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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扰动

今天的行程也不下七百公里,经库尔勒,自轮台入塔克拉玛干沙漠,夜宿沙漠小镇。

原本最早的行程路线上,我们会在火焰山玩半天,然后住在库尔勒,但被我精简掉了。这一路,唯有和田和喀什我留出了宽裕的时间。古时走这条路,是在悠悠天地间的人生苦旅,只盼着早日抵达目的地,哪有闲心中途停留玩耍。要重走丝绸之路,不妨也体会一下当年行路人的心。

当然这是用来说着好听的,其实就是我不愿多费时间。最后同意在和田和喀什稍作逗留,是体谅别人。

体谅布局的人。布下这么个局,要发动的话,无非是和田和喀什两处,所以总得给人留点布置的时间不是?

既然设了局,我就入局,但我入局,却是为了破局。

我对自己的智力有充分的自信。

我自然明白自信和自大的分别,自愿入局,是觉得既然有人起了这份心,我躲得了一次,难道以后日日夜夜都要防着?索性入局破局,一次扫清。但人家布置好了一切,我也不会大剌剌撞进去,若真的不做任何准备直到别人发动的那刻,是嫌命长。我的做法是,入局,然后扰动。

所谓扰动,就是打破原本的状态,使事情出现布局者意料之外的变数。说的再明白一些,就是乱其心。我不知道同行者里哪一个才是布局者(当然我不排除任何可能,包括布局者是复数),所以,我必须对每一个人都进行扰动。

对钟仪的扰动,是以男人最喜欢的方式。体液交流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往往能产生很多问题,若她是布局者,这样的扰动如果还不能让我发现些端倪,那我就活该死了。更何况因为她是嫌疑最大的那个,我还另加了每晚的心理治疗对话这个项目。

对范思聪的扰动,是和钟仪联动的。对我这个上了他心中女神的家伙,怕早在心里用小锉刀吱吱嘎嘎磨了很久了吧。如果他是布局者,我有信心让他成为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典型。

对袁野的扰动,切入点在他那位女友身上,否则我哪里会有这样的闲功夫帮他追女人。现在他一得空就和我说他女友的性格背景,和我分析都发了些什么短信又收到了怎样的回复里面有什么问题下一步该如何进行。如果他是布局者(尽管可能性是四人中最小的),那么他对女友的感情和我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就会让他容易犯错,尤其是在预定要发动的时刻。

而对陈爱玲的扰动……还没有实施。成功的扰动,必须以当事人最在意的事情为基础,一旦触及,必定能使当事人感情受到相当程度的波动,从而打乱他既定的节奏。其实,就是寻找一个人的弱点。很有趣对不对,一个人最在意的事,就是他的弱点。

陈爱玲的弱点,至今唯有的一个切入点,在于她的抽烟。这些天来,我只见她抽过两次烟。一次在戏台,一次在汽修店。都是在我讲述谋杀场景的时候。两次她都抽得很凶、很猛、很忘情。这表明她受到了强有力的触动,汹涌而来的情感令她下意识地借抽烟来保持镇定。通常这意味着创伤,或隐秘,或两者兼俱。如果我能知道背后的原因,那么就一定能找到扰动的方式。她喜欢看我的小说,喜欢看罪案美剧,和她在罪案现场抽烟应该有同样的原因。说到爱看美剧的判定,昨天我随口说大概是她的先生小孩爱看,她没有回应,这个细节不寻常,除了让我判断出她对悬疑剧的爱好外,也说明了她很可能没有一个正常模式的家庭。所有这一切,也许能构成同一个回路。

说起来,昨天我在石窟演那场戏的时候,陈爱玲没有抽烟。如果把她在我讲述犯罪经过时抽烟看作一种行为模式,那么她在石窟的表现就有两种解释,要么是我终止得太快,她的情绪积累还没到要抽烟的程度;要么,她知道我在扯蛋,石窟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小说《在敦煌》里的故事发生在戈壁滩边的汽修店。

所以陈爱玲的嫌疑,仅次于钟仪。我必须尽快开始对她的扰动,否则会有点危险。

然而今天一路都在车上颠簸,这样的环境里,我很难和陈爱玲进行什么深度的交流,那需要来回的迂回试探,更需要建立一个比较放松的状态,才可能让她把自己隐密的私事泄露出来。当着那么多人,我再怎样口灿莲花,都不可能做到。

我能做的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问问她中意什么美剧,《CSI》或《CRIMINAL MINDS》的哪一季哪一集比较精彩,哪一集纯粹扯蛋。前两天我的注意力没来得及放在她身上,和她的交道少一些,现在要补回来。

除此之外,早上刚上车的时候,我调戏了钟仪几句,话里话外的很容易让人误解昨晚我们又干了一炮。钟仪显然很不高兴,居然给了脸色看。不过我的目的也达到了,因为范思聪的脸色更难看得多,然后一路上他就一直在找话题和钟仪说话。明知道钟仪和我有一腿,还这般的努力要做二房东,真包容啊。

几次停车抽烟放水的间歇,袁野都忙着短信,当然少不得拉我参详。目前进行到的阶段是,袁野解释误发短信的对像就是一普通朋友,而那女人在不停地猜具体人名,把她知道的袁野的异性朋友挨个排除过来。我对袁野说,你别再这么回了,要坏事。你现在就回一句“别闹了”,然后冷处理,不管她再说什么都不理,来电话不接。一直憋到今天晚上,再给她发一情真意切的长信,力图一击致命。

他问我长信要怎么写法,我说你记住要点和格式,先写共同记忆,再点一点知道她中间野出去过,切记不能点透要留面子,关键点的同时要苦情,再继续共同记忆,最后说爱她,给承诺。四段式,别提虚构的另一个女人的事,也不用回答她白天发飙时问的任何问题。

我们在库尔勒吃的午饭,饭后有个小波折,车的左前轮没气了,漏的这么快,不是打气能解决的,马上要进沙漠,肯定不能拿备胎顶,便找地方去修车。我饭后睡意上来,靠在修车店里的沙发上,听他们说着要从别处调个胎来,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听见旁边范思聪和钟仪在说罗布人村落的事。这也是原本行程上有的,被我勾掉了。我听他感叹着去不了太可惜,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嘲笑机会,就告诉他说,那个在尉犁的罗布人村寨,纯粹是个新造的旅游景点。1950年到1970年间,塔克拉玛干沙漠急剧扩张,那里胡杨林少了一半,早就住不了人全搬走了,现在那儿哪还有什么罗布人给你看。

他尴尬恼怒的表情真是妙。

钟仪给他解围,问那罗布人去了哪里。我说都基本上和维族人混居了,库尔勒附近倒是还有一支罗布人,但也没在维持纯粹的家族体系,混居比例超过五成,却已经算是罗布人最集中的村落了。

钟仪感叹,再过几十年,大概这个民族就被同化消失了。我说当然免不了,这样的事情总在发生,百年来单被汉族同化的少数民族,就不知多少。即使是现在还剩下的被官方承认的少数民族,有许多也是仅留衣冠散了魂魄,骨子里已经是汉族了。而越是原汁原味的,就越是和汉族尿不到一块儿,越是有激烈的民族矛盾,同时也越有生命力,把罗布人同化的维族就是其中之一。

范思聪说既然那村子就在库尔勒,别过门不入,得去看看。要再过些年,彻底同化,就啥也瞧不着了。

我瞧他一嘴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劲头,憋着要在钟仪面前显示自己的文化厚度,心里好笑,说你现在去也瞧不见啥了,基本上就是个维族村子,树屋什么的根本没有。转念一想,我正需和陈爱玲说话的环境,就改口说,反正顺路,去也无妨。

车早已经修好,他们看我睡得熟,就没叫我。那村子在和什力克乡和托布力奇乡之间,也有些人家以淘玉为生计,我在那些年里去过一次,不过十几年过去,和当年样貌气质差别很大了,也不虞被认出来。

村名其实我已经记不清,只知大概的位置,到附近问路,提及“那些罗布人住的地方”,就有一个眉角生痣的风情维族少妇说知道。车顺着一条土路颠进去,沿着座山转到背阴面,看见一棵树从旁边的溪水里横着长出来,便依稀记起,快到地头了。附近坡上一个个小麻扎,土灰色的圆圆的顶,像一个个蘑菇。维族管坟叫麻扎,这片“蘑菇”下面,就是村里历年死掉的人了。

当然不能把车直接开进村里,这里本就不是旅游点,维族聚居区多少还是排外的,一辆越野车开进去侵略性太强,自找麻烦。于是就把车停在路边,袁野呆在车里看着。下车的时候我冲他一笑,说你忍着啊,别功亏一篑,还是先前修车的时候,你已经回过短信了。他说老师你放心,照你的意思办,我忍到晚上。

范思聪和钟仪拖在后面,到了村口我回头冲他笑笑,说你一会儿瞧吧,麻扎、过街楼、清真寺、馕坑,这里和其它维族村子没什么两样。他说没事啊,就当维族村子看,也是很好的异族风情。我说你这是醉翁之意在乎山水之间嘛。他的面皮又胀红起来,估计是意识到他在乎的山水是被我饱览过了的。

这村子坐落在山脚和半山腰间,村口是地势较高处,往村里的路是渐向下去的土路,若是一下雨,准泥泞不堪,不过这里显然也不常下雨。之前看见的小溪并不伴着路,现在已经瞧不见,不知弯折到哪里去了。

路的一边是二层为主的维族建筑,一律的土砖彻垒而成,一幢一幢地紧挨着。一路走去,家中贫富一目了然,有的人家有种了无花果树的院子,有的是畅开式的前廊,也有的只是顶平常的沿路的木门。路的另一边是崖,不是陡峭的悬崖,落差也就几米,崖下……哈,那溪就在那儿,我听见声音了。

村里的地势起伏,入村的主路先低后高是个U字型,主路上又斜出几条上坡小径,通向村里深处。

这村子就是个寻常的维族村落,看上去也像世代居住,总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但于我没有任何出奇之处,见得太多了。对钟仪范思聪他们,却又不同,就如北方人来到寻常江南水乡小镇会格外着迷一样,原生态的维族村落当然与汉人村落有很大不同,漫步其中,也别有许多风情。范思聪拿着像机四处拍,越拖越后,真是奇怪,他此行的任务,难道不是拍我么,典型的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倒也好,给我和陈爱玲多点空间。

村里并不热闹,实际走了这一小段,我们还没见着壮年人。家家户户的门多半是开着,看进去见不到人,只有一户里坐着个戴小帽的老头,定定看着我们走过,也不说话。旁边小涧中有两个孩子在开阔处玩水,除此之外,没有瞧见其它人了。

或许村子里的罗布人还保留一些传统,或许已经完全同化,反正我们这样走马观花是绝计看不出什么门道来的。

我在土路上缓步而行,现在还是新疆穿短袖的时节,但我竟然觉得有些许冷。这纯粹是一种心理感觉,这村子……空落落的像座鬼村。当然其实它并不空,不说刚才见到的老头和孩童,那些土砖砌起来的二层房子里,也一定有妇女在做手工。然而我说的是感觉,一种阴冷的、空空荡荡魂魄无所依的感觉。作为一个惯写杀人故事,呆在杀人现场会有别样兴奋感的变态悬疑小说家,有这样的感觉,是很不正常的。我想,这和我的不舒服有关系。

这不舒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回想起来,似乎刚才那戴瓜皮小帽老人定定看着我的时候,不适感就产生了。

那仿佛是一种声音,一种非但无形,甚至无声的声音,曲曲折折徘徊在这路上,从敞开着门的院子里来,从身后老人定定的目光里来,从土墙上的裂隙里来,一层一层把我缠起来。那是嗡嗡嗡嗡窸窸窣窣又叽叽喳喳的,从左耳进从右耳出,却留了身体在我的脑子里,而我同时又非常清楚,并不真的有什么声音。

这真不是个让人喜欢的村子,我有些后悔来这里了。

我试着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陈爱玲身上。

我们在聊犯罪,说杀人。

和她谈论美剧的时候,就感觉她对这些东西有一种别样的热情,每每说到现场、尸检、杀人动机剖析,就像打了鸡血,眼睛倍儿亮。我观察到她的瞳孔在这时都有放大现象,这是无法作伪的由情绪而引起的生理反应,联想到她那两次抽烟的时机,我确信这是突破口。

我不信她生来就喜欢杀人的事儿,那一定有旧日阴影。把它挖出来,对陈爱玲的扰动就能轻易达成。

“所以说侧写这种事情,实际上有很大的局限和不确定性,就像微表情一样,电视剧为了效果把它放大了。人心理的复杂性,远远不是侧写师能够掌握的,他们顶多能梳理几条大的脉络,就这还常出错。”

“那你呢,你判断人头挂在城墙上,还有女儿的死因,这感觉很像经过了侧写。要照你这么说……”

“我不一样。”我打断她:“我那更多靠的是嗅觉。”

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对变态杀人的嗅觉,这不是来自一板一眼的侧写,而更多来自直觉。”

“难道直觉更可靠吗?”

“那就像是灵光一闪,就像是你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躯体,附了身。这是一种天赋,如果说犯罪现场还留存着犯罪者的思维频率,那么直觉就像是正好切入频率后的所得。在我看来,直觉是更高一层次的把握,对所有显性的隐性的细节和线索电光石火间的综合考虑,比侧写高级。”

陈爱玲皱着眉头想我的话。这种似真似假的胡扯,最能把人带进沟里了。

我也皱着眉头,忍受着新一波的不适。

“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我终于忍不住问陈爱玲。

“刚才?没有啊。什么声音?”

“没什么。”我摇摇头。

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我拿出来看,眼睛就忍不住眯了起来。

那是个彩信,发自陌生的号码。内容除了一个音频外,只有四个字。

是时候了。

我选择播放音频,然后把手机贴在耳旁。不管那里面是什么,我不想开着扬声器让陈爱玲听见。

是笑声。

女人的笑声。

一串两三秒钟长的女人的笑声,有些清脆,有些尖锐,有些飘忽,揉杂在一起,调混成怪异的腔调。

除了笑声,别的什么都没有。

我重播了一遍,又重播了一遍,很仔细地听。没有什么背景杂音,只是笑,而那笑,听得多了,竟有些熟悉起来。

是错觉,我想。因为我往那个方向想了,才有的错觉,自己给自己的心理误导。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不同的,那声音是不同的,绝不会是同一个人!

陈爱玲看着我,相信她看出了些问题,但选择闭口不问。

我把手机放回兜里,心里兀自翻腾。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我默默念了几遍。然后醒转,意识到陈爱玲还在旁边。人在这种时候,第一反应总是掩饰,我也不能免俗,就想和她把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张开嘴,却忘了先前聊到什么地方。

我右手搭抚在额头上,隐蔽的拇指用力掐着太阳穴,指甲深陷进去。

然后我冲陈爱玲抱歉地笑笑,走开两步,掏出手机,拨了回去。

不要逃避,我从不逃避。不管那是什么,正面回击吧。

我做足了一拳击出的准备,却打在空处。

那是个空号。

那个号码并不存在。

可它分明刚给我发了一段笑声。

是某种软件吧,可以虚拟出一个不存在的号码,用以隐蔽自己,我想。

我把手机揣回去,若无其事地慢悠悠向前走,仿佛忽然失了谈兴,想看看这小村风景似的。反正我这人本就随兴,或者说难听点反复无常,陈爱玲这一路也见识得多了,并不觉得奇怪,也收了谈意,踱着步子四下打量。

但等等,她的眼神扫过我的……我随着她好似不经意的眼神低头一瞧,是我的双手,我正双手环抱胸前,我竟全没注意到自己这个姿势。这是再典型不过的抗拒姿势,潜意识里的危机感让我做出了这个防卫姿态。

这老女人的眼睛挺毒啊。

现在把手放下显得太刻意,但注意到这个问题后,再一直抱手而行,让我从里到外都不自在。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会有这样局促不安的时候。

是压力,刚才那条短信的压力,而所处的这个村庄,也像在不停地给我压力,尤其越往里走,隐约的不安感就越明显。

是要发动了吗?要收网了?但照我的推断,分明该到喀什才发动,再不然也是和田,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谁能知道我会来这个地方?

我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看了一眼,是钟仪和范思聪。

他们先前不是落在很后面么,像是还去走了另一条岔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一点没发觉。

是我走神了。从刚才到现在,我一直在走神。心里的烦躁,无处不在的压力,空气里恍恍惚惚的危险的腥味,不知不觉把我困在牢笼中。

这太危险了。

而且太异常,我怎么会变得这样,这种自己无法完全掌控意识的感觉,太糟糕了。

一声笑,从后脖颈绕过来,钻进我耳朵。

我猛然回头。

谁在笑?不是钟仪也不是范思聪,他们在讨论一户人家门前挂着的铁牌子,上面有十颗星,用汉维两种文字写着守法星道德星义务星团结星等等。对,没错,刚才的半分钟里他们一直在说这个话题,那声笑出来的时候,钟仪一句话说到一半。就像五好家庭那种牌子一样,她说的是这句话。笑声出来时,这句话没有停,所以当然不是钟仪在笑,也不是范思聪,他丝毫没有笑的理由,况且那是女人的笑声。

有些清脆,有些尖锐,有些飘忽的女人笑声。

就是短信里的那个女人。

“其它都容易懂,但那个科技星是什么,难道那户人家还有什么小发明?”范思聪问。

“也许是学习科技,或者科技务农之类。”钟仪想了想回答。

他们都没听见那声笑!

那笑声很清晰,清晰到现在尤在我耳畔回荡。但除了我之外,那三个人都没听见。

真是见鬼了。

这世界是不是有鬼,我不知道,我的小说也从不涉及这方面。在我的故事里,或有装神弄鬼,但说穿了背后都是人。

可现在的情况,用装神弄鬼来解释的话,难道说是眼前这三人合起来骗我,她们听到了故意说没听到,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太高。又或者是某种定向的音波发射装置,所以其它人都没听到?

也有另一个解释,就是我听错,没有这笑声,是我神经太紧张。我立刻把这种可能性否定了,我相信自己,这是支撑我走到今天的信仰。

太阳穴一跳一跳,要再往深处想些,脑袋就痛。

这时,我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这声音要难形容得多。有些像是一个人叹气的时候被卡着脖子,又像是一扇几乎锈死的铁门被强行拉开,总之频率高而尖。

那是人发出来的吗?我吃惊之余,急忙去看其它人的表情,都有反应,这回总算是全听见了。

“那是什么声音,太难受了。”范思聪问。

“像是那个方向传过来的。”钟仪指着前面的一条岔路说。

“去看看。”范思聪说着,快步上前,越过我,拐上那条小径。

我紧跟在他后面,刚才那声音很尖,传得远,所以也许发声地点还在百步之外。

转过去,就见一个胖胖的维族女人背对我们站在自家门口。听见身后的动静,她回头,脸色很不好看。

她也是被怪声引出来的。有心问一声,她却缩回屋里,把门啪地关了起来。

再往前走几步,经过一户廊洞,里面立着一只黑山羊,正往外边看,那气氛有几分诡异。正狐疑声音是否从这儿出来,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句。回过头,见是刚才缩回屋的妇人,这时开了门,探了大半个身子出来。她操着一句口音浓重的疆普,喊的话范思聪他们都没听懂。

她让我们别再往前了,我说。

她肯和我们说话,当然就转回去问个究竟。

“别过去了,那个地方不好。”她说。

我自然问到底什么地方,又是为什么不好,刚才那声响是怎么回事。她看起来不愿对我们这些外乡人详说,只是讲,前面有个空屋子,人都死绝了。

我又问,这次换了维语,她才说了个大概。那户人家里原本有父子两个男人,都是做玉石买卖的,有一年全死在了外面,留下孤女寡母。新疆这儿地广人稀,民风彪悍,各种怪事儿恶事儿也多,和玉石比起来人命真不算什么,那些年里我没少听说这类事儿。死两个人不稀奇,奇在忽然有一天妈不见了,留下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自己过活,村里邻居接济着,没过多少日子,小女孩儿也不见了,这就成了个空屋子。

娘不见的时候,就有人说是和野男人跑了,扔下女儿不要了。后来女儿不见的时候,有人说是娘舍不得女儿,回来把女儿接走了。这自是最符合逻辑的推测,但毕竟娘和女儿失踪的时候,都没其它村人见过,日久天长,不免就有别种涉及鬼神的传言出来。原本还有揣着私心的撺掇说屋子空着不是个事儿,渐渐就没人提这茬了,屋子破败积灰。女儿失踪好久以后,还有人从偶尔被风吹开的门里瞅见过孩童身影,雨夜和大风天,也有邻居听见些奇怪动静。就有人说,女孩儿其实没走,还一个人住在那屋子里呢。去年村里出钱,在那屋后的山坡上修了个麻扎,算是几人的衣冠冢,之后像是安份些了,但今天又传出这种声音。

维族妇人或许觉得她说了这些,我们该打退堂鼓,没想到我听完就问具体是前头哪间屋子。她拿眼睛翻翻我,说门口有画的那家就是,然后便手脚麻利地关了门。

我们两个说了一大段维语,其他几个都听不懂,要我转述,我却没这个心情,带着他们往前走去。

我注意留心门前有画的屋子,往前走了二三十步,见到有挂对联的,有砖雕缕花门饰的,却并未有什么画的屋子,连贴年画的都无。拐过弯后,前面疏荒起来,就只两三间屋子,再往后,路旁除了树和山石,就是麻扎。远远的斜坡上错落着几处圆顶小土包,更远处的半山腰上,则有一处用土砖围起来的庭院式的大麻扎,圆顶是天蓝色的。从前只在这样规模的才能叫麻扎,是专为贤者造的,现在则成了泛称。我想那一家四口的麻扎一定在那几顶小土包中,却不知是哪一顶。

一眼望去,几间屋子门前都没有画,回想着刚才那妇人的话,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

不过又走了几步,那画就出现了。并不是我原先想的贴在门上的画,而是壁画。这实在是罕见,至少在这个村子里,只此一家。在这户人家门和窗之间的墙面上,有一方规整的凹陷,是房子的模样,有梯型的房顶和下方正方型的主体,画就在正方型里,曾经色彩斑斓,现在已经褪色,在太阳的照射下,远看过去白花花一片,走到近前,才依稀分辨出画的是什么。

画的内容毫不稀奇,正中是个蓝色花瓶,茂盛的植物从瓶口伸展出来,花瓶顶上是渐变的蓝色,像是代表天空,底下是藤蔓状的装饰性曲线。左右两个下角并不完全对称,但看上去比较类似——我猜是这样,因为右下角被树叶挡住一小块。

“是这里吗?”范思聪问。

我没回答,我在看那片叶子。

那是一片单独的粘在墙上的树叶,它如此不自然地出现在画上,突兀而生硬。那么干的土墙,怎会有树叶贴在上面不掉下来呢?

我伸手把树叶揭下。被遮住的画面上有一丁点儿褐色,而树叶上……

“血,是血?”范思聪叫起来。

我把树叶搁在鼻子下嗅了嗅。

“是血,还有点新鲜。”我说。

“是人血吗?”他紧跟着问。

是不是人血谁能就这么闻出来?我现在心潮起伏,像有锅油在脑袋里滚,一个个念头咕嘟嘟窜出来炸裂开,哪里有心思和他罗嗦,就回了一句是人血。

钟仪倒吸了一口气。

这女人怎么和范思聪一个德性,随后我意识到她惊骇的不是血,而是那幅画。遮挡的树叶取下,露出了后面的线条,原来我以为是和左边一样的曲折藤蔓,实际上,那是一张横过来的脸。

一张怪异的孩童的面孔。

整体看起来,那就像是个长在藤蔓上的小头颅。这画的顶部是天,底部自然是大地,这就是个埋在土里的小孩,身体已经化成肥长出植物,还留了个脑袋。

想到刚才听的发生在这屋里的事情,我不禁也生出些许寒意。

“就是这里了。”我说:“刚才那声音,应该就是这房子里传出来的。”

停了停,我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个空屋子,人在几年前都陆续死了。”

“你不会想进去吧。”钟仪问。

门就在壁画左边,普普通通两块木板,关着,但没关死,我伸手一推,门就开了。

我走出太阳光,步入室内的阴影中,同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在我的臆想中,有许许多多屋子里的光影声响的肢节碎屑随着这口气被我吸进来,我以这种方式,向等着我的……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宣告,我来了。

是时候了,我来了。

那感觉,很不错。

真的不错,纠缠着我的不适感在我进入屋子的时候,竟减轻了许多,这屋中的空气里弥散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气息,不是花香也不是尸体的腐臭,缥缥缈缈,迷迷荡荡,仿佛在这屋中不可测度的深处,有一颗心脏在鼓荡跳动,阴暗的空间中,更似有细细的黑发,拂在我后脖颈上。然而这感觉,却比之前阳光底下的烦躁不安要好,皮肤上毛毛的过电般的战栗,反倒令我的头脑更清楚,注意力也能专注。

是的,专注,因为在这儿,有某个东西在等候着,吸引着我。

是命运吗?

屋子不大,规整的长方型。脚踩着的是长方型的地砖,顶上是回字型里外四层的顶饰,这是维族人常见的布置,外面看起来都是灰灰的砖土墙,屋里却装饰得很华美。这儿的顶饰原本是一层紫一层黄一层天蓝一层橙红,现在已黯淡,光线穿过近两米高的窗,照出一道尘灰飞舞的光柱。明明干燥极了,却不知怎么,让人生出沾着湿冷破败的寒。

这是个厅堂,两张小圆凳和两条长椅围着长方桌,贴着墙有个大木橱,这些家具竟都扔在这里,没被村人取走自用,可见真的是有忌讳。

左右和正前方各自有门,两扇式的推门。门的式样很漂亮,门头镂空雕花,又有彩色有机玻璃嵌在门里,啊,我是说原本嵌在门里,现在么,都碎得差不多了。

喀吱喀吱喀吱喀吱,这是脚踩着碎玻璃碴子的声音。

是新碎的么,留在门上的玻璃断口上似乎没有积灰。我低下头,碎渣和地上的浅灰混成了奇怪的杂乱无章的图案。如果真是新碎的,和刚才的怪响有关吗?还有地上的纹路,像是……

有股力量在牵引着我的思绪,却被钟仪的声音扰乱了。

“这地方……让人不舒服。”她说。

刚刚有些头绪的思路,被一下子打散了。

陈爱玲并没有跟进来,她走得慢,更有些犹豫,也许不打算进来了。范思聪安抚了钟仪几句,两个人一起,走进了左边的房门。

我选择了右边。

和厅堂一样,一目了然的格局,既没有人,也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这是间卧室,床紧靠着墙,盖着红色的罩子,床罩上还有块红黄色的薄毯,一角还团着紫色的被子。似乎当日主人的离开,真是毫无准备的呢。

高窗被布幔遮着,让这间卧室格外地暗。我正要退出去,眼角瞥见床罩垂下的部分,心里忽然一动。通常这样格局的床,底下是实心的,但万一不是呢?

我蹲下来,慢慢地,把床罩掀开一角。

在掀开的时候,我心里也同时抽紧,仿佛那下面隐藏着什么凶恶的东西,随着我的一掀就要扑出来。

当然没有。正如我所料,眼前看见的是四层砖,和砖上的席梦思床垫。

我摇摇头,待要站起来,额上却挨了重重一击。

痛。

慌乱。

进来时分明看得很清楚,屋里藏不住人,为防万一,我还掀起了床罩。打进门起我就加了小心,耳朵也警醒着,除了我的脚步声,压根没有其它的声音!居然有人能无声无息的接近?不可能,走在那一地的玻璃渣子上怎可能不发出声音,除非来人是光着脚。

或者,压根就不是人?

这样的念头在心里几个闪回,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我挨了这一击,一跤跌在地上,背靠着床手撑着地,抬头看去——没人,的确没有人。

我手捂额头,一口气卡在喉咙口。也许……在我视线的死角?我想来一个翻滚躲避可能的进一步打击,身体却做不出完美的动作,笨拙的重心往一边偏,肩膀狠狠撞在一个硬物上。

等等。

哈?

是……一台缝纫机。我撞到的是一台摆在床边的缝纫机。我总算回过神来,刚才给我额头一下的,也是它,我站起来的时候,额头碰到了缝纫机面板的尖角上。

我扶着床慢慢站起来,眯起眼,死盯着这台缝纫机。

它给我了两下狠的,但这全不是关键所在。

我之前怎么没看见它?

进门之后,我自以为已经观察了全局,却根本没注意到在床边有这台机子。我蹲下来掀床罩,站起来时撞到面板,这意味着我是挨着缝纫机蹲下的。但我直到撞到,都还没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以为是自己遇袭。

我是自己撞上去的,怎么会体感产生如此巨大的错觉?

这意味着……

我轻轻拍了拍古旧的缝纫机,然后走出了这间卧室。

厅堂里没有人,陈爱玲始终没进来,而之前进了另一间房的范思聪和钟仪,这刻也不知道在哪儿,我甚至连他们的脚步声都听不见。四周一片寂静,仿佛我在这一出一进之间,已经身在另一个次元空间里。

我有种强烈的感觉,这儿只有我一个人了。

额头依然在痛。

那股牵引我的力量又出现了,我明白这只是错觉。但我依然顺从着它,选择了正面的门。

推开虚掩的门,一张朱红色的大太师椅出现在眼前,直对着我。这椅子摆放的位置突兀而诡异,仿佛有个透明人坐在上面瞧着我。椅子上几乎瞧不见明显的积灰,仿佛日日都有人坐似的。当然,我想其实灰是被风吹走的。椅子背对着后门,那门敞开着,后院的风直吹进来。

这又是一个厅,或许是饭厅。我没有细看,也没多研究这张扎眼的太师椅,匆匆绕过它,穿门而过,进了后院。

因为我听见了些声音。

嚎叫、低泣、悲歌或若有若无的窸窸窣窣,悬疑小说里于此时此境可能出现的种种声响多不出此数。

但竟是笑声。

浅浅的,女人发出的笑。稍显尖锐,是女孩发出的?

我走进后院时,笑声就不见了,像是有个女人,在这蔓草荒芜的院落里和我捉迷藏。

我站在门口打量着院子,想了想,又往右移了两步,背靠着墙。院子差不多有两百平米大,一面靠山,左右两侧用土墙围上,葡萄架上有干枯的藤。

笑声又来了。那声音乍起还落,让人听了心里空落落的。这次我捉到了来源,右前方。

我顺着走去,接近围墙处,拔开一蓬茅草,露出个黑森森的地洞。

刚才这两声笑,一定就是从洞里传出来的。

这笑不管是鬼是人,总归没有好意,入洞无疑是危险的,但我已经身在此处,难不成扭头就走?还是回过头去,找齐了其它人,一起下,像个青涩扭捏的娘们?

那笑声既出,我便已没有选择。人生其实就是如此,看似前后左右都是路,但你却只能往一个方向走。

这地洞实际上是个地窖,下行阶梯极窄极陡,且只能弯着腰,光线随着我的脚步蔓延到七八米深的底部,就再无力往前探伸多少了。

地窖里的温度不会高过十度,甚至可能更低,寒且阴,底下铺了一层麦秸之类的干草,踩上去簌簌声响。这里气候极干,雨水又少,如果在南方一个露天开着口的地窖,不知该潮成什么样了。

这地窖却不是空的,眼前四列架子,延伸入黑暗中,不知多深。当然那只是光线原因,想来不会很深,照所见五六米的宽度,进深应不超过十米。

架子上是满的,每一层上都放满箩筐。照这样的格局,筐里该是葡萄。最后一批葡萄摘下来放入地窖,保存得好可以放到来年春节。正常来说,地窖口是要封起来的,现在之所以开着,怕是当年村里寻人时,特意起开地窖查看,过后没再封起来。

我走下来时,没有特意放轻脚步,如果有人在地窖里,必定能很清楚地听见动静。我在光亮的地方停留了片刻,地窖寂静的连我的呼吸声都放大了许多倍,每一次呼气吸气,都仿佛能带动气流在支架间的通道里来回穿梭。

当视线开始适应这里的光线后,我慢慢地向前走。我没打算用手机的光,已经到了快要见分晓的时刻,我想留着两只自由的手,以应对可能发生的任何变故。

四列架子,三条通道,我选了最右的通道,和我先前刚进后院时选择贴墙站的理由一样,在预感到危险的时候,靠着墙至少能让你有一个比较安全的支点,危险源自墙内的可能性总是最低的。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七步。

我走得慢而小心,感觉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八步,九步,十步,十一步,十二步,十三步,十四步,十五步。

到底了。

我的步幅远比平时小,如此估算地窖的深度在七到八米之间。两侧的支架上自始至终都入口处一样,全都是箩筐,没有任何异常。

我有些想掏出手机照一下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忍住了。

支架并未顶到底,我左转经过中间的通道时没有停留,只是扭头瞧了一眼,两排黑沉沉的轮廓线,直通到入口的那一摊苍白光亮,中间没有阻挡物。由暗处往明处看,总是能更清楚些。

我沿着左侧的通道走回来。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七步,八步,九步,十步,十一步,十二步,十三步,十四步,十五步。

我一步一步从黑暗里走出来,走回到那一曦微光处,没有遭遇任何危险,也没有听见除开我脚步声之外的声响,那笑声藏在这地洞的深处,就是不肯再露头。

但我没有轻松的感觉,我能感受到那引而不发的张力。

还想藏着吗,我已经在这里,还要藏到什么时候去?

我想我已经足够配合了吧,那行,我就此回去了,我就不信,不管是人是鬼,故意引我前来,能这么眼睁睁瞧着我离开。

我待拾级而上,一抬头,就愣住了。

地窖口有人。

确切地说,我看见的是两只脚,哦,是两只鞋子。

童鞋。

两只小红皮鞋,再往上,是白色的裙裾。我只能瞧见这些,看上去,好像有个小女孩坐在洞口。

两只脚原本一动不动,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但像是能感觉到我的目光,红皮鞋开始轻轻摆动,鞋跟磕在洞口,发出“哒哒”声。

哒,哒,哒,哒。

整个地窖,都像被这声音带动了,隐约发出空空的共鸣声。

然后,那笑声又来了。

来自我背后。

我猛地转身。

笑歇了,而后,传来一声悠长的,女人的叹息。

左侧,左前方,刚才我走过的通道。

然后,黑暗向我扑过来,面前的这方光亮迅速缩小,转眼我就被吞没在黑色中。我扭头,刚好能捕捉到地窖口的最后一丝阳光,然后,一切陷入绝对的黑暗中。

地窖口被堵上了。

我立在原地,睁目如瞎。

我没有马上使用手机,而是抬起手,抚摸着额角。那是先前撞在缝纫机上的地方,还痛着呢,应该磕出了血。

然后我开始笑。

大笑,但无声,我知道不能发出声音,所以很辛苦地忍。我笑得弯下腰,一只手捂住嘴,一只手捂着肚子,哪怕在黑暗深处,忽地幽幽荡荡飘来一句话,也没能让我立刻停下来。

足足半分钟,是的,我想我真的笑了这么长的时间。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和说那句“是时候了”的是同一个人。

我等你很久了。

那声音说。

很久很久,你知道么,你知道的。

听上去很可怖,很多暗示,我感谢那台缝纫机,如果不是它,我还真可能在这里栽个跟头。

从进村开始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在把我往神鬼的路上带。莫明的不适感,从空号发来的怪异语音短信,只有我一个人听到的笑声,让全村震怖的巨大尖锐的异响,后院里时有时无的诡笑,以及刚才地窖口的那裾白裙和小红鞋子。

但那一撞点醒了我。

我进那间屋子时根本没注意到缝纫机,贴得那么近蹲下时也完全将其忽略。这表明我当时处于很不正常的状态,注意力受到极大干扰,已经涣散得不行,失去了正常观察环境的能力。

这种变化是从进“鬼屋”开始的,我明显感觉更“舒服”,之前困扰我的不适感大大减弱。我自以为是身体状态的恢复,其实是进一步中招了。

当然另一种可能是风水学中所谓的鬼屋地缚灵迷了我,但此处如真有鬼神,施了法力把我迷住,怎么会让我撞个缝纫机就解开?

把虚无缥缈的鬼神排除,我神智受影响的唯一原因,就是药物。

是进屋后闻见的那股子气味。那一定有轻微的扰乱正常思维和认知的效果,吸的多了,致幻怕都有可能。所以即便后来没有听见后院的笑声,我也会立刻走到室外去的。

想明白这些,我才会那么痛快地下到这个地窖,既然用了迷药,那等着我的就必然不是个杀局。

我取出手机,蒙蒙微光只够照亮三尺方圆。

“谁在那里?”我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往发声处走去。

是我,你听不出来么?

这真是个万金油式的问题。

我没有回答,慢慢往那儿走。并不深,只五步就到了。

是左侧靠墙的那排架子,平数过去第二第三个箩筐的位置。

装葡萄的箩筐都不会很大,太大的话下层的葡萄容易压坏。这箩筐只够容纳一个刚出身的婴儿,或者,一颗成年人的脑袋。

又是一声叹息——把我忘了?

“不,没有,当然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做出那样的事情?

我仔细地听着声音的来源,有些奇怪,不像是某一个点发出的,倒像是一片。靠得这么近了,明明就是眼前传来的声音,却还是确定不了声源。

但我又忍不住想笑,因为她的口气。

这个被村人忌讳的屋子,如果说闹鬼,那么鬼就只能是母女两个人,更多的是那个小女孩,先前地窖入口的那两只脚,企图让我产生联想的,就是屋子里最后失踪的那个小女孩。顺便多说一句,我没深想那穿红鞋的女童下半身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因为太多种办法了。最简单的一种,是用手套着鞋子钻进裙子里。

所以按照逻辑,在这个地下室里和我说话的人,应该是小女孩的鬼魂才对。

可是现在说话的人显然不是啊。

如果我还在浑浑噩噩的状态,根本就体会不出这里面的矛盾之处,现在么,只觉得可笑。

这种矛盾,意味着……

打住,我对自己喊停,那药物的作用还残留着,我的思路别再跑偏了。盯着眼前的事最要紧。

我伸手拽出一个箩筐。

箩筐不重,一反手里面的东西扑簌簌滚了一地。

我当然不觉得筐里有人,我想,里面多半藏着个高音质的扬声设备。

用手电光照着,我弯下腰细看,筐里果然是葡萄,风干了的葡萄,和阳光下晒干的葡萄外观没太大差别,当然这可不能吃。我用脚在葡萄里划拉了两下,什么都没有。

我又扯出一个,倒出来。

等我拉出第三个筐的时候,那声音再次响起来。

不用找了,你找不到的。

然后,她咯咯咯笑起来。

这笑声在这黑暗的闭密空间里回荡,分明就在眼前,手电的微光却照不见人影。

那声音不是从筐里出来的,而是从筐后的墙里。墙根里。听起来,仿佛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

呵,我现在都有这样的错觉,如果没有那一撞……

是了,如果是墙后发的声,隔着墙,声音摊薄了,才听不出确定的声源点。

我抬手想敲一下墙,看后面是不是空的,却又停住。

这地窖里无光,要安装夜视探头得大费周章从村里拉电排线,所以我更相信是通过某种方式在监听。

我倒葡萄的声音被监听到了,所以才有那句话。如果说我刚才的举动,还能用惊惧下的慌乱行径来解释,那敲墙的动作就显得过于冷静了,她一定会知道,我并未入其毂中。

墙空不空,有时未必要敲才能知道。

我静立在原处,稍稍回想了一下关于储藏葡萄所用地窖的结构。我幼时村中就有人挖过这种地窖。

对了,是夹墙,地窖四壁是要垒夹墙保温的。这种夹墙内的空隙不过二三十公分,通常会塞些锯末棉籽皮,关键是会在墙的四周留出通气口,只要找到通气口,往夹层里面塞个小器械是很简单的。

你找到我了吗,但我找到你啦,找得我好苦,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这话让我心里一怵。

但立刻,我就恼怒起来。

找到我?笑话,这些年我可从没有躲起来过。这般处心积虑,要杀我的话,就痛痛快快地来好了。现在这是要怎样,是要在肉体杀戮之前,先想法子摧垮我的精神吗,那么待会儿是要来一场鬼魂审判吗,打算在精神上把我摧垮之后,再了结我,把一个人杀两遍?

真是可惜了。

算人者人亦算之。

死,我从不畏惧。但想让我死,得拿出点真材实料,靠装神弄鬼可不行。

我本还没找出你到底是四人中的哪一个,现在你送上门来了。

“出来,你出来。”我喊叫着。

然后我开始笑。

不是之前无声的笑,而是大声的放肆的张狂的歇斯底里的笑。

我当然是在装疯卖傻,假作被药物影响。但笑着笑着,记忆翻涌起来,一张张脸孔一件件往事齐上心头,竟笑得难以自抑。

我竟然会开始写小说,还有了那么多的读者,真是太可笑了;我把那块羊脂白玉时刻挂在胸前,真是太可笑了;这么多年我竟不敢再回喀什,真是太可笑了;我和一个女人上了床却还搞不清楚她是不是你,真是太可笑了;现在你还要装神弄鬼,却输在一台缝纫机上,哈哈哈哈哈哈哈。

“出来啊,出来吧,你藏什么啊,你这么多年,都藏在哪里,在这个地洞里,在这些筐里,和这些葡萄一起风干了吧。”

我踉跄奔跑着,把一筐一筐的葡萄扯翻,轰隆隆撞倒了中间的一面架子,那架子又把旁边的架子推倒,其间那声音还说了些什么,但完全淹没在我制造出的混乱声响中了。

“想要我死吗,想杀了我吗,出来啊,这十二年你去哪里了,你在喀什拉汗王宫地底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今又要一个轮回了吗,荷荷荷荷,你知道我的感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懂什么是死亡吗,你懂什么是罪恶吗,十二年后你真的开始懂了吗,你想要……”

随着一声闷响,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地窖里重归死寂。

听起来,就像个神智迷乱的人在狂暴发泄的时候,突然撞在墙上,晕死过去。

我倒在地上抽抽,刚才那一通发作半真半假,消耗了我大量的体力,最后我是斜着肩狠命冲顶在土墙上,那隔墙本就不太厚实,竟被我撞得破了个洞,土灰齐下。我的肩胛骨更是痛得像裂开,咬着牙在地上装死。

如果我是那个监听者,现在一定非常郁闷。

在原本的计划里,这个吸了迷幻药物的家伙,应该在漆黑的地窖里被吓得魂不附体,甚至可能看见各种各样的幻象。那变过声的阴测测的话语,紧一句缓一句,可以很好地把握折磨的节奏,这场复仇,可是要精雕细琢的,有大把的手段等着用出来呢。

但现在听起来我像是晕过去了,甚至是撞死了。这是多么不过瘾的事情啊。

如果我是晕了,那么自然醒转之后,就很可能从迷幻状态中解脱出来。要杀我,就得赶紧趁着这时候。

如果我把自己撞死了呢?

死要见尸!忍了这么多年,布置了这么一个庞大复杂的局,绝不可能为了己身的安全而在此时此刻退缩。哪怕是我在外面,以我这样的变态性格,都不能就此扭头。实际上,性格越是变态扭曲,在这种生与死的关头,行事就越是彻底,走的是绝路,绝不给人机会,也不给自己机会。

我趴在地上,脸蹭着葡萄干,这些黑暗中的小颗粒像小甲虫一样扭动着。我想,我还是被药物影响着呢,只要我心里明白,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复仇的你呵,站到我面前的时候,曾经纯净的心,比我更变态扭曲了吧。

我可不会让着你。

我摸到撞墙时掉落下来的手机,握在手里,按亮屏幕。借着微光,我昂起头,慢慢地,慢慢地,向前爬。一肘一肘,一膝一膝,那些葡萄甲虫在我的身体下被辗碎。

起来。

起来。

她喊了两声。我自顾自爬着,小心翼翼,绝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咯咯咯咯咯。

你管你笑,我管我爬。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你不会都忘了吧?

回答我。

试了几次后,那声音终于沉默下来。

而我也顺着台阶一级一级爬上去,保持着呼吸的平缓,最后在被封住的地窖入口下停住。

堵住出路的是块青石板,事实上我早猜到了,因为先前在外面瞧见过,原本就是用来封窖的。这块板子不轻,总有上百斤,但也没重到盖上了就推不开的程度。在计划中,这块石板的用途本就不是封死出路,只是用来隔绝光线,形成相对密闭空间而已。因为理论上,受到迷幻药物的影响,以及地窖中的神秘声音引导,我是不可能还有理智,想要拼命推开石板逃出去的。

而此时,我也不试着去推石板,只是安静守候。

等待芝麻开门。

等待水落石出。

等待图穷匕见。

我半蹲着,背靠着墙,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一呼一吸,一呼一吸,仿佛是另一个人发出来的,然后心脏的跳动声也慢慢浮出来。呼吸是风,心跳是雷,风雷交作,让我耳中隆隆生响。

那感觉,和梦魇接近。我把意识集中于一点,拼命挣扎出来,忽然发现,风雷之外,有别的声音。

是手机在响。

瞬时风消雷散。

来电显示是钟仪。

操!

接不接?

不接!

拜托监听的人别因为手机位置的变化反应过来!对,监听是不能分辨声音方向的,还好。

手机还在响着,一声又一声,漫长的让我越来越焦躁。

轰隆隆隆隆,沙灰俱下,青石板在移动了。外面是……谁?

一指宽,两指宽,三指宽,阳光从石板移开的空隙间照进来,又被人的阴影挡住,四指宽。

管它是谁。刚才被压下去的焦躁猛地反出来,我深吸了口气,一个冲跃,肩背把石板顶开,探出去的右手叉住一个脖子,把她摁翻在地。

天地在翻转,刺目的阳光、泥土、草、屋子、这些打乱着在我眼前掠过,最后定格在一张脸。

还没等我看清楚,就被一棍抽在脸上。

我被打翻在旁边,耳中轰鸣,不觉得痛,麻麻的又热又胀。我仰天躺在地上,只觉得阳光无比绚烂,一时间手脚俱软,动弹不得。

一张脸移到我的正上方,正是刚才被我的手卡住脖子的那个,现在我看清了,是钟仪。

她看着我,又冲范思聪大叫。范思聪讪讪地把棍子扔掉。

“太对不起了,刚才你这么冲出来,小范他没看清楚是你……大家找你很久了,怎么叫你都没回音。你怎么会被关在下面的啊?”

我眯着眼睛看着她,舌头在嘴里卷动了几下,咧开嘴吐了颗槽牙出来,然后冲她一笑。

“谢谢你噢。”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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