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 恭王府孽缘
这一日,是乾道四年二月十七。
这一日,皇历上写道:岁煞东,蛇日冲猪。宜:祭祀、修、涂泥、事勿取;忌:移徙、入宅、嫁娶、开市、安葬。
第一节
时间:丑时初(按今日计时,当为凌晨一点整)。
地点:金銮殿。
一桩叛国阴谋被轻松化解,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金銮殿已收拾干净,宫女们鱼贯而入,再置酒菜,重开筵席,众人依次就座,推杯把盏之间,气氛相对第一次酒席已是轻松不少。
宁心儿盯着孝宗老半天,忽然一拍双手,跳了起来,口中说道:“怪不得我觉得你这么面熟,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似的,我现在才想起来,你就是上次去找我们家曹小三下棋的江淮巨富白住,你换上皇帝的衣服,可实在威风得很。”
孝宗一笑道:“宁姑娘好眼力,到现在才认出朕来。”
宁心儿问三公子道:“你早知道他就是皇上?”
三公子道:“不错。”
“那为什么我就看不出来呢?”
“因为你是个漂亮的女人,你看自己都看不过来,哪里还有工夫去注意别人。”
宁心儿道:“那你这个丑陋的男人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三公子道:“首先,我知道他并不是江淮巨富,江淮的确有一位姓白的珠宝巨富,但当我提到东海夜明珠时,他却连东海夜明珠为何物也不知情。一个真正从事珠宝生意的商人,怎么可能连东海夜明珠这样的盖世奇珍也不知道。再者,吕大师是天子御赐的棋侍诏,能和他下棋的都是王公贵族,当然也包括当今天子在内,寻常商人,即使家资巨富,也难有机会和吕大师当面手谈一局。听说当今天子是一个棋瘾很大之人,而陪同他来的那个老者,正是江湖中刀剑双绝之一的龙飞剑公孙度厄。刚才他还在这里的,不过现在不在了。此人一向为人清高,能让他甘愿俯首侍奉的,绝非普通的王公贵族。而且白住既然是个假名,则这个名字也必然有所寓意才对,不是胡乱取来。住字拆开,正是人和主,人主不正是指天子吗?皇上,在皇字的上半部分,正好便是一个白字,白字也就是皇上的意思。所以他必是当今皇帝无疑。”
宁心儿佩服地看着三公子道:“有时候连我都不得不承认,你实在是很有点鬼聪明。”
三公子道:“我和皇上下棋的时候,你嫌我们一个下得比一个臭,再也看不过眼,便自顾自地跑到别处玩去了,而就在你走后,我指出了皇上的身份,皇上也坦然承认。今天的行动计划,便是在那次下棋的时候已经拟订的。那天幸亏我赢了皇上的随身玉佩,那玉佩又可做印章用,这才让我躲过某位大人物要将我烧死在火海当中的奸计。”
庆王闻言脸上一红,三公子说的那位大人物正是他。
孝宗微笑地看着宁心儿,道:“宁姑娘真是好福气啊。三公子此次为我大宋朝立下不世功勋,朕及朕之子悉皆铭记在心。朕本有意将昌平公主许给三公子,招其为驸马。然而三公子对宁姑娘一往情深,婉言谢绝了朕的一番美意。”
宁心儿道:“曹小三,天下人都知道昌平公主容貌之美,绝世无双,你连见人家一面也没见,就一口回绝了,你是不是太笨了啊?”
三公子苦笑道:“有些时候,我很聪明,有些时候,我偏偏就十分之笨。”
孝宗饮罢一杯美酒,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大宋江山,自太祖开创以来,已历经百数十年,间有内忧外患,终能化险为夷,也算是托了祖宗的洪福。然而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太子一日不立,朕一日心里难安。赵恺、赵,朕今日把你们召来,便是想问问你们的意见。”
恭王赵跪拜,恭声道:“孩儿听凭父皇做主。”
孝宗道:“赵恺,你呢?”
庆王赵恺道:“父皇长命百岁,寿与天齐。孩儿别无所求,只愿能时时服侍父皇,聆听父皇教诲,生平所愿足矣。”孝宗满意地点点头,心道:还是这孩子会说话。
庆王赵恺又道:“孩儿前几日偶于市肆间购得苏汉臣真迹画像一卷,特献与父皇。”
孝宗道:“呈上来。”
小太监接过画卷,交给孝宗。孝宗展开画卷,略一打量,眉毛一挑,道:“赵恺,这画上画的是什么东西?”
庆王面有得色,从容说道:“启奏父皇,这画上画的的确不是个东西,而是一个半人半兽的女子。”孝宗一拍龙案,怒道:“胡闹!”
庆王笑嘻嘻地道:“可不是嘛,完全就是胡闹。据儿臣所知,这半人半兽的女子乃是恭王的新欢,也不知道恭王从哪里寻来这么一个怪物,还把她当成九天仙女下凡似的藏起来,不让人知道。依儿臣之见,恭王与这半人半兽的女子行了这般苟且之事,实在是有违天道人伦,一旦传扬出去,对我们皇族的名声可是极大的玷污啊。”
孝宗没好气地道:“你都在胡说些什么?”
庆王道:“儿臣不敢胡说,儿臣所说句句属实。这幅画像便是恭王特地找苏汉臣画的,而且为了怕苏汉臣将这桩丑事宣扬出去,还大下狠手,把苏汉臣杀了灭口。他还打着儿臣的名号,企图将这一罪名栽赃在儿臣身上,请父皇明鉴。”
孝宗怒道:“赵恺,栽赃陷害的是你。苏汉臣明明是你所杀,还好有三公子提醒,不然,朕又要受你蒙骗。你因为殴打汤勉族遭到太上皇的责骂,你不思悔改,反而迁怒于将汤勉族之伤势绘成图画的苏汉臣,并派人将他暗杀以泄愤。你犯下这等罪行,还敢在此大放厥词?”
庆王惶恐伏地,不敢辩解,显然已是承认苏汉臣死于他手中。
孝宗又道:“赵恺,你再看看,这画上画的到底是些什么?你简直是在愚弄朕。”孝宗一把抓起卷轴,将画扔在阶前,画纸摊开,却是一片空白,滴墨未著。
庆王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画上明明画了那个妖怪的。”
恭王早就被吓成一摊软泥,躲在桌子后面,希望不要被孝宗发现。庆王所说的正是他日夜担心会被泄露出去的秘密。及看见画上一片空白,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一直把画藏得严实至极,当他发现画被偷了之后,已是六魂无主,等到庆王把画呈给孝宗时,他便知道自己算是毁了。然而画居然是一幅空画,他顿时有了鬼门关上走一遭、死而复生的感觉,他隐约觉得,有人在暗中帮了他一把,至于帮他的人是谁,他却想不出来。
孝宗道:“赵恺,朕自信待你们兄弟两人并无偏袒,却时常听到朝廷大臣禀报你兄弟二人不和,互相视为眼中钉,骨中刺,必欲除对方而后快,起初朕还不相信,心想兄弟一脉,血浓于水,怎么会像仇人似的互相痛恨,然而今天看来,朕想不相信都难了,你诬蔑你的弟弟赵,而且还口口声声说有画为证,可这明明是一张空画,你存心是在戏弄于朕。”甚至在亲眼目睹汤思退谋反时,皇帝也没有如此震怒过。
庆王跪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强辩道:“请父皇息怒,儿臣的确亲眼见到画上画了一个妖怪,上面还题有恭王亲笔所写的‘心有灵犀,两情不渝’八个字,还盖了他专用的印鉴。一定是儿臣来见驾途中,画被人调了包。儿臣斗胆请父皇恩准,立即搜查恭王府,一定能把那个妖怪找出来。到时候,父皇就知道儿臣所言句句属实。”
孝宗道:“荒唐!你们兄弟二人失和,让朕备感痛心,朕平时对你二人疏于管教,才致有今日之报,你还想搜查恭王府,把你们兄弟二人势同水火的关系,闹得天下皆知。朕让你们二人好好表现,可没有让你们互泼脏水。赵恺,朕要和太上皇好生商议,看到底该如何责罚于你,退朝。”说罢,孝宗拂袖而去。
庆王和恭王碰撞了一下眼神,庆王的眼神凶狠恶毒,恭王的眼神则透着欣喜的侥幸。一直侍坐在庆王身旁的白发道人站起身来,他的左边衣袖空空荡荡,显见左臂已经失去。三公子目光一动,已想起此人是谁,便招呼他道:“嘿,说你呢,每次见你,你的面目都不一样,看来你和司空空空那偷儿有相同的易容之癖。”
白发道人瞪他一眼,并不回答。
三公子道:“老道士,你用一条左臂换来一幅画,该小心仔细地看管好才对,怎么还是让人家调了包,害得你家主人惹得皇上大为生气,万一庆王不能被立为太子,你可就成了罪魁祸首。”
白发道人凶狠一笑,道:“原来你早知道画已被调包一事。”
三公子道:“不错,我还知道,那幅画就是我让司空空空从你身上偷去的。”
庆王道:“我们兄弟相争,根本不关你的事,你为何要从中作梗,坏我好事?”
三公子冷冷地道:“我讨厌你这种伪君子,你在皇帝面前总是装出一副可怜无辜、用功读书的样子,而一出皇宫,你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强抢民女,欺压百姓,你这种人要是当了皇帝,这天下苍生就要跟着受罪了。话再说回来,因为你得罪了我,就该当受到惩罚,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一个你绝对惹不起的人,你只能自认倒霉。”
白发道人手按剑柄,道:“大胆,敢如此和庆王说话,老道今日便叫你成为剑下之鬼。”
庆王怒叱道:“你还嫌自己闯的祸不够多?他现在可是父皇面前的红人,就算你真有本事杀得了他,父皇怪罪下来,这黑锅还是要我来背,再说,我看你根本没本事杀得了他,亏你一大把年纪,练剑五十多年,你来投奔我时,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剑法天下难逢敌手,却原来只是胡吹而已。”说完,又瞪了三公子一眼,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走着瞧。”
三公子倒吸一口凉气,道:“哎呀,鸭子死了,嘴还挺硬。”飞起一脚,把庆王踹翻在地,犹不解恨,又追过去拿脚猛踩。虞允文、包温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拽住三公子,便往后拖。三公子一边顺势后退,一边脚还不停地在空中虚踹,涨红着脸吼叫道:“别拉住我,我要好好教训这小子。”庆王见三公子已经踩不到自己,便如同没事人般地拍拍屁股,从地上默默地爬起来,也不理会白发道长,自顾自地走了。
庆王一走,虞允文、包温便松开三公子。三公子整衣袖,拢头发,叹道:“原来用这种武功低手才会采用的泼皮招式打起架来,竟是这般快活。”
白发道人被庆王刚才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他咬牙切齿地看着三公子,道:“明日午时,贫道在湖心亭恭候三公子。”三公子道:“约我去那里干什么?想请我吃饭?”
白发道人道:“贫道愿以毕生所学,与公子决一生死。”
宁心儿道:“老人家,你一大把年纪,还断了条胳膊,你打不过我家公子的,还是好好待在家里安享晚年要紧。”
三公子道:“心儿说得在理,我很忙,不忙也忙,不一定会去。”
白发道人道:“就算公子不去,贫道依然会在湖心亭恭候。”说完,小跑着追庆王而去。
等庆王和白发道人走远以后,恭王也来到三公子跟前,道:“多谢公子,公子的大恩大德,小王没齿难忘。”他比三公子矮上一头,看上去像个小孩,其实论年纪,他还要比三公子大上几岁。三公子道:“小王爷可要保重身体才是。看你下盘虚浮,中气虚弱,一定是房事频繁,纵欲过度所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身体那么差,有空还是多读读圣贤书吧。”恭王尴尬地笑了笑。
三公子道:“明日我到恭王府拜访,你意下如何?”
恭王道:“三公子大驾光临,小王岂有不欢迎之理。”他犹豫了一下,又小声问道:“那幅画关系到小王的身家性命,三公子可知道那画现在何处?”
三公子道:“明日到得府上,一定将画完璧送还,小王爷请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