候,我放了涂哲。没想到后来,他还是殉国了……而且,临死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当着共党特工和教授的面为我做了证。这是教授的女儿童笙亲口告诉给我的……”

“这个党勋琦还说了什么?”

“他还让我把教授提交给我的北逃名单交给他,让他们香港站来处理这些人,我听到这儿,一下子反应过来,他们想在这次行动中炫耀自己,想把功劳抢在他们名下。”

“什么?他们想要那份名单?简直是混账!”毛人凤生气了,“我说过,我是你唯一的命令者,其他任何人的任何命令,对你无效。”

“是!”张幕一个立正,心里美滋滋的。

“你提供的线索很重要,我们会在这次行动后严查下去的。这个党勋琦现在在哪里?”

“报告局座,本人确实不知。我甚至怀疑他知道涂哲的真实身份,而他是共党的卧底,要不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涂哲毒死呢?行为相当可疑,可疑啊!”张幕继续给党勋琦下药,一个消失在浴缸的人不可能说话,所有的内容只能由他来填充,这让张幕有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不过,接下来他听到的,会让他的成就感荡然无存。

“刚才,”毛人凤咳嗽了一声,“你开始提到的童教授家发生的枪战,这个嘛,你别担心,很正常,如果没发生枪战,那才不正常。直接告诉你吧,那是局里重新部署的一次新任务。”

“新任务?”张幕略感吃惊。

“因为无法通知你,所以你暂时不明真相是情有可原的。正好你来电话,现在知道也不迟。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我们获得一份很重要的情报,情报说共党从北方派出一个特遣队,准备来香港抢夺童教授。”

“哦……”果然不出张幕所料,共党绝不会善罢甘休,重新派人来港接教授,只是张幕没料到,共党这次动静这么大,派出一个特遣队。

“我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共党把童江南教授劫走,在他们空投到粤北山区后伏击了他们,试图把他们歼灭在进入香港之前,但我们低估了这支共党特遣队,伏击以失败告终。我们暂时不知道他们的头目是谁,这些人受过哪些专业训练,但从交火情况来看,他们装备精良,训练极为有素,并利用复杂的粤北山区地势,神不知鬼不觉,一路潜行,估计,他们已经进入香港。面对这样战斗力极强的特遣队,你一个人是根本无法应付的。所以,我们也派出了一批特工精英,先共党一步,到达童教授家。如果中共派出的叫特遣队的话,那我们的精英就是突击队。”毛人凤说完,得意地笑了起来。

“啊?是这样呀!”张幕张大嘴巴,根本无法合拢。原来刚才在教授家门口看到的尸体是共党特遣队和保密局突击队交火的结果。情况瞬息万变,发展如此迅猛,连他这个主要角色都蒙在鼓里,这不免让他有些醋意。不过,毛人凤接下来的话,不仅让他酸死,更是让他出离愤怒。

毛人凤说:“童教授家里发生的枪战,结果我们尚未可知,突击队还没有把具体情况报告上来,所以我也不知道童教授到底抓住没抓住,不过我可以在这里告诉你,童教授那边你就不要再插手了,这个任务已转由突击队全权处理。你呢,按照原计划,好好处理北逃名单……”

“我……我……从一开始……我……”张幕由于愤怒而变得语无伦次。

“你千万不要有什么情绪,我懂得你的心情,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目标,都是为了党国的利益,就不要斤斤计较谁接走童教授了。告诉你吧,这次行动,从你出发的那一天起,你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有多少人在暗处协助你,你知道吗?”

毛人凤什么时候挂断的电话,张幕浑然不觉。

半晌,他听到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便恶狠狠地对着电话吐了一口痰,好像这痰能通过电话线直接吐到毛人凤脸上。

他摇摇摆摆走上街头,像踩在高低不平的棉花上,有几步差点栽倒。他被保密局抛弃了,像件破旧的,没人再穿的衣服扔到了街上。没人去顾及这件破衣服的感受,它曾经带来多少温暖,避挡多少风寒,统统成了过去。

“你呢,按照原计划,好好处理北逃名单……”毛人凤的话一直在他耳边萦绕。问题是,他现在怀疑名单上这些人跟共产主义一点关系都没有。从第一次见到马修神父,再到变成蠢妇的杨桃,期间还有一个鱼贩子,一个修鞋匠,甚至还有一个卖淫的妓女,他无法把这些人跟向往共产主义联系在一起。童教授很可能在这份名单上耍了手脚,这些人根本不是想跟教授一起去北方的所谓进步人士,而是一群毫不相干的废物。

他满脸通红,来到街边一家商店橱窗前,坐在窗下的台阶上,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想把那份不靠谱的名单忘掉,再把刚才毛局长的话狠狠吞进去,然后再狠狠吐出来,只有这样,他的肺部才感觉舒坦,否则他会马上憋死。让他放弃教授,等于让他把吃进嘴里的肉吐出。

一串串的脏字从张幕嘴里崩出,他狠狠骂着,咬牙切齿,捶胸顿足。任何想入戏跟他抢夺主演机会的人,也就是任何想跟他抢夺教授的人都是他的敌人,不论是共党,还是保密局突击队,统统都是敌人。因为他们影响了他的电影,让他在片尾尴尬,受辱。他正沉溺在这部戏中,谁把他拽出来,他都会出离愤怒。张幕站起来,他觉得必须行动了,不能让那支狗日的突击队抢夺胜利果实。教授是他的,童笙是他的,有关教授家的一切都是他的,谁也不能动。

他把烟蒂摔在地上,用鞋底狠狠地碾着,踩着,直到烟蒂变成碎渣。在他心里,踩碎的烟蒂,就像保密局那支鸟突击队,还有共党派出的特遣队,统统被他踩在脚下了。他明白,自己必须尽快找到教授及其家人,把他们带出香港送到毛局长面前,让这个自鸣得意的局长知道,他才是天罗地网,他才是人山人海。

队伍疲惫不堪。

昨天,特遣队抵达深圳的这个小渔村后,实在有点走不动了,游击队员把他们带到赤湾鹰嘴山一个叫左炮台的地方休整了半天,这才缓过劲来。下午,趁着浓浓雨雾,他们一行人从山上下来,乘坐一条改装成渔船的小汽轮驶进了茫茫大海。

5点,特遣队顺利进入香港。

赤湾那地方原来有两座炮台,左右各一,清康熙八年建成。两个炮台共有生铁炮12门,位于蛇口半岛顶端,踞山面海,左右炮台成掎角之势,是鸦片战争时期主要的海上屏障。出发前,王大霖抚着锈迹斑斑的炮口,用湖广总督林则徐的话抒发了一下情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可见,他对特遣队这次行动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既豪情满怀,又透着些许悲壮。他知道,这次行动是不会一帆风顺的,他们将面临更惨烈的牺牲。祁志和吴双鹏的死,已经让王大霖的心疼到极点,他预感今后几天,他的心不但疼,还会流血。

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除去牺牲在粤北山区的祁志、吴双鹏,特遣队只剩下10人。即使这样,他们白天也不可能大张旗鼓走在街上,免得引起路人侧目。他们的衣服,经过这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干了湿,湿了干,早就脏得不成样子。另外,身上携带的长短武器,虽然用布缠裹着,但依然很扎眼。只有在夜幕的掩护下,他们才能行动。

天黑之前,他们暂时住进云咸街(wyndham street)一家小旅馆,开了两个房间,先让战友们休息,而王大霖带着毕虎去了大明书店。

云咸街离毕打街不太远,不一会儿,王大霖和毕虎便来到了街口。他俩没敢贸然过去,而是靠在拐角,远远向大明书店望去,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此时,天黑了下来,街边的路灯亮了,书店大门上方招牌上的一串英文light bookstore在路灯下闪着微光。两扇褐色大门半敞着,透过门上的两块玻璃,可以看见书店里影影绰绰,有人在走动,并时不时挡住里面的灯光。看似一切正常,但王大霖发现,情况没有这么简单。他拉了拉毕虎的衣角,让他往书店对面看。毕虎从墙角侧出脑袋,看见书店对面坐着一个鞋匠,正埋头钉着一双黑色的皮鞋。

“生意这么好。”毕虎说。

“是啊,天黑了还不收摊。”王大霖附和道。

“而且他身边没有灯,他在黑暗中补鞋。”

“说得对,这个鞋匠是个暗哨。”

“谁的?”

“他们的。”

“何以见得?”毕虎问。

“我们的人知道今天接头,他们或者敞开,或者紧闭,都不会半掩着门,因为半掩门有故意留个门缝,好像在那里放置了一条口袋,专门等人往里钻似的。依我看,书店看似营业正常,其实暗藏杀机。”

“这么说,书店已经暴露?”

“对!撤退!”

二人匆匆忙忙回到旅馆,王大霖命令柳东马上给北方发报,请求第二个接头地点,同时请求,如有必要,特遣队直接到教授家采取强制措施。

今晚,特遣队只能困在这家狭窄的小旅馆,等待上级指示。

旅馆兼营茶楼,特遣队10个人挤在两间小屋,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走漏风声。隔壁房间不时传来稀里哗啦的麻将声,有人高声喧哗,争论着打哪张牌,也有女人不时发出放浪的笑声。小屋空间本来就不大,又不通风,到第二天下午时,特遣队的队员们全身早都被汗水浸透,急需补充水分。

旅馆老板姓幺,是一个年近60岁的老头,矮胖矮胖的,半边脸被一块蓝黑色的胎记覆盖,有一只眼始终闭着,看不到眼球。幺老板并不知道王大霖他们的真实身份,在登记住宿时,他用狐疑的眼光盯着王大霖,在他眼里,这伙人可能是做走私贩毒营生的亡命之徒。他不想惹他们,也不想得罪他们,他只是提供一个暂时歇脚的房间而已,别的什么都不管。这样反而让王大霖轻松不少,他需要跟战友们在正式进入阵地之前有个歇息的时间,养精蓄锐,然后再全身心投入战斗。他们在老板眼里是干什么的都无所谓,只是有一个前提,不能给特遣队带来任何麻烦。

此时,必须让那个幺老板送点水进来。

王大霖轻轻拉开门,探头向外一看,门外是一条窄窄的走廊,空无一人,走廊两边是供住宿的房间,一间挨着一间,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就是从这些房间传出来的。楼梯在走廊尽头,距离王大霖他们住的这个房间有段距离,他快步向楼梯走去,在经过打麻将的房间时,有一扇半掩着的门引起了他的注意。确切地说,是门里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迅速闪躲在门边,悄悄从门缝向里望去。房间内有一张大床,靠窗户那边有一张方桌,四个麻将客围坐在一起,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东南西北中发白。他们三男一女,背对房门的这个男人很胖,王大霖只能看到他肉鼓囊囊的背和脖子上堆积的几圈肥肉,肥肉上镶嵌着一颗拇指大的痦子。左边这个很瘦,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显得很文雅,人也长得白净。右边这个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痞子,头发油光滑亮,镶着金牙,斜叼着一根香烟,烟灰弯曲着,马上要折断,像他无力的脖子。他一只脚光着,裤腿撩到大腿,腿蜷曲着,把膝盖抵在自己胸前,整个人就靠在膝盖骨上,跟没其他骨头似的。对面这个女人,脸正好对着房门,这张脸妩媚至极,相信每一个路过门外的人都会被这张脸吸引过去。

王大霖就是被这张脸吸引住的,不是因为脸的妩媚,而是他认识这张脸。

这么多年过去,这张脸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薄薄的嘴唇,灵巧的鼻子,漂亮的美人痣,尤其那双大大的眼睛,仍是那么神采飞扬,那对勾人魂魄的眼珠子滴溜滴溜转从来没有静止过,即使盯着麻将牌,也像是盯在一张张帅气无比的男人脸上一样,她恨不得把所有的牌一口吃进去。

王大霖没有想到能在香港碰到她,这个可恶的女叛徒自从在上海滩销声匿迹后,就一直没了踪影,仿佛消失在世界尽头一样。当时上级领导专门组织一个8个人的锄奸队,搜遍上海滩每个角落,结果一无所获。后来的几年,全国各个城市的地下党组织也都接到指示,无论是谁,一旦见到这个导致10名上海中共党员牺牲的叛徒,立即诛杀,无须请示。

王大霖蹑手蹑脚退回到特遣队的房间,一进屋,他就压低声音,兴奋地对队员们说:“发现女叛徒,林曼。”

屋子里的9个人,一听这个消息,全身一震,都不由自主摸向自己的武器。

“在哪儿呢?”毕虎眼睛发亮,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问道。

“在隔壁房间打麻将。”

“怎么解决她?”

王大霖说:“房间里一共四个人,除了她,还有三个男的。现在不知道那三个男人是什么身份,如果跟她是同伙,身上肯定带有武器。这倒不怕,解决这四个人跟踩死蚂蚁没什么区别。关键是,如果那三个男人只是她的牌友,我们不能滥杀无辜,处理起来就比较麻烦。另外,现在天还没黑,枪声肯定会引起附近骚乱,我们不好脱身。我建议,迅速进屋,把他们四个悄悄控制住,绝对不能惊动茶楼其他人,否则局面将会失控。我们还不太清楚这家旅馆到底是什么背景,万一旅馆里都是他们的人,我们会非常被动。”

毕虎嗖地拔出匕首,说:“好办!交给我吧!用这个,保证什么声音都没有。”

王大霖点了点头,说:“好!毕虎、师勃飞、庾伟,你们三个跟我来,其他人原地待命!”

“是!”毕虎他们三个迅速站了出来。

“控制住他们后,别忙着动手,先甄别一下那三个男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天黑后,我们撤离这里,撤离前,把林曼干掉!”

“这种连她姐姐都要害死的败类,根本没有脸再活在这个世上,我不可能让她活着走出这个旅馆。”毕虎咬牙切齿地说。

“行动!”王大霖发出命令。

王大霖提着驳壳枪,后面三个端着两把m1卡宾枪和一把波波沙冲锋枪,贴着墙,慢慢接近那个房间。房门仍像几分钟前一样半掩着,里面传来哗啦哗啦的麻将声。王大霖侧头朝里面睃了一眼,看林曼仍痴迷地盯着麻将。他回身一点头,然后轻轻推开房门,呼啦一声,四个赌客的脑袋已经各自顶着一把冰凉的枪管,同时脖子上还多了一把锋利的尖刀。

背对房门这个胖子由王大霖控制,他伸手摸向自己的腰间,但王大霖的匕首很快就在几圈肥肉中找到他的颈动脉,王大霖悄声说:“我要是你,就老实待着,你的手没有我的刀快。从这里挑进去,动脉就断了,你应该知道后果。”

胖子全身一松,放弃了抵抗。

林曼一眼就把王大霖认出来了。她惊恐地张大嘴巴,想叫出来,可毕虎的手指像钳子一样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根本无法发声,只能像刚捞上岸的鱼,无声地闭合着嘴。

有人尿裤子了,地板上传来滴答滴答的响声,是戴金丝眼镜的那个家伙,他那张文静的脸皱在一起,剧烈颤抖着,像风中的绸子。只有那个痞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眼睛里还透出几分蔑视。从这几个人的反应来看,不像是林曼的普通牌友,尤其那个胖子,腰间明显有武器。果然,王大霖从胖子腰上搜出一支威伯利-斯科特左轮手枪。

王大霖说:“听着!你们要想活命,就千万别出声,你们不想陪这个女人一起去地狱吧?”他的话明显指向三个男人。很显然,林曼是不可能活命的,上级组织早就对这个女人下了最严厉的制裁令:杀无赦。王大霖不可能让她继续在这个世界祸害其他人。

林曼听懂了王大霖话里的意思,她左右摆着脑袋,想摆脱毕虎的控制。王大霖示意毕虎把林曼放开,看她有什么话说。

脖子上的压力一松,林曼便剧烈咳嗽起来。刚才毕虎的力量稍大了些,林曼脖子上明显留下几道很深的血印。她的头发披散开来,遮住那双妩媚的大眼,因为恐惧,肩膀不停抖动着,手臂也痉挛起来,跟刚才牌桌上神采飞扬的样子判若两人。她喘着粗气,说:“这……一天……我知道会来,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睡过一个好觉,好像就是在等这一天似的。它终于来了,我……我想过,终究会死在你王大霖手里,而不是别人,也许这就是我们俩的缘分,由缘而结,因缘而终,我逃不出这个圈。”

王大霖轻蔑地哼了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林曼惨然一笑,说:“每个人都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一时糊涂,一时软弱,一时贪婪,一时淡然,人都会经历这些。如果这些是我欠下的账,我愿还。我只是要求你,放过他们三个,他们跟我们之间的恩怨没有关系。账,我来还,放过他们!”

没想到林曼如此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王大霖从不相信一个人面对死亡能坦然面对,所谓大无畏精神,更多的是恐惧。林曼此时的表现应该有更深一层的含义,王大霖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内容,或者说,她有什么绝妙的脱身之计。

“我答应。”王大霖说。

“说话算话?”林曼问。

“算话。”

“好,你现在就放他们。”

“现在不行,但是我保证,天黑我们撤离时,会放了他们的。”

林曼绽开嘴唇笑了,笑得像一朵花。看来,她肚子里真的有内容。

“你们是来香港接童江南教授的吧?”林曼抛出第一个炸弹。

“是。”王大霖不动声色地答道。

“接头地点在大明书店吧?”这是第二颗炸弹。这颗炸弹证实了王大霖的判断,书店已经失陷。

“然后呢……你想说的是……”王大霖问。

“要想在你手里活命,就必须有你需要的东西才行。你别把我看成临危不惧的女子,我胆小,怕死,不然那个男人也不可能虏获我。当初,我就是在刑具面前妥协的,那些闻所未闻的刑具把我吓破了胆,不说出你和邓杰,我全身的筋骨就得断裂……”

“也包括你姐姐林俪。”

“我没有选择,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我暗示姐姐,那天随便到外面哪个街去逛逛,比如看场电影,买件新衣服。她不听,说那个会很重要,她要做会议笔记。我不敢告诉她,害怕她透露给邓杰,我知道他们相爱着,不像我们,一直戴着面具。”

“特殊情况下,需要那张面具,才能很好地掩护自己。”

“可是我担心,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了。我不想死,想做回自己,让自己变得像人,而不是一颗只知道喊着革命口号的子弹。那次在刑房,你知道我见到谁了吗?”

“谁?”

“涂哲,你认识的。一个早年追随共产主义的坚强的战士,他喊着口号,为了共产主义抛头颅洒热血,可是当他们把他年迈的父亲母亲拉到他面前时,他顿时崩溃了。如果他不妥协,他们就当着他的面剥了他父母的皮。他怎么办?他跟我一样,没有选择,在革命与亲人之间,他选择了亲人。我觉得,如果这个时候不顾亲人而选择什么主义的人,一定不是人,而是一架只知道运转的机器,就算他以后成功,也会毫不顾及亲情,也会没有人性地对待其他人,因为他的信仰是建立在没有人性的基础上的。你说我说的对吗?”

“每个叛徒都有一个听上去无比完美的理由,就像汪精卫,穿着‘和平’的外衣向日本人妥协一样,那不是终止战争,而是把整个东北割让给日本。战争,没有妥协,只有流血。你顾及了自己的人性,考虑过你姐姐的人性了吗?考虑过来开会的那十几个同志的人性了吗?别跟我假惺惺地提什么人性,你还是说说你现在怎么活命吧,这个最现实,最人性。”

“的确,这个才是关键。哈哈……”林曼仰头笑了起来,“大明书店你们是不可能去的,那样只能自投罗网,他们已经把那里控制住了,就像你们把我控制住一样。他们的手也很有劲,”林曼盯了毕虎一眼,“那个叫谢晓静的姑娘,脖子应该跟我一样疼。这是我需要活命的第一个理由,我如果不告诉你,你们这支小分队将会被人一网打尽,全军覆灭。这个情报有价值吧?现在,亲爱的王大霖,你会放过我吗?”

王大霖轻轻摇了摇头。

“看来,你还没有认清形势,你认为我这个理由不足以让你放过我,是吧?那么,好,我还有一个更好的理由,你听了这个理由,百分百不会动一丝杀我的念头,你绝对要放过我,肯定要放过我,我敢保证。”

“什么理由?”王大霖感觉林曼特别自信。

“你们为什么要到大明书店接头?只有一个原因,你们需要一个带路人,带你们找到童教授,否则你们将会像一群无头苍蝇。现在,大明书店没了,带路人也就没了。可是,并不代表只有他们能把你带到教授家,我也能带,我可以是个很好的带路人。”

屋里的人都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这个看上去无比风骚的女人此刻表现出来的智慧。王大霖,包括跟她打牌的那三个男人,恐怕都没有料到林曼这么聪明,而且步步演算,滴水不漏。

“可是,我们不是傻子,我们知道教授家地址,不用你带路。”王大霖说。

“哈哈,我不是在这里自作多情吗?不会的,就算你们自己能找到教授,我还有自己的杀手锏,我今天活定了,真的。”

“什么杀手锏?”王大霖问。

林曼抬手看了腕上的手表,说:“此时此刻,他们差不多把教授抓住了,而且,”林曼停顿了一下,“你要找的人,周哑鸣、苏行、谢晓静估计已经壮烈牺牲。你还记得梁君这个人吗?一定有印象,是不是听上去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他就是当初在舞厅把我俘虏的那个英俊的男人。我知道,我这辈子一定会栽在英俊的男人手里,不管他们用爱情这样的幌子,还是血淋淋的刑具,我都会投降。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他们也像你们一样,派出了一支突击队,先你们一步把教授抢到手。这支突击队的队长就是梁君。如果不出意外,教授现在很可能已经落在梁君手中。听明白了吗?我的杀手锏是,用我换回你们想要的教授,梁君要回他最爱的女人,我想他会同意的,你信不信?现在,你告诉我,亲爱的王大霖,你会让我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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