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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婴胎

有人说,手提包和红白塑胶袋离地的高度或许相同,但一个提起的是品味,另一个提起的却是生活。制服容易统一,动作也容易统一,要是神色也统一了,那内心的事情就不那麼简单了。城市中的体力劳动者在倒数计时中消耗著身体来撑起生活,一点一点的耗尽生命。

小桂曾经的生活也是用体力劳动撑起来的。而现在,她内心的煎熬,同样在耗尽自己的生命。时女士的闺蜜小桂,三十六岁,已经准备怀孕接近八年,想要宝宝已经想的快要疯掉了。

小桂,原名叫张筱桂。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条直线,一条只能向著前方走,再也无法回头的直线。如果能够重新选择的话,张筱桂恐怕会豪不犹豫的回到十年前。

如果有平行世界的话,张筱桂也会用尽一切办法让十年前的那个分支,走向另一个方向。因为三十六岁的她,至今没能怀上孩子。

人生对人而言,总是一场不顺人心的戏。对穷人是,对富人也是。张筱桂有个很好的丈夫。他们俩结婚十年,丈夫对她百依百顺。丈夫的事业也蒸蒸日上。自己的丈夫更没有像闺蜜时女士的老公一样突然在某一天就失踪。

一切,似乎都尽如人意,很美满。可独独没有孩子这件事,张筱桂一直耿耿於怀。她的身体从以前就不太好,十年前曾偶然怀过一个孩子。但当时夫妻俩实在太穷了,甚至已经两个月没钱买米,还得厚著脸皮找亲戚借。

所以他们决定将已经怀了五个月的胎儿流产。

至今,每每回忆起那时的选择,张筱桂都痛苦得想掉眼泪。由於没钱,他们俩找了个无牌诊所。这所谓的诊所是一栋二层筱楼顶上搭建的铁皮屋,只有十几平方公尺。肮脏的环境,昏暗的灯光。外边下著雨,雨点劈哩啪啦的打在铁皮屋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那个没有医师执照的医生大约五十多岁,据说是某间医院退休的护士,人工流产的技术还不错。她只是剑单的摸了摸张筱桂的肚子,就冷冰冰的吩咐她换好衣服到诊所后头的手术间。

夫妻俩一直处於沉默中。老公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根劣质菸,抽了两口后,递给了她。张筱桂接过去放进嘴中,一直含著,愣愣的看著菸头黯淡的火光以及幽幽上升的烟气。

愣了许久,才抽了一口。

烟圈从嘴里吐出来,张筱桂不由得看了一眼已经隆起的肚子,又流下了眼泪。

“要不,我们别堕胎了。生下来!”老公看她难受,憋出了这句话。

张筱桂瞪了他一眼:“生下来?拿什麼养?我们连下个月租房子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总,总会有办法的。”老公结结巴巴的将菸从她嘴里夺过去,闷闷的抽了几口。看著他那张苦巴巴的脸随著菸的亮度一明一亮,张筱桂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有什麼办法?生下来,不过也是跟著我们受苦罢了。我宁可他在生命还没开始前,就被扔进下水道,也不愿他跟我们一起过苦日子。”张筱桂摇了摇头。

丈夫没再说话,只是苦涩的笑著。

张筱桂也没再开口,她一咬牙,径直走进了手术室。那所谓的手术室,不过是一张脏兮兮的床,那床单已被洗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全是血迹。

她按照医生的话躺下,双手双脚都被捆绑在手术台上。她惊慌失措地看著铁皮屋的屋顶,听著屋外阵阵雷声响过。只觉得冰冷的手术器械接触到自己的下半身,然后便是撕心裂肺的痛,痛到快要昏厥过去。

那种疼痛,张筱桂至今都无法忘记。更无法忘记的是,手术托盘上已经被剪得支离破碎,手脚分离的自己未出世的宝宝的身体。

不知是不是报应,十年了,她和丈夫的生活逐渐改善,赚的钱也越来越多。但是自己却再也无法怀孕。

或许真的是报应吧。

人的年龄增加会伴随著不同时期的激素分泌,二十八岁过后,生活越来越稳定了。突然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丈夫一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就一脸羡慕,眼睛都不愿意眨一下。带亲戚家的小孩也是耐心得很。

她想,或许是时候要个小孩了。自己现在已经有能力养育下一代,给他一个幸福快乐的生活。

老公很木讷,从来不在自己面前说自己不喜欢听的话。就算是心里想得要命,也闷在心中,怕自己不高兴。

当张筱桂将她想要孩子的想法说出来时,老公简直乐疯了,不善表达的他抱著她连转了好几圈。就连晚上睡觉,都笑醒了许多次。不知是不是梦到了小宝宝。

可是现实,却给了这对夫妻当头一击。第二天她去医院做产前检查,却被查出不孕症,从此之后的几年,几乎就是折磨。她没有再上班,心甘情愿的在家里休养身体准备生小孩。

从北京到上海、从纽约到伦敦、从国内外知名名医到江湖术士。好几年时间,两夫妻都找遍了。最后张筱桂才明白,自己的不孕症有多严重!

不过还好,现代的科学已经先进到令人敬畏的程度。

张筱桂接受了人工受孕手术。她的卵子和丈夫的精子在人工选择后受精,然后在医院里培养成胚胎,最后送入张筱桂的子宫。

医生说她子宫中的宝宝很脆弱,她不能做任何剧烈运动。

不运动就不运动吧。张筱桂觉得只要能将两人的结晶生下来,一切都无所谓。她从医院回家后就再也没有下过床。吃饭,家里的佣人会推到她的床上。洗澡,佣人会用湿毛巾帮她擦身体。就连大小便,张筱桂也穿著纸尿裤,害怕上厕所动了胎气。

每隔一天,她甚至还会在肛门里注射穿山甲溶液,据说这个偏方能够有效的保胎。

丈夫每天下班,总是迫不及待的冲回家,看著她一天一天隆起的肚子嘿嘿傻笑。这傻瓜不敢摸,就用眼睛看,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也不觉得累,一直看到她睡著。每次见丈夫看著自己肚子的慈爱表情,张筱桂就感到很幸福。

每个女人的选择都不同,对於女强人,她的愿望一直都很简单。有个好老公,有个殷实的家,有一两个孩子。

但是触手能及的幸福,或许对有些人来说,仅仅只是奢望怀了三个多月的孩子,在一天早晨彻底给了张筱桂绝望的一击。那天她觉得下身湿湿的,顿时有了不妙的预感。果然一摸,只摸到了一手掌的血。

她,流产了。

从此后,人工受孕这条路,也彻底断绝。

丈夫安慰她,等到了三十六岁,如果还生不出来的话,就领养一个。还说你不是喜欢女儿吗?就领养一个女儿好了!

有如此贴心的丈夫,张筱桂还能说什麼。她什麼都不能说。只觉得愧疚,愧疚无法为如此爱自己的丈夫生一个属於自己的宝宝。

她恨,恨十年前自己为什麼没有坚持。直到如今,她才明白,钱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不能有一个属於自己的孩子,那是两人生命的延续。

今年,张筱桂三十六岁了。北京的检查报告也出来了,自己的子宫果然还是症结。她死心了,和丈夫讨论了将近半个月,终於决定领养一个。

但是,人生总有无数个令人想飙脏话的但是。接触了儿童领养圈,张筱桂才知道想要领养一个健康宝宝,比自己生一个还难。

父母丢弃的宝宝,通常都是有残疾的。而健康的,又是刚生下来的宝宝,许多不孕多年的家庭都想收养。因为这样的孩子没有记忆。所以每一个,通常都有几十个家庭争抢,甚至为了得到收养权,无所不用其极。黑市买卖、塞红包送礼、只要能够成功收养,就算是再下三滥的手段都有人做得出来。

简直让凶猛厮杀的职场都变得小巫见大巫了。

张筱桂夫妻俩经济条件还算优渥,但是为人耿直,不屑用手段。结果自然显而易见,接连三轮收养筛选,他俩都落选了!

这次,是第四次。

起床后,看著窗外清新的空气和明媚的阳光,心情舒爽了许多。昨天陪闺蜜时女士逛街,妞妞诡异失踪的事情,令她有些心烦意乱。但相对而言,她更担心自己今天能不能成功收养那个女婴。

“喂,老公。你说现在毒米,毒油,毒水果,毒蔬菜,毒空气,毒零食,生得出宝宝的人只会越来越少。每个领养家庭如狼似虎,你说我们能领养成功吗?”张筱桂合拢窗帘,幽幽说了一句。自己是流产过,遭报应。但是连领养的资格也不给,这老天爷对她也残忍得太说不过去了。

“我,我不知道。”她的老公带著厚边框眼镜,西装革履,表情紧张。这家伙为了给育幼院的院长一个好印象,不太修边幅的他很早就起来打扮了。

“你啊,再怎麼打扮有什麼用。交给我好了,老娘可不是吃素的。”张筱桂挽著老公的手,她的包包里放著一个厚厚的红包,准备看时机塞给院长。既然所有人都耍手段,自己干嘛还坚持原则?她张某某可不是省油的灯。

“总要好一些吧,别人能看得出我俩的诚意。”丈夫说。

“看个屁诚意,所谓的诚意,是看你会不会做人。”张筱桂吐槽道。自己的丈夫很木讷,做生意也是靠勤奋。能做到现在的程度,不知道是哪个祖宗烧了好香。她在心里添了一句,诚意,估计是院长摸著的红包厚度吧。

世风日下,法律再严苛,也杀不完不忌荤腥的苍蝇。

两人驱车前往育幼院时,各想各的心事。张筱桂其实明白得很,虽然丈夫嘴里什麼都没说,但同样想小孩都快要想疯了。

这次送入育幼院的宝宝是女婴,据说才出生六多天,就被狠心的父母扔在一家小旅馆中。

旅馆老板打扫时发现床下有婴儿哭声,立刻报了警。

警方随即将女婴送入医院治疗。虽然有新生儿黄疸和新生儿肺炎,但大致上是个健康宝宝,而且这些都是些小病,不影响健康。光是看育幼院的照片,张筱桂和丈夫就立刻喜欢上她。

“刚出生的小孩,好丑。”张筱桂指著照片,乐呵呵的说:“我觉得她跟我有眼缘,就她了,怎麼样?”

丈夫笑道:“八字都还没一撇呢,高兴个什麼劲儿!不过,她的鼻子和你倒是挺像的,长大后一定是大美女。”

“当然,不然怎麼说和这孩子有眼缘呢!”张筱桂拿起电话就跟育幼院联络。

院方确认后,通知他们今天去育幼院参加筛选和领养资格审查。这令张筱桂对领养法令又是一阵吐槽,自己都参加三次筛选了,院方哪里还不清楚他们的情况。这育幼院的官僚作风也越来越严重了!

到了育幼院后,照例填表,看一眼房间里的宝宝。张筱桂夫妻俩双眼发光,特别是她,手紧紧的扒在窗户玻璃上,用力到恨不得将玻璃打碎,把宝宝抱在怀中。

院长将两人请到办公室,倒了两杯水,一边看他们的资料,一边打趣道:“你们俩也算是熟人了,哈哈,这次的宝宝特别不错。因为五官好,身体也很健康。数百个家庭都有收养的意愿,你们也知道国家的收养条件很严苛,我看啊……”

说到这,院长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抱歉的点点头,走出办公室接电话。

张筱桂和老公对视了一眼,心沉到了谷底。

“他那番话的意思,是我们没希望了?”就算木讷的丈夫也听出了话中的意思。

张筱桂一咬牙:“就算是没希望,老娘也要把它弄成有希望。你坐在这里等我,我去解决!”

“你想干嘛?”丈夫吓了一跳:“偷宝宝是犯法的,而且也没办法报户口。”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准备偷宝宝了。”张筱桂没好气的瞪了丈夫一眼。没想到自己木讷的老公居然想那麼远,大概也是想宝宝想到午夜梦回,恨不得偷一个回来养了:“总之你坐在这里别动,等我一下。”

说完张筱桂就走了出去。

院长在走廊上不停打电话,空荡荡的走廊,一个人也没有。张筱桂抓准机会,偷偷的走了过去,悄声说:“院长,你看领养的事情……”

“当然是按规矩办!”院长客气的说,滴水不漏。

张筱桂眼珠子转了几圈,又往前走了两步,隐晦的从包里掏出厚厚的红包,塞进院长的衣服口袋里,笑道:“我们家的条件很好,院长你就多帮帮忙,担待担待。”

院长一楞,手摸了红包一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张女士,你这是在干什麼。做这种事,你根本就是在侮辱我!”

他将红包抽出来,硬塞回去,语重心长的说:“本来我还想说,你们家这次挺有希望的。但是你居然贿络我,这次我就不报警了。希望张女士你自重,今后我们育幼院,也不再接受你的收养申请!”

院长抽身离开了,只留下傻在原地的张筱桂。

夫妻俩被赶出育幼院时,张筱桂不由得骂骂咧咧起来。她毫无淑女形象的巢育幼院的大门吐了口唾沫,但随即垂头丧气的从老公衣服里抽出一根菸狠狠吸了几口。

快八年了,自从准备怀孕开始,她就再也没有抽过菸。菸草的味道冲入喉咙进入肺部,刺激得她咳嗽起来。

老公默不作声,但是失望的表情全都写在了脸上。

张筱桂恨恨的道:“那个院长肯定有问题,我查过,他可不是清廉的家伙。不知道在宝宝领养上发了多少财。”

老公看了她一眼,不声不响的抽著菸。他们俩坐在车上,没多久,就看到一对夫妻欢天喜地的提著婴儿提篮,将一个宝宝放到了车上。

那个宝宝,显然是自己相中的那个女婴。

眼尖的张筱桂顿时破口大骂,脸色气得通红:“你看那对混蛋,我认识。他们有亲戚是江陵市要员。难怪那院长一脸严肃正气的模样,结果宝宝领养权早就被内定了。该死!这混蛋原来是抢著去舔要员的屁股。”

“算了,少说一句吧。”寡言的老公叹了口气:“我们现在名声糟透了,恐怕也没有育幼院会接受我们的领养申请了。回家吧!”

就在这时,张筱桂倔强起来,她拉开车门走了下去:“不想回家,我自己到街上走走。你去忙吧!”便头也不回的朝人行道跑去。

老公看著她远去的背影,突然趴在方向盘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张筱桂也同样不好受,她一边走,感受著寒风吹过,眼泪顿时落了下来。老天爷,自己只是想要一个孩子而已。

难道这也有错吗?自己上辈子究竟是哪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诸天神佛要如此折磨自己?折磨他们夫妻俩?

天哪,自己究竟做错了什麼!

张筱桂犹如斗败的公鸡,丧家犬般耷拉著脑袋,完全没有目的地的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不知不决间,她居然走到了一条小巷子的死角。

夕阳将她的影子剥离,投影到了对面的墙上。她的身影,张牙舞爪得恍如厉鬼。夕阳把晚霞染红,也将她阴森的影子染得像是蒙上了一层血。

突然,张筱桂的耳边,传来了一阵啼哭声。

一个健康婴儿声嘶力竭的啼哭声……

她彷佛整个人都被雷击中般,顿时打了个哆嗦。张筱桂麻木的眼神在四周转了转,空无一人的巷子,西下的斜阳,巷子尽头的下水道被堵塞了,大量飘著屎尿臭味的污水倒灌了出来。

就在离污水不远处,堆积著一大堆木板。婴儿的啼哭声,就来自木板之下。

张筱桂终於反应过来,她尖叫一声,拼命的将木板移开。当木板移除后,露出了一个白嫩的婴儿。是女婴。

女婴赤裸著身体,就那麼躺在恶臭浑浊的污水里,散发著无边的臭味。

求子心切的张筱桂完全不觉得肮脏,她立刻脱下刚买不久的香奈尔外套,将女婴从污水中抱起来。观察了一下。挺漂亮的婴儿,生下来大约才五、六天。皱巴巴的脸和皮肤以及嘹亮的啼哭,宣示著宝宝的健康。

“女儿,这就是我的女儿!”张筱桂紧紧将女婴搂在怀中,使劲的用脸磨蹭著。

是啊,这样就好了。这样多好。再不用因为丧失领养权而惊慌失措了,自己,也有女儿了!

落日余晖投射出最后一抹晕红的光,将这个嚎啕大哭的女人照亮。她映在对面墙上的影子,活像是一条没有四肢的蛇。

没人看到,甚至就连张筱桂自己也没注意到,她的影子紧紧抱著的,哪是一个婴儿。

那分明是圆柱状的物体。

物体中充满了黑褐色的液体,一个小小婴儿模样的东西沉浮在液体中。

不知何时,罐子中的婴儿猛地睁开了眼睛,它露出了狰狞的表情,眼中猩红的光看向了张筱桂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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