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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被时光穿越的眼睛

你就是永生,你也是镜子。——卡里·纪伯伦

像是闪电在阴霾中劈出一条裂缝,这个迷宫,这个充满曲折的迷途瞬间被光映照了出来。我有些眩晕,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悲凉。几代人的探寻,无数无名生命的牺牲,横跨中国乃至亚欧大陆的线索,竟然在这一刻昭然若揭。

刹那间我明白了两张生死契誓上吐火罗文的真实含义。生契是因为小河-古墓沟文化圈的消亡,人们对重生的约定。死契则是古墨山国祭司最后的绝望,她们选择了生命的放逐和放手。我不相信重生,不相信超越自然的力量。但是这死亡之海,渡冥之舟此刻却真切地呈现在眼前。我想起周谦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她还是要借助人力完成使命”——墨山国祭司究竟想干什么?我已经明了这个族群的历史,却依然猜不透黑衣墓主的真正用意。甚至,她真的可以穿越时光,在当下复活履行使命吗?

谭教授骤然醒悟:“树死成舟……船……巨树下的那艘船,天啊,他们是用船将自己运送过来的!”

“船……”严叔抬起头,目光焕然一新,“大家都去大树下的船那里,我们乘船离开这里!”

生的希望再次鼓舞了我们。我们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向巨树那里跑去。树下的船依然静静泊在那里,仿佛命中注定,它是沙漠里的船,它曾经带过无数人到这里奔向死亡。而现在它却成了我们生存的希望。

“船能容多少人?”严叔向埂子问道。

埂子已经不顾危险,在老六的协助下跳进船里查看。

“大概十多个人,我们都挤进来没问题,但先要把尸体清出去。”

裴风格和孟刚的尸体被抬出来的时候,我把头扭了过去。仅仅是瞬间的一瞥,我已经看到了那些血肉交织的伤口。埂子和老六细心地将尸体摆在树下一个比较好的位置,静默片刻后,回头对我们说道:“水涨得很快,已经到崖边了,我们将船推下去。”

所有的男性都聚集在船边,奋力将船沿着斜坡向下推去。船底与岩石间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努力了将近十多分钟后,船终于触到水面。在众人的呐喊声中,最后奋力一搏,船终于下了水。

埂子让老六先上船,在船上接引我们,他则带着枪警戒在我们身后。这些天经历的事情让埂子时刻都保持着警惕。我们蹲在船上,终于松了一口气。陈伟看到船沿上的血迹,皱了皱眉头。李大嘴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讥讽道:“将就点吧,这可不是豪华游轮。”

埂子扶着严叔上船后,身形有些僵硬地最后一个跳上船。他站在船边,用手用力推着岩壁,让船缓缓离开崖边。水流看上去并不湍急,当到达崖边后不再上涨,水流一直向黑影飞去的方向倾泻而去。路过差点要了老魏的小命——就是他发现壁画的地方,严叔特地打开应急灯看了一下。从我们站在船上的高度看来,刚好伸手可以够到壁画。大家顿时心照不宣,明白了北疆先民是如何在这些峭壁上画下了这些图案。但我们的高度并不能够攀上对岸的崖顶,只能望崖兴叹。

大约一个小时后,水流越来越急,我们的船速也越来越快。很明显的可以感觉到,我们的船跟着水流是在向地下更深的地方走。严叔坐在船头,时刻观察着崖岸的动静。这个大裂隙的一侧是不见顶的崖壁,另一侧则是与我们来时平行的、可以行走的通道。随着我们越来越深入地下,另一侧原本可以见顶的崖壁已经逐渐长高,看不到崖顶了。我们像是被挤在夹缝中间,随着幽深的水流,不断的向前漂去。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水量突然出来?”谭教授看着湍急的水流,深思地望向窦淼。

窦淼沉吟了片刻:“查不到水源,我也不清楚。我想这与地质变化、岩体运动或磁场异常可能有关。陈伟,你那里有什么答案么?”

陈伟正在观察水面变化的情况,听到窦淼向自己发问,怔了片刻,似乎在仔细回忆羊皮纸上有关的线索。

“这个我不清楚。但我记得羊皮纸上曾经提到过52年一个周期,至于周期是什么原文书写得非常隐晦,我解读了很久也无果。可能是祭司之间使用的暗语。”

“难道这水是52年出现一次?”老魏的手摸了摸下巴,思忖片刻后语气兴奋起来,“52年一次,对的,肯定是。不管是磁场还是地质问题引起的,这是一个52年为基准的周期。谭教授,您记得玛雅人的太阳历吗,也是52年一个周期。这不可能是巧合。”

“玛雅人在美洲,难不成小河先民还曾到过美洲?老魏,这回是你扯了吧?”老李终于找到了一个在学术上打击魏大头的机会,他毫不迟疑的抓住机会,重磅出击。

“我……”老魏有点心虚,迟疑道,“我这是推测,52年不可能这么巧合,一定有原因。”

“事实上,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谭教授开口道,“你们记得我曾经提过的美国印第安人大合恩巫术轮吧?大合恩轮的构造与古墓沟墓地有异曲同工之妙。当我回国后,朋友给我寄了一些相片。有一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是从被认为是大合恩巫术轮的创造者印第安人的墓中发现的。”

“是什么?”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连埂子和老六都好奇地凑了过来。

“手编草篓。”谭教授神态淡然地说道,“照片上显示,草篓编织的手法与小河-古墓沟墓地的随葬草篓都是一样的,Z型纹。”

我们瞠目结舌,相顾无语,老魏更是憋红了脸,不得不摘下眼镜擦了擦平复心情。老六有点奇怪地看着我们,扭头问土豆道:“土豆,一个草篓咋让他们激动成这样?”

土豆摇摇头,漫不经心道:“在我看来,搞考古的和跳大神的没什么区别,反正我都不懂。”

老魏用袖子蹭了一下鼻子,结结巴巴道:“你,你们不懂。这,这意味着小河墓地的先民真的可能曾经到过美洲。”

“在考古学里,”我激动地接着老魏的话说道,“不同时期,不同地域文化的形态就算有雷同之处,细节也一定不同。但是如果完全一致,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他们曾经有过交流,曾经在某个时空点重合过。草篓在北疆的葬俗里是必备的物品,甚至连仪式化的古墓沟墓地里都有随葬草篓。我的天,他们不仅去过黑海、里海,还曾经到达过美洲!”

老六的鼻子哼了一声:“我当是什么呢,小事一桩。就算他们去过火星,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老魏霍然站了起来,指着老六道:“这是小事?这,这可是改变人类文化史、变迁史的重大事件!你的祖先可能也曾参过这场浩荡的文化交融历史中!它的伟大之处在于彰显了人类的足迹,我们祖先脱离蒙昧,清晰地认识这世界,要远比我们想象的还早!”

老六愕然地看着魏大头,不明白老魏为何如此激动。事实上,老魏的言语确实代表了我们的心声,非考古专业的人也许理解不了当时我们的激动与敬畏之心。我们窥见一个伟大时代的一角,尽管距离我们已经非常遥远,但这零星破碎的片段已经足以让我们血脉沸腾。

谭教授拉过老魏,按住肩膀让他坐下,她低低叹息了一声:“我一直怀疑在圣经中所记的巴比伦塔和变乱口音一事前,全球有过一场漫长的迁移和交融过程。从语言、葬俗的变化和因果相循的遗迹看来,我们的祖先曾经远远地离开过这片大陆,参与并创造了世界历史中的神话时代。从那些语焉不详,极度夸张的神话中看来,我们虽已不可能确切地判定这些事实,但却能推断出其中的蛛丝马迹。”

老六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跟谭教授说话,这时严叔打断了他。

“老六听他们的谈话吧。不要急躁,他们比我们更理解这一切的意义。”

严叔的话让我心中一阵温暖。当我向严叔望去时,惊讶地发现他已经双颊通红,显然已由低烧发展到了高烧。埂子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严叔身上,关切地看了看严叔。严叔虽然在发烧,身上却没有颤抖的痕迹。比起严叔,更令人担心的是埂子,他连向严叔伸手过去时都止不住手的颤抖。严叔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你睡会吧。”

埂子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坐在严叔身边。

我在船上睡着了,靠在谭教授的肩膀上。我当时不知道,为了让我能安心的休息一会,谭教授一直保持着不动的姿势。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这条裂隙似乎无限远,带着我们远离地面。原本生还的希望随着逐渐沉入更深的黑暗而冰冷起来,我又恢复了那种嗜睡的状态。

仿佛很久以后,事实上是我们离开“树死成舟”处16个小时左右,我忽然从杂乱无章的梦境中惊醒,看到埂子霍然站起身来。

高宏也被惊醒了,看到埂子直勾勾的眼神,有些不耐烦道:“埂哥,消停点,别把船弄……”

话音刚落,埂子颤抖的手已经伸向了他,一把抓起狠狠咬向他的脖颈。高宏的声音像是被利刃挑起的女高音,尖锐而惊悚的横亘两秒钟后,断然消失。

“埂子,你干吗,你是不是……”土豆颤巍巍地站起身,试图拉开埂子和高宏。

埂子咬向高宏的时候,我能看到他手上已经剥落的纱布,上面依稀有朱亮咬过的痕迹。埂子吮吸着高宏喉管里的血,眼睛却直勾勾地望向我。他的表情凶恶而悲哀,贪婪和自我厌弃奇特并行浮现在眼中。血腥味顿时弥散开来,埂子的眼睛更加狂乱,看上去无法遏制。我僵硬地坐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埂子甩开土豆和老六的手,放下已经绵软无息的高宏后向我扑来。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甚至能感觉到埂子迅疾而至的手划破空气的波动,他的手依然颤抖却充满了蛮力。埂子的脸呈青白色,看上去已不似有人气的样子。电光石火间谭教授的身子扑在我前面,将我压倒在地,船晃了几晃,船上的人不由自主地惊叫出来。

埂子并没有停下身形,继续伸手想把谭教授抓起来。我半仰在船上,眼睛能看到漆黑的顶穹,心中惊惧不已,下意识地抱紧谭教授。

“埂子!”老魏拼尽全力大吼了一声,声音已经嘶哑走调。这声怒吼让埂子好像短暂地恢复了理智,扭头向老魏看去。李大嘴抓住机会,一把抢过应急灯点亮,对准了埂子。

埂子似乎对灯光很不适应,伸手遮挡了一下。几乎是与此同时,枪声响起了。

我和谭教授缓缓坐起,惊魂未定。严叔手中的枪硝烟未散,默默看着埂子胸前的血从弹孔处汩汩流出,片刻间染红了前胸。埂子的双膝一软,跪跌在地上,接着缓缓倒了下去。

“埂哥!”老六和土豆几乎是带着哭腔扑到了埂子身边。埂子大口喘息着,眼睛望向严叔。

“我,控制不了,自己,”埂子低声断续说着,声音犹如梦呓,“血的味道……我……”

严叔翻起的嘴唇颤抖了几下,那张恐怖丑陋的脸上如此哀戚,让人动容。

“埂子,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严叔喃喃道。

埂子的身子猛烈地抽搐了几下,他口中不由自主地发出嚎叫声,吓得老六和土豆一松手,埂子瞬间又跃了起来,伤口的血流得愈发汹涌,他却无法遏制地扑向土豆。

土豆和老六下意识的靠近船边进行自卫,三个人混在一起搏斗了片刻,身形交错。船猛烈摇晃起来。在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三个人刚好一同压在船右侧。古船不再摇晃,彻底翻倒了。

船翻倒的刹那我听到陈伟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叫喊,迅速被冰冷漆黑的水面吞没。我只来得及看到老魏的手臂在水面摇晃了一下,隐约听到一些惊叫声,便沉入了水下。

我呛了几口水,水带着腥甜的味道,让人恹恹欲呕。这一切的过程在我的脑海中如此清晰,恍如昨日。一切我都知道,我看到自己用力挣扎了片刻,随即而来的是坠入水下后的轰鸣与压力。我浑身软软的,跟着重力和惯性在水中下沉。片刻后,水中的暗涌将我向深的地方拉去。

这个过程清晰到了诡异的程度,我仿佛看到自己不断的下沉,软弱无力张起的双臂在水波中摇曳着。水太冷,周围一片黑暗。奇怪的是,我却能看到前方十几米处的场景。

那里不再漆黑,恰到好处的灯光,来往的人们边走动边小声的聊天。在XJ博物馆展出的M15墓前,老魏正隔着玻璃深情地望着里面的干尸,恨不能用穿墙术过去直接察看。他身边站着李大嘴和向志远,两人乐此不疲地斗嘴,为对方单位破旧的建筑而冷嘲热讽。李仁熙目光无聊地四处张望。他看到了谭教授和钟馆长正在对话,拉了拉他身边那个女孩。那个女孩扭头望过来,一瞬间,我看见了自己。

我的十指向前伸出,无力的悬浮在水中,凝视着她。

这是一个宿命的终结,还是一次时间的折返?是一个梦境的门扉,还是一场绝望的旅行?

在我和她之间隔着让人窒息的深水。那个女孩脸色苍白,双眼失神地望着自己。仅仅是一刹那,我却仿佛已经走完一生,从青葱到白发,从出生到死亡,从漫长而短暂的途中,看到那些走过的足迹,爱和离弃,欢喜与悲凉。

李仁熙忧心匆匆道:“谭教授最近心情很不好,我很焦虑。”他看了看我,更加担心道,“你怎么了?好像见到了鬼一样。”

我大口喘息了几下,犹疑着打量自己的全身——衣服是干燥的,连头发上都没有水渍。我迷茫地望着身边的人们,他们的笑容和声音都是真实的,亲切的贴在我身际。这是上天给我们的重生机会吗,抑或是冥冥中的点醒,让我们在这里止步?

我闭上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后,对面十几米外的幻象依然没有消失。那具摇曳不已的肉身在黑色的水中悬浮着,状如尸体,手指却还在伸向我,仿佛无声的哀号,令人心碎。

不,我摇摇头,向后退了一步。

“这里不是终点。至少不是我选择的终点。”

旁边的魏大头注意到了我的异样,走过来关切道:“梁珂,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很苍白。”

李大嘴撸了撸头发,神秘一笑:“正常。根据我的观察和计算,梁珂应该到了每个月的大姨妈拜访时间……”

我伸手向李大嘴的脸颊打去。假的,这一切都是幻觉。不,我不会在这里止步。

李大嘴讪笑着:“哎,哎,轻点,打人不带打脸的啊!”

他的话音未落,我骤然一阵窒息,冰冷而深的水再次弥漫在身际。一切都消失了,温暖、朋友和干净安详的氛围,刹那间烟消云散,黑暗的深水带着死亡的气息笼罩了我。

“这里不是终点。”

我咬紧牙关,执著地带着这个念头,拼尽最后的力量在水里向上奋力游去。

老魏和李大嘴的手终于抓住了我肩膀,他们带着我笨拙地浮出水面。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差点又沉下水去。我们三个混乱的在水中折腾了一会,终于浮在水面上,被波流向前冲去。

裂隙两侧依然是高不见顶的崖壁。在这水中挣扎得越久,心中明白生还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我不再纠缠于刚才的幻象中,一心一意地浮游水中,为延续自己的生命奋斗着。真实或虚幻,无论我所见的是什么,我遵从了自己内心的选择。哪怕最后是面对死亡,我也不会止步。老魏的大头努力浮在水面上,时不时扭头看看我,生怕我再沉下去。

“坚持!”他似乎看到了我内心的绝望,大声喊了一句,顺便被水呛了一口。

随着水流在裂隙里拐了一个急弯,李大嘴忽然叫了出来:“前面有光……真正的光!”

向前面望去,果然不远的地方,隐约的一块陆地上,看到了阳光投射下来微弱光芒。在黑暗中呆了这么久,乍见阳光,心中难以置信。我以为此生永远不能再见到的,让我久久怀念而感伤的阳光,尽管微弱却灿烂而恣意的绽放眼前。我不敢眨眼睛,生怕眼睛阖拢的瞬间让这阳光消失。

我们三个疯狂地向光亮处游去,渐渐近了以后才发现,那块陆地并不是一块真正的陆地,而是水面没有升起前的一座崖峰。它孤零零地立在两岸崖壁中间,依稀可见略微高出水面的崖顶是圆形,似乎有过人为构筑的痕迹。

当我的身体触碰到坚硬的岩壁时,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我记得我被岸上的人七手八脚拖了上去,连老魏也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这里不是终点,我要走下去。”这个念头在我心中固执的反复浮现,随后我短暂地晕了过去。

“黑衣女祭司入殓时着玄色冥衣肯定是有意义的。”我听见陈伟的声音语速很快,“她们信仰中所有涉及的方面,都不是随意的。”

“黑色对应五行中的水,”老魏有气无力道,“我想这也许是它真正的意义。”

“对,小河-古墓沟文化圈虽然受西方文化影响较多,但也不能忽略中原文化对他们的影响,中原文化是他们的母文化。我坚信这里就是重生圣殿。”陈伟的声音充满了兴奋,“这里是我们在沙漠中所见的百米圆洞之下,直接面对光明和太阳。我们成功了,我们找到了重生圣殿!”

我缓缓坐了起来,谭教授正在我身边照顾我,看到我醒来,向我微微笑了出来。

“很累吧?不过我们暂时脱险了。”她低声安慰我道。

向四周放眼望去,这里是一个平台。平台初看上去有点粗糙,看构造是依这里的地势而建。仔细打量了以后发现,这是一个圆形台。显然落水的众人都随水流被冲到了这里。

阳光温润的照下来,但并不刺眼。抬头望去时依然有眩晕的感觉,原本的百米深渊洞口此刻在眼前只是一个小洞,离我们很远。让人感到心惊的是,在这圆台的后方,有另一个深渊。水流从圆台高地的两侧流过,注入深渊中,形成瀑布状。水流下去的时候悄无声息,不知道有多深。站在圆台上向深渊里望去,让人有点后怕。听谭教授告诉我们,古船已经随水流坠到深渊里了。

到达平台幸存下来的人除了我们三剑客和谭教授,还有严叔、于燕燕、陈伟、窦淼。大家基本都或躺或坐在地上恢复体力,只有陈伟兀自喋喋不休。

见我醒来,老李的嘴唇抖了抖,抚住胸口,喘息道:“梁珂,要是我能活着回去,一定吃斋念佛两年。这周遭,比当年日本鬼子的地雷阵还恐怖啊。”

说话间,老魏早已站起在平台边缘仔细观察,他大声叫了出来:“谭教授,您看出来了吗,这个台子跟古墓沟墓地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它阶梯状的外圈也是七个环!”

谭教授感慨地点了点头:“是的,我发现了。”

七个环。

这像是一个经久不散的寓言,贯穿在我们生死相随的历险间,横亘在四千年甚至更早以前到今天的道路中,架设在那些愿为信仰而献身的尸体上。在我们今天仰望过去的神话时代,天文历法与对神的信仰竟是如此和谐地统一在一起。生命的卑微与伟大,铭刻在了这象征七大星辰的圆环上。

严叔颤巍巍地蹲下,用手抚摸着七环阶梯。他已是孑然一身,与劫持我们时前拥后喝、说一不二时的情形不同,他失去了所有的战友。他脸色灰白,愈发显得面容狰狞,此刻默默无语地蹲在环状阶梯边,看上去苍老孤独。

谭教授缓缓站起身,走到严叔身边。即便历经艰难险阻,她的目光依然清澈而明亮。她坐在严叔身边和他低声谈话,似乎在安慰失去同伴的严叔。严叔没有说话,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陈伟早已跑到平台中央,他低头研究了一会后,抬头道:“谭教授,这是什么?”

我们围了过去,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平台中心的地面望去。

地面有一幅刻画,看似用工具凿击在上面,非常巨大,几乎占据了整个台面的三分之一。我看了一眼,觉得刻画既简单又平淡无奇。

这是一幅由两个椭圆相连组成的图案,椭圆中间各有一个点。有点像八卦图的变形,但与八卦图有本质的区别。李大嘴不假思索,开口道:“这肯定是早期八卦图的样式,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传说八卦图是上古伏羲氏所创,考虑到北疆先民比我们早先推测存在的时间还要早,我觉得与伏羲时代对得上号。”

窦淼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低头看了看图案:“但是这图里最基本的阴阳观都没有。”

老李想了想,回答道:“有点想象力好不好,不要太苛求古人。”

听到这句话,我明白老李又在忽悠了。

“窦淼说得对,”老魏扶了扶眼镜,“这不像八卦图,欠缺的因素太多。乍看之下很像,仔细研究起来,与八卦图根本是两回事。”

于燕燕仔细看了一会,抬起头对谭教授道:“这是眼睛,对吗?”

谭教授赞许地点点头,“我也认为这是眼睛。我想,结合小河墓地的先民们在向西行走,历经数代人又回到北疆这里,这漫长的旅途中,支撑他们信念的一定是上天的注视。他们将这种体验带入信仰中,深信他们是受上天眷顾的。”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平台中央,眼睛望着严叔,又望向我们。

“他们艰难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恶劣的环境让他们渴望子嗣繁盛,小河墓地里的桨型、柱形木桩就是男女生殖器、繁衍后代的象征。他们坚信自己不会被上天抛弃,他们在探索大地和天空星辰的同时,迷恋、赞美生命。眼睛,是他们与上天相连的桥梁。而希望,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力量。”

谭教授的声音如梦呓般,这伤感而令人动容的话语却让我们内心深深激荡。艰难的命运从未停止过,但人的意志和信仰却超越了它。连严叔和陈伟都怔住了,凝神倾听着,似在回味。

“谭教授,”老魏的声音在平台另一侧响起,带着欢欣鼓舞的味道,“这有一处吐火罗语的铭文。”

我和李大嘴奋力跑了过去,人们纷纷围过来。果然,在细心的老魏脚下,有一行微小的以吐火罗语镌刻在岩地上的铭文。从位置上看,这行铭文恰与眼睛图案平行,只不过眼睛图案是整个平台的中心,这行铭文却是在底部。

众人的眼睛集中在陈伟身上,此刻他是唯一能解读吐火罗语的人。陈伟皱眉凝思的看着铭文,这一行字让他看了良久的时间。严叔默默地看着他,带着最后的希望。

陈伟终于抬起了头。与他发现这52年周期的地下水与黑衣契誓之间的真实关联的兴奋和狂喜不同,他脸上是一种迷惘而悲伤的神色。我们齐齐望向他,眼神中充满期待。片刻后他终于开口了,将这行吐火罗语翻译了出来。

“当宇宙坍塌,时光倒流,离别的会重逢。”

我曾想过,如果这里真的是重生圣殿,铭刻在这里的一定是最为重要的咒语或谶语。而这句话的伤感和诗意,却与重生圣殿的意义大相径庭。

李大嘴忍不住开口道:“就算我不懂吐火罗语,听你这翻译都觉得不对劲。怎么说宇宙俩字也是后来才出现的吧?最早使用这个词汇的是庄子,但我们通常所说的宇宙都是物理学上的含义。”

“宇宙是我们所存在的一个时空连续系统,”窦淼歪着嘴笑了一下,“它包含时间、空间、物质和能量。”

老李一拍大腿道:“就是!陈伟,你肯定翻译错了。”

陈伟的嘴巴嗫嚅了片刻,忽然爆发吼了出来:“我没有翻译错!我是如实翻译的,就算让秦所来翻译也是这个意思。可是,可是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要等宇宙灭亡的那一天,等时间逆流,人才会重生?那些超越自然能力呢?能让死者起死回生的法术呢?黑衣祭司呢?天杀的!”

他痛苦地揪住头发,被失望和失落紧紧缠绕不能自拔。

魏大头按住陈伟的肩膀,低声道:“镇定。”

接着他转过头,面对谭教授和严叔道:“‘宇’在《说文》中的解释为屋边,《释名》中解释为‘羽’,如鸟羽翼覆蔽。‘宙’在《说文》中解释为‘舟与所极覆也’,意思是说船从此到彼的循环往复。宇和宙,分别是指无限大的空间和无限长的时间,而恰恰这两字的本意——羽翎或舟船,都是北疆先民信仰中重要的象征。这个词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我想,北疆先民对这个世界早有他们的哲学认识。”

李大嘴低声感叹道:“九死一生到了这里,结果就这么一句话被打发了。”

陈伟被李大嘴的话刺激得更加抓狂,他在平台上东奔西跑,试图再找出些能够提示关于重生及黑衣祭司巫术的记号。但一无所获,他沮丧的停留在平台的一侧,抬起头失魂落魄的大喊着:“出来!出来啊!彼岸的接引使者,太阳的祭司!出来!”

周围静悄悄的毫无动静,陈伟的呼号声像是坠入水底的石块,沉降在这巨大的空间里,没有回应。

窦淼走到铭文的前方,凝视的同时似乎自言自语道:“这句话确实让人回味,不过据我所知,它恰恰应合了现代天文物理学的观点。根据科学家的观测,通过分光系统对恒星的光谱分析,它们都出现了一种红移的状态。简单地说,它们都在远离地球,因为宇宙在膨胀,点和点之间都在远离。当宇宙膨胀到极限后,会出现‘缩’的情况,就是所谓的坍塌,这时所有远离的点又会回移。像倒带一样,把所有的时光重新流过一遍,当然是倒着的。北疆先民当然不懂现代天文物理学的理论,但他们却精确而简练的表达了这点。我想,这要么是偶然的直觉巧合,要么是神意的降临指点。但无论如何,这句话清晰的表明了,靠人力法术的重生是不可能的。”

“不!”陈伟抱着蹲在地上,绝望的咆哮着,“重生的法术是存在的!你怎么能无视扁鹊医活死人,无视谭允旦亲手挖出的黑衣祭司和血契,无视那些树死成舟下的白骨!我不认命,决不!”

他站起身,用力跺着地面上巨大的眼睛刻画,口中狂乱的骂道:“骗子!骗子!”

严叔慢慢地走向陈伟,伸手在陈伟后背拍了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陈伟。”

陈伟的眼睛红通通的,原本瘦小的身体此刻显得狂暴而狰狞。他一把拉住严叔的手,急切道:“你想让你的妻子复活对不对?那和我一起找,找到黑衣祭司,活的死的都行!羊皮纸上说到了重生的圣殿,会有神的指点。严叔,不能放弃,这是机会,是我们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机会!”

严叔凝视着陈伟,像是安慰他,又似在感喟。

“放手吧,陈伟……这一路行来我一直在想,牺牲了这么多生命,辗转了这许多年,我要追寻的,其实就是我的梦境。陈伟,我错了。事到如今,已经不能祈求死者的原谅。但是你还年轻,从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中醒过来吧。这个所谓的重生圣殿,”严叔的目光离开陈伟,悲哀地望向我们,“这句充满深意的话语,我的能力无法真正去理解它。但我感觉到了,所有超越常理的力量,都是来自常理的。时光或许会倒流,人或许会重生,但不是现在,而是无限远的未来。有些事情,终究是人力所不及的,也是有限的认知无法承受的。”

严叔的话让我们鸦雀无声。那种深痛的悲哀来自生命最深的地方,却依然在他颤抖的身体下克制着,暗涌着。

老李向前走了一步,磕磕巴巴道:“严叔,你的话让我很感动。但是有件事我要汇报一下……刚刚我手指上的水滴到了这个刻画的纹理中,结果……边缘裂开了。”

双目型的刻画是两个椭圆相连的,每个椭圆最长处是6米左右,最宽处约为3米。大家慌乱的围过来时,在老李的脚下果然发现椭圆的边缘处有被水浸湿的痕迹。原本我们以为严丝合缝的地方逐渐剥离开,露出窄窄的缝隙。

“这是岩石的结晶,经过长时间沉降而成的。不知成分是什么,怎么遇水会溶化?”窦淼沉吟的望着地面,仿佛自言自语。

“还废什么话,赶紧帮忙掀开看看。”李大嘴已经急不可耐。

此时此刻,陈伟像是重新燃起了希望,伸出手试图帮忙掀开岩石。但岩石太重,缝隙又太小,没有工具根本不可能掀开。

“妈的,要不是秦三玉把咱们的装备包都推下悬崖,现在也不至于这么麻烦。”陈伟愤愤道。

忙了半天,依然无果。老李转身对老魏道:“喂,你,脱衣服!”

老魏一惊,赶紧用双手紧紧裹住外套,警惕道:“光天化日,你想干吗?”

李大嘴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将老魏的外套扒了下来。他将老魏的外套摊在地上,这件衣服已经破损了,衣服的一角曾经被老魏撕下给严叔包扎伤口。看到老李此举,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走过去和他一起将老魏的衣服撕成一条条,连接起来。

李大嘴在学术上一贯忽悠,但在关键时刻还是颇有机智的。他将布条缓缓的套进椭圆缝隙的一头,另一侧也是如法炮制。因为怕承受不住石板的重量,每头都多加了几根布条。

魏大头缩着身子,嘀嘀咕咕道:“为什么是我的衣服?”

老李嘿嘿一笑:“回头请你吃羊肉火锅……来,兄弟们,干活了!”

时至今日,或许我们都已明了,所谓的重生,或者永生,这些都不重要了。将生死置之度外后,人也会豁达起来。无论我们活着离开这里抑或死在这里,都已竭尽全力并无遗憾。在站在令人敬畏的历史面前,惊叹于那些曾经惊心动魄的往事,我们能从中窥见了自己的影子。人类就是这样一代代走下来的,生生不息,在这大地上。

但此刻面对活动的石板下面的乾坤,好奇心依然如旧。“多看个景点,却也不无小补。”窦淼幽幽道。

队伍中的男性分别站在石板的两侧,我和谭教授、于燕燕则蹲在中间准备接应。李大嘴喊了句“一、二、三、起!”

布条被撑得笔直,缓缓将石板翻出一条缝隙。我们赶紧伸手接住石板,李大嘴和窦淼立刻丢掉布条,伸手帮我们扶住,缓缓向上推起。

一声巨大的轰鸣后,石板被掀开了,翻了个倒在地面上。石板下方露了出来,或许这是千百年来,从这里被构建后第一次重见天日吧。

我们顾不上喘息,目光急切地向石板下方望去。与我想象中不同的是,这下面既没有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也没有巫术的法器和咒语。

石板下方是一个深不过一米的槽室。没有任何装饰,凿击出来的粗糙痕迹依稀可见。在槽室的中央,摆放的是一具我们熟悉的,让人五味陈杂的舟型棺。

舟型棺并没有牛皮覆盖,它直接袒露在阳光下,露出内侧的凹槽。

让我们深感惊讶和迷惑的是,这是一具空棺。

我再次想起了那句诡异而不得其解的话——“她终究还是要依靠人力完成使命。”

一句诗意而广袤不着边际的铭文,一具空荡的舟型棺,即便已经身在此处,我依然感觉到黑衣女祭司对这秘密的固守。或许有生之年我永无可能知道这谜底答案,抑或这一切都是我们的幻觉,质疑科学而相信巫术本身就是荒谬的幻觉。

陈伟失望地跌坐在地上,仿佛因为极度的疲倦和沮丧,他缓缓躺倒,四仰八叉地横在一侧,口中喃喃道:“完了,一切都完了,什么都是假的。”

李大嘴和魏大头跳进槽室内,对其中的情况仔细勘验。这种勾当他们轻车熟路,他们是墓地里战斗成长的一代。

“什么都没有,没有铭文,没有契誓,没有黑衣女祭司,一无所有!”老李查看过后,大声对我们喊道。

“可是,他们为什么在这里放置一具空棺呢?费尽心机在这个大洞下的岩峰上构造出七个圆形,刻上眼睛和铭文,却在石板下的槽室里只放了一具空棺?”

无人回答我的问话。我向谭教授望去,她向我微微一笑,也并无回答的意思。不知为何,这笑容让我心中隐隐动荡,仿佛在周谦脸上似曾相识。

窦淼耸了耸肩膀:“没准古人跟我们的想法不一样,又或许这里只是一个象征地,并没有实质内容。”

李大嘴走到窦淼面前,和他对眼片刻,伸手掐了掐窦淼的脸。

窦淼伸手拨开李大嘴的胳膊,向后退了一步:“你干吗?”

老李如实回答:“我是想看看你跟我们是不是同属脊索动物门哺乳纲灵长目人科的智人。”

“为什么这样问?”老魏的好奇心被撩拨起来了。

李大嘴指着窦淼道:“你们看他,从来都是闲庭信步的样子。眼下我们被困在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甚至差点被人咬死,在沙漠里被水淹死,他怎么还能跟没事儿一样,吊儿郎当的?”

窦淼哈哈笑了出来,指了指于燕燕:“你们问她。”

“什么?!”老魏和老李同时吼道。

“你和她有了私情?”

“暴殄天物啊!”

我羞愧地躲在谭教授身后,假装不认识这两位神情激动的大神。

于燕燕冷冷道:“关我什么事?”

窦淼歪了歪嘴:“于小姐,你那么爱惜你的鞋子,是因为里面藏有GPS定位器吧?你苦思冥想出来的妙计,调走自己大部分手下,引蛇出洞,却没有料到进入地下,与你的手下失去联系,对吗?现在这个位置,卫星应该已经能接收到你的所在了,想必没多久,救援队就该来了。所以,我为什么要担心呢?”

于燕燕微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窦淼淡淡道:“观察,分析,和推理。我跟那两个书呆子不一样。”他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看了看老魏和老李,凑近于燕燕低声道,“顺便说下,我也未婚。”

李大嘴一把拉过窦淼,向他胸前来了一记轻拳,兴奋道:“好兄弟,这顿羊肉火锅我们吃定了!”他压低声音又补充了一句,“你敢泡于燕燕我把你揍成壁画。”

久违的欢乐似乎姗姗来迟,但终于还是来了。听到会有救援,大家的心情一下放松起来,七扭八歪地倒在地上。只有陈伟的神情沮丧,闷闷不乐地躲在一边。

我看到严叔孤独地站在一边,脸色绯红。我伸手想去扶他,手还没有碰到严叔他就踉跄了一下,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老魏始终记得严叔曾经救过他一命,此刻他坐在严叔身边,用打湿的布条时不时给严叔擦擦脸。

严叔的病势让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大家心知肚明,严叔的虚弱不仅仅是为救老魏时在崖壁上撞伤的,他也被双翼生物咬过。他还能支撑多久,他的“病”会不会发作,这些我们心里都没底,既关切他的安危,同时也隐隐的担心着。

谭教授从魏大头上接过布条,轻声道:“你去休息一会吧,我来照顾老严。”

老魏摇摇头,执意守在严叔身边。谭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无奈道:“已经很晚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白天灿烂的阳光已经不见了。从我们头顶圆洞望出去,能看到隐约的星空。或许其实我并没有真的看到星空,我只是在意念里固执地怀念少年时躺在院子里,仰望星空睡去时的安详心情。尽管于燕燕事先的部署安排让我知道救援队一定会来,但是要多久才会赶到呢?我们已经没有食物了,支撑不了多久。况且,这里距离洞口至少1750米。这么漫长的距离,救援队又怎么施救呢?

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大家都累得很了,此刻听说有救援队会来,终于得以在这地下第一次睡个好觉。我却睁大眼睛,看着头顶小小的一方洞口,辗转难眠。

胡思乱想到了清晨微光透入洞口的时分,终于有了困意,我正准备合眼安睡的时候,却忽然看到严叔缓缓地坐了起来。

他脸色不再是绯红的,而成了一种让人心惊的铁青色。我眯着眼睛,假装发出鼾声观察着他。严叔动作极慢地站了起来,向四周看了看,见众人都在睡觉,便摇摇晃晃向平台中心走去。

我心里一惊,平台中心那里正是老魏和老李休息的地方。此刻严叔正背对着我,我微微抬起上身,心中琢磨着要不要叫醒两位师兄。还没等我做出决定,严叔已经走到了双目石板那里,他并没有接近老魏和老李,而是在石板前颤巍巍地跪下。

我赶紧伏地,侧着身子观察严叔,心中怦怦乱跳。在我眼中严叔一直是硬汉形象,即便他身负重伤、面临各种危险困境,从未见过他皱眉或软弱过。此刻他骤然跪下,正如一个孤独无助的老人低着头,口中低声祷告着。

“宽恕我,”他喃喃道,“如果真的有神,请宽恕我。”

此后的大部分时间,他是在和亡妻对话,诉说他的思念与不舍,他曾经的愤怒和不甘心。他恳求着再见她一面,又恳求着她的宽宥,恳求神灵和妻子宽恕自己的自私罪孽。他的声音低而悲伤,让人听着心碎。

“肉体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并不畏惧。可是夏池,当我诅天咒神,痛不欲生地度过这十九年后,在我连累了这么多生命逝去后,我能忏悔,却无法挽回。我爱你,你是我生命的意义。原谅我,原谅我对你无法忘记,无法等到时光倒流的那天。”

过了一会,严叔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环顾四周,选定了我的方向,走了过来。我的心再次狂跳起来,轻轻地吞了口口水,随时准备尖叫。严叔却没有在我身边停留,越过了我,走到于燕燕身边蹲下。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件东西,轻轻地放在于燕燕的口袋里。他蹑手蹑脚,正准备站起身时,忽然于燕燕眼睛一睁,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是什么东西?”于燕燕轻声问道,紧紧地握住严叔的手腕。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样东西,我偷偷定睛看去,是一把钥匙,上面有一个标签坠饰。

“这是银行保险箱的钥匙。我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打开这个保险箱看看。”严叔低声道。

于燕燕缓缓坐了起来,声音依然很低:“为什么你不亲自告诉我保险箱里是什么,你又为什么希望我看?”

严叔沉默不语。

于燕燕凝视了他片刻,替他做了回答:“因为你怕你的女儿以你为耻,对吗?因为在你女儿的心中,她的父亲母亲都是烈士,而现在这个父亲不仅没死,反而成了劫持者。你害怕她的轻视和厌弃,你怕失去她的爱和尊重,对吗?”

严叔又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于燕燕轻声道:“我开始仅仅是有所怀疑而已,直到刚才彻底确定。”

严叔伸手抚过于燕燕的发际,低声道:“我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我没有保护好妻子,又让女儿成了孤儿。燕燕,这些都是我无法弥补你的。我曾想,如果真的可以让你母亲复活,我们一家三口又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可是这重生,终究是一场幻想罢了。这些年,我给你写了很多信,但都没有寄出。我思念你,我的女儿,每时每刻都想念你。这些信都在保险箱里。原谅我,女儿,我从没想到一个绝望而疯狂的念头,竟然会连累这么多生命。”

严叔苍老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再一次深深看了女儿,站起身来。

“你,你要干什么?”一向冷静的于燕燕终于沉不住气了,追了上去。

严叔向她微笑了一下,他的肌肉已经不听使唤,这个笑容是努力挤出的。

“孩子,到了真正的告别时刻了。如果我穷尽半生,也无法再见到你的母亲,甚至现在控制不了自己对血的噬欲,那么至少让我保留最后的尊严死去。”

于燕燕一把抱住了严叔的脖子,她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紧紧抱着严叔不肯松手。

“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你都是我的父亲。相信我,救援队就快来了,我带你去最好的医院,肯定有办法治疗你的病。不要离开我,这些年我很怕,也很孤单。爸爸……”

于燕燕恳求的声音急切而无助,带着哽咽。她的声音惊动了李大嘴,老李警觉地跳了起来,掏出手电却点不亮,急得一迭声道:“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洞口透进的清晨微光里,我看到严叔的两只手轻轻安抚着于燕燕的肩膀,他的左眼缓缓流出一行眼泪。这眼泪让我心惊肉跳,并不是因为我曾经以为严叔这种人永远不会落泪,而是因为,这泪水是血红色的。

他的声音温柔而低回:“时光会倒流的,离别的会重逢的。燕儿,别悲伤。”

那行血红的泪水挂在左颊上,像是一个诡异的悲伤,让人惊悚而动容。

几秒钟后,严叔推开于燕燕,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手枪。一声枪响像是惊雷,让我身体不由自主的一颤。

他的身体在枪声过后并没有立刻倒下,而是像一尊雕塑一样肃立了片刻,迸满鲜血的头颅高昂向天空,像是一个永不屈服、永不停止的追问。片刻后,他缓缓向后倒去,一声轰鸣落在地上。

李大嘴的叫声和严叔的枪声惊醒了所有人。大家睡眼惺忪地从地上撑起身子,刚好看到严叔的身躯轰然落地的一幕。这猝不及防的变故让所有人都瞬间清醒了,李大嘴呆呆地看着严叔,僵硬地站在原地。

混乱中我听到陈伟尖叫的声音:“水!水又涨了!”

陈伟睡在最靠平台外围的地方,但距离外围也有几米的距离。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触地的手果然也湿了。在这个夜晚不知不觉间,我们前方的深渊已经被水填满。水开始聚集在这里,漫过了平台下的七环阶梯,向中心这里涌来。

水漫溢得很快,我们向中心靠拢,内心巨大的恐惧让呼吸困难起来。于燕燕对此变故似乎并不在意,她跪在父亲的尸体旁,紧紧地抱着他渐渐冷去的身体。他们的身体一起浸泡在水中,波荡的水流淹过严叔的头部,淡红色的痕迹在水中蔓延开来。

老魏弯腰试图扶起于燕燕,同时高声对我们叫道:“一旦这里被水淹没,大家想尽一切办法靠近岩壁,抓住岩壁上一切能稳住身体的地方。”

他的判断是对的,水势汹涌,水下或许还有暗流。只有破釜沉舟游到旁边的岩壁处,稳固身体,才有可能支撑到救援队前来的时刻。

平台的周围都是水,距离岩壁还有一定距离。想要靠近岩壁,必须在水淹没这里后游过去。想到一夜前在水中的幻觉,我内心绝望起来。

于燕燕不声不响地抱着父亲的尸体,既没有继续流泪,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李大嘴此刻的嘴唇停止了颤抖,似乎终于从严叔让人震惊的死亡中回过神来,他一把拉起于燕燕喊道:“放开严叔,跟我们游到崖壁那边去!”

于燕燕低声道:“他是我的父亲,我不能让他孤单一个人在这里。”

李大嘴不由分说地推着于燕燕:“时间紧迫,不要再说了,赶紧准备游过去!”

于燕燕木讷地站在原地,对李大嘴的话不理不睬,又俯身向父亲靠去。

“于燕燕,”谭教授的手放在她的肩头,止住了她,“如果你父亲还活着,他一定希望你带我们离开这里。你是他生命的延续,不要辜负了他。”

于燕燕怔住了片刻,紧紧咬住嘴唇,咬得如此之深,甚至丝丝血迹可见。她向严叔的尸体望了一眼,伸手狠狠抹了一下脸庞上不知不觉间再次滑落的泪痕,声音中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现在就游过去,游到崖壁边,防止水中有漩涡。”

李大嘴拉起我的手,放在老魏的手中:“师妹就交给你了,我照顾谭教授。”

老魏点点头:“收到。”

我们胆战心惊地在水里走了两步,平台上的水已经高至我的腰部以上。窦淼带头向崖壁处游去,陈伟神情沮丧地跟在后面。这一切还算顺利,除了水有点刺骨冰冷,我们都咬着牙游到了岩壁边,扶着岩壁浮游在水面上。

回头望去,水势越来越高,渐渐完全淹没了躺在那里的严叔的尸体。他孤独地躺在那里,衣服的一角卡在石板处,让他的尸体无法浮起来。于燕燕最后望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把头扭向我们。

她的声音不再是那个胆怯而孤单的小女孩,充满了求生的信念和决心:“大家扶好岩壁,既然我父亲带你们进来,我就一定会带你们出去。”

我们以这样一种奇怪的姿势浮在水面,跟着不断上涨的水往上攀高。饥饿和寒冷让我浑身发抖,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容乐观,在水中奋力坚持着。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头顶已经大了不少的洞口忽然传出扩音器的叫声。一开始我没听清楚,耳鸣和眩晕正折磨着我。直到老魏拼命地摇我,我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听到了呼唤“于队长”的扩音器的叫声。

一盏高能探照灯从上方照了下来,大家竭尽全力地大声叫喊,试图引起救援队的注意。我们的声音或许没有被听到,但探照灯发现了我们的身影。几分钟后,从上面垂吊下来几根绳子,全副武装的特种部队人员沿绳索降了下来。

他们到达绳索的最底端,距离我们仍有一百多米,但彼此已经能看清,喊话的声音也清晰了。

“于队长,绳子到头下不去了——下面一共多少人?”

“8个……不,7个。”于燕燕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她深深呼吸了一口,“看水势,过一会我们就能到达绳索的位置了。”

“收到。你们再坚持一会,我们在这里待命!有没有生命垂危的人?”

“没有,”于燕燕答道,“叫上面准备好救助工作!”

大约四十分钟后,我们的水位终于接近了绳索底端,“谭教授,您第一个上去。”于燕燕说道。

谭教授摇摇头:“不,让梁珂先上去,我最后一个走。”

于燕燕的口气不容置疑:“别争了,听我安排。”

谭教授的眼眸亮晶晶的,微笑出来:“就这一次,听我的安排吧。”

于燕燕思忖了片刻,不再坚持,同意了她的要求。

救援人员向我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把我捞了上去。他叮嘱我双手拉住绳子,他则在我的腰间围上安全带,准备用快扣将我和绳子连在一起。就在这个时候,我向谭教授望了一眼。当时她的目光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看着我被救援人员拉上去,而是看着身后已经消失不见、被水淹没的圆形平台。

我顺着谭教授的目光向原本是平台的水面处望去,在我被绳索拉着缓缓上升的时候,在听到救援人员轻声叮嘱的时候,我骤然明白了她坚持的深意。

我一直无法肯定当时所看到的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实的,比如在石门前看到黑衣女祭司的生死绽放,奇花初胎,比如在深水处与自己在博物馆中的重逢——时间在这里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让人迷惘而茫然。

但我愿意相信,也坚持相信我看到的是真实的景象。

从我远眺的目光中,脚下的无边水域已经荡然不见。严叔静静躺在圆台的中心,温暖刺眼的光芒笼罩着这里。一位高挑美丽的女子缓步走向他,在他身边轻轻跪下,亲吻他的脸庞。我看见严叔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将她轻揽入怀。这种温暖和欢愉,像是经历冬眠后苏醒的万物,柔软而让人流连。

那个女子神情端庄高贵,她爱怜而轻柔地拥抱着严叔,时间静止在那里,仿佛世间再无什么可以将他们分开。然而仅仅一瞬间后这景象消失了,黑色水面覆盖了一切。我心头一紧,转头向已经离我越来越远的谭教授望去。她的脸庞与往日不同,有一种异样的光芒。她微笑出来,似乎知晓了我的心思,又仿佛在宽慰我不安的心灵。她默念着口型对我说了一句话,尽管没有声音,我却完全读懂了她的意思。

“当宇宙坍塌,时光倒流,离别的会重逢。”

“那么,”我在心中默默想到,“你将完成你的使命吗?”

“蒙住头,挡住她的眼睛!”

我听见身边嘈杂的声音,随后一双手伸过来,将一件外套蒙在我头上。我被一具简易担架抬到了车里。乍然回到地面,回到我曾经成长和奔跑过的大地上,浑身顿时酸软起来,仿佛疲惫到了极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当我醒来时,我已经躺在沙漠车的后座上,车窗拉着窗帘,刺眼的光亮我依然觉得眩晕。适应了一会后,我看到了老魏那张忧心忡忡的多边形的脸。

“谭教授呢?”我的声音很古怪地嘶哑着,浑身疼痛。

老魏摇摇头,并不说话,只是给我盖好毛毯。

远远的,车窗外传来喧嚣声,我听见有人说道:“于队长,谭教授实在找不到了。水越长越高,已经到洞口了。我建议撤退。”

我颤巍巍地坐了起来,抑制不住的颤抖:“谭教授呢,她怎么样了?”

老魏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谭教授坚持最后一个上来,老李是倒数第二个。他上来后,只是救援人员一回头的功夫,谭教授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车窗外,救援队已经陆陆续续向沙漠车这边撤退了。老李戴了副墨镜,夹在人群中,神情悲伤。当所有人都向沙漠车这边走时,那个百米深渊的洞口依然踟蹰着一个身影,我认出来他,是在XJ博物馆见过的钟卫红馆长。

他久久地伫立在洞口,凝视着下面。

大家坐上车后,没人催促他,都在静静等待。我靠在老魏的肩头,安静地坐着,眼睛望着窗外钟馆长的身影。

老李上车后,摘掉墨镜,默不作声地坐在我们身边。片刻后他开口道:“梁珂,别难过。”

我没有回应他。他仿佛自言自语般:“救援人员都下水找过了,还是没找到谭教授。其实我早有感觉,谭教授这里来这里,就没想活着回去。梁珂,别难过了。谭教授……会心疼的。”

钟卫红在洞口边一直流连到水位漫过洞口,才缓缓向沙漠车走来。

他身后的水慢慢满溢出洞口,铺陈在沙砾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湖泊,像是沙漠里的一滴眼泪。

从新疆回到S市的一路上,我们大都是沉默的。这次经历已经远远超越了考古的意义,成为我生命里的一个刻度。我们习惯了谭教授在身边的日子,习惯了发问和探讨问题前的口头语:“谭教授,您觉得……”

话音未落时,却已发现谭教授已经永远不在了。在我们每个人身边的位子上,都少了那个人。

当火车昂着汽笛,驶进S市火车站的时候,我们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熟悉的口音,熟悉的站台,熟悉的城市再次呈现在我们面前,恍如隔世。

“梁珂,你看那是谁?!”

李大嘴的声音兴奋地叫了起来。顺着李大嘴的手指,我和老魏一起向外窗望去。

“范教授!”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没错,那是范教授。他坐在轮椅上,腿上盖了条毛毯。在他身边站着的,是我们一毛不拔的把家虎系主任。范教授的目光透过车窗看到了我们,他同样难以掩饰自己兴奋的神色,差点要站起来,被系主任连忙又扶住坐下了。

我们向范教授热烈的挥手,几乎热泪盈眶。我匆忙从卧铺上拿起包,穿上外套,想快点跑下车,跑向范教授。

就在这时,我忽然瞥见了离范教授和系主任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位身着黑衣、头戴黑帽的女性。她与周边的环境如此格格不入,仿佛将一切都染成了黑白色,她的身影让我觉得熟悉而又陌生。她凝视着我们,安静而从容,微微一笑。

“梁珂,还在傻看什么?下车了!”

老魏和老李在催我下车。从车上下来后,我急切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希望再看到这位黑衣女子。然而她却消失不见了,像一滴水蒸腾在沙漠中。

她隐匿在人群中,消失在这行走四方的大地上。

我再次向站台周围看了一眼,眼中微微有些湿润,随即跟着师兄向范教授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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