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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4月1日

华盛顿特区

“给我体育版。”

莱梅克放低手中的头版,在他的咖啡和煎蛋旁边那一堆周末新闻中翻找着。他把体育版递给达格,达格把本地版向后递给莱梅克。达格完全不管报纸原来是如何折叠的,只是胡乱叠了一下。莱梅克把这些乱糟糟的报纸重新叠了,整齐地推成一摞。他叉起一块煎蛋,然后在举起来的报纸后面说道:“你令我不安。”

在另一张黑白“帘子”的后面的另一边,达格哼哼着说:“抱歉啊,亲爱的。”

莱梅克不读报了,他听到达格对着体育新闻嘟哝。达格咒骂着佛罗里达的赛马、春季垒球……因为战争都是由女人参加比赛。他啧啧地啜着咖啡,然后把杯子重重地放在碟子上。莱梅克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就继续看他的世界新闻了。

巴顿和蒙哥马利已经越过莱茵河了。国防部担心希特勒会向南进发,开始进行山地阻击。苏联有三百万人在波兰、德国边境,等着大举进入柏林。海军泰然自若地在冲绳登陆,使用“跳岛战术”,一路血流成河地来到东条英机的后院。

莱梅克手中铺开的报纸震了震,是达格在敲。莱梅克叠起报纸,“什么事?”

“我们聊聊吧。”

“关于什么呢?又要零花钱吗?”

达格盯着他,“你胳膊下面还带着手枪吗?”

“连洗澡时都带着。”

“很好。随身带着,那样我才没法阻止你。”

两个人交换着没有情感的眼神,那是枪手之间的对视。莱梅克先移开了目光,达格笑着看向别处,摇了摇头。

莱梅克把报纸收拾起来,放在一边,示意女服务生添些咖啡。

达格问:“你找出什么了吗?”

莱梅克等着服务生给他添了咖啡之后才回答说:“什么都没发现。比什夫人每隔几天都会给我一叠总统的行程表,但总是三个星期前的,有时候更久。我看了又看,那家伙在白天的行程中几乎不见什么人,就是几个参议员,一些办事员,可能有一个内阁成员。他妻子在时会见她,不过她很少在。当他们在纽约时见见他的一个儿子。总统女儿安娜似乎成了白宫的女主人,她的丈夫约翰则也经常在白宫出现。因为某种原因,挪威王储和王储妃现在住在白宫,所以罗斯福偶尔会和他们共进晚餐。总统还会去几次医生那儿。他似乎不能一直工作,而是花大部分时间来逃避和休息。一周开两次车。每隔一个周末坐火车去海德公园,但到了那儿他什么也不做。他总是会带上他两个老女佣中的一个或两个。加拿大首相是他最喜欢的伙伴。三个秘书来来去去。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有一英里厚的安全检查单。不管什么时候我看到有我不知道的名字和罗斯福一起出现时,我都要查一查。但每次都是错误警报。情况就是这样。在他亲近的活动圈以外,没人能见到他,就像那个该死的奥兹国魔术师一样。现在,达格,你知道了,这个男人有些病态。”

达格一边听着一边喝着温热的咖啡。“你没能找到她?”

莱梅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它听起来有些刺耳。实际上它并不是个问题。

“我没能找到她。”莱梅克在空中张开了十指。“呸。”

达格喝完了咖啡。他打手势示意买单。“我已经和瑞利谈了关于让你做什么的事。你也已经开始令他不安了。”

“当我被要求违背了自己意愿时,我是能产生这种效应。”

“很对。无论如何,战争看起来很快就要结束了,四处都看不到我们的波斯女孩,他在考虑该让你早点脱身。”

莱梅克用拇指敲着油毡桌布。“这是个愚人节玩笑吗?”

“不是。不管你怎样看待比什夫人、头儿,还有我,我们都对你所做的感到钦佩。但事实是,情势已经得到了控制。差不多就是这样。而且坦率地说,教授,您已经无计可施了。”

莱梅克笑了笑,并不为这个评价所烦扰。“我是条被抛弃的老狗。什么时候?”

“再有两个星期吧。让巴顿和麦克阿瑟再干掉些敌人,肯定会让战争走向结束。那应该就是打开你的笼子的时候了。你到时会做什么?回苏格兰吗?”

“我的工作在那里。对现在来说。我得知道我的那本书完成后会发生什么。”

“你的那本关于刺客的书。哦,是的。不过我们的小女孩没能有自己的一个章节,这实在太糟了。”

“我并不担心。在四千年的文明进程中,并不缺乏素材。”

达格盯着他的空咖啡杯,说:“那真是他妈的令人难过。”

账单拿过来了,莱梅克说他来买单。达格从隔间里站起来。

为了看完报纸,莱梅克坐着没动。达格走过去时,拍了拍莱梅克的肩。他的手落在手枪皮套上。

“嘿,教授。”

“怎么?”

“小心点儿。”

莱梅克指了指藏着的科特·38,“用这个吗?”

“不是。”达格顿了顿。他今天早上似乎不只说再见。很奇怪,他的脸柔和下来。“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就是小心点儿,好吗?”

这个特工大步向外走去。莱梅克叫住了他,“我只是一个历史学家,达格。我们做学问的人只要能避开就绝不会使自己遇到麻烦。遇到麻烦,那是你的工作。”

4月3日

南卡罗来纳州,艾肯

“工作是对神的礼拜。”朱蒂斯脑中出现这句古老的谚语。

她从厨房的水池中又摸出一个要洗的碟子,这时,肘部因肥皂泡沫而有点儿痒痛。温热的水拍打着她的前臂。窗户开着,刮进下午的微风,也传来了知更鸟的鸣声。

在她旁边的大理石桌子那,安娜特刚在大黄馅饼的硬皮上划了个十字。这个老女佣把馅饼放到了晚上罐装烧烤旁边的冰柜里。土豆还在滤锅里等着削皮呐。等碟子一洗完,朱蒂斯就要把那堆土豆搬到外面门廊后面,那儿的微风带着草地和附近马厩的清香。

安娜特把一个瓷碗和一把木匙放在朱蒂斯胳膊中间的土豆里面,然后去餐厅取最后一批茶杯和餐巾。在房子更里面的舞厅里,一个来做客的邻居在弹钢琴。卢兹福特夫人则拿了把阳伞站在后院,听着鸟儿的鸣声。

安娜特双手满满地回来了。她又矮又胖,所以当她走近水槽放下瓷杯时,就不能不碰到朱蒂斯的屁股。有好一会儿,朱蒂斯都在俯视着这个法国女人。

“你起来歇一会吧。”朱蒂斯对安娜特说道,“我把剩下的洗完,然后弄土豆。”

安娜特走到厨房地面的中间,在想着:大理石桌面上的面粉和面团得弄干净;餐厅的桌子得在四点钟准备好;一个小时后烧烤得放到烤箱里;这些碟子得洗好,擦干,然后收起来;瓷砖地面得拖一拖。

“亲爱的,厨房是我负责的。”

朱蒂斯把手从水槽中拿出来,指节上粘着泡泡。

“安娜特,很抱歉。我不是想抢你的工作,我只是——”

“我的意思是你又要干你的活又帮我,实在是太善良了。可真是神奇,你竟能做这么多活。谢谢。是的,我现在就去躺一会。等我醒了,就给你打点杂儿。要不我就给你一个人做块特别的蛋糕。”

在安娜特回三楼的卧室之前,上前抱了抱朱蒂斯。

朱蒂斯转身回到水槽前,她手还没插回洗碗水里就看到一只知更鸟飞到窗户旁边新发芽的树枝上。而院子里的卢兹福特夫人转着伞,目光追随着那只小鸟。这时,她们的目光相遇了,都抬起了下巴,共同聆听着鸟鸣声。朱蒂斯听了一会儿就把手放回水里,用擦碗布开始洗碗,发出嗖嗖声,撞在装着盘子和玻璃杯的池子上,发出砰砰声。卢兹福特夫人从院子里看着,一边微笑一边听着朱蒂斯工作时发出的动听曲调。

厨房的活儿干完了,餐桌也摆好了,朱蒂斯拿着抹布闲逛着穿过很大的一层楼。大厅的三层楼从她两周前到这儿起,都是一尘不染的。她把外面那个装着土豆的盆端到门廊。那只知更鸟飞了,从那树枝上飞了。

见那鸟儿飞了,卢兹福特夫人转身,悠闲地散步到篱笆旁,轻轻抚摸着邻居家的一匹小马。朱蒂斯看着她转身离去。这女人全身没有丝毫邋遢之处,甚至她的后花园也一样。她穿着一条长及脚踝的裙子和一件长袖上衣来保护皮肤;担过肩膀,打着一把阳伞,像印象派画家笔下的油画。她十分清楚她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南方社会中和家庭中的位置。但大多时候,卢兹福特夫人都很愉快。作为一个佣人,朱蒂斯则归安娜特管。拉瑟福德夫人很少跟她说话,即使是在从华盛顿南下的火车上和朱蒂斯刚开始工作的几天。卢兹福特夫人带着她巡视了屋子,包括卢兹福特夫人床边地板上的凹处,那是最近一位老先生为了让人注意用手杖敲出来的。但是卢兹福特夫人大部分是在描述家务活的分工。安娜特负责卢兹福特夫人的梳妆、发式、壁橱、更衣室、厨房和每日食谱。朱蒂斯则负责打扫卫生、铺床、洗衣服和端饭上菜。干家务事的时间不用商量,只要需要,就得去干活。

在这栋房子中,佣人和女主人之间的界线是很久以前就定下的。朱蒂斯接受了这界线,而且断定对于在开罗她自己家中的佣人和她很不易相处。她考虑等她回去后她也会雇个法国女佣。

维治利大厅周围有足够的隐私空间;这三个女人在这儿住得很好。在三楼,朱蒂斯和安娜特占了九间卧室中的两间。其余房间就成了卢兹福特夫人套装的衣橱和孩子们纪念品的储物柜。二楼有五间卧室。维斯洛德的房间还保留着原来他生病时的样子,打扫起来很恐怖的一个地方。卢兹福特夫人有一间自己的卧室,其他房间留给随时会有的来访者。第一层则是一串的客厅,一间书房,一间舞厅,还有餐厅、门廊、配膳室和大厅。穿过房子,在叫做班泥路的泥土路的另一边是蒲葵高尔夫俱乐部。韦特是那儿的委员会主席。通往艾肯马场的车道把几千英亩的树林分开了,这几家就在树林中心的街道边上。

关于这座楼的故事都储藏在安娜特宽阔的胸中。好几个晚上,当卢兹福特夫人喝了一杯香热甜酒或者打了一圈牌上床睡觉之后,安娜特和朱蒂斯都会一起坐在厨房橡木桌子边上。她们俩把卢兹福特夫人的雪利酒倒进咖啡杯,以免被人逮到在偷喝。安娜特给朱蒂斯讲关于维斯洛德先生的事情。这位先生和露西·梅沙结婚时比她大二十九岁。他强大且极富男子气概,是一个共和党人,他还是一个猎人,善于克敌制胜。他的第一个妻子得的是慢性病,当她一过世,他就立刻把注意力转向年轻漂亮的家庭教师。他对他第二任妻子的爱是占有式的,而且是令人窒息的。露西抚养了六个孩子,五个是他以前的孩子,一个是他们俩的孩子。人们都很喜欢她。她是个忠贞的妻子和母亲。很多次,安娜特都提到了露西的忠贞。但她从来没提起过,在这栋大房子里的每一处是否都找不到富兰克林·罗斯福的到过这儿的证据。

4月8日

卢兹福特夫人在早餐餐厅里吃早午餐。朱蒂斯给她准备了甜茶和瓜片裹肉。房间里阳光很好,夫人在看早报,正对着南面朝高尔夫球场开着的杜鹃花。她吃完饭,让朱蒂斯去厨房找安娜特,然后让两个人都在桌子旁坐下了。

“明天早上,”她开口说,“我的一个老朋友,肖像画家伊丽莎白·肖马托夫夫人会到这。她是从纽约开车过来,和摄影师尼古拉斯·罗宾斯先生。狄塞尔维?”

“是的,夫人。”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问你能保守秘密的事吗?”

“我记得十分清楚,夫人。”

“非常好。现在我就要告诉你一个需要埋在心底的秘密。”

朱蒂斯急切地点点头,表现出想完全介入到这个家庭中的愿望。

“有时候,美国总统会允许我去看望他。他和我是多年老友了,在他当总统之前就是朋友了。我想,安娜特没有跟你说过这些吧?”

朱蒂斯向卢兹福特夫人保证这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并表示这真是个极好的消息。

“他是个很棒的人,卢兹福特夫人。能和他做朋友实在是幸运。”

“是的,”她很自豪地说,“我很高兴认识他。不管怎样,既然你已经被纳入我们的信任圈,你就必须守住这个秘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在战时,总统的活动是机密的。美国的敌人急切地想知道他每时每刻都会在哪儿。而且,坦率地讲,总统在国内的政敌也想拿我们的友谊做文章。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她和朱蒂斯说话时就像在和一个聪明的小孩儿说话,坚定的语气,毫不含糊的用词。根本看不出她是一个穷困的酗酒者的女儿,也看不出她是社交秘书、情妇或家庭教师。她已经成了继承亡夫遗产的未亡人,一个富有的寡妇,总统的密友。露西·卢兹福特并不复杂,她使自己完成了一件简单的事,就是成为一位出身高贵的女人。

朱蒂斯点了点头。“是的,夫人。”在她严肃的表情后面,她想的是在她的所有任务中她没有完全欺骗的竟是佩夫人,最不高贵的人。露西·卢兹福特会让玛哈利雅·帕蒂古坐在桌子旁,跟她讲话时响亮而清楚,像对宠物讲话一样。但是佩夫人会走开,做杂活,之后在玉米穗轴烟斗后会含糊地说出她自己的见地和看法,那比总统的一百个朋友想告诉总统的还要多。朱蒂斯遏制了这种后悔,因为知道只有不让佩夫人在华盛顿谈到狄塞尔维,在公共汽车上闲聊、担心并且很纳闷那姑娘到底去哪儿了,她的任务才不会被阻碍,她才安全。朱蒂斯压抑住了对于杀死那位易怒的老厨师的悲痛,尽可能地缓缓压抑下去。她回过神儿来,靠向卢兹福特夫人,表现出很渴望知道这位高雅的女士的秘密。

“明天,肖马托夫夫人、罗宾斯先生和我会开车到佐治亚的温泉去。总统将在那的小白宫休息两个星期。”

近两个星期,罗斯福每天都往艾肯打电话,与卢兹福特夫人用法语聊天。朱蒂斯进行了窃听,知道了罗斯福正在那儿。

“肖马托夫夫人已经应我之邀给总统画一张像了,我又向她预约了一张,是给我女儿的。罗宾斯先生将给总统拍照,因为总统摆不了太长时间的姿势。他是个大忙人,而且有时他会很快就累了。狄塞尔维?”

“是的,夫人?”

在新年早晨游到海边,四个月以来,她杀了人也正在策划着杀人,而此刻朱蒂斯所期待的时刻才真正到来。露西·卢兹福特又开口道。

“我把房子留给你照管。我想你一定可以。安娜特和我会离开一个星期。安娜特,请收拾好我的行李,准备春装,我希望天气会变暖。”

安娜特对她的女主人笑了笑,说:“我还得准备咱们的午餐呐。”

“太好了,谢谢女士们。”

在安娜特向后要站起来时,朱蒂斯站了起来。

“夫人?”

“什么事,狄塞尔维?”

“既然安娜特要为你们两个的离开做准备,活太多了,那我想也许今天晚饭可以由我来做。如果安娜特不介意的话。”

卢兹福特夫人看到她的法国女佣表示同意,就说:“那太棒了,做点儿特别的菜。”

“我会的,夫人。”

4月9日

朱蒂斯光着脚跑过大厅,跳进佣人的楼梯间,一步三级台阶地到了二层的平台。她尽可能弄出很大的声音,变得气喘吁吁,显得十分慌乱。

她跑过二楼,用手拍打着墙壁,她在失去平衡地横冲直撞。停在里面的卧室门口,她大声地喘着气。她敲着门,节奏控制在早起时间的急迫和尊重之间。

“卢兹福特夫人!夫人!”

门后面,卢兹福特夫人嘟哝着,昏昏欲睡,犹豫着要不要开门。

“才凌晨一点钟,狄塞尔维。”

“夫人,您快点来吧。楼上,是安娜特。”

在门的里边儿传来拖曳声,卢兹福特夫人正在下床,迅速地穿上她的绸缎睡袍。一会功夫,门开了。朱蒂斯退后几步让卢兹福特夫人在前面走,自己则沿路把灯都打开了。

卢兹福特夫人急匆匆地问:“她怎么了?”

“我不清楚,夫人。刚才我醒过来,听到她在呕吐。到她房间一看,她正躺在床上,苍白得像个鬼。我想可能是她的心脏有问题。我不能肯定。”

“好的,孩子,镇定。我这就去看安娜特。”

在台阶上,卢兹福特夫人把睡袍拢起来,迅速地走过楼梯。朱蒂斯跟着她。呕吐的气味从安娜特的房间传出来,卢兹福特夫人没半点犹豫。

“狄塞尔维,拿把拖布,还有桶。”卢兹福特夫人命令道,然后进了安娜特的房间。朱蒂斯看到夫人横跨过呕吐物,坐在窄床的边上,打开桌上的灯。卢兹福特夫人严厉地看了朱蒂斯一眼。“去收拾一下地板,孩子!”

朱蒂斯离开,走去大厅的壁橱,在她后面,卢兹福特夫人低声说:“安娜特,亲爱的,亲爱的,让我看看。”

朱蒂斯回来把安娜特胃里吐出的东西拖走,那些五个小时前的食物的残渣。她取了湿布给卢兹福特夫人,擦了擦安娜特的嘴,放在她的额头上。夫人给老女佣诊了诊脉,又把灰白色的头放在安娜特胸前听了听。朱蒂斯看到安娜特随着胸内的击打声抽搐着。

卢兹福特夫人从床上站起来,说:“狄塞尔维,你陪着她。我去叫医生。”

朱蒂斯和她的主人换了个位置,夫人就下楼去打电话了。安娜特的眼睛还闭着。朱蒂斯把手放到安娜特的心脏那儿,感受着肋骨和层层脂肪下的跳动。她的手掌感到不规则的、没有节奏的跳动,就像有人把东西往墙上扔时随意的怦怦声。

她本来希望安娜特在十点刚睡下时就对毛地黄起反应。少量的这种植物被撒在了女佣的烤雏鸟上,还和土豆泥混在一起作为装饰。朱蒂斯想,这一定是她的口味。她担心的是,她可能会错误估计给安娜特下的剂量,太多或者太少。

“我很快就回来,亲爱的。”朱蒂斯回她的房间调一种催吐药,将很强的芥子渗在水中。一只手放在安娜特的脖子后面,然后她把药喂给安娜特喝下去,当她又吐到拖布桶里时,朱蒂斯的手扶着安娜特的头。“我们得把你的胃清空。”朱蒂斯小声说。这个女人的脉搏在朱蒂斯的臂弯中回响着。毛地黄使她年老的心脏缓慢地跳动,像风箱一样收缩着。她的脸显得灰白。“好安娜特,你会好的。”

卢兹福特夫人回来检查安娜特的情况,然后说她会在楼下等医生。这次额外的呕吐使得女佣变得更苍白了,呼吸变得更加费力了。

三十分钟后,卢兹福特夫人和医生一起来到了了佣人层,这时候,安娜特的脉搏有了些力度,心脏慢慢恢复了节奏,苍白的脸也变得粉红了些。她已经筋疲力尽,头晕目眩了。

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听安娜特的心脏,又用体温计给她量了体温。这位大块头的女佣断断续续地用法语抱怨着,医生都听不懂。卢兹福特夫人宽容地微笑着。

医生问安娜特最近都吃了什么。卢兹福特夫人告诉他昨天晚上的食谱,她们三个都吃的雏鸟和土豆泥。医生又问安娜特她觉得怎么样,她气喘地回答说胸疼得不那么厉害了。然后,很奇怪的是,几分钟之后,她眼前的一切变成了蓝色。医生递给卢兹福特夫人一包活性炭,用以进一步清理安娜特的消化系统,以防这是由食物引起的。他说,她的心脏已经过度疲劳,必须在床上休息几天。

凌晨两点半,卢兹福特夫人把医生送到门口。朱蒂斯呆在楼上,坐在安娜特身边。这个老女佣冲朱蒂斯摇了摇头。

“你,你雏鸟这个菜做得好极了,我提过吗?”她举起一根虚弱而胖胖的手指说。

朱蒂斯把安娜特的手放到膝盖上。

卢兹福特夫人回来了。她绕着床走到安娜特的另一边坐下。她拿起安娜特的另一只手,关上了桌灯。三个女人坐在大厅洒进来的灯光中。

“安娜特,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们本应该明天下午到温泉去,但是医生十分肯定地认为你不应该出行。我想,我可以推迟这次旅行。”

“不用,夫人。你必须得走。他是总统,你不能取消和总统的见面。”

卢兹福特夫人抚平安娜特的眉毛,看向朱蒂斯。

“我会好起来的。”这个女佣坚持着。“最糟的已经过去了。你可以带着狄塞尔维。”

“不要。”卢兹福特夫人回答说。“狄塞尔维得留在这儿,她得照看你。”

“夫人,这女孩在这儿陪我就是浪费。带上她吧。她会对你有很大的帮助,比我强,她更年轻,动作也更快,是吧?而且她很会做头发。”安娜特把手温柔地放在朱蒂斯的鬓角上。“这头发就是她自己剪的,我告诉过你吗?看,怎么样?”

卢兹福特夫人模棱两可地说:“我不知道。”

“医生会来看我的。您可以让个邻居来核实。今晚我会像个孩子一样的入睡,然后明天早晨送您和您的朋友们去拜访总统。狄塞尔维应该见见他,夫人。对她来说,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安娜特看着朱蒂斯。“她自己是不会说出这些的。”

卢兹福特夫人放开了安娜特的手,站在床边,俯视着她们俩说:“早上我会给医生打电话。如果他同意一天看你两次,然后就让劳伦斯夫人给你准备饮食,那么狄塞尔维就和我一起走。狄塞尔维,你同意吗?”

“是的,夫人。”

“那么两位,现在晚安了。安娜特,请不要再像这样吓我了。我的心脏几乎无法承受。狄塞尔维,在睡觉之前把行李收拾好。”

夫人离开了。朱蒂斯等到安娜特睡着了才走。回到房间,她很快准备好了一切。

肖马托夫夫人和她的摄影师罗宾斯先生早饭一过就到了。画家把车开进车道,沙砾在凯迪拉克下发出吱嘎声。看到那辆车,卢兹福特夫人拍起手来,然后吩咐朱蒂斯到楼上的壁橱去取一顶有带子的适合去佐治亚州路上戴的草帽。

安娜特躺在床上,听从医嘱,吃着朱蒂斯拿给她的早餐。这老女佣的脸色有些恢复,但是胳膊和脖子还是僵硬灰白。朱蒂斯现在可以肯定她剂量下大了;这个大块头女人的情况比朱蒂斯估计的要虚弱。安娜特会恢复的,尽管并不清楚她的心脏会受到什么损伤。朱蒂斯一找到有白色丝绸带子的草帽,就停下来和安娜特告别。

“我们就要走了。你会好起来吧?”

“是的。我很高兴事情是这么解决的。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时你就说你想见见总统。而且夫人问你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关于总统的事时,你又保守了秘密。你为了我那样做,实在是太好了。我就在这儿,会好起来的。你将很愉快的。”

朱蒂斯挨着安娜特坐下。“我们都会愉快的。只是你,我很担心。”

“不用担心。等着看总统就好。他看起来比我还糟,只有看到夫人时才好点。呃,这很神奇,她是如何取悦他的。你会见识到的。然后你回来时要给我讲讲你的所见所闻。”

安娜特拉近朱蒂斯的脸,吻了她。

朱蒂斯离开房间前,安娜特又说:“小心点,亲爱的。他喜欢女人,会和她们调情。”

朱蒂斯咧嘴笑了。“我可能给他一巴掌。”

安娜特听了大笑起来,朱蒂斯离开,只留下她继续笑着。

楼下,罗宾斯忙着把卢兹福特夫人的行李塞进后备箱。朱蒂斯拿着她自己的小手提箱。摄像师在他的相机、肖马托夫的画架颜料和他们的几个袋子旁边找到一点空间放朱蒂斯的箱子。

朱蒂斯给大家一些小吃。卢兹福特夫人给她的画家朋友和摄影师介绍了朱蒂斯。她解释了安娜特没能来的原因,而狄塞尔维会替代安娜特,卢兹福特夫人形容狄塞尔维是“非凡的”。肖马托夫夫人,苏联的流亡者,高贵地侧着头。罗宾斯先生,也是外国人,但有个美国化的名字。他站起身,礼貌地和朱蒂斯握了握手。他们吃完后,朱蒂斯收拾打扫。当他们要走的时候,厨房已经是一尘不染了。

朱蒂斯坐在后座上罗宾斯的旁边。肖马托夫开车。画家把凯迪拉克设定为低混合状态,然后从维治利大厅开出来到泥土路上。这条路上,穿着白色打高尔夫球衣的人和球童在路上走着。朱蒂斯头向后仰,看着在身边加速过去的老枫树和松树的树冠。

敞篷车里的气氛十分愉快。预计四点能到达温泉疗养院。到时候总统会在梅肯市接见他们。事实证明,肖马托夫夫人是个技术高超的车手,她以令人兴奋的速度在乡村小路上飞驰。卢兹福特夫人压低了帽子,她下巴上系的带子就像鸽子一样飘动着。

罗宾斯以前从没见过总统。肖马托夫夫人认为卢兹福特夫人最好简短地给摄影师和女佣介绍一下总统,以及他的小白宫和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卢兹福特夫人在她的座位上转过身来,准备对罗宾斯和朱蒂斯说话。丝质飘带在她脸前飘来飘去,她只好用一只手压住。

“罗斯福总统是最聪明的人。他极富魅力,是个可爱的人。就像你们所知道的,他年轻时患上了小儿麻痹症。在公众目光以外,他是坐轮椅行动的。媒体从来不会把他坐在轮椅中的形象曝光,而罗宾斯先生,你也一样。没有总统的允许,无论什么照片都不可以照。你们会见到他坐在轮椅中,不管什么情况下你们都不能提。还有,狄塞尔维,你应该注意,总统认为自己是个大众情人。”

狄塞尔维垂下眼睛。“安娜特告诉过我。”

“是吗?那么,我就跳过这一点,我相信你有这个常识。他还认为自己是个建筑师。老实讲。他并不擅长这个。你们会发现小白宫十分小而且简朴,并不是最舒服的地方。这一点你们也不要做任何评价。”

肖马托夫夫人放开方向盘上的一只手,拍了拍卢兹福特夫人。“露西,别跟他们讲这些。”

卢兹福特夫人在风里大声喊道:“他们都知道他是谁。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他都当了十二年的总统了!我想该告诉他们一个他们所不知道的总统。”

她转过来,继续跟罗宾斯和朱蒂斯说道:“富兰克林·罗斯福对我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重要的是,我们都了解他是哪种人,都清楚他的处境,所以我们不要让他太累。第一,他身体不太好。说句实话,他的心脏有问题。最近几个月,他工作得特别辛苦,就是去苏联访问还有战争的事。你们会看到他比在新闻里要瘦得多。这次旅行是他的休假。他已经到温泉疗养院十天了,而我们只呆三四天,就是够让肖马托夫夫人做完她的工作。总统需要休息,我们一定不能打扰他的休息。狄塞尔维,你在这次旅行中就是协助我、肖马托夫夫人和罗宾斯先生。我不想因为我们的到来给总统或者他的工作人员增加负担。他们现在都有很多事情。至于总统,他总是在复健,这次也是。”

肖马托夫夫人从后视镜里捕捉朱蒂斯的目光,看她对于要照顾他们三人是什么反应。朱蒂斯面无表情,好像这个指示十分自然。肖马托夫又盯着罗宾斯。她用带着俄语口音的英语说:“他很寂寞。我以前给他画像时就发现了这一点,即使他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我试着捕捉住这一点。权力,孤独。”

到现在,这辆凯迪拉克已经穿过了州界,在佐治亚州向西飞驰,直奔奥古斯塔。卢兹福特夫人冲她的艺术家朋友笑了笑,极为欣赏她能把自己心中的男人描绘于画布上的天赋。她继续肖马托夫夫人开始的话题。

“在过去的几年里,总统个人已经失去了很多,这对他影响很大。他将把这些都埋在心底,他不是那种把悲伤外露的人。他就是那样一个坚定的北方佬儿。但是在去年,他的老朋友帕·华生和他的秘书蜜西·勒罕德都过世了。而且在上次就职典礼之前,他以前的校长皮博蒂教授也与世长辞了。皮博蒂教授在富兰克林的每次典礼上都会为他祈祷,就像父亲一样的对待他。路易斯·豪,他政治上的贤明顾问,几年前就去世了,而现在,哈里·霍普金斯,他最亲密的顾问也病得厉害,他们俩几乎再也见不到彼此了。四年前,富兰克林的母亲去逝时,这个可怜的人戴了一年的黑臂带。”

肖马托夫夫人抬高声音接着说:“这位女士在海德公园去世之后,那里最大的树就渐渐衰败了。”

“是有这么回事。”罗宾斯说,冲朱蒂斯笑了笑。肖马托夫夫人继续讲她在几次简短的见面中对总统的印象,讲他许许多多的夜晚都是如何独自进餐的;讲他那有名的翘起的下巴和烟嘴如何掩饰了在饱受折磨的身体中日益衰弱的神经。这令他们在风中听得津津有味。她重复说明她是如何努力地画出罗斯福的神秘和矛盾。罗宾斯着迷地点点头,表示他也希望能在胶片上捕捉到这些气质。卢兹福特夫人的脸色有些不好,但并没有阻止肖马托夫夫人继续说下去。朱蒂斯注意到这两个艺术家似乎对罗斯福的神话印象深刻,像那棵正在衰败的树,还有孤独的晚餐。露西本人是重实效的,想的是怎么能帮上他,简单地说是如何去爱他。

到了下午,卢兹福特夫人和肖马托夫夫人都不再和后排座的人说话了。她们只是彼此说着话。朱蒂斯判断罗宾斯一定是东欧血统。他正闭着眼睛,让太阳和空气扫过他的脸庞。朱蒂斯看着美国南部的大片草地飞逝而过。道路起伏着,越过绿油油的舒适的群山,山上有着未成熟的庄稼、杂草和清新明亮的树叶。土地被久未粉刷的古老篱笆或小河划成了一块块开阔的农田。牛群、羊群还有很多鸡要不在祖母绿的阴凉处活动着,要不就在阳光下琥珀色的块块土地上。上了年纪的白人和黑人把衣服晾在绳上,开着吱嘎的拖拉机,牵着病态凹背的牛或骡子沿着路缓缓步行,本应上学的孩子们要么穿着软布鞋要么光着脚脏兮兮地到处跑,凯迪拉克穿过的每个小镇都很小而且是粉刷过的;他们走的路是穿过小镇的唯一一条路。经过他们的每个人都会停下来看看他们。朱蒂斯感受闻到了贫穷乡村的温暖,然后想到美国的各个地区之间是多么的不同啊。她离那个冰冷的新贝利港、贫民区街巷和华盛顿的大理石高楼有多远,她离所有这些的结束又有多近呢。

四点时,肖马托夫夫人迷路了。凯迪拉克路过一个标志,上边的图标表明车已经开过了温泉疗养院。她停下车,很生气。罗宾斯负责看地图,卢兹福特夫人紧张地讲着话,把行驶的事交给了那两个移民艺术家。朱蒂斯则一直看着天空,还有那一片深蓝色中的猎鹰和乌鸦。这时,罗宾斯先生说服了坐在前排的女士他们应该走哪个方向。结果他领着他们又转错了两次。肖马托夫夫人在油门上的脚变得沉重起来,这时,卢兹福特夫人为了让她平静下来,说总统也有很多悲剧的。幸运的是,一个标牌在美妙的风景中挺立着,清楚地指明了去梅肯的方向和距离。

凯迪拉克比原定时间晚了三十分钟到了梅肯。那儿没有丝毫迹象表明总统正在附近,没有情报机关露面,没有人群。肖马托夫夫人用俄语嘟哝着。罗宾斯先生用手指在地图上比划着,然后宣布他们应该直奔温泉疗养院。卢兹福特夫人在街上徒劳地搜寻着。

这辆车十分确定地从小镇中呼啸而去,朝罗宾斯先生指的方向驶去。十五分钟后,肖马托夫夫人宣布她肯定他们又迷路了。罗宾斯先生冲地图咆哮着。最后,卢兹福特夫人发挥出她的权威,说:“继续走这条路。”她透过挡风玻璃向前指着。肖马托夫夫人继续开着车。罗宾斯冲朱蒂斯耸耸肩,私下表明他并不确定。

车在盘旋的乡村路上行驶了十分钟,高高的枫树倾向道路中央,形成阴影,预示着寒冷夜晚的到来。卢兹福特夫人紧紧抱着自己,急于到达目的地,不想停下来使自己迟到得更多。凯迪拉克在绿色阴影中按卢兹福特夫人指的方向又飞驰了半个小时,等他们到达曼彻斯特的小镇梅肯时,距他们本应与总统见面的时间晚了九十分钟。几乎没在主路上减速,肖马托夫夫人发出呼喊。卢兹福特夫人把双手紧扣在胸前。人群绕着另一辆敞篷车—— 一辆停在药店门口的福特。几个穿着黑色套装的男人,和这个小城镇显得十分不合适,监视着在车周围打转的穿着棉质裙子的女人和穿着工作服的男人。肖马托夫夫人把车停得很近。凯迪拉克一停下,卢兹福特夫人就打开了车门。两个情报机关工作人员过来保护她穿过人群。人们分开时,朱蒂斯看到了美国总统,在二十英尺远处。他在后排座上靠向一边,手里拿着一杯可口可乐,欢迎着卢兹福特夫人上车坐到他身边。

华盛顿特区

莱梅克坐在石凳上,不时地交叉着疲乏的双腿,盯着一株巨大的非洲兰花。在高空中,植物园巨大玻璃罩下的空气潮湿闷热。下午的阳光穿过玻璃照进热带的薄雾中,使宽大的树叶和丛林的螺旋植物奇形怪状地显现出来。莱梅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人造空气,渴望着苏格兰真实的寒冷和薄雾。不只是天气,还有自由。

昨天,他参观了国家美术馆和佛瑞尔艺术博物馆。上周,他参观了史密斯纳研究院、航空博物馆和艺术工业馆,还有各种不同的纪念碑、塑像和多处名胜古迹。今天早上,在参观植物园之前,他去了国家档案馆。现在莱梅克正闲歇着,像一个游客在华盛顿游览,除此之外他没有呆在这个城市更有力的理由。

那就给他的下一站做了一个预先的结论。

莱梅克从美丽的植物园走到新鲜自然的空气里。他从华埠走了一英里来到了白宫。进西南门时,他又一次给值班的海军陆战队士兵看了折过来的情报机关的抬头,这才进去了。已经过了五点,所以他不确定能否在臭脾气的秘书下班前找到她。

在门口时,莱梅克交出了他的·38手枪,然后进了西翼。在长长的白色连廊的尽头,办公室的门开着,他想自己真是有令人怀疑的好运气,比什夫人还在。

她从打字机那儿抬起了头。“博士。上周没怎么见到你啊。达格说你不像以前那样经常来报道了。还忙吗?”

“是的。我只是尽职尽责。而我的社交日程表就是塞车。”

“太好了。如果你是来见主任的话,他出去了,下周三四才能回来。我会告诉他你来找过他了。”

“他现在在哪儿?”

“他和总统在一起,莱梅克先生。那是他的工作。”

莱梅克在比什夫人前面坐下来,向她表示道他不想就这样被打发了。“那么到底在哪儿?”

她把鼻子上的眼镜压了压,他知道这个姿势意味着她要发火了。

“那你如此感兴趣的原因又是……”

“因为,该死的,我他妈的想离开这儿,回圣·安德鲁斯工作去。告诉瑞利你们就留着哈佛、耶鲁和其他别的吧。我不要报酬了。让我走,而且我想现在就走。给他打电话!”

比什夫人微笑着,有一种官僚主义惯有的冷淡。

“我理解你焦急的心情,博士。但遗憾的是,这不是办公室的职责。我不会因传达一件行政事件而打扰瑞利主任保护总统的工作。还有你只能等他回来。为了向你表明我不是硬心肠,也不是不信任你,可以告诉你,瑞利和总统在佐治亚州。”

她歪了歪头,暗示她能为莱梅克做的就这些。

他毫无退步。“给他打电话。”

“不行。”

“达格在哪儿?”

“纳比特探员出了华盛顿,他也有任务。他在为总统不久后的一次出行做前期准备工作。我们没有忘记你的波斯人,博士,不管你会怎么想我们。我们在安静地做着我们的工作。毕竟我们是情报机关。”

莱梅克踢到了铁板,和他来时想的一样。但是他没打算就这么等到瑞利回来再解决这件事。因这种想法他不耐烦地用脚敲着地。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比什夫人。我已经厌烦了。我没什么用处,而且更糟的是我变胖了。我希望你能在瑞利一回来就尽一切可能让我回家。”

这位秘书手指交叉,放在了键盘上。“博士。我向你保证你和第一次走进这扇门时一样重要,一样英俊,直到你觉得厌倦。在这里。”

她把身后餐具柜上的文件夹取了下来,递给了莱梅克。莱梅克弹开它,立刻就知道这是从罗斯福的日程表上复印下来的另一份黄色纸张。这些日期涵盖了从3月11日到3月18日的一周。是四周前的。

“这给我省下了一个情报员。莱梅克博士,祝你今天快乐。另外可以肯定的是,虽然我们会想念你的,但是我还是会尽力让你快些离开。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照顾好自己的。”

莱梅克做了鬼脸,对这位秘书说再见。他把这个文件夹带进了大厅。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朝大门走去,一边浏览前面的几页。“1945年3月11日的行程,”他读道:

11:40——去办公室

11:45——中国大使

12:00——预算主管哈罗德·D·史密斯

12:45——国务卿爱德华·R·斯退丁纽斯,助理国务卿阿道夫·A·伯尔勒,代理巴西外事部长

13:30——从办公室回来

13:30/14:55——(午饭-日光浴室)约翰·伯蒂格夫人,国务卿爱德华·R·斯退丁纽斯

16:35——去办公室

18:30——从办公室途径医生诊所返回

19:45——(晚饭)埃莉诺

21:25-22:45——秘书多萝西·布莱迪

23:45——休息

埃莉诺——23:30——出发去北卡罗来纳州,罗利市

没有和平常不同的事情。对疲劳、患病的总统来说这是和平常一样短暂的一天。一些匆匆忙忙的会面,与女儿和国务卿共进午餐,然后晚餐后,埃莉诺动身去罗利市,又留下他一个人。这份报告如莱梅克所感觉到的一样陈旧没有变化。他翻到下一页,“3月12日”,他只在大厅里走了几步路,这时他所看到的使他停住了脚步。

11:20——去办公室

11:25——国务卿爱德华·R·斯退丁纽斯,司令官哈罗德·E·斯塔森,国会议员查尔斯·A·顿;教长戈尔德斯莱孚,参议员汤姆·克纳利,国会议员索尔·布卢姆,参议员阿瑟·范登伯格(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市联合国会议的代表)

11:45——陆军大臣亨利·L·斯蒂姆森,海军司令威廉姆·D·莱希

12:00——参议员李斯特·哈尔(阿拉巴马州)

12:30——赫曼·巴鲁士

13:40——从办公室回来

13:40/14:40——(午饭-日光浴室)约翰·伯蒂格夫人

17:50——乘汽车

18:40——返回,由卢兹福特夫人陪同

19:30/22:30——(晚饭-书房)空军上校,约翰·伯蒂格夫人,卢兹福特夫人

莱梅克纳闷,谁是该死的卢兹福特夫人?他从来没在罗斯福周围见过或听过这个名字,更不用说还是总统用他的豪华轿车接来的,并和他及他的女儿女婿共进私人晚餐的人。

迅速地,莱梅克察看了下一张日程表,3月13号。她又出现了,卢兹福特夫人在19:15吃晚饭。她和总统共享两个小时,还有安娜和约翰·伯蒂格,和加拿大首相麦肯齐·金。14号,罗斯福又与安娜特和卢兹福特夫人共进午餐,然后晚上又和卢兹福特夫人单独共进晚餐。

15号,她离开。那天,埃莉诺·罗斯福从北卡罗来纳州回来。

莱梅克改变方向。他在大厅里走出了不到十二步,又六步走回到了比什夫人的门口。开始讲话时,门把手还握在他手里。

“四周之前,一辆帕克载着总统的一个老朋友去吃午饭。你告诉我那个女人是保罗·约翰逊夫人。”莱梅克把黄色的纸张弄得啪啪作响,比什夫人抬头看着他。她脸绷着,眼神闪烁。莱梅克没给她打断的机会,继续说:“这里说有个卢兹福特夫人那天来吃午饭,不是保罗·约翰逊夫人。”

这位秘书吸了一口气,那句反击之言刚到嘴边,但没有说出来。

“安静,”莱梅克急促地说道。那女人还张着嘴。“没有保罗·约翰逊夫人。我想现在就想知道这个卢兹福特夫人是谁,还有你为什么要用个假名字来掩饰她。”

比什夫人依然处于“化石”状态中,严厉的注视使她的下巴还没有合上。

“卢兹福特夫人是你无权知道的人,博士。”

“关于那个已经太晚了。乔治敦,Q街道2238号。她离开白宫时,我跟踪了瑞利的车。除非你现在叫人逮捕我,不然我就会进到我自己的政府用车里,开车到那儿,然后问她为什么只在总统夫人不在时来拜访总统。”

比什夫人叹了口气,指着一张椅子。莱梅克坐了进去。

“博士,这是个潜在的马蜂窝。你太敏感了。遗憾的是,这里还没人有跟你一样的特性。”

“此刻,那听起来更像你的问题而不是我的。她是谁?”

比什夫人拿下了夹鼻眼镜,用指尖揉了揉眼睛。莱梅克从没见过她除去过横在鼻子上的锐利框架。他把这个姿势解读为自己的胜利,就像看到了敌人的堡垒降下了旗帜。

在回答之前,她使自己镇定了一下。眼镜还放在桌上。很简要的,比什夫人概括了总统和露西·梅西·卢兹福特的关系。那女人和之前被描述给莱梅克的一样,罗斯福的密友,很完美。但是这个故事有个转折:她不只是老熟人,而是老情人。三十年前,露西几乎毁了罗斯福的婚姻。被发现和责罚后,罗斯福发誓再也不见露西了。不过,这些年,总统和她仍然通过信件和电话保持联系。总统对露西的继子很感兴趣,还为卢兹福特的两个儿子分配了军事任务。露西的电话是由白宫首席接线员路易莎·海克梅斯特以代码保罗·约翰逊夫人转给总统的。近几年来,露西开始以同一个名字亲自到访白宫,这个名字就作为保护性的掩饰以防埃莉诺会看传达员或者接线员的工作记录。自从去年露西的丈夫去逝以后,她的到访就更加频繁了。但是上个月,罗斯福已经厌烦了“约翰逊夫人”这种掩饰,就指示工作人员以真名来接受卢兹福特夫人。四周前,当莱梅克问到那位访客时,比什夫人就用代码名字称呼露西,部分原因是出于长期的习惯,大部分则是为了让莱梅克失去她的行踪。“当然,那是没有用的。”这位秘书不情愿地承认。

埃莉诺当然不会乐于见到她的丈夫和以前的情人重修旧好。尤其是总统的女儿和女婿也参与其中。孩子们喜欢露西,并视她为他们体弱多病的父亲的兴奋剂。他们愿意以欺骗母亲为代价来换取父亲在艰难日子中的一些舒适与快乐。总统也会到卢兹福特夫人在阿拉姆齐和艾肯的庄园去看她。很多记者也乘这条线路的火车出行,但得避让等在铁路副线上,似乎很乐于让他们的领袖出轨。

“卢兹福特夫人跟罗斯福夫人有很大不同。她与总统更……情投意合。总统喜欢她的陪伴;他是总统,在这个话题上,博士,我不想再说了。除了以上那些,很明显,你无权知道卢兹福特夫人的事情。很大程度上,对我们来说她也是禁忌。”

莱梅克坐了回去,对他从比什夫人那榨出的他想知道的一切很满意。如果他再进一步逼问,她就可能认为他在恐吓,然后就会让人逮捕他。他为了获得这些,对她的态度很粗鲁。但是软弱不可能形成强有力的请求,他可不傻。

“谢谢你,比什夫人。最后一个问题。你说卢兹福特夫人住在南卡罗来纳州,那么在Q街住的又是谁?”

秘书把眼镜架在了鼻子上。莱梅克猜想这预示着她的耐心告罄。

“为什么你需要知道,博士?这重要吗?”

“我不知道。我只能猜如果你不告诉我,那就是很重要。”

“你说得很对。那是卢兹福特夫人的姐姐,玛格丽特的家。目前,据我所知,卢兹福特夫人不在那里,而是在艾肯的家里。所以你不需要开车去乔治敦了。”

“我同意。”

莱梅克想起了露西从白宫吃完午饭回来时透过Q大街的窗户所看到的那个大块头女佣。

“你说卢兹福特夫人有两个庄园。我想她也有工作人员。关于给她工作的人,你知道多少?”

比什夫人仰起了头。莱梅克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我已经说了不只一次了,卢兹福特夫人和总统在一起,享有特殊地位。我们不能窥探太多和她有关的事情。我们信任她,因为总统信任她。如若不然,我们就会被我们为之工作的男人责骂,让他不高兴。明白了吗?好的。现在,就这些了吧?我想在夜晚到来之前回家。你并不是唯一一个讨厌待在我办公室的人。”

莱梅克起身,对这个女人再次表示感谢,然后离开了。在他之后的几秒钟,她锁上了门,听起来甚至对钥匙都很严厉。在门口,他要回了手枪。比什夫人由她的方向溜达了出去,而他也在黑夜中回了卡尔顿酒店。

在酒店停车场,莱梅克打开了车门。他查看了一下仪表盘上的小储物柜。三个月来,他只是绕着白宫慢慢地开了几圈。大部分,他都是步行。

他已攒了足够的到达南卡罗来纳州的燃气定量配给券。

佐治亚州,温泉镇

肖马托夫夫人扔下凯迪拉克,随卢兹福特夫人进了总统的车。这时,罗宾斯先生接过了这辆大折叠车篷轿车的方向盘,因为有点儿冷,朱蒂斯让他把顶篷合上。她还坐在后排车座上,低下头以避开好奇的目光和落日时的光线。

离曼彻斯特渐远的路上,一辆情报机关的车领路,而另一辆在那辆凯迪拉克后面,形成了一个车队。一路上,朱蒂斯一直留意着通往温泉疗养院的道路和转角。罗宾斯先生试图跟她聊聊。但朱蒂斯保持着矜持,并没怎么说话。

等这支受到保护的车队到达松树岭时,黑夜已经降临了。四辆车减了速,但并未因前方沙砾路上立着的关卡而停下车。两个海军陆战队的士兵向汽车敬礼。朱蒂斯看见被女人包围着的罗斯福朝士兵们举了举瘦弱白皙的手。从这条路得穿过松树林和未经修剪的灌木丛才能下山。朱蒂斯记下了方向和地形。在树丛和黑暗中,没有人造灯光。罗斯福的休假地没有邻居。通往小屋的沙砾路从主路钻进了全是树木的黑暗中,已经绕了一个多英里了。朱蒂斯还没看到保卫的巡逻和哨兵。

几分钟之后,灯光划破了树叶。车队拐了最后一个弯,开下一个缓坡,在树林中一阵急冲后在一个白色的小屋前停下了。那小屋灯火通明,显得十分好客。两辆情报机关的车都在最后一个关卡停了下来。总统的车和凯迪拉克经过卫兵身边开了进去,在通往小白宫前门的环形车道上发出吱嘎声。

在车道旁边,侍从们已经在草地里等候了。三个男人穿制服,另外两个男人穿海军官员的蓝色服装。另外还有七个女人。大家都走到总统的车旁,迎接卢兹福特夫人和肖马托夫夫人的到来。罗宾斯从凯迪拉克里走了出来,忘记了坐在车后座的朱蒂斯。朱蒂斯自己走了出来,一动不动地站着,手放在背后,并不引起注意。罗宾斯先生大步走到欢迎的人群中,然后被介绍给总统及他的工作人员和客人。朱蒂斯看到,给罗斯福开福特车的情报机关特工走到打开的后车门,把总统抱了出来,放进轮椅。罗斯福在魁梧的手臂里显得很瘦弱。人群中并没人表现出惊奇和悲伤,罗斯福尤甚,从车里出来后他愉快的眼神从没离开过卢兹福特夫人。所有的女人都笑得很开心。男人们则全方位地打量着总统。朱蒂斯站在凯迪拉克旁边,一直被忽略着。这时,卢兹福特夫人在进屋前和一个矮胖的黑人妇女说了几句。这个女人举止适宜地走向朱蒂斯。

“你是狄塞尔维?”

“是的,夫人。”

那个女人,像茶壶一样胖,伸出手来和朱蒂斯握手。在朱蒂斯看来,握手礼在美国妇女中并不常见。

“我是莉齐·麦杜非。总统在纽约时我负责给他做家务。”

“很高兴认识您。”朱蒂斯说着,微微行了个屈膝礼。

“卢兹福特夫人让我告诉你安放她手提箱的地方。然后我会带你看看你要和我还有厨师戴西·伯纳呆的地方。戴西就在那边。”

莉齐指向另外一个女人,白皮肤,一样矮胖,穿着轻便的衣服。戴西·伯纳挥了挥手。朱蒂斯回应地笑了笑。她到后备箱去取卢兹福特夫人的手提箱。

“那看起来很重,你需要帮忙吗?”莉齐说。

朱蒂斯用一只手举了起来。

“很厉害。”莉齐咧嘴笑了。“你的卢兹福特夫人说安娜特觉得不舒服。你回家后,告诉安娜特,我问候她。”

两个方形的外屋在主屋附近。两个外屋就在离前门五十步远的山上。莉齐领着朱蒂斯去了右边的外屋。“从这些台阶上楼。你的夫人和她的画家朋友将会避开总统的两个表亲。摄像师那个小伙子会和所有记者呆在城里的温泉宾馆。你,我,还有戴西就在那里,在车库上面。我给你准备了折叠床。”

朱蒂斯走进了那栋小型建筑。屋里很简单:四堵修饰过的墙,松木地板,针织地毯,两张窄床,还有角落里的两把藤椅。两张桌子上摆着纸垫和台灯,泛黄的照片。这些却没装饰到房间。很明显,总统还有其他人到这个松树林中的休养地来是寻求一种简朴的格调。朱蒂斯十分欣赏这种简约,但这并不是她希望从一位元首那儿得到的东西。

她费力地把沉重的行李抬上楼。莉齐勉强跟着她,不停地说话,并不在意朱蒂斯没什么回应。这个房间跟楼下的没什么不同,都是两张一模一样的床和简朴的斯巴达式装饰。朱蒂斯想象着露西·卢兹福特夫人,富有的已婚妇女,寡妇,总统的密友,蜷缩在其中的一张小床上,和一个看起来会打鼾的移民的画家共享这个小小的房间。朱蒂斯嘲笑这种爱情和由此而来的这奇怪的地方。她把卢兹福特夫人包里的东西放到老旧梳妆台的抽屉中。

莉齐随后让朱蒂斯回凯迪拉克去取她自己的行李。提着廉价的手提箱,朱蒂斯跟着管家来到第二座外屋,然后走过楼梯来到车库上面。莉齐指着缺少光线的门厅里那张很小的铁床。莉齐和戴西有她们自己的小房间和床铺。朱蒂斯没有在莉齐面前打开她的包,而是把包扔到床下面。

她们俩走出去,在寒冷夜晚中,看着山下小屋的窗户里由于露西的到来所带来的兴奋场面。在他们周围河南侧的森林中,朱蒂斯什么都听不到,除了猎食的蝙蝠发出的振翅声和一阵阵温暖的佐治亚州的微风。

“现在,做什么呢?”她问莉齐。

管家走了出去,急着回去招呼客人们。

“我们去厨房帮戴西的忙。”莉齐答道。

朋友和同事们都围着罗斯福。朱蒂斯站在通道入口那儿向大厅里看去。厨房里除了那两个高大健壮的佣人以外就没有她的空间了。戴西·伯纳用手肘礼貌地把她请了出去。“一会儿我再用你帮忙,亲爱的,”这厨师说道,“但是我得说,你占的地方比安娜特少多了。”

似乎所有人都十分乐于见到卢兹福特夫人。甚至一只圆乎乎的苏格兰猎犬也喘着气,想引起她的注意。小屋里面的设施并不比外屋好。海军照片装饰着墙壁,几个书架上摆满了书,巨大的石壁炉似乎等着更加寒冷的夜晚的到来。桌子椅子都毫无生气,地毯不过是另一张针织的地毯。唯一经过精心装饰的就是壁炉台上的几个木头做的船模。

情报机关的工作人员都没有进到小屋的人群中。工作使他们必须守在防御边界上。罗斯福的轮椅就在朱蒂斯正前方的不远处。她只是瞥了几眼总统的侧面;他似乎很苍白,骨瘦如柴,双颊泛红。但是他说的话在这个拥挤的房间每个角落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就像升起的风筝一样又薄又细。他因为一个女人——可能是他的一个表亲——所说的话而大笑起来。他转向跟他比肩而坐的卢兹福特夫人,大声说:“你不喜欢吗?”朱蒂斯瞥见不管闹的是什么笑话,卢兹福特夫人都会碰碰总统的肩膀。罗斯福的手覆在她的手上有好一会儿。两个人彼此凝视,似乎这只有他们俩儿。朱蒂斯把手放进口袋里,触到一个装着白色粉末的小瓶。

“她对他很好。”

朱蒂斯转过头看到一个衣冠楚楚、面容英俊的黑人男子。

“是的,先生。”

他笑了,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手上的青筋和他宽宽的肩膀显示了他的力量。

“你不需要叫我先生,女孩。我是阿瑟·普瑞特曼,总统的贴身仆人。你是和卢兹福特夫人一起来的吧,那么很高兴见到你。”

朱蒂斯把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和那个贴身仆人伸出的手握了握。“我是狄塞尔维。”

“我听说了。你知道那些人都是谁吗?除了你一起来的那些人。”

“不知道。”

“好吧。穿着海军制服的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是总统的医生;另外一个是总统的药剂师和按摩师。越过去,挨着壁炉的那个男的是个秘书,跟他说话的两个女士也是秘书。现在你看,另外两个姑娘,正站在你的卢兹福特夫人身边的。她们是总统的表亲。对他们好点,别挡他们的路。然后就是你已经见过的莉齐和戴西。”

“是的。谢谢。”

“我听说你们的肖马托夫夫人要给总统再画一张像。那另一个是摄影师,是吗?”

朱蒂斯点点头。

“似乎都像很好的人。”阿瑟若有所思。

“总统觉得怎么样了?”

阿瑟似乎对这个有色佣人问出的问题感到惊讶。他一边反复思考着该怎么回答,一边盯着他所负责的房间。

“他还好。他挺好的。听他说话就知道了。”朱蒂斯很清楚地看到这位贴身仆人棕色的面庞上满是希望。

罗斯福的声音仍然在房间上空回荡。所有的女人都为他的魅力所折服。她们倾慕地低头凝视着他,除了卢兹福特夫人,她和总统坐得一般高,时不时地低声交谈。作为回应,罗斯福轻快地回答他们,轻轻挥动他那瘦弱的手腕,用像蜡一样惨白的手把蜡烛拔得尽可能的明亮。阿瑟看到这个,也因此更喜爱总统了——也许是在愚弄着自己。这个房子里的所有人都在愚弄着自己,朱蒂斯想,包括罗斯福。

莉齐来到角落里,弯了弯手指,示意朱蒂斯到厨房来。她离开阿瑟,穿过正房,这时她听到了肖马托夫夫人和罗宾斯在讲今天下午迷路的事。总统愉快地催促道:“不对!拐错弯了!哈!”

朱蒂斯刚进厨房,戴西就塞给她一个大浅盘,装着小吃和用碎肉、甜椒、奶酪做的薄脆饼干。“端过去。”莉齐从炉子那儿喊,她正搅着一个闻着有炖肉味的大锅。

朱蒂斯转身朝房间走去,托盘就在她身前。她大步走进人群。很多只手从托盘里拿走了吃的。她走向总统,在离轮椅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了。两人目光交会。

“你好。”他说。

朱蒂斯弯下腰,为他把浅盘放低。总统瞥了小吃一眼,没什么兴趣,然后直视着朱蒂斯的眼睛。然后他僵住了,似乎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东西。朱蒂斯推测他的确看到了,因为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他的脸上生出的寒意使她想起了阿格哈的眼睛,那个买她的老丈夫;这种带有敌意的疏远她也见过,那是当父亲拒绝亲生女儿回来时脸上的神情;还有在教她行刺的老师的眼睛中;在她被付了很大一笔钱之后所要杀的数十个目标神情中的,他们那是有权有势的男男女女。这种寒意也在她的眼中生了根。这种寒意只能被另外一个同类人辨别出来。有这种冷漠眼神的人知道其他人都可以被利用,然后再被抛弃。罗斯福紧盯着她,正要开口说话。

朱蒂斯立刻直起身,表情变得柔和。总统眨眨眼,停下来,惊讶于这个女佣的突然抽身。有一秒的时间,他的嘴还张着,然后就开始咳嗽。

朱蒂斯又靠了过去。总统用瘦骨嶙峋的手掩住了嘴。卢兹福特夫人轻拍着他的后背,而人群则都停了下来。罗斯福双颊上的血色褪去。他衬衫的领子至少比脖子大了一号,由于咳嗽而拉紧的脖子上的鼓出的青筋清晰可见。离得很近,朱蒂斯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这个还活着的男人的气息。她把盘子换到另一只手,然后伸出去触碰总统的胳膊,好像安抚他似的握了握。然后她知道了他的体重、健康情况,和该给他服用药物的剂量。

那位海军医生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他挤到朱蒂斯的前面,跪下来观察总统的脸。他这么做时,罗斯福又控制住了,咳嗽减弱了。医生待了一会,确定症状全无后才站到了一边。

总统用亚麻手帕擦着嘴。在他身边,卢兹福特夫人正关切地注视着他,一只手放在了几秒钟前朱蒂斯放手的前臂上。房间里又恢复了正常,又变得喧闹起来。罗斯福周围的女人们又眼神明亮盯着他,重新争着想得到他的回视。朱蒂斯把托盘端给卢兹福特夫人,她只是用牙签叉了一小块热狗。朱蒂斯再次把托盘端给总统。

和之前做的一样,他对事物没怎么注意,而是又看着朱蒂斯,现在的神情则是突如其来的疲惫和忧郁。

“我不必了,”他说,“谢谢你。我没什么食欲。”他的声音并不像个将死之人的声音,而是坚定,充满了诱惑。

朱蒂斯微笑着端走了托盘。

她今晚不会行动。她还不清楚地形、安全布局和士兵分派的规模,而且也不能肯定穿过黑暗的森林到主路上的方向。

“可能明天,总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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