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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六节

秋姗看见,自己诊所的薛婷护士,还在忠实地执行着自己对一位死者生前的承诺——继续为陈招娣编织一件翠绿色的毛背心。看样子,手里的活计就要完工了……

有件事令她有些费解:为什么那天早上在二十五号高府的门前,会看见曾佐呢?他又是为了什么跑到那里去呢?难道仅仅是为了看个“死人”的热闹?要么就是……“监视”我和戎冀的来往?

这个阴险的混蛋——我跟谁来往,关他什么事情?!秋姗如此嘀咕着,心底某个隐蔽的角落,却因此涌起一股甜丝丝的暖流……

为了达到能够从警署的公车油箱“吸血”的目的,孙隆龙用摩托车带着小町,大街小巷地乱窜。这小浑球儿也没白忙活,他竟把陈小宝拦截在胡同行人不多的西口。

陈小宝对孙隆龙这位“浑球公子哥”的大名岂止是早有耳闻。他还知道,自己的二姐陈招娣,刚来到皇粮胡同时,首先就是看上了这个家伙。没想到,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那天,陈招娣特意求弟弟陪着自己,一起来敲那个什么“大都侦探社”的门。面对着笑盈盈借口主动上门送来秋波的陈招娣,这浑球孙公子说:

“你是‘上海大新’女人底衣专柜卖货的吧?真行啊!推销都推到北平来啦。辛苦辛苦,不过你走错了门儿啦,我的女朋友住在十九号院儿……”

孙隆龙是早就忘了这档子小事儿,陈招娣回到家里,却结结实实地痛哭了一场。

不久后,她就勾搭上了张九这种地痞流氓的小头子。陈小宝私底下知道,二姐没有少在张九面前说孙隆龙的坏话。企图调唆张九出手,为自己出一口恶气。不想人家张九却说:

“如果我们皇粮胡同那个小浑球儿,真把你当个玩意儿,还轮得到你到我这儿来投怀送抱吗?”

陈小宝想到自己的二姐,如今已经不明不白的魂飞九天,心里什么滋味都有……现在看到孙隆龙嬉皮笑脸地用辆闪闪发亮的外国摩托车拦着自己的去路,恨恨地扭头就走。

“喂,小赤佬!我有话说——”

陈小宝也不知道这北平的小浑球儿,什么时候学会了两句上海的骂人话,气得弯腰捡起路边的半截砖头,挥手就向孙隆龙扔去……

“嗖——”地,砖头从隆龙和小町的耳边划过。

这还了得!这小赤佬吃了豹子胆不成?

没等小町重新坐上后座,孙隆龙猛一加油门,冲着陈小宝就冲过来……陈小宝吓得东扭西歪地拼命奔逃。

这下,孙隆龙有了“臭美”的机会,车把左右摆动,紧追不舍……也不管小町在背后如何发出“停车停车”的大叫声。

这一幕,把个皇粮胡同里的街坊们,看得是既心惊肉跳。又乐不可支……“加油!”、“加油”的呐喊声,也不知道是为谁在鼓劲儿。

眼看就快要撞到陈小宝的屁股时,孙隆龙超越到目标的前面,然后一个花里胡哨的急转弯,就把车子停在了陈小宝的面前,露出满脸得意洋洋的坏笑。

旁边有人在鼓掌——是托着一只白银水烟袋,站在自家四十二号院儿门口看热闹的张九:

“好样的!孙大侦探果然是名不虚传啊。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跟这个上海孙子一般见识。怎么样,赏光到寒舍喝杯清茶如何?在下张九正有事请教呢!”

孙隆龙没有多加思索,停下车就跟着张九走进了院子。刚才人家张九尊称自己“孙大侦探”呢,听着心里怪受用的!

还没绕过“福”字青砖影壁,突然只觉“嗖——”地一道银光掠过……寒气逼人的一把三寸小飞刀,竟不知从什么地方,千钧一发地紧擦着隆龙的耳际,直射身后的门板!

今天可真是邪乎了,先是砖头、后是刀子,自己的耳朵还真……够凉快儿的。

孙隆龙本能地回首,只见那把小飞刀,是件被打造得又秀气又轻巧的利器。刀柄环上,系着一束翠绿色的丝穗……

“放肆——”张九大喝一声。

随之,一个少女恶作剧的大笑声,银铃般地从房檐处传来……

孙隆龙循声望去——一个身穿绸子素青衣裤、腰间扎着条翠绿色织锦缎带子的少女,坐在房檐上。一双套着翠绿色软底缎子绣花鞋的天足,无拘无束地垂荡在空中……

她的脸上带着一只农村闹社火用的滑稽面具,是个笑眯眯的白胖婆娘大饼脸。那肆无忌惮的笑声,就是从这张面具后面发出来的。

简直没想到,天下还有能让孙隆龙大惊失色的丫头片子。

“失礼了孙大侦探,是小女潇潇。她娘死得早,少了管教,被惯坏啦!不学女红也不爱读书,没事儿就爬树上房飞刀子……她没伤人的打算,就保证不会伤着人。这丫头,脑袋里就一根筋儿——你别搭理她!”

孙隆龙镇定下来,乍看潇潇那少女矮小的身段、个头儿,估计年龄至多不会超过十六岁。

他发现张九家的一进院子虽然不大,出乎外人想象地清洁雅致。正面堂屋的房檐下,也有工艺相当不错的黄杨木镂空雕花装饰;三丈见方的院子正中,放着只磁州窑黑白两色刻花的大水缸,养着几尾摇头摆尾的鼓眼泡儿金鱼;造型各异的盆景摆在院子的各个角落,也被打理得绿意葱茏……倒更像是一处文人雅士的居所。

张九这人的模样生得不恶。他中等身材,匀称结实;额头方正,浓眉细眼,鼻梁挺括,嘴角线条鲜明……孙隆龙对他的印象,还真说不上有哪点儿不好。

他恭恭敬敬地请孙隆龙在院里的南方藤椅中落了座,不用招呼,便有人端来一套精致的青花盖碗。揭开杯盖儿,一股雨前龙井特有的清香,扑鼻而来……

“好茶!张老板日子过得好自在啊——”

“孙大侦探这是笑话我呢!皇粮胡同里谁不知道,您家府上是做着利国利民的煤炭生意。我张九,不过是鼠窃狗偷一般地讨着营生罢了……”

孙隆龙想到小町刚才被自己扔在胡同口,等会儿还不知道要发多大的脾气呢!就急着想让张九少铺垫这些没用的寒暄,把要紧的话赶快说完:

“张老板,您有什么指教,尽管直说。只怕是我无能为力之事……”

“哪里的话,您挂牌的‘大都侦探社’,做的不就是为人排忧解难的买卖吗?”

孙隆龙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挂在家门口那块小木牌子,油漆已经退了色。居然今天就有了委托人!

孙隆龙竭力掩饰内心的激动,沉着气回答说:“承蒙您的信赖,但愿敝侦探所,有为张老板效劳的荣幸——”

“好,好,好极了——”张九一看对话投机了,便切入了主题:“最近,寒舍门前常有市警署的警探在转悠……孙大侦探知道,这是为什么?”

“倒是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吧,高副市长被当街抢了……是为了那块金怀表的事儿?”

隆龙故意掩饰了自己所知道的真相细节。

“果然不愧是消息灵通人物!只是,我的手下人在电影院门口‘顺’到的东西,并不是啥金怀表,是这么个装着药片儿的小玩意儿而已——”

孙隆龙面前的藤茶几上,出现了那个外表和怀表一模一样的金质药盒子——圆圆扁扁的,用手指按一下精巧的小按钮,盖子就弹开来,里面装着不知名的米色小药片。

张九有意不去捅破这位“孙大侦探”与市刑侦队严探长的关系,尽量满足着对方的职业虚荣:

“我把这东西交给孙大侦探,全权委托您来处理。还有一件事情拜托您,就是我想要查清那个用重金收买我的手下人,去取这件玩意儿的……女人。”

“女人?还是个要用重金收买这个药盒儿的女人?”

孙隆龙一听还有这话,认真了。

张九接着说:“高副市长出事的头天夜里,我一个手下人晚饭喝醉了酒。就在咱们北边儿灯芯胡同二十五号院儿的后门,看见个披着长斗篷的高个子女人……”

“张老板的手下人,看清楚那高个子女人长得什么样子了吗?”

“一来,那女人站在黑影里,二来那小子喝得高了点儿。就说记得她身上那件斗篷还连着风帽,罩着大半个脸。还记得,看见了她涂着口红的一张嘴。”

“那女人都跟您手下人说了些什么?”

“说是先预付二十块大洋,只要明天下午在电影院门口,取到住在二十五号高副市长身上的怀表,晚上还在这里碰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加起来,可是整整一百块啊!我那些手下人玩儿命去干这种营生,还不都是为了把‘孔方兄’多多请回家?这么甜的活儿,哪儿找去?!无论是多好的一块表,也卖不出上百的价儿嘛!就这么着,他破了我‘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老规矩,对咱们住在一条皇粮胡同的街坊动了手脚。没想到的是……高副市长竟因为丢了这盒洋药片儿,说没命就没命了!事情闹大了,这孩子不敢再跟那个女人在约好的时间和地方交货、取钱,就把东西送到我这儿来,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您这位惹了祸的手下人,现在在哪儿?”

“吓跑了。一是怕官,二是怕我。我们这个圈儿里的人,做人做事也有自己的规矩方圆。尽管胡同里的人大都也知道,高副市长的小姨子跟我相好,可我也不能为了个上海小婆娘,就搭上手下几十个弟兄的生路,冒险去打二十五号院儿的主意。”

“张老板的话,尽在情理之中。”隆龙说的也是真心话。

“所以,我只有委托孙大侦探,一是查清那个穿长斗篷女人姓什名谁?家住在哪儿?二是还要拜托您,设法摆平我家和市警署的关系;这三嘛……”

隆龙见张九有点难于启齿,就干脆帮他挑明了:“三是想让我帮您查清陈招娣真正的死因。对吗?”

“果然是好人家儿的公子,好高的悟性!俗话说,是人都有舐犊之情。陈招娣肚子里,怀的可是我张九的儿子!”

孙隆龙闻言不由一惊。

只见张九腮帮子上的肌肉一下就绷紧了。孙隆龙还是第一次看见外表貌似一介书生,言谈举止文质彬彬的张九,露出了一脸的凶相。

“张老板,您何以就……这么肯定?”

“孙老弟,您也是条五尺的汉子了,总不至于到现在,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儿吧?”

孙隆龙的耳朵根儿一热——自己还真是到现在……没有“尝过”张九说的那……滋味儿!一种男性天生的自卑感,油然涌上心头——还不都是为了那个丑丫头小町子吗!

他“嘿嘿”干笑了两声,努力装出一副“这种事儿不屑一提”的逍遥表情。幸亏,张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情之中:

“招娣实话告诉过我,她姐夫确实是钻过她的绣帐。可那人实际就是个银样蜡枪头!不信,只要看看包括她姐姐陈佩兰在内的一个个女人,别说生了,谁曾给他怀上过一男半女?这还不是‘秃瓢儿头上找虱子’,明摆着的事儿么!”

孙隆龙心悦诚服地连连点头:“没有看出,张老板还是个有情人啊——您这个朋友,我交了!”

张九挥手就让人取来一只黑布小口袋:“好,一言为定咱们亲兄弟明算账。按规矩,这是预付的车马费——大洋三十块。事成之后付清,加起来一共也是一百块。怎么样?嫌少?”

孙隆龙自小到大,从来没有缺过钱,但从来也没赚过钱。此刻,这沉甸甸的三十块大洋,就是他生平第一笔自食其力的所得——由衷的自豪,霎时溢满了胸膛……

孙隆龙一走出张九家,就直奔十九号院儿。走在路上,房檐上那个名叫“潇潇”的小丫头的身影,还在眼前晃动不止……他猜想,那个女孩子翠绿色腰带和系在小飞刀柄上的绿丝穗,一准都跟张九本人对翠绿色情有独钟有些关系。刚刚死去的陈招娣,不也是经常在皇粮胡同里,穿着翠绿色的衣裤,打把翠绿色的杭州绸伞,这么招摇过市么?

也许,她这是在不自觉地暗示皇粮胡同里的人们,自己实际上是谁的女人。唔……这翠绿色、翠绿色……还真是够女人味儿的一种颜色呢。

他在紫姨和小町面前,把那小口袋里的银元,叮叮当当地一气倒在桌子上,脸上发着骄傲的红光。

小町却横眉竖眼地大声质问:“说!是不是张九那个臭流氓收买了你?”

孙隆龙被当头一瓢冷水浇下,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才好。

紫姨却露出了由衷的快乐:“恭喜大都侦探社开张进账!”

小町噘起了嘴:“你孙隆龙一个大家公子,令尊大人可是出入总理府的民国实业家,你怎么就能拿张九这些社会渣滓、黑帮势力的脏钱呢!”

紫姨把脸一板:“小町,亏了你自称是个社会新闻记者,居然看不透如今这世道,出入总理府的实业家,未必他的钱就不脏;而张九这些人有难,隆龙就该帮他,也该得他的酬谢。毕竟一个七尺男儿,终是要靠自己打拼出自己的天下!你可真让我失望啊——想不到我的女儿,竟也这么迂腐!”

这是小町和隆龙第一次看到紫姨“发怒”了。两个人都被吓得噤若寒蝉、面面相觑。好像紫姨训的不是一个,而是一对。

紫姨当场就把隆龙的小钱袋子给收了:“紫姨给你存着。也先别跟你们那几个大哥大姐显白,等你把自己这头一个客人的事情办好了,再吹不迟。”

现在,就是没有与严大浦的“交易”条件,孙隆龙也充满了工作激情。从张九手里拿来的小金药盒子,当晚被郑重其事地交到了秋姗手上。

“这不过是小儿服用的阿司匹林而已,五岁以下的小孩,就是一日三次,每次都不能少于两片。能对一个成人产生的药效,低得近乎于零啊!”

秋姗取出一枚小药片,放在舌尖上稍微一舔,马上就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匪夷所思的结论。

那么,一个高个子、穿深色斗篷的女人,她到底是谁?

她与高子昂为之命丧黄泉的这个小药盒子,有着怎样的利害关系?

对人体如此无关重要的小剂量阿司匹林片儿,高子昂为什么会命悬一线于它呢?

大家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集中在了唯一的医学专业人士秋姗的身上。她呢,正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严大浦带来的第二张死亡尸检结论书上——

除了死者的名字不同以外,简直就是高子昂死亡尸检结论书的翻版!

小町不解地提出了一个外行人的问题:“医生们根据什么证明,陈招娣同样是属于‘自然死亡’?却不是死于窒息,或是其他外因的‘非自然死亡’呢?”

隆龙也表示怀疑:“是啊,陈招娣的尸体尽管没有明显的外伤,但,如果我是个企图瞒天过海的暗杀者,可以用枕头、被子活活地捂死她,决不留下颈部被挤压、被勒索之类的一点痕迹!”

秋姗耐着性子解释说:“对于具备解剖学和生理学基本知识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个难题。窒息、溺水等原因的死亡者,主要脏器会出现明显的淤血痕迹。比如心肌、肺叶,甚至肾脏和淋巴……高子昂和陈招娣,都没有任何类似的病理反应。”

严大浦恍然大悟:“那么只有一个解释——高子昂和陈招娣两个人,都是被活活吓死的!”

“被谁?你——吗?”

最近,因为秋姗跟那个半路杀出的戎冀频繁来往,表情愈发阴沉的曾佐,此刻终于开口,说出了令大浦哭笑不得的四个字。眼看着“讼棍”和“黑皮”一对冤家又要抬杠了,紫姨突然说话了:

“曾佐啊,你到我书房的桌子上,去把那本英文版的《精神科学实验笔记》拿来好吗?里面有两段文字,我怎么也看不明白。请求你抽时间帮我翻译成中文……”

隆龙有点儿妒嫉了:“我还不知道紫姨的书房‘长’什么样儿呢!小町从来也不许我进去参观参观……”

小町反唇相讥:“一个从来不爱读书的人,进书房干什么?在胡同里骑着电嘟嘟追追小瘪三,倒是还有人叫好!”

紫姨突然转了话题:“我听说秋姗,你那位学兄戎冀大夫,可是个‘读书破万卷’的好学之人啊——”

秋姗的眼睛发亮了:“我在他屋里,看到了很多涉猎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方面的原文版著作。有些在中国,还是非常珍贵的孤本。而且,里面做了大量的记号……”

曾佐正好从紫姨的书房里取来了那本《精神科学试验笔记》。

秋姗马上接着说:“对!戎冀也有这本书,我看见了——浅灰色的漆皮封面,烫金字下面,一支点燃的蜡烛……”

曾佐一听秋姗又提到“戎冀”的名字。而且还知道有关他的那么多细节,脸色更阴沉了……

紫姨好奇地追问:“他也在读这本书么?那么,哪天请他来给我讲一课吧。据我所知,这是一部具有挑战性的非正统科学理论著作,里面的学术观点,正在遭到围攻和批评呢……”

严大浦、孙隆龙和小町半张着嘴巴,又听不懂紫姨到底在说什么?到底想说什么了?

只有曾佐认真地竖起了耳朵……他动手翻开被紫姨用书签做了记号的地方,默读了一会儿。突然,也不打个招呼,起身夹着那本大书,匆匆地走出了房间,走出了十九号院儿的大门……

紫姨亲切的拍拍秋姗的手:“我想,皇粮胡同里的一个鬼魂复仇的故事,值得将来讲给你们每个人的孩子听一听。”

听了紫姨这几句话,小町和隆龙坐不住了。他们俩人在秋姗和大浦离开十九号院儿后,咬着耳朵约好了时间和地点……

皇粮胡同北面的那条叫“灯芯”的小胡同,狭窄而深长。小町和隆龙走到了二十五号院儿和二十六号院儿后墙的附近,看到这两个院子相邻不远的小后门,都紧闭着。

夜深了,小胡同里隔着老远,才有一盏低瓦数的路灯,大多数路段都是一团昏暗。二十五号院儿后门一带,正好被一盏挂在不远处的小路灯,投下一缕可怜的光芒。几乎没有人声人迹,偶尔听到野猫闹春的几下怪叫,吓得小町紧紧地抓着隆龙的手不放……他们在小胡同找了个小门洞,相依蹲在一个黑暗里。

等到快十二点的时候,胡同西口半里远的地方,传来了打更人单调的敲棒声和“小——心——火烛”的低沉吆喝……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不是二十五号院儿的后门,而是二十六号院儿的后门,“嘎吱”一声响,被人打开了。只见一个高挑的身影,裹着一件戴着风帽、长过脚踝的斗篷,出现了。

那高挑的人影慢慢地,向二十五号院儿后门那片昏暗的光线下,脚步无声地走去……

小町哆嗦起来,下意识地缩进了同样哆嗦不止的孙大侦探怀里。

她的眼神儿特好,马上就辨认出,那是件玫瑰红色的女式斗篷。风帽低低的帽檐下,那人的大半个面部都被罩在阴影之中,勉强看到了一张紧闭的嘴,涂着猩红色的口红……

“冯雪雁——”

小町差点儿惊呼出来,幸亏孙隆龙马上把一只手掌捂在了她的嘴上。

打更人拖着长长的影子,接近了二十五号院儿的后门处。棒子声和吆喝声戛然而止。显然,他也看见了那个充满不祥气息的身影。突然,打更人撒丫子就跑。张慌失措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小胡同的深处……

“冯雪雁”又从原路返回到二十六号院儿的后门。推门进去后,不慌不忙地从里面拉上了门闩。

小町只觉得底衣粘粘地贴着脊背上,隆龙捂在自己脸上的手掌,也是湿乎乎的……

“吓死我了!浑球儿,这都是为了你啊——赶明儿,‘大都侦探’进了账,一半归我!”

“没门儿!最多三成。”

“绝对不能低于四成。”

秋姗早就看出,薛婷护士就是那种自己爱说话,也能够“传染”别人说话的女性。她到二十五号院儿,专门送去了亡灵生前委托自己编织的毛活儿,那件翠绿色的毛背心儿,织满了最新流行的“麦穗花”,手艺精湛极了。

“高陈太太,秋大夫让我代她问候您和您全家。这件毛活儿的工钱,就算我对您和招娣小姐的一点儿心意。请您留着做个念想吧——唔……您看我真是的!一想起招娣小姐正值大好年华,心里就特别……”

陈佩兰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那件毛背心:“你好能干唼,毛线织得老漂亮呦——我……代招娣谢谢你,可工钱你一定要收下!在那么个小诊所做护士,薪水肯定多不到哪去吧?”

“嗨,够吃够用的了。这年头儿,有份工做就不错啦。再说,我不能跟您这等‘天生丽质’的女子比命。我生来贱命一条——凑合活着呗!”

“薛护士,你还没有成家?”

“连成家这份儿心,都死啦!再说,你看我们秋姗大夫,不也都不做出嫁的梦了。”

“秋大夫?她可是个大美人嘛!又有学问又有本事,怕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还在挑挑拣拣吧?”

“我就没指望了,太太您见人见得多,到时候碰见合适的,想着给我们秋大夫保个大媒吧。”

“她还用得着旁人做媒?听说人家现在跟我家隔壁的戎冀戎大夫走得挺近。连我都看见过,她到戎大夫的院子去……做客嘛。”

“就是那位搬到皇粮胡同没多久的祥和医院内科大夫?见倒是见过几面,他还在我们诊所门口,来找过秋大夫……”

“是吗?那可真希罕了!戎大夫过去可是我们医院有名的冷面王老五啊!”

“真的吗?您说,这人配得上我们秋大夫吗?”

“若说他们俩合适不合适,我可吃不准哩。可若说戎大夫这个人的医术和为人,我看倒是要问问,你们秋大夫配不配得上人家哩!”

薛婷一听陈佩兰那尖酸的口气,心想,这只落在梧桐树上便自以为是凤凰的鸡,无非是还在怨恨秋姗没有给她写个“已妊娠”的检查结果罢了。

其实,这位陈佩兰装在心眼儿里的念头,远不止薛婷猜想的这么简单……

“高陈太太您是什么人物啊!站得高、见识广,眼光肯定错不了。”

“我们戎大夫从来不会像有的男医生,想着法子占护士和年轻女病号的便宜。他总是跟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而且,医术特别高明……我们戎大夫能够用维他命、酵母片、止咳药……治好那些有钱人的各种‘不治之症’——相信吗?”

“不……相信。”薛婷言不由衷地嘟囔着。

“你说什么?”

“我是说……相信。堂堂副市长夫人的话,谁能不相信嘛!”

敢情是这个原祥和医院的临床护士,早就暗地里偷偷看上了那个戎冀啊!瞧她提起“我们戎大夫”时的那副模样!啧啧……好像人家是她什么人似的,一点儿都不加掩饰。

薛婷回到诊所,自然是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对秋姗好一番描述。而且声明:再也不愿意听到这个上海女人矫揉造作的嗲声嗲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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