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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嘉峪关

太阳慢慢落入深渊中。我想那就是我,正投向冰冷的黑暗,混沌里已有一张大网,等着把我勒住。

那几篇锁着密码的怪异小说并不是网,只是诱饵。

我已经吞下了,连饵带钩子。

这真是有一种……走入自己小说的感觉。

如果是我的小说,主角想要破局,就只有向着网而去。迅速猛烈地撞上去。这样,至少他还能选择撞击的时间。

若连这点主动权都不懂得争取,那么他必定不是故事的主角。

因为他会死。

“也只有它比你漂亮。”我指着夕阳,对身边的女人说。

银白色的手套映着太阳的余辉。

“那老师你真是一直都戴着手套噢。”一个男人说。

这时我们在嘉峪关前。钟仪——那名力邀我的策划女孩儿与我并肩而行。稍前一些,是个勉强盘桓在中年尾部的女人,我决定在明天早餐时好心地和她探讨拉皮和打毒素的问题,其实我有一个更好的建议,从现在起别再化妆,丝绸之路的烈阳风沙里呆一个月,脸上再多点褶子,也是一种性感。

为什么?

因为表面积增加了,充份抚摸就需要更多的时间。

每当我预设了对话,就非常期望它们真的发生。

哦差点忘了,老妇人的名字是陈爱琴,还是爱玲?饮料公司代表,负责监督他们这笔钱用的有无价值。想到那段对话发生后的代价,我顿时兴致寥寥。

和老妇人说着话还时不时回头的眼镜男负责照片和DV,整张脸写满了业余两个字。他和钟仪一个公司,看钟仪的眼神相当钟意。这很自然,钟仪是个有气场的漂亮女人。他叫范思聪。是的,刚才不识相插话的那个就是他,我对他假笑。

落在我们后面的是司机袁野,这名字有一阵很红,就像陈招娣张爱国王建军。他刚从新疆军区退伍,所以其实他负责的是给他们安全感。

我不必看她,就知道她正浮出勃勃的笑容,那对我很具魅惑力。

“它也比我漂亮。”一只纤白的手在我视野的右侧边缘伸出,指向嘉峪关。

我们背着浅红色的戈壁向嘉峪关走去。关口前有一条向下的坡道,在远处只能见到红黄相间的三层门楼,慢慢看见了关墙上沿,然后那片土黄向下蔓延,走到坡道上端,嘉峪关显出城门,露了全貌。

嘉峪关和周围的天地融成一体,难以分割。荒野上,懒散的马和骆驼三俩成伍,或行或立,远方一列火车缓缓穿过。许多年前,丝路上的商旅悠悠出关而去,踏上财富之路,也许就此不归;更有弓马娴熟的扣关者在此肝脑涂地。这一缕缕意象烟雾般从鼻中吸入,沉淀于胸肺之间。

我和钟仪沿着坡道,向关口走去。

“你是说它么。”我说:“它只是座墓。”

“噢,墓?”范思聪回头,挑起一根眉毛。真是个时刻准备抢跑的插话者。

“我们正在沿着甬道往下走,很快就要没顶。不觉得像墓吗?这里每一方土地,都有魂魄寄居,他们残肢断臂,睁眼望天,胜过这世上任何一座大墓。”

“别说啦。”钟仪叫起来。

我微笑:“所以别把自己和它比,你至少还差着几十年。”

“可你拿我和太阳比呢。”

“对呀,那可差着多少亿年。”范思聪说。

“日,你明白嘛。”我手插在裤兜里,慢吞吞往前走。

我话里的下三滥隐喻相当明显,于是就有些冷场。真有意思。

走到关下,那几个人都不禁抬头,仰望这不知多少万吨重的庞大怪物。实际上重量在此刻已经失去意义,它盘踞在这里,底盘生了根,连着大地。

“这里地势真低啊,就像在一个大坑里造的关城。”再一次开口的是钟仪。

“也许有利防御吧。”范思聪说。

我哈哈笑起来。

范思聪有些恼火,但到底碍着我的大师名头,不便发作。

我回头看看袁野,一把把他拉上来:“你给说说。”

袁野憨憨一笑,说:“我怎么会知道啊。但不会是有利防御,否则该建在高处,这样进攻方更耗费体力,会增大伤亡。”

“你一定知道,别卖关子了。”钟仪替范思聪解围。

“沉降。地面降低之后,戈壁滩上的风像手一样,一天天把城下的砂土挖掉。降得越低,挖得越厉害,年复一年,就是这样子了。”

这时节嘉峪关八点多天黑,现在已快到七点半,别看天光还亮,再过半小时,天就会在很短的时间里暗下来。此时,关内的游客很少了。

“嘉峪关有外城有内城有瓮城,虽然东西向,但这一道道城墙之间,城门并不开在一条直线上,通常是九十度角,这也是给进攻方多带来些难度。”我说。

“哈,老师当导游啦。”钟仪鼓掌。

我冲她笑笑,然后讲了各门的来历,指给他们看上城墙的马道,并用马道能不能行马这个小问题再次调戏了一下范思聪。哈。

我没有领着他们上城墙,而是老老实实在下面走过去。

过了会极门再走一段,在演武场一侧的中轴线通道上,原本有许多乐子。比如射箭、老鼠推车、奇石铺子,现在都已经收摊或在收摊。只有一个变魔术的江湖汉冲我们呵呵笑,把一块钱在两个碗底下来回挪得飞快,最后张口吞了个小孩拳头大小的钢球入肚,运气要朝天喷,这下子连陈爱玲都看直了眼,更别说那几个小家伙。

我独自往前走去。

用密码锁着的第一篇小说,就叫《在嘉峪关》。

那是篇很有趣的小玩意儿,充满了血腥气。

我正在嘉峪关里。

我即将触碰到那张网。

出了光化门,也就是出了内城,关帝庙、戏台和文昌阁“品”字型排列。

我走到戏台前。

钟仪快步追在我身后,这时总算赶上我:“老师你走太快啦。”

我没理她。

“这是戏台吗?”她问。

“显然。”

“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老师你给说说。”

“你知道怎么上去吗?”

青石砖砌就的一人多高的台子,一根长条方木作槛。钟仪沿着高台向后绕去,约摸是觉得楼梯该在后台。这儿我来过,知道是没有楼梯的。

舞台一左一右两块碑牌上刻着“离合悲欢演往事”“愚贤忠佞认当场”,悬于正中的木匾上是横批“篆正乾坤”。戏台子的顶是五列二十五格彩绘,从前未曾仔细瞧过,这次才发现,居中的九宫正中竟是副太极图,环着阴阳鱼的八格是八卦。最外圈十六格里,则是传统的牡丹、蝠等图案。

我向后退了七八步,空出助跑的距离,然后起步,加速,跳,脚在台基砖面上一踏,手勾着木槛一扳,人就翻上了戏台。

钟仪从后面绕回来,正看见这幕,吓了一跳,说原来是这样上去啊。

“从前戏子的身手,可比我利落得多。”

八扇绘着上洞八仙的木门闭着,隔出了后台的空间,不会很大,顶多只前台的三成。我眼睛在木门上一扫,转回身冲钟仪一笑,用手指了指舞台一侧。

“看到那个钩子了么,当年梯子是挂在那儿的。”

“真不知道您哪句话是真的。”钟仪仰着脖子对我说。

我蹲下,掸了掸沾在手套上的灰,向她伸出手。她迟疑了一下,便把手搭上来,借力上了戏台。

“这戏台子,明代就有了。那时戏子在这里唱,兵卒坐在台下,有些官职的,就在对面文昌阁上看戏。”

“那时唱的是什么戏呢?”

“秦腔。”

钟仪东张张西望望:“站在这里,感觉挺特别的,不过我们这么上来,不算破坏古迹吧。”

我哈哈一笑,说你是觉得无聊了,要不我们下去。

钟仪走到台边,摇摇头,说上来容易下去难。她转头看我,发现我还站在戏台中央。

“那个晚上,外边儿也下着雨。”

刚进关时,还没有云遮着落日,现在却已经有雨点子打下来。

“这座戏台子,孤孤单单,守在坟墓一样的古城关里。四周黑沉沉的,忽然一白,忽然又一白。这是电光,静悄悄的,不带一点儿声响的电光。它照不亮什么,只能让你看见黑暗,还有黑暗里头各种各样的影子。隔很久,才会有一声雷。这雷打着打着,电光闪着闪着,就叫人觉出些白日里没有的东西。像是影子醒转过来,挂上油彩披了戏袍在台上游动,台下黑压压一片,尽是看戏的兵卒。”

“那老师讲故事呢,还是新小说的构思?”钟仪走到我身边。

“那个晚上,这台子上,真有人。有两个人。两个汉子,一对好朋友,好兄弟。其中一个,就站在你现在的位置。”

我语速缓慢,仿佛在回忆。外头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但我依然能瞧见,钟仪脖颈上炸起的鸡皮疙瘩。

“太暗了,这两个人离得这么近,却看不清彼此的脸。其中一个……”我指了指自己,然后开始转换称呼:“我拿出盏油灯,点上了。然后我说,咱哥俩儿来一段,好不好。你问,来哪一段,我说,我想想。然后,我把油灯放在你头顶上。”

我把手掌放在钟仪头顶上,她没有躲。

“这叫顶灯。戏里头,都是犯了错的丑角做的。你心里有愧,不说话,就这样顶着了。然后,我拿出油彩,给你慢慢画脸。这时候,约摸是子时,外头风夹着雨呜呜地嚎,方圆多少里地,也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灯火一暗一亮,像是飘在半空,却就是不灭。”

我以手作笔,在钟仪的脸上画了张脸谱,当然,并不曾真的碰触到她的皮肤。

“这是画的谁?”我画到她嘴唇的时候,她问。

“张飞。不过,那个夜里,你并没有问,只是任我摆弄。当然,我画上去,你大约也能猜到。然后呢,我就唱起来。”

“满营中三军齐挂孝,风摆动白旗雪花飘。白人白马白旗号,银弓玉箭白翎毛。文官臣头带三尺孝,武将官身穿白战袍。因甚事王把服袍套,为之为桃园恩义高。”

秦腔的调子激越,我声音一起,就把拖后的几个人引了来,站在台下瞧着我。范思聪举着相机,咔咔咔拍了好几张。

我唱了这一小段,停下来,说:“你呢,就这么顶着油灯,不动不说话。你当然知道,我唱的是《刘备祭灵》,祭的是关张两位,给你画了张张飞脸孔,那你就是个死人,只需要听着就是。我一路唱下去,唱到‘找来人头当活宝’,或者是‘哭了声二弟升天早’。”

我耸了耸肩,好似讲故事把自己入了戏,真的忘记戏中的自己唱到哪一句停下的一般。

“我忽然停下来。这一停,四周虽然还是有风雨声,但有一股子寂寂之气,静得怕人。你不知我怎么,转头来看。你还顶着灯,必须要稳,头转得很慢很慢,慢到能听见自己颈骨发出的喀喀声。等你总算把脸转到我这边的时候,我早含了松香包在口里,就这么往你顶上的灯苗一吹,‘蓬’,一片火。”

“那火,那光,你什么都瞧不见。只能闭眼。”

我把脱在手上的外套往钟仪脸上一扑,她头向后一仰,情不自禁闭了眼睛。然后我横掌在她脖颈上轻轻一切,银白色的丝帛在她动脉处抹过,隔着这层薄锦我能感受到她血管的脉动。

“一刀割在你喉头,血直喷到台下去。”

钟仪尖声叫起来。我退开两步,低低笑了笑。

“这么吓女孩子好玩吗!”范思聪跳出来护花:“钟仪你没事吧。”

他摘了单反扒着木槛要爬上台来,发了几次力却不成,只好放弃,狼狈之下,弱了指责的气势。

钟仪歇了叫,睁开眼睛,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先是捂了嘴,然后自嘲地笑笑:“老师你说故事,太能把人带进去了,好像真发生过一样。”

“你是个好听众。”我赞了一句,返身去看范思聪:“你要是想上来,得退后,要助跑,这样不行。”

他本已经放弃往上爬,我这样一挑唆,脸色顿时就难看了。

“得用腰力,腰有力气没,年纪轻轻的。要么我拉你一把。”我继续逗他,然后很高兴地看着他真的往后退。

“天暗下来了,时间不早,那老师,要不我们快点看一圈就回去吧。”陈爱玲打了圆场。

范思聪不傻,顺着杆伸出手对钟仪喊:“你下来吧,我拉着你。”

“好不容易翻上来,等我看一眼后台。”我一转身,却见钟仪模样不对。

她直勾勾地看着地面,一动不动,头发垂下来,像个女鬼。她忽又抬起头看我,藏在头发后的脸,白的像贴了张膜。

“老师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故事。”

“可是,你看这地。”

戏台的地面是长条的地板,上面刷了红漆。当然,最后一遍漆,也是不知多少年前上的,如今早斑驳了。

在这斑驳的地板上,却有一大块,褪色得尤其厉害,简直像是被狠狠擦洗过,漆几乎刮尽了,露出下面的木头底色。这片区域,从戏台中央开始,往外延伸,差不多超过了戏台一半的面积。

“这是清洗过血迹,所以才变成这样的吧。”

“你想太多了,就和夜里听完鬼故事总回头一样。”

“如果真的像故事里,有个人在这里被割喉……”

“哦我的故事没讲完,他最后的脑袋是被切下来打包带走的。”我不耐烦地打断她。

钟仪没有理会我的打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分析里。

她突然抬起头,看着天顶。

“应该会喷溅到顶上。对,那些深色的点,你看,是溅上去没有刮掉的血珠。”

“你别傻了,那就是普通的污渍。你可别被忽悠进去了。”范思聪说。

天顶很高,没有梯子的话,根本够不着,没法细看,也就不能证明什么。

“还有,地上的血迹可以被清洗,喷到戏台外的血迹可以被清洗,但是戏台边这条木头……”

她说着往前走了两步,在戏台边沿的那条没有上漆的方木边弯下腰,逐寸逐寸,边摸边看。

然后,她在一处地方停下,抬起头。

“这里一片被砂皮打磨过。”她笑起来,刚才的恐惧已经全然不见,眼睛里闪着光。

她站直身子,面朝里指着地面说:“看,这里正巧是被清洗过区域的中心线位置。那老师,就像您说的,有一个人站在那儿被割喉,血飞溅出来。完全符合!”

我想,我的脸色此时一定非常难看。

这一瞬间,我竟不知该说什么。

我走到那块清洗区域的中心,就在先前我让钟仪站的地方的右后侧。我抬头看看顶,低头瞧瞧几乎没了漆的地板,再向前,目光就延伸到了被打磨掉表面的方木槛上。

一股无以名状的情绪,像是一枝牛筋草正诱着趴在我心里的蛐蛐儿开牙。我不禁低低笑起来。

看上去,真的死过人呢。

其实,这一切,难道出乎我的意料了吗?

“割下来的脑袋,现在都没有找到。”

忽然说话的这人,是个三四十岁的导游,她带着一对情侣散客,在我唱起秦腔的时候凑过来听着。

“那么多年了,没成想今天听你这外地客又说起。”

“哈,居然是真的?”范思聪失声叫嚷起来。

那对情侣也被吓了一跳,问着类似的问题。

“当然是真的,发现死人的那天早上,我就站在这里,啧啧,那没脑袋的光身子横在台子上,赤条条一块肉,腔子里白花花的骨头都露出来。当时我没吐,但回去一想就吐一想就吐,两个月轻了十斤。后来整一年,逢这儿我都绕着走。”

我站在那儿听她讲,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某种写作状态,那是粘滑的触手抚过背脊,那是锋利的刀刃刮过喉节,那是起自坟墓的冰冷死者在舔噬下体。

没人知道我在写作时的经历,我早已谈论过邪恶的力量。那是各种各样的痛,及各种各样的愉悦。

我转身,推开了后台的门。

门后面那条窄似长廊的空间里,堆放着各色杂物。有烂掉的绳索、长条椅、褪色的旗子、钉子锤子等五金工具,还有曾经的大红灯笼——如今只剩了骨架。

这后台就像个小小的废弃仓库,杂物不知堆了多少年,也许三十年,也许四十年。

我瞧了一眼那几个灯笼,然后走回戏台前沿。

戏台口一左一右立着两根圆木柱,我盯了几眼,指着其中一根问:“是这儿吧。”

导游眯起眼睛,看了半天。

那个地方,有一个小孔。

“像是这里。”她说:“你知道得真多。”

“这里怎么了?”钟仪问。

“那一天这里挂了个灯笼,从后台拿的破灯笼,后来被公安取走了。”导游说。

“一个灯笼?为什么会有灯笼挂在这里?”钟仪问。

“不知道,总之那时候,这里的情形鬼得很。”

“人头一直没找到,这么说来,案子还没破?”我问。

导游奇怪地看我:“当然没破,你晓得这么多东西,怎么反倒不知道这个。公安最后连死的人到底是谁都没查到,这案子,我看是破不了了,都过去了这么多年,那颗脑袋,现在也不知埋在哪里,说不定被野狼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真狠,头如果在,知道死的是谁,说不定公安就把人抓住了。”

我还在看着那个小孔,想象着多年前的一个清晨,曙光照亮了戏台,没了头的身子倒在地上,破灯笼挂在木柱上轻轻晃动。

血铺满地。

钟仪叫了我几声,我没理她,直到她抓着我的手臂摇了摇。

“老师你突然说起这宗悬案,不会只是为了吓我吧。你一直说自己是最了解杀人的人,不会是破了这个案子吧?”她说话的时候直直看着我,那眼神是我顶抵挡不住的那种。

“破案?”我笑了起来,摇摇头:“我是知道这个案子,不过说到破案……”

我停了停,说:“死掉的这个,连衣服鞋子都被凶手剥下来带走了,对破案人员来说,线索太少。这样荒凉的地方,又是雨夜作案,不像大城市里的凶杀案,凶手走到哪里都会碰上人,还有摄像头,再怎么小心,也会留下大把的线索。但说到把头砍下来,却不一定是为了隐藏死者的身份。”

“这说不通啊。”范思聪说:“既然衣服剥了是为了减少线索,那么把头砍掉,难道不是相同的逻辑吗,怎么不是为了掩盖死者的真实身份呢。”

我没理他,冲那导游点头笑笑:“你看这几个人,都很感兴趣的样子,我呢是知道一点情况,但细节方面,肯定还是你更清楚。”

“唉呀,可是我这还要为这两位做导游呢。”她有些为难。

不过那两位游客却一叠声地说没事,这宗多年前谋杀案的吸引力,看起来要比嘉峪关古迹大得多。

“那你想知道什么呢?”她说。

我没有立刻问,而是飞快地在脑中回忆梳理了一下,这才开口。

“这是九五年的事情吧?”

“对,九五年七月八日,我死都记得这日子。”

台下的几人都凑近了,雨不大,只有范思聪打起了伞,陈爱玲则抽起了烟,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抽。

我站得如此之高,以至于对话的时候,感觉很奇怪。但让我爬下去站进雨里,当然是不高兴的。而且我还想多嗅嗅这戏台上的杀人味道呢,多难得。

想象当时现场的情形,如果我是公安,第一时间会看到什么?

灯笼!

现场有许多抓人眼球的东西,比如没头的身子,那身子还是光着的,还有弥漫了一地的血。但我一定先看见那在风中摇摆的灯笼,光屁股的身体排在第二。

办案的刑警当然也注意到了灯笼,据我所知,他们应该在灯笼里找到了些痕迹,但最好导游能帮我证实这一点。

“听说,那人的脑袋,曾经放在灯笼里过。”导游这样告诉我们。

“是因为在灯笼里发现了血迹,或者更多的能证实这项推断的人体组织吧?”我问。

“好像是吧,应该是这样的。”

很不严谨的回答,我想,但我还能指望她像个刑警从血型到碎骨渣到骨髓质一样样列给我听吗。有我掌握的情况作对照,这样的回答就足够了吧。

“那为什么最后又拿走了呢,这点公安有结论吗?”

“那你得去问公安,不过,都说是不想死人被认出来。”她犹犹豫豫,又说:“也有传把人头放灯笼里,是作邪法,邪法作完了,人头自然就没有了,被收走了,许是吃掉了。”

她这话一说,旁边几个人都变了脸色。

“扯蛋。”我说。

许是我的不屑表现得太明显,她立刻解释说:“你刚才不是自己也说什么,把头砍下来不见得是要隐藏身份。而且我听在县公安局的亲戚讲,地上除了血印子,还有皮肉,就是剁的肉泥,验出来是死人身上的。但这死人脖子下面是个完整身子,肉泥从什么地方来,只有脸上,那脸上挨了许多刀,都砍烂了,就算留在灯笼里,也没人认得出他是谁了。所以把人头拿走,肯定是别的原因,那说作邪法,也不是没道理。不过你们城里人,不晓得这些东西,也正常得很。”

为了隐藏身份而把死者的脸砍烂,这是相当粗糙的手法,而且现代科技早已经到了凭脸部骨骼就能复原面容的程度,哪怕是九五年。当然凶手很可能并不清楚这一点。但不论如何,这从逻辑上都推不到巫祭仪式之类的东西上。

我无意指出她的逻辑错误,继续问了几个细节,得知在现场并没有发现油灯,但通过泼洒的灯油,公安判断曾经有个油灯,但被凶手带走了。杀人的凶器也被带走,但砍下人头的,却是原本在后台的一柄斧子。那斧使用前在戏台台基一角的青砖上磨过,用后被扔在戏台下,指纹在雨水里洗过,变得残缺不全。

“我是觉得,这和作邪法没什么关系,不过呢,杀了人之后,还要把人头割下来,这个动作本身,就有很强的仪式性。就这点来看呢,很像是复仇。”

“对的对的,我那亲戚讲,他们判断杀人动机,就是复仇。”

“那老师你知道这么多细节,公安对动机的分析,你肯定也是知道的罗。你肯定还有藏着没讲的吧,肯定想到了些公安没想到的东西。你给分析分析,没准真就把这积年的悬案给破了。”范思聪不阴不阳地挤兑我。

我冲他一笑,从戏台上跳下来,然后半搀半抱地把钟仪也接了下来。

给他添堵实在是件太简单的事情。

我在细雨里,站到当年灯笼的位置前,抬头仰望那不存在的灯笼。

“那个早晨,一具丑陋的没了头的男人身体,沾满了血水,光着躺在这戏台子上。身体里大多数的血早已经从腔子里涌了出来,一直流到戏台外。而这里挂着一个灯笼,灯笼里装着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假设那颗人头没被拿走,就在灯笼里。想象一下,这是个怎样的场景,你们会有怎样的感受?”

那对偶遇的情侣,女孩已经缩进男孩的怀里,发出嘤咛的颤音。同行的几人,陈爱玲看似镇定,指间的烟已经抽得快烧到手;袁野吐噜着嘴,其实倒是最不在意的;范思聪抱着手看我,但脚姿很典型:一只脚冲着钟仪,另一只脚呈逃离状撤了半步,怂态毕露,人总是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钟仪的脸色有些潮红,这里面恐惧和兴奋都有,我想,我是在这一刻真正对她产生兴趣的。

“你们会觉得很残忍,很恐怖,很震骇,但一定不会觉得怪异。为什么呢,因为这画面是统一的,是协调的。”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我想这刻一定有人在心里骂我变态。

“我说的统一协调,是指把头砍下来,和把头装进灯笼挂起来,是一致的,更确切地说,是情绪上的递进。复仇,彻底的复仇。这叫作枭首示众,头砍下来不过瘾,还得挂起来让所有人看到。他把死者的脸砍烂是为了保护自己,但同时又不免削弱了对复仇的快感,让他更想以另一种方式,进一步的发泄。”

“所以他选择了把头挂起来,但为什么是放在灯笼里,而不是其他方式?”钟仪问。

“因为后台恰好有灯笼啊。人头不是那么好挂的,古时人是长发,所以挂人头时把头发一绑就行了,当然还有另一种挂法。”

说到这里我笑了笑,没把另一种挂法说出来,而是跳到了下一段:“灯笼算是个盛器,挂起来方便,而且很可能,他原本是打算点灯笼的。就是把油灯搁在人头上。想想看,这样一盏人头灯笼挂在戏台子前面,那灯鬼火一样飘着,影影绰绰照着台上的残尸,在那般雨夜中,天地之间古城之中,魂魄幽幽,真是好一出大戏啊。”

四下里寂静无声。我已经习惯了,这世间找一个志趣相投的真困难。但每当这样的时刻,听众们怀着嫌恶的心情露出尴尬的表情,我总是想,既然我的小说卖得如此之好,那你们本质上和我到底有多少差别呢?

“那怎么又拿走了呢?”一个声音幽幽问道。

这问法让我想到《智取威虎山》中的对白“脸怎么红了”“精神焕发”“怎么又黄了”“天冷涂得蜡”。

发问的竟是那位缩在男友怀中的女孩。显然她的内心比外在要强悍许多,只是故作小鸟依人而已。

“基于我之前的推测,如果他把人头放进灯笼里,的确是为了进一步的复仇。那么他把人头又取出来,改了主意,从复仇者的心理来说,只有一个可能。”

我扫视了在场者一圈,又说:“不会是被冷风一吹就退缩了,选在这样一个环境下杀人,又是割首又是砍脸,还把衣服剥下来,头放进灯笼里,这一切都说明下手的人变态而冷静。这样一个人,是不会突然良心发现,或者心生畏惧的。”

像这样,掌握现场所有人心理的感觉真好。就像我写小说时一样。

“因为……他有一个更好的方式?”终于有了一个破局的人,还是钟仪。

“对。”我开心地笑。

“不对啊。”跳出来的当然还是范思聪:“如果有更好的方式,那为了获得快感,不应该是一个更显眼的地方吗,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发现人头呢?我多少也懂点心理学,如果没有人发现人头,杀人者怎么获得额外的复仇快感呢,还不如就放在灯笼里挂起来。”

“一件一件来。先解决更好的方式,再解决人头失踪的问题。刚才我说过,从前挂人头一般两种方式,头发之外,第二种,就是把人头插在尖锐物上,比如竹竿、栅栏、木桩子。这样的东西,嘉峪关里恰巧就有,专门用来挂人头的。”

导游“啊呀”一声叫起来。

“你是说……”

我打了个响指:“就是那里喀。走,带我们去看看。”

导游在前,我们在后,都在细雨里淋着,没人想着打伞,哦,除了范思聪。

“嘉峪关是古时征战之地,枭首示众这样的事情,常常发生,一点都不稀奇,而且还有专门用来挂脑袋的地方。”我边走边说。

“这里就是,你们看。”导游走到不远处的瓮城中,抬手一指。

嘉峪关城高十米,在瓮城中由下向上看,如在井中。导游所指之处,在离地八九米处,靠近城墙的上沿,那里有几个黑色的小玩意儿。

“这嵌进城墙砖里的,就是从前挂人头用的铁勾子。”导游说。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我的意思,纷纷发出轻重不一的惊呼声。

“并不单是这里有。”导游说:“嘉峪关的很多城墙上都有。分两种,面向关外的和面向关内的。根据人头原本的身份,面向关外的是震慑敌人,面向关内的是震慑军队或百姓。”

这是职业习惯式的介绍,不过我想现在没人想听她说这些。

“挂在这种地方的话,是不是比放在灯笼里,要气派得多?”我说。

“气派?”

我朝范思聪友好地笑笑:“对啊,气派。你得进入凶手的脑袋,体会他的心情。当然,这得足够变态才能做到,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也是我和负责这个案子的刑警的区别。在嘉峪关里,天然就有这种挂人头的地方,我打赌凶手在想到这一点后,一定觉得自己先前折腾灯笼简直蠢极了。”

“但那么高,怎么挂上去,就算上了城楼,从上往下放,好像也能难够到。”钟仪说。

“可以掷。”说话的是不怎么开口的袁野:“从上往下,距离不超过两米,脖子断口朝下,瞄准了用力掷,能插上去。”

“像掷手榴弹那样?”我打了个趣。

他笑笑。

“说不定他试了几次才成功,雨夜里跑上跑下捡人头,又或者他有其它的方法。我知道你们又要问,那第二天人头呢,难道他把人头挂上去了,人头又自己跑了,或者有第三个人藏在暗处,最后把人头收走了吗。”

“是啊,这怎么解释呢?”范思聪问。

“我又不在场,怎么知道,逻辑也只能推到这里,再怎么体会凶手的心情,也没办法解释这点。所以我猜,大概凶手当时自己也不知道,人头会不翼而飞。只能靠点想象力了,嗯,那天,哦,我是说第二天,就是你看见戏台上尸体的那天。”我问导游:“还下着雨吗?”

“没,雨停了。”

“什么时候停的?”

“这可记不得了,像是天亮就停了。”

我抬头看了看天,暗沉沉的啥都瞧不清楚。

“这一带,有秃鹫吗?”

导游瞪大了眼睛看我,许久才点了点头。

“有!还不少。”

我耸了耸肩:“如果人头真是掷上去的,那一定扎得不怎么牢,或许只是堪堪挂上去而已,秃鹫之类的大鸟,爪子一搭就拎走了。那人头,现在可能还剩了些骨片在哪座绝壁上的鸟巢里。这颗脑袋本来就在灯笼里呆了会儿,血在那时就流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夜里还下着雨,所以挂到城墙上以后,第二天没在地上留下特别明显的血迹。要是当时能验一下这些铁勾子里哪个沾过血,事情就清楚了。不过现在应该也能验,这就复杂了,不知道当地警方有没有这个技术和设备。”

“那,凶手会是什么身份,你还能进一步推测,把他抓出来吗?”陈爱玲还在抽烟,一枝接一枝,像是尝试过戒烟的烟鬼刚开始复吸。她一直站在外圈,那是个审视的位置。

“这怎么可能。”我哈哈大笑:“真当我是神仙了,我如果能推出凶手是谁,现在在哪里,那只有一个可能。”

他们都盯着我看。

“那就是……其实我是凶手。哈哈哈哈。”

我向他们微鞠一躬:“好了,分析会到此结束,希望你们喜欢我对嘉峪关的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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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去死第二章_在嘉峪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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