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长岛市,六个月后
兔子猛一抽搐,针头扎进它的腰部。川北看着暗红色的血液充满针管。
他把兔子小心翼翼地放回笼子里,将血液分进三个离心试管。他打开身旁的离心机,把试管插进转鼓,关上盖子,扳动开关,听着嗡嗡声渐渐变成呜呜声,离心力开始分离血液的各个组分。
他坐回木椅上,双眼漫无目标地四处张望。这间办公室积着灰尘,光线昏暗,但川北就喜欢它这个样子,不引人注意才最正确。
起步时非常艰难,要找到合适的地方,装配仪器设备,甚至还得自己付房租。皇后区的破烂仓库居然也敢要这个价钱。电脑是最困难的一项。他没有买新电脑,而是想办法通过长途电话线路黑进了索科洛夫医学院的大型主机。对于运行基因外推器程序,这个地点相对而言较为安全。
视线穿过肮脏的窗户,他望向底下的工场。宽阔的空间黑洞洞的,没几件东西,唯一的照明来自对面墙边金属架上的水族缸。他能听见过滤系统发出的微弱冒泡声。水族缸的灯光给地面镀上一层黯淡的绿色。一共有二十四五个,他很快就会需要更多的水族缸。但资金正变得越来越紧张,这确实是个问题。
川北心想,真是令人感叹,最简单的解答也正是最优美的。看清这一点,答案就显而易见了,但能不能看清这一点正是凡夫俗子和伟大科学家之间的区别。
姆巴旺的谜团就属于这种情况。只有他,川北,一开始起了疑心,继而看清真相,此刻正在证明猜想。
离心机的呜呜声逐渐减弱,结束指示灯亮起,闪着单调的红光。川北起身打开盖子,取出试管。兔子的血液被分成三个组分:最顶上是澄清的血浆,中间是薄薄一层白血球,底下是较厚的一层红血球。他小心翼翼吸走血浆,然后将血细胞滴进一排几个表面皿。最后,他加入不同的试剂和酶。
一个表面皿变成紫色。
川北微微一笑。就是这么简单。
佛洛克和玛戈在酒会上无意间说漏了嘴,他原先只是有所怀疑,此刻却深深地被吸引住了。他曾经摸到过答案的边缘,但当时并没有多注意。那天夜里,就在他被无数从开幕酒会上逃出来的宾客裹挟其中,踏上河畔车道的那一瞬间,他才开始认真思考。事后,他多方打探消息。后来,当他听见佛洛克声称谜题已经解开时,川北的好奇反而愈加强烈起来。与那天夜里在黑暗的博物馆内同怪兽殊死搏斗的人相比,川北的优势来自距离,因此他能更加客观地看待问题。原因暂且不论,佛洛克的解答中有着小小的瑕疵,所有人都没有看到这些极其细微的矛盾之处。
除了川北之外的所有人。
他作研究时向来非常谨慎;谨慎,但充满了永不满足的好奇心。这一点在过去对他助益良多,无论是在牛津念书时还是刚迸博物馆那几年。现在他再次得到了帮助。谨慎让他在外推器程序中设置了按键捕捉。当然,是基于安全考虑,但同时也能知道其他人用他的程序干了什么。
自然,他也回去査看了佛洛克和玛戈都做过什么。
只需要揿下几个按键,程序就会取出佛洛克和玛戈提过的所有问题、他们输入的每一个数据和他们获得的全部结果。
数据指引他走向姆巴旺谜题的真正解答。只要他们知道该提什么问题,答案从头到尾就摆在他们面前。川北早就学会了该怎么正确提问。与答案同时到手的还有一个令人震惊的发现。
有人轻轻敲响仓库门。川北走下台阶,来到仓库主层,悄无声息、毫不犹豫地穿行于晦暗之中。
“是谁?”他用嘶哑的嗓音轻声问。
外面的人答道:“托尼。”
川北毫不费力地滑开铁闩,拉开大门。一个人影走进仓库。
“里面可真黑。”那男人说,他个头矮小,身材精瘦,走路时肩膀左摇右摆的样子很独特。他紧张地环视四周。
“不能开灯,”川北厉声道,“跟我来。”
他们来到仓库的另一头。不发光的红外灯照着一张长桌。桌子上摆满了正在干燥的植物纤维,尽头处放着天平。川北舀起一小把纤维称重,取出几根,又扔回几根,最后将纤维倒进一个夹链密封袋。
他期待地看着访客。对方伸手从裤袋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钞票。川北数了数:五张二十块的。他点点头,把小密封袋递过去。那男人渴望地抢过袋子,立刻就想拉开夹链。
“别在我这儿!”川北说。
“对不起。”对方说。他借着昏暗的光线,以最快速度跑向大门。“量用大点儿,”川北建议道,“在滚水里浸泡,这能提高浓度。你会发现结果非常爽。”
男人点点头。“爽。”他慢吞吞地说,像是在琢磨这个词语。
“星期二我可以给你提供更多的。”川北说。
“谢谢。”男人轻声说,离开了。川北关上门,滑上铁闩。今天够难熬的,他觉得累到了骨髓深处,但他非常期待夜晚的到来,城市的噪声将会减弱,黑暗笼罩大地。夜晚正在迅速变成一天中他最热爱的时段。
等他重建出佛洛克和玛戈用程序都做过什么,所有细节顿时各归各位。他需要的只是找到一份纤维样本,但事实证明这是最难完成的任务。安全保管区被彻底清扫过。取出所装器物之后,那批板条箱连同填充材料被付之一炬。玛戈完成初步分析的实验室现在一尘不染,植物标本夹也被毁去。但大家都忘了清理玛戈的提包,这个在整个人类学部都以其乱七八糟而恶名远扬的提包。出于谨慎起见,玛戈在灾难过后几天把提包扔进了博物馆的焚化炉。但川北早就在提包里找到了他需要的植物纤维。
川北最大的挑战来自单靠一株纤维繁殖出这种植物,相比之下,其他磨难都算不了什么。这件事让他使出浑身解数,用上了他在植物学和遗传学方面的全部知识。他把十二万分的精力都扑在了这个任务上,懒得再去思考什么终身职位,向博物馆申请了长期休假。不到五周之前,他终于达到了目标。他清楚记得见到琼脂培养皿上出现一个绿色小点时的狂喜心情。现在他已经有了稳定的大批量供应,他在水族缸里养殖植物,全都接种了那种呼肠孤病毒。这种奇特的呼肠孤病毒能追溯到六千五百万年前。
这是一种有着邪恶吸引力的浮叶植物,几乎不停绽放出深紫色的大型花朵,花瓣上脉络分明,雄蕊呈亮黄色。病毒汇集在坚韧的纤维质茎干内。川北每周能收获两磅纤维,还有信心能让产量以指数倍增。
科索伽部落非常熟悉这种植物,川北心想:看似神赐的东西到头来却成了诅咒。他们曾试图控制它的力量,但没能成功。传说讲得很清楚:恶魔没有遵守约定,恶魔之子姆巴旺肆虐横行。它掉过头反抗主人,没有谁驾驭得了它。
但川北不会失败。对兔子血浆作的试验证明他已取得成功。
最后一块拼图也落进应有的位置,他回忆起警察达戈斯塔在告别派对上对调査局探员说的话:他们在怪物的巢穴里发现了约翰·惠特塞的双箭头吊坠,认为这证明怪物杀死了惠特塞。
证明怪物杀死了惠特塞?真是笑话。不对,这证明怪物就是惠特塞。
川北记得很清楚那天他是怎么想明白所有事情的。如有神助,仿佛天启。这个结论解释了所有问题。怪物,博物馆怪兽,四足行者,就是惠特塞。证明的手段就在面前:外推器程序。川北把人类DNA放在一边,把呼肠孤病毒放在另一边,然后请电脑推断中间物种。
电脑给出的就是那只怪物:四足行者。
这种植物中的呼肠孤病毒令人震惊。有可能从中生代到现在就几乎没有发生过改变。积累到一定数量,它有能力诱使被感染者发生无可比拟的改变。每个人都知道雨林最幽深、最与世隔绝的地区隐藏着拥有无限科学价值的植物,但川北已经找到了他的奇迹。惠特塞食用了植物纤维,被它携带的呼肠孤病毒感染,因此变成了姆巴旺。
科索伽部落不但将那种神奇的可怕植物称为姆巴旺,人类食用它后所变成的怪物也叫这个名字。科索伽秘密信仰的各个部分栩栩如生地展现在川北眼前。那些植物是诅咒,他们既憎恨它,同时也需要它。虽说怪物始终威胁主人的生存,但也驱走了科索伽部落的敌人。科索伽部落在一段时间内有可能只保有一头怪物,超过一头就会造成危险。他们围绕植物本身、繁殖和收获建立起了宗教。仪式的高潮无疑是制造出一头新怪兽,强迫某个不情愿的人类吃下这种植物。在刚开始的阶段内,他们需要大量饲喂这种植物,以确保他能摄入足量的呼肠孤病毒,引发身体上的转变。等到转变结束,他就只需要少量食用了,蛋白质自然另有来源。怪物必须维持一定的摄入量,否则在身体试图复原时,他会被剧痛甚至疯狂折磨。当然,他是不可能真正复原的,因为死亡会在他复原前降临。绝望的怪物会尽其所能寻找植物的替代品,人类下丘脑是他能找到的最符合条件的东西。
川北坐在令人舒畅的黑暗中,听着水族缸持续不断发出的嗡嗡声,构想在丛林里上演的惨剧。科索伽部落第一次看见了白人。惠特塞的手下科洛克无疑是首先被盯上的。部落的怪物也许正巧老了,或者丧失了能力。也许就在怪物给科洛克开膛破肚时,科洛克用探险队的枪杀死了它。当然也可能不是这样。不过,当科索伽部落发现惠特塞时,川北知道结局就只可能有一个了。
不知道惠特塞当时是什么感觉:五花大绑,也许是在什么仪式上,被强迫吃下他几天前亲手采集过的那种奇特植物。土著也许用植物的叶子煮水,也许逼着他吃干制的纤维。土著肯定很愿意用这个白人尝试一下没能在族人身上做到的事情:创造一个他们能控制的怪物。让这个怪物赶走筑路工人、探矿人和开矿者。这些人正准备从南边入侵台地,摧毁整个部落。让这个怪物恐吓附近的其他部落,但不会让主人害怕。这么做也许就能确保安全,让科索伽部落永远与世隔绝。
但是,文明还是带着所有的恐吓手段来了。川北想象着那一天,惠特塞变成的怪物蹲伏于丛林中,望着天空中降下火雨,焚毁台地、科索伽部落和宝贵的植物。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丛林已被毁灭,但他知道去什么地方寻找与自己息息相关的植物纤维,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正是他亲自将它们送回了美国。
台地被焚毁时,惠特塞有可能已经逃跑了。科索伽部落也许再次对他们创造的怪物失去了控制。惠特塞也许受够了那种可悲的痛苦生活,打定主意不再担任科索伽部落的复仇天使。他有可能只想回家。因此,他拋弃了科索伽部落,而科索伽部落后来被现代化毁灭。
不过嘛,川北基本上毫不关心人类学细节。他只对那种植物拥有的巨大力量感兴趣,只对如何利用这种力量感兴趣。
在考虑如何驾驭怪物之前,必须先控制住它的力量来源。
川北心想,这就是科索伽部落失败而我将取得成功的原因。他正在控制怪物的力量来源。只有他知道如何培育这种来自亚马逊丛林深处的棘手但又美丽的沼泽百合。只有他知道水的正确酸碱度、合适的温度和光照、正确的营养物配比。只有他知道该如何给植物接种呼肠孤病毒。
他们将依赖于他。通过在兔子血浆中进行的基因剪接,他得以纯化病毒的力量来源,去掉那些令人不愉快的副作用,将其改造成更纯净的品种。
至少他相信自己已经成功了。
这将是革命性的发现。每个人都知道病毒会把DNA插入受感染者的细胞内。一般而言,病毒DNA只指挥受感染者的细胞制造更多病毒。从流感到艾滋病,人类所知的每一种病毒都是这么做的。
但这种呼肠孤病毒却不同。它把整整一组基因输给受感染者:那是爬行类的基因,而且是远古爬行类的基因,来自六千五百万年前的基因。今天只在低等的壁虎和其他几个物种体内存在的基因。病毒在这六千五百万年内显然也窃取了哺乳类的基因,毫无疑问,是人类基因。这种病毒能从宿主身上窃取基因,然后将其融入受感染者的细胞。
这些基因并不制造更多的病毒,而是重塑受感染者,一点一点将受感染者变成怪物。病毒指挥躯体自身,改变受感染者的骨骼结构、内分泌系统、四肢、皮肤、毛发和内脏,改变行为、体重、速度和狡诈程度,赋予受感染者无与伦比的嗅觉和听觉,但剥夺视觉和发声能力,赋予受感染者难以匹敌的力量、块头和速度,但几乎没有触及极度发达的灵长类大脑。简而言之,这种药物,这种病毒,将受感染的人类变成可怖的杀戮机器。更合适的称呼是共生体。因为得到这种病毒乃是无上特权,是一种馈赠。来自格雷戈里·川北的馈赠。
太美丽了。简直称得上超凡入圣。
基因工程的可能性数不胜数。川北已经有了很多改进的点子。这种呼肠孤病毒能把新基因插入宿主的细胞。人类基因、动物基因,都不在话下。他能选择让呼肠孤病毒把什么基因插入宿主的细胞。他能够驾驭宿主所变成的东西。和迷信的科索伽原始部落不同,他能通过科学驾驭那东西。
这种植物有个很有意思的副作用:它拥有麻醉效力,给人美妙的快感,但非常“干净”,不像许多其他毒品,在效力过去后令人沮丧。也许它原先就是这么引诱人类食用,从而帮助它繁衍生息的。但对于川北来说,这个副作用意味着用来支持研究的现金。他本来并不想把它当做毒品出售,但财务压力让他别无选择。想到他又多么容易就达到了目标,川北忍不住笑了。这种毒品在被他选出的使用者圈子里已经有了名字:薄冰。市场增长迅速,川北制作多少就能卖掉多少,真可惜,那些服用者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
夜幕降临。川北摘掉墨镜,深深吸入仓库里的芬芳香气,植物纤维的美妙气味,水、尘土和空气所内在蕴含的气味,还有模具、二氧化硫和无数其他气味,它们都混合在一起。他的慢性过敏早已不治而愈。肯定是因为长岛的空气很纯净,他挖苦地想。他脱掉紧绷绷的鞋子,舒服地蜷起脚趾。
自从发现双螺旋以来,遗传领域内不存在比这项研究更伟大的进展。他露出讥讽的笑容:我肯定能拿诺贝尔奖。
前提是他选择了那条道路。
但谁还需要诺贝尔奖呢?因为整个世界忽然间变得任他宰割。
又响起了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