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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竞杀:最后的“夺鬼”

丰泰典

就在那女人对着大火发出冷笑的时候,一个特殊的工人,在火场附近漫不经心地转悠了一圈后,快步走出了江南制造局。

在远离江南制造局之后,那工人脱去了工服,恢复了本来的穿着打扮。

他是黑蚓,那个曾在鄱阳湖畔与胡客有过一面之缘的兵门青者。

离开江南制造局后,黑蚓向北出了高昌庙镇,来到了上海城下。彼时上海的各处城门均未拆除,黑蚓穿过南大门,乘坐黄包车来到了侯家路,在丰泰典的门前下了车。在抖去了衣摆上的灰尘后,黑蚓跨过门槛,走进了丰泰典的大门。

丰泰典是上海城内一家极具规模的典当行。这时候时辰尚早,丰泰典还没迎来生意,领班伙计趁着空闲,正在教训一个做错了事的新伙计。

听见脚步声后,领班伙计扭头朝大门看去,看见了走进来的黑蚓。领班伙计立即打发新伙计离开,亲自向黑蚓迎了过去:“您老来了啊,赶紧里边儿请!”

黑蚓对丰泰典十分熟悉,无须领班伙计带路,一个人便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内堂。在那里,他见到了丰泰典的老板。

丰泰典的老板,年龄与黑蚓相仿,也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

“‘玄驹’正在等你。”一见黑蚓走入,原本躺在藤椅里的老板,立刻站了起来。

“他几时到的?”黑蚓问道。

“天将亮的时候。”

老板将黑蚓领进了一间狭小的偏室。偏室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白脸男人,便是老板口中的玄驹了。另有一人被缚住了手脚,面色灰白地坐在地上,却是陆横。

“我会一直候在堂上,你们需要的时候,叫我一声便是。”将黑蚓带到后,老板知趣地拉拢了房门,一个人回内堂去了。

黑蚓看了玄驹一眼,在旁边的一张空椅上坐下。

“我找到了你留下的信,去医馆抓了这人,又顺着你一路留下的记号,追来了上海。”玄驹斜了一眼角落里的陆横,对黑蚓说道,“不过奇怪的是,我在长沙府没有发现胡客的踪迹。拷问这人,他也不知道胡客的下落。”

“胡客没有待在长沙府。”黑蚓说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玄驹问道,“当铺的事,又是谁干的?”

黑蚓倒了一碗茶,刚端到嘴边,听到这话,又将茶碗放下了。他眉头深锁,叹了一口气,说道:“姓白的女人回来了。”

“姓白的女人?”玄驹有些不解。

“白锦瑟。”黑蚓说道。

“白锦瑟?”玄驹大吃了一惊,双手按着椅子的扶手,险些站了起来,“她不是中了荆棘鸟的毒,当年就已经死了吗?”

“我知道此事难以置信,但她的确没有死。”黑蚓说道,“她不仅没有死,反而比当年还要厉害。我在开封府就撞上了她,一路跟踪她来到上海,沿途所有的当铺,全都是毁在她的手里。”黑蚓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随即向玄驹讲述了这一个月里的种种经历。

一个月前,黑蚓经过一系列艰难的寻找,终于在开封城内找到了一个叛逃刺客道多年的青者,并用六极刑将其处死。当他完成这项任务后,准备离开开封府时,却恰逢开封府的五号当铺被人烧毁。当时北边的直隶境内已有三家当铺被毁,黑蚓对此事有所耳闻,想不到第四家当铺遭殃时,正好让他给赶上了。既然撞上了,身为刺客道兵门的青者,那就不能袖手旁观,所以黑蚓暗中跟上了烧毁当铺的人,竟赫然发现,那人是十六年前就已经死去的白锦瑟!

黑蚓拿出了几十年练就的潜伏本领,悄悄跟踪白锦瑟南下。一路之上,他见证了白锦瑟在途中接连毁去多家当铺的全过程。黑蚓没有在途中动手,一来他性格谨慎,没有足够的把握,便不会贸然出手;二来他发现白锦瑟接连毁去多家当铺,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因此想一路跟下去,瞧个究竟。

在长沙府的十四号当铺,黑蚓终于如愿以偿。他潜伏在暗处,目睹了一系列的突变。先是陆横趁夜色私放胡客离开,然后白锦瑟潜入当铺连杀六个青者,接着胡客突然现身救下陆横并重创白锦瑟,但最终却让白锦瑟夺走了一幅卷轴。

十四号当铺被毁后,那女人连夜上路,胡客则将陆横送去了医馆。黑蚓身上带有画像,一眼便认出胡客是谁。他也收到了天层的竞杀令,知道胡客是此次“夺鬼”之争最后一关的竞杀对象,虽然他对“鬼”确实没有太大兴趣,但却不想任由这个刺客道的公敌离开。但他一身不能二用,要么继续跟踪白锦瑟,要么掉转头去对付胡客。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他已经跟踪了白锦瑟大半个月,不想就此半途而废,而且白锦瑟已经身受重伤,这给了他可趁之机,再加上白锦瑟已取得卷轴,他也想夺那卷轴过来,看看究竟是什么物事,能引得白锦瑟时隔十六年后再次现身。

在追踪白锦瑟之前,黑蚓不想就此放过胡客。他在十四号当铺的废墟中留下了记号,指向斜对面的一户宅院,并将胡客和陆横的下落写在一张纸上,装进信封里,放在那户宅院的牌匾后。他知道很快就会有青者来十四号当铺查看情况,如果这青者足够聪明,就能循着他留下的记号找到那封信,最终掌握胡客的下落,不至于让胡客轻易走脱。

布置好这一切后,黑蚓骑了一匹快马,跟踪白锦瑟来到了南昌府。他躲在暗处,目睹了白锦瑟毁去十八号当铺的全过程。他已经看出来,白锦瑟是在故意示强,实则身手已经大打折扣。这让他有了动手的念头。但他生性谨慎,能得到黑蚓的名号,不仅因为擅长潜伏,更是因为似蚯蚓般该曲时曲,当直时直,绝不勉强出手。他决定再跟踪一段路,以等待最好的出手时机。抵达鄱阳湖畔时,黑蚓觉得时机已经差不多了,决定第二天便动手。可赶巧的是,胡客竟在这时候出人意料地追了上来,并且和他住进了同一户民宅。

胡客的能力有多强,黑蚓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年在毒门叱咤风云的荆棘鸟,选择叛离刺客道后,因毒门没有能力出众的青者,所以兵门最厉害的四位青者,即黑蚓、玄驹、傀儡和藏血,受命追杀荆棘鸟,并在山东省缠斗三场,最终却让荆棘鸟走脱。从此荆棘鸟销声匿迹,有传言说她加入了北帮,成为了北方最让人闻风丧胆的暗扎子之一,还刺杀过刺客道的显要人物。这样一位厉害的人物,却在京汉铁路线上,栽在了胡客的手里。后来十多位青者在北京的头号当铺设局擒杀胡客,反被胡客所灭。作为兵门最顶尖青者之一的屠夫,也曾受命潜入京城诛杀胡客,但同样未能成功。这些事,黑蚓只是耳闻。耳闻不如目见,他也有幸亲眼目睹了胡客重创白锦瑟的过程。所以黑蚓非常清楚胡客的能力。胡客的突然出现,让局势变得微妙起来,原本决定第二天就向白锦瑟动手的黑蚓,暂时选择了按兵不动。

胡客一路追踪白锦瑟到江南制造局,黑蚓也在身后一路尾随,并且沿途留下了记号,以便召集更多的青者前来。白锦瑟和胡客都是极难对付的主,对于黑蚓而言,能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他不是屠夫那种独来独往的冷血刺客,而是谨小慎微、绝不逞一时之勇的老辣青者。

当胡客尾随白锦瑟潜入江南制造局后,黑蚓也从侧门进入了江南制造局。看守侧门的门卫,正是被越门而入的他杀死在门卫房里。他如潜伏在地底的蚯蚓那般,潜伏在黑暗之中,目睹了江南制造局内所发生的一切。在火药厂发生爆炸后,他和白锦瑟一样,在极度混乱的局面中,没能捕捉到胡客的踪迹,让胡客给走脱了。白锦瑟已经与御捕门的捕者汇合,黑蚓仍是孤身一人,因此他不得不再一次选择收手。

离开江南制造局后,黑蚓来到了上海城内的廿三号当铺,也就是“丰泰典”。他想看看,是否有青者沿着他一路所留下的记号追来上海。只有凑齐足够的人手,才能一面搜寻胡客,一面对付白锦瑟。

“胡客既然受了重伤,就不可能逃远。他一定会想法子治伤。”听完黑蚓的讲述,玄驹沉思一番后说道,“胡客就交给我,不出五天,我一定把他找出来。”

玄驹这个名字,乃是古时候的一种良马。这白脸男人虽然比黑蚓矮了一头,且腿短脚大,但他的速度却奇快,非常擅长追踪,因此得了玄驹之名。黑蚓深知玄驹的本事,说道:“有你出马,胡客就是多生一对羽翼,也断然无路可逃。”

“不过找到他后,又该如何?你知道我这个人,向来无意于兵门的‘鬼’。我可不想抢屠夫的生意。”玄驹的言下之意,即便找到胡客的藏身地,他也不会动手,只因一旦杀死胡客,便赢得了竞杀,也就赢得了这一次的“夺鬼”之争,将成为兵门的新“鬼”。

“竞杀令里说了,一旦胡客现身,竞杀便正式开始。如今胡客已经出现,我会想办法通知天层,召集所有‘夺鬼’的青者来丰泰典。”黑蚓说道,“你找到胡客的藏身地后,只需将地址带回来,剩下的,就交给这些‘夺鬼’青者去做吧。”

玄驹微微一笑:“如此最好。”

黑蚓又道:“对了,你想办法联系傀儡,让他速来丰泰典。”

“你打算对付白锦瑟?”玄驹猜到了黑蚓的打算。

“白锦瑟是十六年前天层交给我们五大青者的任务,想不到她当年竟然逃过了一死。如今荆棘鸟叛道,藏血身死,当年的五大青者,只剩我们三人。屠夫和虞美人虽是新晋的五大青者,但此事与他二人无关,这是我们三个老青者的事。十六年前没能杀死白锦瑟,这一次可决不能再让她活命!”

“傀儡眼下就在淮安府,我会通知他赶来。”玄驹说完这话,看了一眼陆横,道,“这个人私自放走胡客,该怎么处置?”

“我自有法子。”黑蚓道。

玄驹点点头,站起身来。该说的都已说完,他还要搜寻胡客的藏身地,这可不是轻松的任务。他告别了黑蚓,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丰泰典。

六极刑

玄驹说到做到。五天之后,他果真带着胡客藏身地的消息,回到了丰泰典。

玄驹回来后的第二天,丰泰典便挂起了关门歇业的牌子。

这一天快到正午时,丰泰典的内堂里,已聚集了三四十个戴脸谱的人,其中绝大部分戴着眉脸谱,分为两排立于左右。上首摆放着六把太师椅,坐着六个戴眉目鼻脸谱的人。

因为当铺被毁的事,兵门的大部分青者都聚集在江南一带,五六天的时间,已足够许多参加“夺鬼”的青者赶来上海。天层派了一位主使和两位副使前来主持竞杀,连同黑蚓、玄驹和傀儡,坐在内堂上首的六把太师椅里。

到了正午时分,主使站了起来,带领所有青者,行了“拜竹礼”。

“拜竹礼”后,主使取下内堂竹架上的竹筒,当众拆去了火漆封口,从中抽出一卷竹简。他展开竹简,用沉厚威严的嗓音,宣读了“夺鬼”之争最后一关,也就是竞杀的内容与规则。

数月前,胡客与屠夫在京汉铁路线上角逐守杀,但因查出胡客是杀死雾寒山多位青者的元凶,使得守杀半途中止。天层取消了胡客的守杀资格,屠夫不战而胜,进入第三关的终极考验。第三关的终极考验只有一次机会,内容便是找到姻婵,诱杀胡客。但屠夫未能把握住这次机会,他在紫禁城的西华门外被突然杀出的白锦瑟击退,没能通过终极考验。这才有了后来天层调整规则,直接发布竞杀令,让所有兵门青者都可自愿角逐竞杀,争夺兵门之“鬼”的事。

主使宣读完竞杀的内容与规则后,卷起竹简,放回竹架上,然后声音一转,厉声喝道:“带出来!”

两个青者将缚了手脚的陆横带到内堂的中央,摁跪在地上。

主使环顾众青者,森然说道:“胡客,六年前入道,曾为兵门黄童,现已查实,其真实身份为南家后人。当年南家后人韩亦儒,妄图倾覆刺客道,致使众多青者丧命,南家后人,便是刺客道之公敌。”他说着,目光转到了陆横的身上,“陆横,身为兵门青者,在天层公布竞杀令后,竟私自结交胡客,在十四号当铺将胡客放走,此乃叛道之举。陆横结交南家后人,公然反叛刺客道,其罪当诛,按三百年来的规矩,当以六极刑处之。”他说到这里,声音忽然拔高,“取刑刃!”

一位副使从太师椅里站起来,手持刑刃,一步步地走向陆横。

与此同时,主使则走回上首坐下。

内堂里鸦雀无声,沉寂片刻后,主使大声道:“第一刀!”

副使取出刑刃,迅捷无比地刺入陆横的左侧胸肉!他动作虽快,但分寸拿捏得准确无误,让陆横在不丢掉性命的同时,感受到最大的痛苦。从动作上可以看出,这位副使早已不是第一次执行六极刑了。他双手紧握刑刃,一寸寸地横向拉切,直至陆横的右侧胸前,方才拔出。

陆横手脚被缚,又被两个青者死死摁住,浑身抽搐,却动弹不得,生受了第一刀。他面部肌肉紧绷,额上青筋暴突,鲜血自胸前流出,瞬间染透了全身。饶是如此,陆横竟一直牙关紧咬,从始至终没有哼叫一声。

短暂的停顿过后,第二刀和第三刀接踵而至,陆横的左右手筋均被切断。又一次停顿过后,便是第四刀和第五刀,陆横的左右脚筋亦被切断。至此,六极已去五极,陆横的双手双脚俱废。

这五刀带来的剧痛,让陆横如入阴曹地狱,遍尝非人之苦。可他仍旧硬挺,从始至终紧咬牙关。只是这生不如死的折磨,让他牙齿的咬力极大,不知不觉之中,他的牙缝间竟咬出了鲜血,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第五刀和第六刀之间的停顿较长,足有一刻钟之久。如此停顿,是为了让受刑者饱尝六极刑所带来的痛苦。

虽说是一刻钟,可堂内一直寂静无声,这种寂静让时间变得分外漫长,仿佛过去了一个时辰之久。三十多个青者面戴脸谱,看不到脸谱后的表情,更加不知各自内心深处是何感受。

在陆横饱受一刻钟的痛苦摧磨后,第六刀终于到来。

刑刃穿过了陆横的颈结,结束了他的痛苦,也结束了他的性命。

陆横泄去了最后一口气。他的脑袋歪斜着,耷拉了下来。他的嘴唇松开了,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掉在了地上,竟是半截被咬断的舌头!

陆横的尸体被拖下去后,主使再一次站了起来。“私自结交南家后人,公然反叛刺客道,这便是下场!”他话音一转,叫道,“在场众青者听令!”

所有青者身躯一震。

主使环顾众人,大声说道:“胡客现已身受重伤,在上海以西四十里地的泗泾镇,藏身于东田寺中。杀死胡客取下其人头者,即赢下竞杀,成为兵门新‘鬼’!”

随着这番话的落下,此次丰泰典的聚会也宣告结束。所有戴眉脸谱的青者以最快的速度散去,纷纷赶往上海西面的泗泾镇。胡客已经受伤,所有青者都不想落于人后,先赶到东田寺的,总能抢占几分先机。

参加“夺鬼”的青者一散,黑蚓、玄驹和傀儡也站起身来。在与三位主使副使告辞后,三人踏上了北行的路途。白锦瑟与贺谦已率领一批御捕门的捕者,踏上了返京之路,黑蚓和傀儡为了等玄驹,已晚了两日的路程。他们三人要赶在白锦瑟伤势恢复之前,给这项持续了整整十六年的任务,画上一个早就该画上的句号。

往生路

在泗泾镇的东田寺里,胡客已经躲了六天五夜。

对胡客而言,东田寺算得上是老地方了。

过去出刺的两年间,胡客曾在苏州和嘉定受过两次伤,这两次养伤期间,他都是在东田寺里度过的。这一回也不例外。从江南制造局成功脱身后,胡客便雇了马车,第三次来到了泗泾镇的东田寺。

胡客的伤口是用火药止的血,虽然不到一天的时间,感染却已十分严重,伤口附近的皮肉已有坏死溃烂的迹象。东田寺的明断法师,亲自用药草熬水,替胡客洗净伤口,然后写下药方子,让小和尚慧可去镇上的药铺按方抓药,给胡客内服外敷。一番治疗后,胡客的伤势才停止恶化,得以好转。

到了第六天的下午,胡客该换第三次药了。

他的伤已好了许多,这一次无需明断法师帮忙,他对着镜子自己动起手来。

脱去上衣后,拆下了缠绕在肋部的白布,胡客赤裸的上身在镜子里显现出来。他膀阔腰圆,隆起的肌肉如一块块坚硬的石头,在这些石头的表面,布满了一道道狰狞的痕迹,尤其是横在胸前的那一道六极刑留下的刀疤,最是触目惊心。

胡客接过明断法师手中的药膏,涂抹在已经愈合的伤口上,重新裹上了干净的白布,穿回上衣。

明断法师已吩咐寺内的伙夫在殿后西侧的大悲亭里备好了清茶。胡客换好药后,两人一同走出厢房。明断法师腿脚不灵便,微有些瘸,行走很慢。两人缓步来到大悲亭,在石凳上闲坐饮茶。

下午阳光晴好,树影婆娑。

胡客的目光越过了放生池,落在东北侧的两株银杏上。这两株银杏皆是古树,一株在寺内根植了四百年有余,另一株比东田寺的年龄还要大上三百多岁。东田寺建于宋朝真宗年间,算起来,这株古银杏已在此处屹立了一千二百余年。

望着这两株真气真骨、干霄蔽日的银杏,胡客恍然间若有所思。古树在此屹立不动,能获得千年寿命,世人忙碌奔波,却只有短暂的数十年光阴。世事如斯,在日月不老、树木千年的同时,也有蛾虫半月、蜉蝣一朝。说到底,人不过只是万物之一,生老病死注定无法更改。这些道理胡客都明白,但人活一世,匆匆短短,他却不甘心平庸碌碌。他看了一眼慈眉善目的明断法师,心想若如他这般归隐庙宇,这一生的确宁静安好。只不过他始终放不下家族的使命,无数次命悬一线,亦无法改变他深植于心的念头。

在天际泛红,晚霞倾泻之际,小和尚慧可步履匆匆地穿过解脱门,跑过放生池旁的回廊,进入了大悲亭。他张开了嘴,剧烈的奔跑使他累弯了腰,上气不接下气,有话却说不出来。

“慧可,你跑得这么急,是不是今天与往日有所不同?”明断法师问道。

慧可点点头。“来了……”他喘了好几口气,总算平缓过来了气息,“这位施主料得真准,刚才镇上来了好多陌生人。”

胡客和明断法师对视了一眼,心里均想:“该来的终于来了。”

“这些人没有来寺里?”明断法师又问。

慧可摇头道:“没朝寺里来,大部分都住进了客栈。”

胡客和明断法师又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有了底。

来东田寺之初,胡客便担心留下痕迹,会有人追来,于是让慧可每日都在镇口守着,看有无大批陌生人前来。这种担心终于在第六日应验了。胡客清楚,这些人若是御捕门的捕者,肯定会直接冲入东田寺抓人,如今情况并非如此,只能说明,这些人并非来自御捕门。胡客听陆横说过,他已被列为“夺鬼”之争竞杀的目标,这让他自然而然地猜想这些陌生人是道上的青者。只有刺客才会在不清楚目标的真实情况时,先选择按兵不动。

胡客看了看天色,离天黑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入夜之后,这些青者一定会有所行动。胡客不想给东田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也不想让明断法师为难。他喝完最后一口清茶,站起身来,说道:“我该走了。”

“你的伤还没有痊愈,现在就走,恐怕难以脱身,会被他们盯上的。”明断法师也跟着站了起来。

“那又怎样?想要杀我,没那么容易。”胡客拂衣而去,出了大悲亭,大步走向解脱门。

明断法师犹豫了一下,叫住了胡客:“你就这样走,太过冒险。我虽然不能再为你做什么,但据我所知,寺里有一处十分安全的避难之所,你可以在那里暂避一下。”

胡客不予理睬,继续迈步。

明断法师向慧可使了个眼色。慧可会意,一路小跑追上胡客,在解脱门前拉住了胡客,死活不让胡客走。

“你就算不愿意,去看一看也无妨,”明断法师道,“那是一条地道,叫做往生路。你看过后觉得不行,再走不迟。”

胡客原本要走,却被慧可无赖般地死死抱住了腰。慧可尚未成年,个头不及胡客的肩膀,胡客低下头去,只能看到一个光溜圆滑的脑袋。

胡客转回身来,看着明断法师,说道:“那好,我看过再走。”

明断法师将胡客引入了供奉观音菩萨的圆通宝殿,来到殿后一尊两人高的镀金佛像前。

天时已晚,寺里已经没有香客出入,但明断法师还是让慧可去看住殿门,以防有旁人闯入。

明断法师取来了木梯。他先冲佛像合十拜礼,然后将木梯搭在佛像的身上,爬到与佛像齐高的位置,将佛像头顶的肉髻按了下去。他退下梯子来,伸手去推佛像。佛像的莲花底座可以旋转,转动半圈后,地上露出了一个可供三四人出入的圆形洞口。

明断法师又冲露出的洞口合十一拜,说道:“当年小刀会在上海一带闹事,见引法师为了避祸,带领僧众在寺里挖出一口地窖,在地窖里躲过了战祸。后来太平贼杀来,沿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镇上不少百姓都躲进寺里。太平贼信洋教,不信佛,作恶之时,往往连寺庙也不放过,是以见引法师又带领僧众和百姓,将原本的地窖挖成了一条又深又长的地道,躲藏在其中。后来太平贼果然在寺庙里抢掠一番而去,连这尊佛像的脑袋也被砍掉了一小半,好在未发现莲花座下的地道入口。后来太平贼被镇压下去后,镇上百姓捐了不少钱财,供东田寺重新修缮。这条地道两次救急,救了数百人性命,见引法师怕将来还要用上,于是用修缮寺庙后剩余的钱,在地道里架了支架,以免坍塌,又给这尊佛像补首镀金,以感激佛祖的再造之德。从那以后,寺里便将这条地道叫做往生路。几十年过去了,知道此事的人大都已不在,寺里传了两代僧人,现在除了我以外,已没人知道这条地道的事。你可以放心地躲在里面,不会有人知道的。”

胡客看着往生路的入口,短暂思考了片刻,吐出了一个字:“火。”

明断法师取来了一盏提灯。胡客下到往生路中,一股潮湿之气顿时扑鼻而来。他接过明断法师递下来的提灯,照亮了路面,朝往生路的深处走去。

夜幕降临,对于东田寺而言,这注定将是一个不太平的夜晚。

在东田寺的大雄宝殿内,晚课从黄昏延长到了夜间。晚饭过后,寺内所有僧人褡衣上殿,结跏趺坐,课诵梵呗,修持忏悔。僧人们诵念弥陀经和忏悔文,又进行了蒙山施食,接着诵净土文和三皈依,最后唱伽蓝赞。

在伽蓝赞唱到快结束时,所有僧人忽然相继闭上了嘴,一致地转过头去,看向殿门。

殿门外漆黑的夜色中,出现了一个戴脸谱的人,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这些脸谱人快步走入了大雄宝殿。后门处,另有一群脸谱人涌了进来。这些脸谱人总共三十来个,在释迦牟尼的佛像前,将正在做昨晚课的僧人们包围了起来。

“谁是住持?”一个声音问道。这些人站在一起,因戴着脸谱而看不见嘴唇,众僧人只知道声音来自某处,却不知是站在那里的哪个脸谱人。

众僧人齐刷刷地扭头,看向上首的明断法师。明断法师站了起来,合了一十。

“你寺里前几日收留了一个伤者,他现在在何处?”那声音又问。这些青者为竞杀而来,本来夜入东田寺,是打算秘密行事,但将寺内各殿各房摸寻了一遍,并未找到胡客,这才显露行迹,聚于正殿询问住持。

“那位施主今晨已离开本寺。”明断法师语气平静地回答。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身为一寺住持,在佛祖跟前,竟也造谎。”右首一个青者手一提,将一个瘦小汉子丢到明断法师的身前。那瘦小汉子低垂着头,不敢抬头看明断法师。

那瘦小汉子是寺里的伙夫,下午在大悲亭收拾茶具时,曾亲眼看见明断法师和胡客一起走出大悲亭。这些青者夜入东田寺时,寺中僧人全都聚集在大雄宝殿,其他地方都没有人,唯有偏房里住着几个伙夫。有青者抓了伙夫询问,得知下午时胡客还和住持在一起,于是拉了这伙夫来大雄宝殿质问住持。明断法师说胡客在早晨就已离开,显然是在撒谎。

“那人到底在何处?”右首那青者问了这话,手中亮出了一柄明晃晃的短刀。

“阿弥陀佛,”明断法师一如既往地淡然,“那位施主确已离开,你若不信,可在寺中各处寻找。”

那青者不再多说,右手一挥,手起刀落。那伙夫后颈上顿时开了一道口子,身子翻倒在了地上,双目圆鼓,正对着做晚课的僧人。众僧人惊恐万状,一齐站起身来,坐在最前面的一个僧人,满脸溅上鲜血,吓得夺路而走,被一个青者伸手抓住,动弹不得。

那青者喝道:“坐下!”所有僧人心中惧怕,不敢不从,战战兢兢地重新坐下,但要么低垂了头,要么侧过脸去,嘴里轻轻念着佛偈,不敢再看那伙夫的死相。

血溅佛殿,明断法师心头震动。但他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抬起头看着那握刀的青者,语气仍旧保持着一贯的平静:“施主在佛祖眼前杀人,罪孽深重,死后将堕阿鼻地狱。还望施主迷途知返,放下屠刀,减轻身前罪孽。”

那青者举起短刀,架在逃跑僧人的脖子上,问道:“你说是不说?”

明断法师垂首合十,仍是方才那句话:“那位施主确已离寺,不知何往。”

那青者发出了冷笑声。下午到泗泾镇后,一部分青者住进了客栈,在高处盯着东田寺,另一部分青者则在东田寺周围埋伏下来,以防止胡客离寺逃跑,一直守到夜晚,并未见胡客走出过寺庙。

冷笑声戛然而止时,那青者微微抬起右手,刀刃已经蓄势待发。

那逃跑僧人知道行将就死,浑身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竟连挣扎都忘了。一些僧人闭上了眼睛不敢看,一些僧人则扭头看向明断法师。明断法师仍旧保持着合十的姿势,闭上了双眼,无动于衷。

眼见那逃跑僧人即将赴那伙夫的后尘,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叫了起来:“别……别杀我师兄!那位施主在……在观音殿里!那位施主藏在观音殿里!”

明断法师猛地睁开双眼,怒视说话之人,喝道:“慧可!”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得知了胡客的下落,众青者立即擒了小和尚慧可,快步往供奉观音菩萨的圆通宝殿赶去。

“你等立即离开泗泾镇,走得越远越好,过一段时日再回来。”明断法师对吓傻了的众僧人说了这话,急忙向圆通宝殿走去。

明断法师上了年纪,腿脚又有些瘸,等到他追入圆通宝殿时,已经有青者爬上了那尊镀金佛像的头顶,按下了佛顶上的肉髻。这打开往生路的法子,是傍晚时候慧可偷瞧到的。明断法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佛像被推开,往生路的入口露了出来。

“有掌印。”

有青者注意到,被灰尘覆盖的洞口边缘,有两个清晰可见的手掌印,应该是不久前有人下洞时,用手撑过洞口的边缘,因而留下的痕迹。这两个掌印的出现,更加印证了胡客就躲在往生路里的事实。众青者的内心也终于踏实,胡客如此秘密地躲起来,不敢直面竞杀的青者,足以说明他确实受了伤,并且伤得不轻。

“这条地道有没有其他出口?”有青者喝问慧可。

慧可点了点头。

众青者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有的转头望向明断法师,心想这老和尚果然没打诳语,胡客确已离开东田寺,只不过他走的不是地面上的明路,而是地底下的暗道。

地道的出口不知在何处,喝问慧可,也只得到摇头的答复。青者们耗不起时间,唯恐追丢了胡客的行踪,当即制作了几支简易的火把,小心翼翼地下到地道里。

眼见青者们相继下到了往生路里,明断法师内心稍安。他看了慧可一眼,目光中透出些许赞许,对于慧可方才的那番表演,他心中十分满意。

然而明断法师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并不是所有的青者都进入了往生路。最后一个青者无动于衷地站在镀金佛像前,似乎没有进入往生路的打算。

往生路没有其他的出口,按照最初的计划,当所有青者进入往生路后,明断法师便将佛像推回原位,将青者关在地下。然而意外情况出现了,最后一个青者并没有上当。这使得明断法师愣在了当场,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后一个青者缓缓地摘下了脸谱,露出了本相,竟是屠夫。

在摘下脸谱的同时,屠夫用不屑的语气说道:“如果当真躲进了地道,以胡客的本事,岂会留下如此清晰的痕迹?”屠夫和胡客交过手,他知道以胡客的头脑和能力,绝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欲盖弥彰,弄巧成拙,往生路的把戏就此被屠夫一眼识破。然而他等其他青者都上当后才戳破把戏,显然是私心作祟,如今地面上只剩下他一个青者,自然没有了其他竞争对手,至少短时间内是如此。

屠夫不打算逼问明断法师,他知道逼问了也没用。

但他知道该如何让胡客现身。

“胡客,你出不出来?”屠夫问完这话,忽然抽出剔骨尖刀,用闪电般的速度,向慧可的头顶劈了下去。

“住手!”一个厚重敦实的嗓音在偏门后响起,一道魁梧的黑影自黑暗深处走出。

屠夫没有收手的意思。如果杀人时收手,他就配不上“屠夫”的称号了。他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加重了力道。慧可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头脑就再也不能思考了。

“枉你入道六年,竟连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和尚也放不下。”屠夫面无表情地拔出了嵌入慧可头颅的剔骨尖刀。慧可颅开脑裂,立时气绝,“嘭”地倒在了地上。屠夫抬眼看向走来的胡客,冷言道:“就凭你,也想倾覆刺客道?”

胡客大步向屠夫走来,右臂一展,问天从袖口里掉出,已握在了掌心。

剔骨尖刀翻转了锋口,屠夫跨过慧可的尸体,亦向胡客大步走去。

两人的脚步同时加快,最后几步几乎是飞奔了起来。

在观音像的背面,问天与剔骨尖刀正面碰撞,胡客和屠夫第二次交上了手!

与第一次在火车车顶交手时相似,两人一对上,立刻以快对快,问天和剔骨尖刀都以潮鸣电掣的速度向对方攻去。摆开了蹑影追风的架势,两个人都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击溃对方。

与第一次在火车车顶交手时不同,上次只是论较输赢的对决,而这次却是有如深仇大恨般的决斗,绝不可能再出现一刀分出胜负点到即止的情况。两人早已不是守杀的竞争对手。胡客已成为屠夫竞杀的目标,屠夫同样是胡客必须跨过去的障碍。从暴露身份的那一天起,胡客就必须与整个刺客道为敌。

趁着屠夫与胡客激斗无暇他顾之际,明断法师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镀金佛像前。他将佛像往原位推回,以压住往生路的入口,从而将参加竞杀的三十多个青者困在地道里。如此一来,胡客只需对付地面上的一个屠夫,压力会小很多。

就在佛像即将完全压住往生路的入口时,两根铁刺忽然伸了出来。

那是一对峨眉刺,卡在了最后的一丝缝隙里。青者们已经走到往生路的尽头,没有发现其他出口,知道上了当,纷纷折返回来,正好赶上佛像徐徐推拢。

明断法师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虽然仍推不动佛像,但两根峨眉刺已出现轻微的弯折。

眼看峨眉刺即将被碾断,地道里响起了急切的呼喊声!很快,十几样刀剑类的扁薄武器,纷纷从那道缝隙里刺了出来。

往常杀人的武器,被青者们用作了杠杆,试图将佛像撬开;明断法师则用尽全力,加上佛像本身的重量,欲要将洞口封住。地面上下的博弈,开始呈现出僵持的态势。只不过明断法师年老力衰,长久僵持下去,将对他不利。

将近一刻钟了,胡客和屠夫还没有分出生死。

此番交手,因胡客伤未痊愈,所以屠夫占据了绝对上风。但屠夫想短时间内击杀胡客,也非易事。

激斗的同时,胡客用余光瞥见了明断法师的情况。明断法师已经快支撑不住了,洞口的缝隙从最初的手指粗细,逐渐变成了半个手掌的宽度。

肋部的伤势让胡客多少有些勉为其难,他知道自己今天难以击败屠夫。决斗再这样持续下去,终将以他死在屠夫的刀下而结束。

事到如今,再一味蛮斗,对胡客没有任何好处。

胡客又看了一眼明断法师那边,心里有了计策。

他猛攻数下逼开屠夫,忽然弃了战局,朝明断法师飞奔而去。

“让开!”胡客大声喝道。

这一声大喝极具威严,明断法师不知道胡客要做什么,但却下意识地松了手。

地道里的青者已经撬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上面松了劲,顿时一起用力,佛像又转离开去,洞口露出了大半。

这时胡客已经冲到佛像前。他手中的问天横着一扫,十几样伸出地面的兵器顿时噼里啪啦折断了一大半。兵器的碎片纷纷落回地道里,青者们纷纷避让,洞口正下方顿时空了一片地出来。胡客趁势一跃,跃进了地道。

屠夫飞步追来,就迟了那么一点点。他探头下望,地道里火光忽明忽暗,人声惊惶,局势因胡客的忽然跃入而变得异常混乱。

地道里只有几支火把,光线昏暗,因此敌我难分。屠夫自然不会跳下去趟浑水,他守在地面上,便是一夫当关的态势。他一瞥眼,看见了墙脚处正在喘气的明断法师。剔骨尖刀微微转了个面,屠夫面无表情地朝明断法师走去。

镀金佛像的正下方,是一个空间开阔的地窖,那是小刀会起义时期寺中僧人挖出来避祸用的。在地窖的西北侧,是后来太平天国起义时期寺中僧人和镇上百姓共同挖出来的地道。二者相合,便是东田寺内总计救过数百人性命的往生路。

现在三十多个青者,正聚集在开阔的地窖里。胡客的忽然跃入,犹如鱼目混珠,青者们顿时如无头苍蝇般乱了起来。

但这些青者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混乱的局面很快稳定下来。有青者大声叫喊:“看看谁没戴脸谱!”火把左右晃动,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

经过一通辨认,果然有一人未戴脸谱。可奇怪的是,那人并非胡客。那人愤怒不已,方才混乱之中,他的脸谱不知被谁摘了去。

“把脸谱都摘掉!啊——”有青者大声说话,可话音将落时,却转变成了一声临死前的惨叫。

摘了脸谱,胡客就会现形。胡客当然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所以他动手了。

胡客一出手就是杀招,转眼间便连杀三个青者。三十多个青者顿时乱了,火光乱晃,青者们纷纷亮出兵器,警戒四周。

这些青者原本个个身手出众,若单对单正大光明地论较,虽说不太可能是胡客的对手,但绝不会一招之内就被胡客击杀。只不过身处这等昏暗的环境,不知胡客身在何处,纵使身怀绝技也是毫无用处。

转眼间,胡客连续偷袭得手,又有三个青者倒下。众青者顿时乱了,有的甚至和自己人动起了手。另有青者为了避祸,跳起来攀住洞口的边缘,快速爬上了地面。

一个青者爬上地面,其他青者立刻纷纷效仿。谁都知道,留在敌我不辨的地窖中,很可能下一个被刺杀的人就是自己。

地面上的屠夫吃了一惊。一下子爬上来这么多青者,全都戴着脸谱,因不知胡客是谁,屠夫再怎么一夫当关也没用。

置身于光明的环境中,众青者无须谁来提醒,便纷纷摘下了脸谱。此时为了找出胡客,青者们管不了相互不照面的忌讳。一时之间,一张张老幼不同、美丑各异的脸出现在光亮下。此情此景,倒让近三十个青者觉得异常新鲜。

所有人都露出了本相,仍然不见胡客。

屠夫不由分说,夺过一个青者手中的火把,猛地跃进了往生路的洞口。

落入地窖后,屠夫右手高举火把,左手反握剔骨尖刀,凝目环视四周。

火光照亮了方圆数丈内的范围,再往外就是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东西。

地上躺了七具尸体。屠夫蹲下身来,提刀刺入一具尸体的胸口。尸体并无反应,确已死透,并非胡客假装。当初在汉口开往卢沟桥的火车上,屠夫正是假装成死尸,一举刺杀了御捕门最为年轻的地字号次捕冯则之。他担心胡客复制他曾用过的方法,于是接连将七具尸体刺了个遍,但都未遇到异样。

屠夫警惕地站起来。他猛地回头,盯住地窖的黑暗处。他方才明显感觉到,有人从背后不远处跑过。紧接着,他向左转身,又向右转身,前后左右连转了七八次。

“出来。”屠夫沉声说道。他的眼睛左右睨视,左手将剔骨尖刀握得更紧了。

忽然间,他拔足向右侧蹿去,剔骨尖刀刺入了黑暗。迎面一阵疾风掠来,屠夫没有收刀,继续进击,欲要和胡客来个硬碰硬,哪知却刺了个空。他双眼一迷,原来迎面扑来的竟是一团尘土,胡客还在尘土之后。

屠夫强行睁开双眼,但尘土入眼,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流出,视线模糊了许多,眼前变得昏暗不清。忽然又一团尘土扑来,火把顿时灭了,除了洞口投下来的光柱,地窖里已一团漆黑。

屠夫没想到胡客会用如此卑鄙的方法来偷袭自己。但身为刺客,行走世间原非正大光明,再加上此刻面对生死大敌,胡客又有伤在身,不想将性命丢在这里,唯有无所不用其极。屠夫中了偷袭,当即疯狂地挥舞剔骨尖刀,护住周身要害,一边往洞口正下方退去。

他刚退两步,便察觉到侧方有异。在转身的过程中,他先横挥一刀护住自身,以防胡客偷袭,随即看见了一道隐隐约约的黑影。屠夫自然不会放过此等机会,立即追风逐电地刺出一刀!这一刀太快,黑影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被刀尖刺透了胸膛。然而刀尖入肉的那一刻,屠夫的心头却一震,知道自己上当了。

那黑影并非胡客,而是青者的尸体,胡客还在黑影的背后!

但是屠夫察觉得太迟了。

胡客从那黑影的身后闪出,问天掠过,划伤屠夫的左手,剔骨尖刀旋即被胡客夺去。胡客顺势一送,剔骨尖刀扎进了屠夫的右腿。

胡客没有取屠夫的性命。方才在地面上对决时,胡客的确摆出了决一生死的姿态,但现在用这种方式杀死这个兵门现阶段最为厉害的青者,不仅屠夫死不甘心,连胡客自己也不会服。胡客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在没伤没病的情况下,以最好的状态,与屠夫来一场真正的生死较量。到那时,他将用令双方都心服口服的方式,取走屠夫的性命。

胡客伤了屠夫的手脚,让他在一段时间内无法以惯用手握刀,也无法自如地行动。屠夫是竞杀的所有青者中胡客最为忌惮的对象,只要解除了屠夫的威胁,他便有足够的把握来摆脱这场竞杀。

胡客拔出剔骨尖刀,屠夫连退数步,坐倒在了地上。

胡客不再理会屠夫,大步走到了洞口下方。

洞口上方聚集着探头观望的青者,都在等待着这场地窖对决的结果。忽然见走出黑暗的是胡客,所有青者都吃了一惊,心中均想:“他不是身受重伤了吗?为何连屠夫都不是他的对手?”

胡客左手一抛,剔骨尖刀飞上了洞口。

所有青者急忙退让。

剔骨尖刀带着血光,在空中呼呼地旋转,呛啷一声钉在了石板地上。胡客随即攀上地面,拔起剔骨尖刀,冷眼看着身前的这群青者。

所有青者都被胡客的气势所慑,纷纷站在原地,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胡客转过头去,就在不远处的墙脚,明断法师斜坐而死。

胡客走了几步,来到明断法师的身前。

明断法师被一刀贯穿了心脏,除此之外,右臂上还开了一道口子,显然是抬手挡刀所致。在其右臂的伤口附近,因僧袍的破裂而露出了大片皮肤,而在被鲜血染红的皮肤上,赫然有一个略微向左倾斜的十字黑疤。胡客的脸上,肌肉轻微抽动了一下。他伸出手去,抚过明断法师的双眼,让其可以瞑目而死。

胡客转过身来,盯着这群青者的目光更为森然可怖。

他迈步向前,朝近三十个青者走去。

他双刃在手,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杀向这群青者。他忽然向左蹿出几步,剔骨尖刀横向扫出,一排蜡烛顿时灭了,殿中光亮暗了几分。

猛然间明白了胡客的意图,近三十个青者一起向胡客扑杀过去。青者们都清楚,若被胡客灭尽光源,在黑暗的环境中,莫说取胡客的性命,就是想将他留下,也是难上加难。

面对众青者的剿杀,胡客没有一味死斗。他声东击西,左晃右突,很快将手持火把的三个青者解决了,殿中又暗了几分。

近半数青者的兵器,早在撬佛像时便被问天削断,此时是空手上阵,面对的却是手持问天和剔骨尖刀的胡客。青者们不再藏有私心,不管谁最终成为兵门的新“鬼”,总之此时眼中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取下胡客的性命,让他走不出这圆通宝殿。青者们仗着人多势众,意图围杀胡客,然而胡客却不买账,他专挑包围圈的薄弱之处攻击,专挑那些失去了兵器的青者下手。青者数度形成包围圈,虽然也有人伤了胡客,但始终无法给胡客致命一击。

在你来我往的缠斗过程中,胡客抓住机会,先后将大殿上剩余的三排蜡烛也悉数灭尽。这样一来,火把皆灭,蜡烛全熄,圆通宝殿内陷入一片漆黑。

有光亮时,青者们看得见胡客身在何处,拼尽全力,车轮围攻,胡客终有伤重力竭之时,最终是能将胡客杀死在圆通宝殿内的。胡客也深明此理,所以他左右冲突,将殿中的蜡烛悉数灭尽。突然而至的黑暗,湮没了胡客的位置。胡客趁机几个奔走折返,让众青者彻底失去了目标。

当青者们再次点燃火把时,殿中已经没有了胡客的身影。

众青者立刻分散行事,从正门、后门和侧门纷纷追出,还有青者不忘重新进入往生路检查一番,生怕胡客假意逃脱,实则躲回了地道之中,毕竟这种反其道而行之、故意躲藏在危险处的办法,不少青者都曾在刺杀后用于脱身,不过最终只在往生路中发现了身受重伤的屠夫。

换在以往,胡客或许会重新藏回地道里,但这一次面对的是近三十个兵门青者,他绝不会冒这种险。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的确最为安全,但有些时候,却会让人作茧自缚。所以胡客毫不犹豫地选择趁黑溜出侧门。

侧门外过了厢房,便是寺中养马的地方。在一根柱子旁,拴着一匹胡客事先挑选出来的良驹。

胡客骑马出了东田寺,纵马东行,望上海而去。

直到远离了险地,胡客才有工夫来细数身上的伤口。

七处,胡客的身上添了七处新伤,肋部的伤口也已撕裂,但好在都是皮外伤。对于这种程度的伤,胡客已经司空见惯了。他甚至没觉得有多疼。他丝毫不在意,只是在马背上简单处理了一下,便继续打马飞奔。

东南办事衙门

此去上海,胡客的目的地是御捕门设在上海城内的东南办事衙门。

胡客迟早要重回上海。为了姻婵的下落,也为了那幅卷轴的事,胡客始终要去找那个女人。如果兵门的青者没有寻来东田寺,他会多休养几天,待身体恢复得更好些,再走这一趟。现在,他只不过将原定的计划提前了几天而已。

御捕门东南办事衙门,名头听起来响亮,规模却不大,甚至不如寻常的县衙。

规模不大,看守也就不严,远远比不上有“十方八面”之说的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胡客只需打晕两个看守外门的守卫,再打晕两个看守内门的捕者,便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东南办事衙门。

此时已是后半夜。四下里万籁俱寂,衙门内更是寂静无声。

胡客将被打晕的四人拖到暗处,脱下其中一个捕者的外袍和里衣,换在了自己的身上。胡客先前的衣服满是口子,又已被鲜血浸透,实在无法再穿,如今换上捕者的衣服,在衙门内行走,总好过满身是血的陌生人。

正打算摸入东南办事衙门的腹地,但胡客刚走出几步,衙门外便传来了说话声。

“说过多少次了,这些看门的,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一到夜里就偷奸躲懒!”一个粗厚嗓门说道,“舒大人,您看着脚下,小心门槛。”

胡客急忙寻暗处躲藏了起来。

一只白色的灯笼穿过了外门,缓缓向内门移来。灯笼的亮光照出了两道人影,一个是黑袍捕者的装扮,另一个脚步颤颤巍巍,却是供职于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的舒高第。

胡客正奇怪这舒大人为何深夜来东南办事衙门时,那捕者的粗厚嗓门又道:“舒大人,您走慢一些,可别摔着了。”

“我不要紧,”舒高第说道,“沐捕头的伤可不等人。”

那捕者搀扶着舒高第穿过内门,向衙门的深处走去。

胡客想看个究竟,悄步跟上,尾随其后。

来到衙门的后侧,那捕者敲开了一间屋子的房门,扶舒高第走入屋内。

那是一间宽敞的卧室,卧室里等候着几个焦急的捕者,一见舒高第到来,急忙让开一条直通卧床的路。在卧床上,躺着双目俱瞎的沐人白。此时沐人白的脸色呈现出淡淡的青黑色,已不见任何动弹。

舒高第在凳子上坐下,把过沐人白的脉,眉头逐渐拧起。他检查了沐人白双眼的伤势,又掰开嘴唇检查了口腔,紧接着将手紧贴软枕摸入,摸了摸沐人白的后脑和颈部。他神色忽然一紧,回头问道:“除了你们,还有谁进来过?”

屋内的捕者面面相觑。在听到沐人白的呻吟声后,睡在其他屋子里的捕者纷纷起床,赶来这间卧室,只发现沐人白浑身抽搐,除此之外,并未见有别人出入过卧室。所有捕者都摇头,表示并不清楚。

“不是我下药有误,是有人进来动过手脚。”舒高第说道,“你们帮我把他翻过来。”

当沐人白翻了个身,呈俯卧状时,舒高第取来了烛台,凑近沐人白的后颈。在沐人白的后颈窝上,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小黑点。这黑点既不是斑,也不是痣,倒像是被针扎刺后留下的痕迹。

“取我的药箱来。”舒高第伸出手,接过捕者递来的药箱,取出一个黑色的布囊。布囊里插满了式样不同、长短不一的银针。舒高第拈起数枚银针,在沐人白的脑部和后背下针,“沐捕头中毒很深,从脉象来看,已是将死之态。”舒高第走路时脚步迟缓,可此时一边说话一边下针,却眼疾手快,一针一位,准确无误。

捕者们帮不上任何忙,只能老老实实地候在一旁,看着舒高第忙活。听到舒高第说沐人白已是将死之态,捕者们不禁内心惶恐。当日贺谦离开上海北返京师之时,曾叮嘱过这些留守的捕者,务必要照看好受伤的沐人白。想不到这位御捕门的天字号捕头,竟然在两天后的深夜里,便在东南办事衙门的卧室里被人种了毒。

“你们为什么没有留人看守?”舒高第下完了针,取来纸笔,一边书写药方,一边责问。

“沐捕头这几日伤势见好,是他说想好好休息,不要我们在屋里留人的。”有捕者回答道。

说起看守,方才赶去舒高第在上海城内的住宅,将舒高第请来的那位黑袍捕者,忽然间想起了一事。他扭头扫视卧室里的每一位捕者,问道:“老张和老刘呢?”

“他俩不是守在外面吗?”有捕者问道,“你和舒大人进来的时候,没看到他俩?”

那黑袍捕者一拍脑门,抓起灯笼便冲出了房门。很快,紧急的呜鸣声从衙门的前侧传来,屋内的其他捕者纷纷循声赶了过去。舒高第叫住一个跑到门口的捕者,将药方交给了他,命他速去就近的药铺抓药。那捕者接过药方,匆忙去了。

在衙门的前侧,几位捕者聚集在一处角落里。

四个昏迷的人已被发现,那黑袍捕者叫喊着“老刘”,弄醒了其中一人,问他出了什么事。

老刘按着前额,那里受了重击,肿痛未消。他迷糊了片刻,一片空白的头脑里才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说道:“我被人打晕了。啊哟,真他娘的痛!”

“谁干的?”

“那人快得跟风一样,我还没看清,就着了道儿。”老刘紧了紧身子。他光着上身,又在地上躺了许久,浑身冷得发抖。

“他扮成了捕者!”那黑袍捕者见老刘身子赤裸,顿时猜到了胡客的手段,“赶紧分头搜,别让贼人跑了!”几个捕者轰然称是,立刻分散开去,在东南办事衙门内仔细地搜查。

就在捕者们听到呜鸣声,飞快赶去衙门前侧的时候,胡客从黑暗里现身,跨过门槛,走入了卧室。

舒高第正在捻转银针,脚步声让他回过头来。

舒高第在翻译馆内与胡客有过一面之缘,所以尽管胡客穿着捕者的外袍,人老眼不花的舒高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走进卧室的人是谁。但他丝毫不见紧张。他这一生经历过诸多风浪,此时已是风烛残年,早已看淡生死。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惧怕什么?再说,他用银针控制住沐人白的血脉,这时候最需要冷静,绝对慌张不得。

“是你种的毒?”舒高第只看了胡客一眼,便扭回头去继续忙活,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问道。他捻转了一根银针,又拈住另一根,轻轻地提插。

胡客摇了一下头。

舒高第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胡客的答复。“那就是了,”他说道,“你不是毒门的青者,如果要下手,一刀一剑的事,不会种这么狠的毒。”舒高第接连摆弄完了三根银针,又问,“你这么晚来此,所为何事?”

“那晚和你说话的女人是谁?”胡客开门见山地问道。

舒高第反问胡客:“她是你伤的?”

“是又如何?”

舒高第微感好奇,扭头过来,上下打量胡客,难以置信地摇头:“想不到你这么年轻。”

“她到底是谁?”胡客喝问。

舒高第没有回答。默然了片刻,他忽然叹道:“你为什么死追着她不放?我看你如此年轻,该不至于和她结怨才是。”

“你无须多管。”

“说得也是,我早过了管闲事的年龄。”舒高第说道,“说与你听也无妨,她姓白,名锦瑟,是御捕门最后一位秘捕。”

白锦瑟这个名字乍然入耳,带给胡客的是无与伦比的惊讶和疑惑。他想起了杜心五得到天道代码的往事。十六年前,杜心五受托将一节蜡封的竹筒送去御捕门,交予的对象正是白锦瑟,但他寻遍北京城也找不到此人。十六年后,在御捕门的东南办事衙门,胡客竟意外获知了白锦瑟的下落,更加想不到的是,白锦瑟竟然就是这几年频频与刺客道作对的刺客猎人!

舒高第瞥见了胡客的反应,问道:“你这么年轻,也知道御捕门秘捕的事?”

胡客没有回应。他只知道御捕门有四大天字号捕头和八大地字号次捕,至于秘捕,他闻所未闻。但他对此丝毫不感兴趣。“她现在人在何处?”胡客只关心那女人的下落。那女人既然是白锦瑟,必然与天道代码一事有关,胡客要想解开那条从杜心五处得来的天道代码,恐怕也要从白锦瑟的身上找线索。

“回北京去了,”舒高第说道,“她和贺谦一起,两天前走的。”

“刺客卷轴又是怎么回事?”胡客继续往下追问。那晚在翻译馆,他曾隔墙附耳,偷听到白锦瑟向舒高第提及了两幅刺客卷轴,并且还说天层藏在何处,她很快就能查出来。似乎那两幅卷轴,也与刺客道的天层有关。

舒高第微觉奇怪。“你问刺客卷轴?”他扭过头来,颇为不解地看着胡客,“你追住白锦瑟不放,就是为了刺客卷轴?可你是刺客道的人,却暗查刺客卷轴,莫非……”他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些东西,收住了话语,没有再往下说。

胡客正打算继续追问,卧室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有捕者听见卧室里的对话声,赶了过来,正好撞见胡客这个假捕者,急忙呼来其他捕者,堵住了房门。

“你们都退下。”这些捕者远不是胡客的对手,舒高第不想看到他们枉自送命。

捕者们关心舒高第和沐人白的安危,虽听到舒高第的话,却仍然僵在原地犹豫不决。

“都退远点,我没叫你们,都不许靠近。”舒高第提高了说话的音量,“还不快退?”

捕者们只知道舒高第是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的口译,却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但他们都曾见到贺谦在舒高第的面前恭谨无比,因此多少能猜到舒高第在御捕门里的地位。舒高第连说了两遍,捕者们不敢不从,只能缓缓地退远。

“如果我没记错,刺客道最早出现,是在前朝的万历年间,算起来,已快三百年了。”待捕者们退远,舒高第又捻转了一遍银针,才缓缓地说起刺客卷轴的来历,“你们刺客道一直与朝廷作对,所以在粘杆处被废除后,朝廷特设了御捕门。御捕门的历任总捕头,都以剿灭刺客道为己任,可剿杀了一批青者,又会有另一批青者冒出来,长此以往,如春风野草,始终不绝。历任总捕头都知道,唯有挖出根源,找出天层,才能彻底剿灭刺客道,可天层隐藏得太深,御捕门想尽办法,始终找寻不到,那些被抓的青者,无论名气多大、能耐多强,均不知天层所在。这个问题困扰了御捕门数十年,一直没有解决的办法,直到江宁城内那批古籍的发现。

“那是明亡后,明朝一些宗室残存南方,留在南方的一批书典,其中有一册与锦衣卫有关,里面记载了刺客道的事。原来前朝的锦衣卫也曾试图剿灭刺客道。锦衣卫倒有些能耐,也或许那时刺客道远不如现在这般强大,所以竟让锦衣卫夺走了刺客道的刺客卷轴,据说天层的藏匿地,就记载在两幅刺客卷轴上。锦衣卫将两幅刺客卷轴带回京城,上呈御览,可那时明朝亡国在即,连流贼都对付不过来,哪还有工夫去清剿刺客道?明亡后,两幅卷轴命途各异。原本锦衣卫要带两幅卷轴南下,但行经山东时,遭到刺客道毒门青者的偷袭,被抢去了一幅,只有一幅被带到了南方。那册古籍上只记载了这些事,至于两幅卷轴最终流落何处,却没有记载。

“好不容易有了天层的线索,虽说年代已久,希望渺茫,但御捕门还是多方查找,这一查找就是十多年。流落南方的那幅卷轴始终没能找到,但被刺客道毒门青者抢去的那幅卷轴,却有了眉目。虽然没查到确切的所在,但那幅卷轴很可能是藏在瀛台。原来当年毒门青者抢去卷轴后,有一部分锦衣卫奉命追回,一路追杀那毒门青者到了京城,又追入了皇城,终于在瀛台将那毒门青者击杀,可搜遍那毒门青者全身,却没找到刺客卷轴。当时皇城已被流贼占领,锦衣卫不便久留,于是匆匆撤走。那毒门青者最后出现在瀛台,所以卷轴也很可能是藏在瀛台的某处。但今时不同往日,瀛台已成为皇城重地,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所以御捕门虽然查到那幅卷轴的下落,却又等于没有查到。”说到这里,舒高第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我早已离开御捕门,刺客卷轴的事,是我从御捕门的朋友处听来的。”舒高第继续往下说,“白锦瑟是御捕门最后一位秘捕,当年刺客道五大青者追杀她,都让她全身而退,所以她能耐非凡。但我还是没想到,她竟然找齐了两幅刺客卷轴。她告诉我,两幅卷轴里写有代码和脚文,她虽解过,但解不出来,所以她要去京师总领衙门,找御捕门中精通此道的人来解。她脸上的伤虽然用了我的药,但还需要后续的治疗,我劝她留下,她却不肯。我看她的样子,似乎除破解卷轴外,还另有急事,所以不得不返京,我只好任她去了。”

舒高第说完这番话,意味深长地看着胡客。他心中暗想,白锦瑟乃御捕门的秘捕,又与刺客道有深仇大恨,查找刺客卷轴的下落,自然不难理解,可是在刺客道,青者试图追查天层的所在,就是大逆不道的罪行,眼前这人是刺客道的青者,却追查刺客卷轴的下落,必定暗怀不可告人的目的。舒高第不知道胡客早已脱离刺客道,更加不知道天层欲诛杀胡客,胡客也是此时方知刺客卷轴的来历。舒高第虽然猜的过程不对,但结果却相差无几,胡客的确暗怀不可告人的目的。

胡客之所以潜入东南办事衙门,只为追查那女人的动向,想不到却意外获得了这么多信息。这一下,他最初的一些疑惑解开了。阎老头留下的信,自然是让他寻找藏在日月庄的刺客卷轴,最终想办法找到天层的藏匿地,这是担心他万一“夺鬼”不成,留下的另一条可以完成家族使命的后路。御捕门寻找刺客卷轴十多年,如此劳师动众,刺客道自然能闻知一二,很可能也在暗查刺客卷轴的下落,并最终查到了另一幅卷轴的线索,因此才接连派出四位毒门青者,潜入日月庄偷盗卷轴。不过虽然解开了一些疑惑,但胡客的头脑里又增加了一些新的疑团,比如关于白锦瑟的一些事,尤其是那条从杜心五处得到的天道代码,很可能不是他最初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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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杀1905 第2部第五章_竞杀:最后的“夺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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