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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一道死关

郎周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周围是雪白的一片。眼睛上方俯过来一张面孔,钟博士正惊喜地看着他:“郎周,你醒了?”

郎周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喃喃地说:“终于没人叫我狼狗了。”

钟博士哈哈大笑:“这个沃尔夫啊,他总是发不出汉语的‘周’字音,我教他念‘诺亚方舟’,他非要念成‘诺亚方狗’,事情也碰巧,你偏偏叫‘郎周’,那不就成了‘狼狗’嘛!没关系,回头我尽力让他纠正过来。嗯,你感觉怎么样了?”

“没事。”郎周挣扎着起来,望望四周,“这是哪里?”

“这里是维也纳综合医院。”钟博士望着他,“弗洛伊德的事业就从这里开始。你上午在参观弗洛伊德故居时昏倒了,沃尔夫把你送了过来。医生为你做了检查,说你只是压力太大,身体没有什么毛病。”

“哦,昏倒了。”郎周坐起身,使劲闭上眼睛,弗洛伊德诊室里的一幕又出现在他眼前,“我昏迷了多久?”

“大约四个小时,不过大部分时间处于深度睡眠状态。”钟博士说。

四个小时,也就是说现在是下午了。郎周想了想,一摆手:“咱们走吧。窝儿呢?”

“沃尔”和“窝儿”在中文里发音相同,钟博士没听出来,说:“这里的医生是他的大学同学,他们好久没见了,正在走廊里聊天。”

两人出了病房,沃尔夫正和一个身材高瘦的医生在嘻嘻哈哈地笑着,一看见郎周出来,急忙走了过来:“狼狗,你没事了吗?”

钟博士咧了咧嘴,郎周笑笑:“对不起,窝儿,给你添麻烦了。”

“没什么,正好使我有机会见见老朋友。”沃尔夫把那个医生介绍了一下,郎周和他握了握手。

医生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请沃尔夫翻译,沃尔夫只翻译了一句话:“他说你心理压力太大,经常处于紧张状态,应当多休息一下。狼狗,你是否回酒店休息?”

郎周摇摇头:“不了,窝儿,你替我谢谢他。咱们下一站是布洛斯拍卖行。”

钟博士关切地说:“郎周,你还是休息一下吧。身体要紧。”

郎周痛苦地摇摇头:“十天时间,转眼已经过了两天,可是一点线索也没有……我必须救出杜若,你也知道,冯之阳是个疯子。”

钟博士默默点点头。沃尔夫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问:“狼狗,你真的要去吗?”

郎周点头。三个人和医生告了别,走出维也纳综合医院。

三人坐上汽车,顺着环城马路往南,经过维也纳大学和议会大厦,在特蕾莎广场外停了车,前面就是布洛斯拍卖行。沃尔夫说:“布洛斯拍卖行是欧洲最古老的拍卖行,至今已经有二百九十多年的历史。金银首饰、古董、瓷器、名画、乐谱、家具,甚至汽车,什么都可以在这里拍卖。”

布洛斯拍卖行从外表上看去,仿佛一座教堂,高高的拱门气势威严,拱门上是四周镶边的圆形花玻璃窗,窗户和栏杆都是精雕细镂。顶楼上的一座座尖塔直插天空。三人顺着台阶进了拍卖行,此时并没有举行拍卖会,不过展示有一些标有底价的拍卖物品,多数是一些风格各异的沙发桌椅。几个欧洲人围坐在一张沙发上正在激烈地争论。

一个年轻的维也纳小伙子迅速地迎了过来,鞠了个躬:“欢迎你们光临布洛斯拍卖行,请问先生们需要一些什么东西?”

他说的是德语,沃尔夫翻译了一下,然后和钟博士都看着郎周。郎周迟疑了一下,掏出黄教授寄的那封信,将信封递给他:“这封信是从你们拍卖行寄出去的吗?”

沃尔夫翻译过去。这个工作人员接过信封看了看:“是的,先生。这是拍卖行使用的特制信封。”

郎周思考了一下,掏出黄教授的照片,这是冯之阳给他的,问:“这封信上的日期是2003年10月份,信是这位黄先生写的,你对他有没有印象?”

工作人员看了看照片,问:“是日本人吗?”

“不,是中国人。”

“哦,是中国人的话……只要不是游客,或许勃拉姆先生会有些印象,他是客户部经理。”工作人员彬彬有礼地问,“请问是否需要约见勃拉姆先生?”

郎周说:“希望能见到他。”

工作人员打了个电话,告知他们:勃拉姆先生很高兴约见他们。然后带着他们顺着大厅里的旋转楼梯上了二楼,进入一间会客室,说:“请在这里等待几分钟,勃拉姆先生正在接待客户,稍后会出来见你们的。”

三个人坐在沙发上等待,郎周扫视着会客室,默默不语。过了片刻,里面镶满花纹玻璃的门开了,一个带着眼镜的维也纳老头儿走了出来,他身材瘦削,头发半秃,一看见郎周,脸上露出笑容,远远地就伸出手来:“欢迎你,郎先生。”说的是英语,沃尔夫和钟博士都能听懂。

沃尔夫把这句话一翻译过来,郎周的身体一下子就僵硬了,他惊恐地望着勃拉姆,身体突突突地颤抖。钟博士也惊讶地望着郎周,不明白为什么布洛斯拍卖行的经理会认识郎周。勃拉姆发现了郎周的异样,关切地问:“郎先生,您不舒服吗?需不需要医生?”

郎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半晌才摇了摇头,问:“您认识我?”

勃拉姆耸了耸肩:“我接触过的中国人十分有限,对您印象很深刻。”

“您见过我吗?”郎周又问,还抱着一丝侥幸,“……我们面对面地接触过吗?”

勃拉姆惊讶地看了看他,又扫了钟博士和沃尔夫一眼,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是的。”

郎周仿佛坍塌了一样缩在沙发里,讷讷地说:“可能……可能我的记忆力出了点问题,您能给我讲讲咱们见面的经过吗?”

勃拉姆露出怜悯的表情,望了望他手里的照片:“我深表遗憾,郎先生。刚才我听工作人员说过,您是来找黄教授的,我不明白您为什么又一次来找他。2004年的9月份,您曾经拿着他的肖像画来拍卖行找我,我向您提供了黄教授的情况,然后您破解了保险箱的密码,就离开了……”

“等等,等等。”钟博士突然问,“保险箱密码?什么保险箱?”

勃拉姆以征询的目光看着郎周,郎周点点头。勃拉姆翻看了一下记录说:“那是2004年9月17日,您来拍卖行找我,让我看一幅肖像——就是您手里相片上这位黄教授,您说他是您的父亲,你们失散多年,但是您在中国找到了他去年——也就是2003年从本拍卖行寄出来的信件,因此从中国来到维也纳,希望找到您的父亲。我接触过的中国人很少,因此对这位黄教授印象很深刻,就向您介绍了黄教授2003年在拍卖行里发生的事情。因为归根到底,本行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

“等等,”这回是郎周打断了他的话,“勃拉姆先生,您能不能说得详细点?2003年,黄教授在拍卖行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您连这些也忘了吗?”勃拉姆吃惊地看着他,“2003年冬天,本行即将举行一场拍卖会。拍卖物中有一份是弗洛伊德先生在19世纪写给他的密友威廉·弗利斯医生的一卷书信,这批手稿从来没有发表过,记录了弗洛伊德在心理学上的一个重大发现,因此引起了全世界心理学家和学会的极大兴趣,当时黄教授就是因为这批手稿来到了维也纳,他希望参加竞拍。是我为他办的竞拍手续。”

“然后呢?”钟博士问。

“在拍卖大厅里,经过几轮角逐,最终黄教授以六百万美元竞拍成功,这批手稿归他所有。我帮他办完各种手续,他从瑞士银行转来所需款项。这时候有一家台湾心理研究机构的负责人希望和他商谈共同研究弗洛伊德手稿的事,黄教授委托我将手稿锁进拍卖行的保险箱,然后和那位台湾人出去会面。过了几分钟,黄教授急匆匆找到我,告诉我,他现在遇上紧急的事情,无法带走手稿,希望寄存在拍卖行。本行有这项业务,可以为顾客提供寄存服务,于是我带着他去办了手续,他更改了保险箱密码,说:‘如果有人来取手稿,即使他提供了密码,也只能在拍卖行里研究这卷手稿,而无权带走。’然后他急匆匆地走了,十分钟后,拍卖行里发生了枪击事件,黄教授倒在血泊之中……”

“什么?”郎周震惊了,“后来呢?黄教授有没有事?”

“他受了伤,警察很快赶到,将他保护了起来,送进了医院。警方调查枪击案,我们才发现根本不存在那家台湾心理研究机构,看来是凶手为了抢劫手稿制造的谋杀案,黄教授跟他会面后觉察出了危险,这才将手稿寄存在拍卖行,可是他还是受到了枪击。这个案子最终没有破获,因为黄教授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就失踪了。”勃拉姆说。

“失踪了?”郎周又想起父亲的几次离奇失踪,问,“是不是很离奇地就凭空消失了?”

勃拉姆诧异地望着他:“凭空消失?这是什么意思?他是在医院的草坪上散步时不见了,可能自己走掉了。因为医院报了警,警方找到了目击证人,有人看见他一个人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没有发现任何强迫的痕迹。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听说过黄教授的消息。”

“我上次来找您,了解到的就是这个情况吗?”郎周问。

勃拉姆摇摇头:“当然不止这些。您希望察看一下黄教授留下来的手稿,但是根据黄教授的委托,您只有提供密码才可以打开保险箱。于是您就开始破译密码,我当然不知道您都输入了什么密码,您一开始试了两次,后来我告诉您,只要输错三次,保险箱就会被锁定,您就没有再尝试,离开了拍卖行。大概过了两个星期,您又来了,这次只输入一次就破译了密码。”

“我……我破译了密码?”郎周目瞪口呆。

钟博士问:“他输入的密码是什么?”

勃拉姆微笑地望着他:“请问您是……”

“哦,我忘了介绍了。”郎周说,“这位钟博士是我的……医生。这位是沃尔夫·迪特里希先生,在萨尔斯堡教心理学,是我的翻译。”

勃拉姆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对郎周增加了一些同情,说:“非常抱歉,钟博士,他输入的密码我没有可能知道的,完全是电脑操作。待会儿我可以陪你们到保险库去,根据黄教授的委托,任何人都可以尝试去输入密码,但是一个人只有三次机会,因为输错三次,计算机会根据您的指纹进行锁定。”

“勃拉姆先生,请您带我们过去吧!”钟博士急不可待地说。

“非常荣幸,请跟我来。”勃拉姆做出邀请的姿势。

郎周站了起来,问:“勃拉姆先生,我看过手稿后又去了哪里?”

勃拉姆一摊手:“这就不是我所知道的了。”

郎周沉默了下来。根据勃拉姆的要求,他们掏出了身上所有的电子物品和带有磁场的物品,跟着勃拉姆上了直达电梯,电梯向下运行,似乎进入了地下。出了电梯,前面是个封闭的金属大厅,大厅的墙壁内嵌着一张显示屏,屏幕下方是一组键盘。勃拉姆敲击了几下键盘,屏幕上出现一个对话框,显示出七个方格。

“黄教授设置的密码是七位的,请把您的密码输入这七个方格里。”勃拉姆说,“如果取出了密码箱,你们只能在这座全封闭的大厅里观看。请不要尝试把手稿带出大厅,因为进门时计算机已经记录了你们的体重,精确到了毫克,哪怕你们只带一片纸,整座大厅都会自动封闭。”

勃拉姆鞠了个躬,轻轻地退了出去。

三个人面面相觑,这时候沃尔夫已经知道了郎周此行的目的,对弗洛伊德手稿也充满了神往,说:“狼狗,密码是什么?”

郎周的目光有些呆滞,摇了摇头:“我……我真的不知道……别,别问我。”他痛苦地抱着头,贴着金属墙壁滑到了地上。沃尔夫吃了一惊:“很抱歉,狼狗。”

钟博士扶起他说:“郎周,我知道你不愿回想往事,可是……可是你必须想起密码。你说过,你的生命就是为了寻找父亲而存在,这是你唯一的一次机会。不要着急,慢慢地想。”

郎周点点头,盯着键盘一动不动,过了半天,钟博士问:“有线索吗?”

郎周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头颅,大吼一声:“我想不起来!”

钟博士和沃尔夫吃了一惊,都沉默了。过了片刻,沃尔夫说:“狼狗,要不咱们猜一下吧。密码是七位,可以找些对黄教授很有意义的词汇来猜。”

钟博士赞同这个提议,说:“郎周,你认为最大的可能是什么呢?对黄教授而言最有意义的。”

“杜若。”郎周说,“因为他要找杜若来到他身边。可是这只有两个字。”

“拼音呢?”钟博士说完就摇头,“拼音只有四个字符。英文……人名仍旧是这种拼法。嗯,”钟博士灵机一动,“杜若的生日呢?”

“1984年6月21日。”郎周说,“你是说——1984621?这个的确是七位数字。”

钟博士和沃尔夫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要试吗?”郎周拿不定主意。

沃尔夫点点头,郎周把手放到了键盘上,慢慢地按下了这七个数字,然后手指放到回车键上,紧紧抿着嘴唇,不动了。钟博士慢慢伸出手,压在了他的手指上,说:“还有机会!”

手指按了下去,屏幕上弹出红色的警告框:密码错误。

三人面面相觑。沃尔夫问:“还有什么可能?狼狗,你要战胜自己。黄教授他自己的生日呢?”

郎周苦笑:“咱们别费力气了,如果是这样简单的密码,任何人都可以打开这只保险箱。”

钟博士找出那条谜语:“这上面会不会透露出密码的信息?”

沃尔夫请钟博士为他翻译了一下,说:“是的,这个谜语弗洛伊德引用过,你曾经问过我。嗯,耶稣基督在英语和德语里都是Jesus Christ,显然无法当做密码,那么克利斯朵夫呢?英文和德文也都一样,是Christophe。弗洛伊德的英文是五位数,如果加上他的名字西格蒙德,那就太长了……”

钟博士拍了拍郎周的肩头:“郎周,还是得靠你来想,人的记忆总是很奇怪,它就像雪花一样,夜里还铺满了大地,白天就在太阳下融化。可是它并不会消失,只不过渗透进了你心灵的地下。你需要像一个园丁一样,用铲子将那些积年的泥土铲出来,才能看见昨天的雪花。”

郎周精神颓唐,仿佛随时就要崩溃,钟博士一改往日温和的口吻,严肃地望着他:“郎周,你要知道,第二天就快结束了。”

“不要逼我!”郎周几乎歇斯底里了,冲着钟博士疯狂地挥舞着拳头,“难道我不想回忆起来吗?难道我不想救出杜若吗?难道我不想找到父亲的下落吗?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缩在墙角“呜呜”地哭了起来,“直到现在我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处于幻觉中。难道我真的来过维也纳吗?可是我为什么没有一点印象?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钟博士重重地叹了口气。沃尔夫忽然用英文说:“钟,你看是否可以采用催眠的方法?”

“催眠?”钟博士皱起了眉头。

“是的。”沃尔夫说,“我认为他失去的记忆只不过被压抑在了他的意识深处,在催眠的状态下,他的潜意识不再受到约束,肯定可以回忆起那些往事。不过……这些我们必须征求他的同意,你可以劝一下他。”

郎周惊惶地望着他们:“你们……你们在说什么?”

钟博士冲他笑笑,摇摇头,然后用英文告诉沃尔夫:“我认为,不能事先告诉他。我曾经为他做过心理咨询,他的阻抗力太强大了。让他的意识有了防范,我们的催眠成功的。”

沃尔夫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沉默了。

透过稀疏的女贞树树叶,月光斑驳地洒落在杜若的脸上。她警惕地望了望,草丛里传来若有若无的虫鸣,有风掠着草坪沙沙而过。远处的南浦别墅沉浸在黑暗的睡眠中。杜若不再犹豫,轻轻地攀上别墅的铁栅栏围墙,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咚”的一声响,杜若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还没等爬起来,别墅里巡夜的保安听见了响声,飞快地跑了过来:“谁?”

脚踝仿佛扭了。杜若也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就跑。明天就会飞赴维也纳,她只有这个机会了,无论如何,也要逃离冯之阳那个魔鬼的掌控。

杜若刚刚跑了二百米,别墅的灯光全亮了起来,冯之阳、马骏、刘汉阴等人怒骂的声音响了起来,十几个人追了出来。这一带全是别墅区,地势一览无余,杜若咬着牙,往前跑了几百米,冯之阳等人已经追了过来。杜若绕过一条幽静的街道,左右看了看,往珠江边跑了过去。珠江边是座正在修建的滨江花园,有些地方已经绿化,移植过来的绿化树种错落有致,还有些地方则堆着高大的土堆,还是一个大工地。

杜若在一丛浓密的紫藤中喘息了半天,这才抬头察看周围。她一眼就看见了冯之阳,他站在一座土丘上,身边是马骏和刘汉阴,正指挥着手下人四处搜索。过了片刻,马骏和刘汉阴也跳下土丘,加入搜索的队伍。

杜若仔细倾听着周围的动静,那些人暂时还没搜索到这里,她休息了片刻,匍匐在地上,悄悄钻过一个花圃,在一丛银杏林中蹑手蹑脚地往前走。走了几百米,她才开始飞奔,不料地上到处都是碎砖头、破石块,脚下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杜若魂飞魄散,刚要爬起来,一个人突然扑过来拽住了她。

杜若刚要惊叫,那人低声说:“别说话,我是来救你的。”说完拉着她往前飞奔。四处都是摇曳的黑影,杜若也看不清他是谁,但听声音有些熟悉,就不再挣扎,跟着他奔跑。那人带着她出了花园,路边正停着一辆车,那人拉开车门把杜若推上车,自己也钻进车里,汽车飞驰而去。

杜若惊魂未定,打量着司机和救他的人。顿时惊叫一声,方才救她的人竟然是马骏!而开车的司机赫然是刘汉阴!

“杜小姐,没想到吧?”马骏转过身朝她微微一笑。刘汉阴没有说话,专注地开车。

“你们……”杜若深深吸了口气,镇静下来,平静地问,“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马骏望了杜若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没什么。我想和你以及郎周合作。”

“合作?”杜若挑了挑眉毛,“什么叫合作?合作起来寻找父亲?”

马骏摇摇头,脸上狰狞起来:“我对寻找父亲不感兴趣,我们的合作只有一个目的——除掉冯之阳!”

杜若吃了一惊:“你……你们不是和冯之阳合作要找到父亲吗?”

“哼。”马骏哼了一声,“寻找父亲?凭他也配!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智慧的人,他的能力任何人都无法想象。他能让我们一瞬间拥有数百亿的财富,难道当冯之阳想谋害他的时候,他就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起初,我突然获得了马氏家族继承人的身份,拥有数百亿的财产的时候,也和冯之阳的想法一样,认为除掉父亲,就没有人能够再控制我们了,我们就能够为所欲为,肆意地享受这凭空得到的财富。于是我和冯之阳一拍即合,企图除掉父亲。可是,在实施刘汉阴的代入计划时,他居然违反父亲的规定,没有秘密处理掉真刘汉阴的尸体,而是堂而皇之将他推下了楼,使得刘汉阴彻底成为一个无法见人的废品。于是我就知道了冯之阳的野心,他不但要除掉父亲,还会除掉每一个实验品,我也包括在其中。但是此时我已经上了他的贼船,而且我也很希望除掉父亲这个巨大的阴影,想到除掉父亲之后,我的实力足以和冯之阳抗衡,于是我就参与了他的计划。我们借着刘汉阴事件设下圈套,不料父亲早就觉察了出来,根本就没有中计。我们只好捣毁他的实验室,然后到百吉镇追杀他。”

车子在一个咖啡馆门前停了下来,马骏带着她和刘汉阴进了咖啡馆,老板显然是他们的人,一言不发地把他们带进一个包间。三人坐下,马骏继续说:“不料到了百吉镇,我却听到了这辈子最让我恐惧的消息,父亲居然抛下四号实验品郎周,在大雪中凭空消失!”

马骏端咖啡的手颤抖了一下,脸上肌肉抽搐,显然内心充满了恐惧。刘汉阴默默地埋头喝咖啡,身子却在突突地颤抖。

“我承认,当时我们三人都被吓坏了,内心充满了对父亲的敬畏,他究竟有多少神秘的力量?结果刘汉阴本来想杀了郎周那孩子,却被我和冯之阳阻止了。因为我们不明白父亲的意图,他抛弃郎周肯定是有目的的,既然他敢把郎周一个人留下来,就不怕我们杀。”马骏叹了口气,说,“但是既然杀机已露,我们只好横下一条心干下去,于是四处寻找父亲的下落,终于查出来五号目标就是苏儿,于是我们一直监视着苏儿,知道有一天父亲肯定会让你代入苏儿的角色,找到了你就等于找到了父亲。不料我们没等到你代入苏儿的角色,苏儿自己的感情却发生了问题,居然毒死了那个……陆什么,自己也上吊自杀。这一来我们只好碰运气,布下一张网,等着父亲来查看苏儿的死因。父亲果真来了,虽然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我们的圈套,但是却被我们跟踪到了龙岩。可怖……可怖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

马骏铁青着脸,将咖啡一饮而尽,说:“他居然在一个封闭的屋子里又一次凭空消失!这一次我们三人彻底陷入了极度恐惧之中,谁能够奈何一个有能力随时在你眼前消失的人?我想,梦魇就梦魇吧,反正我是真的恐惧了。我宁愿好好地享受自己的生活,不再与父亲为敌,过一天是一天,如果父亲有一天要收回我的一切,那也没关系,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我也享受了这么多年,妈的,值了。我和刘汉阴的感受一样,于是我们和冯之阳决裂,我有能力保护自己,但刘汉阴没有,我就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在九江隐居下来。这些年我过得潇潇洒洒,过一天算一天,即使午夜被父亲带来的噩梦惊醒,也只当看恐怖片了。他妈的,没想到……没想到……”

他无奈地看着杜若:“没想到你居然找到了郎周!而冯之阳跟我通气,说郎周去过维也纳,肯定知道父亲的下落。他要求合作被我拒绝了,但我知道,这回我逃不过了,所以我必须首先找到郎周。”

杜若问:“你既然不打算寻找父亲,干吗还要找郎周?甚至派刘汉阴到北京杀人绑架?”

马骏惨笑一声。“知道吗?我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干掉冯之阳,没有人再寻找父亲,我还可以得过且过;另一个是抢先一步寻到父亲,向他忏悔,祈求他的原谅。嘿嘿,凭着父亲的智慧,第一个怎么也要比第二个简单吧?所以我必须比冯之阳先找到郎周。至于派刘汉阴到北京,绑架郎周倒是我授意的,可他妈的这家伙,”他瞪了刘汉阴一眼,“这家伙在这么多年的恐惧的煎熬下,居然以杀人剥皮为乐,一出手就致人死命,弄得我没法收场。”

“嘿嘿。”马骏得意地笑了笑,“你以为我真的和兰溪上过床吗?你以为我在去百吉镇的路上真的因为嫉妒想杀郎周吗?那全是在演戏!从冯之阳找到郎周那天开始,我就计划好了这一天,我要和你以及郎周弄得关系僵硬,不可调和,这样一来冯之阳根本不会防范我和你们联手,咱们才会有机可趁。”

杜若瞠目结舌:“你是说……兰溪仍然爱着郎周?而且……”

“而且为了郎周宁愿压抑自己的感情,牺牲自己在爱人心目中的形象!”马骏啧啧称赞,“这女人,真是了不起。当我一说郎周现在处境极端危险,她只有和我做戏才能救他,她立刻就答应了。”

杜若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垂下头,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回到冯之阳身边,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马骏一字字地说,“到了维也纳,我们联合起来,总能置他于死地,否则,无论他能否找到父亲,我们都会被他灭口。”

杜若闭上了眼睛,幽幽地问:“我能够选择吗?”

“郎周,你现在很平静,很平和,没有一点烦恼,没有一点忧虑。你是个快乐的孩子,你仿佛在云端里,浑身轻飘飘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西卡斯贝格大酒店。窗帘被拉上了,房间里昏沉阴暗,郎周半躺在沙发上,钟博士手里拿着一颗晶莹的水晶球悬在郎周的眼前。郎周呆滞地望着晶莹剔透的水晶球,混乱的思绪慢慢趋于平静,眼皮也沉重起来。沃尔夫坐在一边,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

钟博士的声音温柔、平和,带着一种妖异的诱惑力:“郎周,你看见了吗?你的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天空辽阔,白云就在你的头顶,你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空气里充满了青草和野花的香味。你赤着脚踩在草地上,小草带着露水,打湿了你的脚……”

“小草带着露水,打湿了我的脚。”郎周喃喃地说,眼皮重重地垂了下去,“我听到蜜蜂嗡嗡地叫……”

钟博士松了口气,知道已经成功地把郎周送进了催眠状态。他已经失败好几次了,差点想使用辅助药物,但被沃尔夫坚决制止,他只好放弃。其实钟博士心里也颇有些不安,因为催眠是个侵犯隐私性的医疗方式,心理医生的职业道德不允许在未经病人同意的情况下催眠。可是郎周的心理阻抗力太强,在他有戒备的情况下,恐怕极难成功。为了黄教授的“心理克隆计划”,钟博士也顾不得许多了。

钟博士轻轻地问:“郎周,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郎周沉睡的脸上忽然一阵扭曲,满头大汗,挣扎着说,“我……我看见天黑了,它被乌云遮住了,闪电,雷电……天塌了,它崩开一条裂缝!”郎周大叫起来,“有一把铁锤,它要砸我!它要砸我——”

钟博士和沃尔夫惊恐地对视了一眼,额头上冷汗涔涔。钟博士咬紧牙,努力使声音平静下来:“郎周,那是幻觉!雷电平息了,闪电也不见了,乌云慢慢消散……你看见了吗?太阳出来了,照耀着你,你的眼睛看到了刺眼的阳光……”

郎周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努力闭紧了眼皮,仿佛真有阳光射在他脸上。钟博士心里放松了一下,温柔地说:“现在,你到了维也纳,你在环城马路上游逛,你看到了白皮肤黄头发的外国人,他们吃着香肠,在你身边说说笑笑。你看到了金碧辉煌的歌剧院,圣史蒂芬大教堂的塔楼耸立在你眼前,直插到了云霄……你还看到环城马路上的电车晃荡着从你身边驶过……郎周,你还看到了什么?”

郎周脸上的肌肉慢慢平静下来:“我看见马车夫带着高高的帽子,驾着马车,他在我身边停了下来。我坐上了马车。”

“很好。马车带着你去了哪里?”

“去了……去了……”郎周的表情开始犹豫,似乎内心正在经历痛苦的挣扎,“去了布洛斯拍卖行……”

“然后呢?”

“然后我见到了勃拉姆先生,勃拉姆告诉我,我父亲在这里寄存了一只密码箱。父亲……父亲……受到了枪击!他差一点死了……”郎周激动起来,身子在沙发上突突颤抖,“我要找到他,照顾他……”他脸上露出温柔的表情。

钟博士急忙控制他的情绪:“你现在从拍卖行出来了,你站在环城马路上,你在思考着往哪里去……思考着如何破解密码箱的密码……”郎周开始露出思索的表情,“这时候,你想到了什么?它跟密码有关,它可以破解密码,打开密码箱,找到你最爱的父亲。郎周,你想到了什么?”

郎周的脸上又开始扭曲,仿佛有个巨大的禁忌掐断了他的记忆,他正在与之拼死搏斗,脸上冷汗滚滚,手脚也躁动起来。沃尔夫急忙凑到钟博士耳边,低声警告:“这样太危险了,他会疯掉的。”

钟博士摇摇头,脸上露出坚决的神情:“他宁愿为之疯掉,因为寻找已经是他的生命,就看他能否战胜自己了。”

郎周仍在挣扎,身体仿佛在遭受着巨大的痛苦,像鱼一样扭曲着身子。沃尔夫打断他的话:“他的失忆如果是由药物和脑部创伤引起,你根本无法让他回忆起来,只会把他的大脑搅成一锅粥。他将精神失常!钟,你不能这样做!”

钟博士露出犹豫的表情,却迟疑着不愿放弃。突然,郎周喊了一声:“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我……我到了克利斯朵夫!”然后他在睡梦中抱着头翻滚起来。

钟博士大惊失色,急忙凑到郎周耳边,温和地说:“郎周,你是在做梦,你可以醒来了。醒来吧,睁开你的眼睛。”

郎周如释重负,身子瘫在了沙发上,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呆怔了片刻,仔细瞅了半天,才看清了面前的人影,喃喃地问:“我……我刚才怎么了?好像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钟博士犹豫了一下,说:“你刚才没有做梦,是我将你催眠了。”

“催眠?”郎周不明所以。

“是的。”钟博士说,“因为你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只有在催眠状态下,才能让你回忆起来,想起布洛斯拍卖行的密码。所以……我自作主张,对你进行了催眠。”

“你——”郎周勃然变色,一跃而起,照着钟博士脸上就是一拳,吼叫,“你凭什么对我催眠?我不是你的病人,不是你的囚犯,我是否失忆关你什么事?”

钟博士捂着脸,龇着牙,分辩说:“我……我也是为你好,为了帮你尽快找到你父亲。因为这已经是第三天了,杜若很快……”

郎周呆住了,重重地坐到了沙发上,使劲儿揪自己的头发,过了好半晌才闷闷地说:“我说了些什么?”

钟博士说:“你最后只说了‘我到了克利斯朵夫’,然后催眠就无法再进行下去了。”

“克利斯朵夫?”郎周茫然地抬起头,“那不是个人名吗?我怎么用‘到了’这两个字……”

钟博士仔细回想着那个谜语:

“黄教授的智慧是不可想象的。咱们原来判断克利斯朵夫是指他自己,其实它还有另一层含意——克利斯朵夫当时何处立足?他就立足于克利斯朵夫!”钟博士问沃尔夫:“奥地利有克里利斯朵夫这个地方吗?”

沃尔夫早就在想这个问题,但想遍了奥地利的九个州,也没有印象:“没有。奥地利是个八万平方公里的小国,只要是地名我即使没去过也会听说的,可是从没有个地方叫克利斯朵夫。”

“你有没有朋友在地理方面见多识广?可以咨询一下。”钟博士仍然不死心。

沃尔夫点点头:“我有同事是旅行家,他曾经开着汽车到过南非。”

沃尔夫给他拨了个电话,钟博士和郎周都不懂德语,不听他叽里咕噜地说,只把眼睛盯在他的脸上,看着他的表情变化。才说了几句,沃尔夫瞪大了眼睛,恼怒地嘀咕了几声,挂了电话。

“有克利斯朵夫这个地方吗?”钟博士问。

沃尔夫点点头:“他……他什么的?”

“什么他什么的?”钟博士茫然不解。

沃尔夫说:“你们中国有句国骂,叫他母亲的还是父亲的?”

钟博士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是他妈的!你问这干什么?这跟克利斯朵夫有什么关系?”

“是圣·克利斯朵夫,我应该想起来的!”沃尔夫哭丧着脸,“它在意大利,在意大利和奥地利的交界处。它是个小镇,在多洛米蒂山的山坡上,和它隔了一座山坡有座小城叫拉瓦罗内,5月份刚刚在那里举行过摩托车障碍赛,我还去观看了。他……他什么的?这我竟然没能想起来!”

钟博士倒不在乎他那自责的模样,快活地说:“看来咱们还真是找对了,说不定到那里就能找到黄教授。”他热烈地抱着郎周,“啊哈,郎周,用不了十天,你就可以救出杜若啦!”

“是……是吗?”郎周喃喃地说。

“是啊。”钟博士兴奋地拉着他,“咱们这就走。”

三个人出了西卡斯贝格大酒店,沃尔夫驾车,他们驶出维也纳,顺着维也纳和克拉根福间的高速公路向南驶去。多洛米蒂山在意大利北部,与奥地利西部的蒂罗尔州接壤,以山势陡峭壮观著称,是意大利著名的攀岩胜地。

出了维也纳没多远就是山区,奥地利号称山之王国,山地面积达70%以上。高速公路在一半皑皑一半苍翠的山岭间穿梭,风景如画,奥地利东部的河流密集,公路桥一座接着一座,每过一座桥就变换一番景致。入夜时分,他们赶到了奥地利南部的大城市克拉根福。

在克拉根福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他们便顺着两国交界的卡尔尼斯山向西进入了意大利边境。欧洲的边境并不严格,在锡利安检查站,郎周一亮奥地利的护照,就放行了,钟博士本身持有的就是意大利护照。往南行驶了不到五十公里,他们就进入了多洛米蒂山区。

沃尔夫没有到过圣·克利斯朵夫,他把车开到了拉瓦罗内。拉瓦罗内也是个小城,他们向一个开旅馆的意大利人打听,意大利人指着高耸的多洛米蒂山:“噢,圣·克利斯朵夫嘛,它就在您的眼前。顺着这条公路,爬过山坡就到了。”

三个人上了车,开了十几分钟,一座浓郁的意大利风格的小镇出现在山坡下。郎周问:“咱们下一步怎么办?”只要身边有人,他的依赖心理就占据上风。

沃尔夫把车停到小镇上唯一的停车场,然后找到唯一一家旅店的老板,问:“请问我怎么找一个住在这座小镇里的中国人?”

“中国人?”这个肥胖的意大利人很快就摇头,“这座小镇上没有中国人,只有来这里度假的奥地利人。”

“你确定吗?”沃尔夫问,“他大概是好几年前就住在这里的。”

意大利人好像无法容忍被奥地利人怀疑,怒冲冲地说:“中国来的旅行团像亚得利亚海的鱼群一样多,可是他们只去罗马和威尼斯,在圣·克利斯朵夫,我从来没有见过中国人。这座小镇里的每个人我都能叫得出名字,根本没有中国人,连黄皮肤的亚洲人都没有。”

三个人面面相觑,沃尔夫说:“看来咱们的思路是错误的,黄教授根本没来过这里。狼狗,把那封信拿出来,咱们再猜猜那个谜语。”

郎周拿出黄教授的信,三个人把信摊在车顶讨论了起来。那个意大利人好奇地问:“你们在讨论什么?”

“我们在猜谜语。”沃尔夫嘻嘻笑着,“看看克利斯朵夫在何处立足。”

那意大利人居然来了兴趣,强烈要求把这个谜语说给他听,沃尔夫念了一遍,说:“这是中国的一位教授写的,他就居住在这个谜语的谜底里。”

意大利人摇了摇头:“你们还是去找科蒂先生吧,他是小镇上最博学的人。他开了一间咖啡馆,专供人聊天。”

钟博士勉强能听懂几句意大利语,顿时喜上眉梢:“看来这是个蒲松龄式的人物,问他肯定会有收获。”

沃尔夫不知道“蒲松龄”是谁,用中文说:“钟,你不知道,我们最信不过意大利人,你如果找个意大利人问路,他会开着车把你送进妓院。意大利的小偷世界闻名。”

“我们可以去看一看吧?”钟博士吓了一跳,却仍不死心,“小镇里的咖啡馆不至于有妓女吧!”

“那倒也是。”沃尔夫问清楚了科蒂先生的咖啡馆,带着他们走了过去。小镇很宁静,是个疗养和旅游攀岩的好地方,尤其在雄伟的多洛米蒂山映衬下,简直就像一座公园,不过意大利人的卫生状况实在不敢恭维,比起奥地利的整齐、洁净,就大大不如了。

圣·克利斯朵夫实在很小,他们绕过几座乡村别墅,就到了小镇最繁华的中心,有一座加油站、一间银行、一所邮局、几家旅店,然后是两三家规模很小的饭店,剩下的就是科蒂先生的咖啡馆。

他们进了咖啡馆,咖啡馆里光线阴暗。科蒂先生大约六十多岁,身材挺瘦,戴着副黑框眼镜,正在跟一个肥胖的意大利人聊天,郎周一看那个肥胖的意大利人,还以为是停车场的老板的翻版。沃尔夫已经开始询问科蒂先生。郎周当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见沃尔夫把那封信拿了出来,朝科蒂先生比划。

科蒂先生露出惊讶的表情,朝沃尔夫耸了耸肩,说了一大堆。钟博士注意倾听,摇摇头说:“他说的和停车场老板说的一模一样,这座小镇根本没有中国人。”他把两人的对话向郎周翻译。

沃尔夫问:“小镇里有没有什么跟中国人有关系?”

科蒂:“没有。对圣·克利斯朵夫来说,中国人遥远得就像美国的国际空间站,我们只从电视里看到过他们。”

沃尔夫问:“您刚才看过这个谜语,克利斯朵夫当时何处立足,这句话怎么解释呢?”

科蒂:“小镇的名字由来是基督教里的圣者克利斯朵夫,但是叫克利斯朵夫的人很多,这不是一个很显赫的姓氏,欧洲各国都有,如果它是指一个人名的话……很抱歉,镇里没有姓克利斯朵夫的,叫这个名字的人也没有。那位中国的教授为什么会写这样一个谜语?”

沃尔夫:“他是一个心理学家,喜欢让人猜不透。”

科蒂耸耸肩,无言。

郎周忽然问:“科蒂先生,这个小镇上是否有关于心理学的东西?”

沃尔夫急忙把这句话翻译了过去,科蒂沉思了半天,摇了摇头。钟博士问:“郎周,难道你想起了什么吗?”

郎周摇摇头:“我只是怀疑这座小镇跟弗洛伊德有关,因为父亲这个谜语是从弗洛伊德的著作中摘录下来的,范围不会更大。”

沃尔夫急忙问:“科蒂先生,您听说过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吗?”

科蒂:“当然听说过,他是维也纳人。”

沃尔夫:“那么……这个小镇跟弗洛伊德有没有关系呢?”

科蒂:“你们奥地利人从中世纪起就喜欢来意大利度假,这里离奥地利不到五十公里,很多奥地利人光顾,我也说不清楚弗洛伊德有没有来过。”

这回轮到沃尔夫无话可说了。

三个人正愁没办法,忽然科蒂先生睁大了眼睛:“啊,我想起来了,弗洛伊德好像去过拉瓦罗内!上次我在拉瓦罗内的历史展上看到过!”

“拉瓦罗内?”三个人面面相觑,即使弗洛伊德去过拉瓦罗内,但这个谜语好像跟拉瓦罗内没有一点关系。

钟博士想了想:“我们还是到拉瓦罗内问问吧。任何一条线索都不能漏掉。”

郎周没什么主张,他什么也不想,跟着钟博士上了车,掉头回到山坡后的拉瓦罗内。拉瓦罗内风景秀丽,是个疗养度假胜地。他们找到市政厅,询问之后惊喜地得知,这座小城居然有一座历史文化博物馆。

三人立刻赶到博物馆,找到博物馆馆长。馆长叫皮蒂安先生,也是个胖胖的意大利人,不过这回郎周不会再将这个胖胖的意大利人跟那个停车场老板搞混淆,因为皮蒂安明显要老多了。

皮蒂安在宽大的办公室内接待了他们,一听他们问道弗洛伊德,毫不思索地说:“是的,弗洛伊德经常在这里度假。”

“哦?”沃尔夫和钟博士仔细思考了一下,“那么弗洛伊德跟圣·克利斯朵夫有什么关系?”

皮蒂安先生说:“我不是研究心理学史的专家,我只是收集跟拉瓦罗内有关的历史人文资料,在我的记忆里,弗洛伊德好像跟圣·克利斯朵夫没什么关系,不过1923年夏天,他在拉瓦罗内度假的时候,被宣布得了上颚癌。”

沃尔夫问皮蒂安:“皮蒂安先生,1923年弗洛伊德确诊得了上颚癌,他在这里度假,有没有什么事发生?”

“喔!”皮蒂安先生惊喜地说,“我想起来了,1923年,弗洛伊德在这里度假,他的精神分析学会的成员就在圣·克利斯朵夫开会,讨论弗洛伊德的病情。因为当时弗洛伊德患上颚癌的消息还瞒着他本人。”

钟博士恍然大悟:“沃尔、郎周,我明白了!我们破解出了布洛斯密码!”

钟博士满脸兴奋,抱着皮蒂安先生:“感谢您,皮蒂安先生,您帮了我们的大忙。”

皮蒂安莫名其妙,他转头看了看,沃尔夫和郎周也是莫名其妙。钟博士说:“沃尔,黄教授真是太伟大了,我一说你就明白了。当时在圣·克利斯朵夫开会的精神分析学会的核心委员会成员是弗洛伊德最亲密的六个门徒——亚伯拉罕、艾廷冈、钟斯、兰克、费伦奇、萨赫斯!明白了吗?沃尔?”

沃尔夫兴奋地跳了起来:“啊哈,明白了。黄教授真是了不起!这个谜语太奇妙了!”

郎周茫然地看着他们,正要问,钟博士拉着他向皮蒂安告了别,匆匆回到车上,说:“咱们赶紧回维也纳,边走边说。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可是……咱们不用再回圣·克利斯朵夫了吗?”郎周不解地问。

“不用。圣·克利斯朵夫没有别的意义,只是为了提示我们去注意这段历史。”钟博士说,“密码我已经破解出来了。实在简单,郎周,任何人都能够破解,只要对弗洛伊德的生平有一点点了解。你当时肯定就是这样破解的。”

“是什么?”郎周仍然不解。

沃尔夫发动了汽车,他们驶出拉瓦罗内。钟博士说:“我一说你就明白了。弗洛伊德是个很具有父性权威的人,他把他的弟子当做儿子一样看待。他经常戴着一枚金戒指,上面嵌着一只古希腊凹雕,后来他向他的六名得意弟子每人送了一只这样的凹雕,而这六个弟子也把凹雕嵌在金戒指上。这就是著名的‘七只戒指’。后来,美国心理学家弗洛姆曾说:弗洛伊德搞得自己的组织带有很强的政治性和宗教性。”

郎周仍旧不明白:“这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你仔细想想。”钟博士微笑地看着他。

郎周的心一跳,陷入了沉思中。钟博士说:“但是弗洛伊德在学术上对他的门徒们禁锢得很厉害,稍微对他的学术思想质疑,他就认为是离经叛道。这使得很多门徒无法容忍,很多人叛离了弗洛伊德的阵营,甚至他的钦定接班人、他当成儿子一样的荣格也另立山头。这对弗洛伊德的打击很大。1923年,那些带着凹雕戒指的门徒如兰克、费伦奇等人还在圣·克利斯朵夫开会讨论,是否告诉弗洛伊德他得了上颚癌。但是1924年,兰克就叛离了弗洛伊德集团,接着费伦奇也声明退出精神分析学会。兰克等人的背叛行为令弗洛伊德无比愤怒,他甚至对兰克进行精神分析,指责兰克是在弑父,具有俄狄浦斯情结。”

“弑父!”郎周浑身颤抖了起来,他忽然感觉到弗洛伊德和父亲是多么相似,这种相似感令他充满了恐惧。

“是的。这是精神分析史上的一件大事,凡是对精神分析稍有涉猎的人都清楚,每一部弗洛伊德的传记必然要提到他对兰克的精神分析和斥责。”钟博士深深地望着郎周,“你知道俄狄浦斯吗?”

“不……不知道。”郎周声音颤抖地说,将头埋了起来。

“俄狄浦斯是古希腊神话里的英雄,底比斯国的国王。底比斯国瘟疫盛行,天神宣告,只有杀害前王拉伊俄斯的凶手伏法,才能消灾祛祸。前王外出,与卫兵一起遇害,至今不知凶手是谁。国王俄狄浦斯严厉诅咒凶手,并号令全国追查。先知却说,凶手就是俄狄浦斯本人。他一出生就有预言家预言,说他命中注定会杀父娶母,他的双亲就让牧羊人把他抛弃在野外。不料他却被人收养,活了下来。他以为收养他的人是亲生父母,为了逃避杀父娶母的预言,他离家流浪,流浪时,因为一个老人侮辱了他,他将那个老人打死了。后来他辗转来到底比斯国,当时底比斯国正笼罩在狮身人面妖的恐怖之下。狮身人面妖出了个谜语,凡是猜不出来的人统统被它杀死。俄狄浦斯猜出了谜语,拯救了底比斯国,国人拥戴他做了国王,因为老国王新丧,他娶了王后为妻。后来真相终于查明,原来俄狄浦斯杀死的那个老人就是底比斯的国王,而国王和王后就是曾经抛弃他的亲生父母。他始终逃不出杀父娶母的悲惨命运。王后羞愤自尽,俄狄浦斯刺瞎双眼,拄着手杖自我放逐。”郎周默默地听着,脸色惨白,身体仿佛一根随时都会折断的枯枝。钟博士说:“从这个神话中,弗洛伊德研究出了男人都具有一种弑父情结,他称之为‘俄狄浦斯情结’。他分析兰克,指责他弑父,就是这个意思。”

郎周沉默不言,过了半晌才问:“父亲告诉我们的密码究竟是什么?”

“俄狄浦斯,就是布洛斯拍卖行保险箱的密码。”钟博士说,“在英文里,俄狄浦斯是Oedipus。正好七位数。你再想想那句谜语:克利斯朵夫生出了耶稣基督,耶稣基督又生出了整个世界,可是克利斯朵夫当时何处立足?寓意就是:父亲背负他们渡过人生的河流,他们却把父亲压垮了。当时我一想起圣·克利斯朵夫会议中有兰克和费伦奇,就想起他们背叛后弗洛伊德对他们的指责:弑父。弑父情结在心理学上就是俄狄浦斯情结。对于黄教授来讲,Oedipus他太熟悉了。如果我所料不错,当时在布洛斯拍卖行枪击黄教授,企图抢夺弗洛伊德手稿的,必定是冯之阳等人。所以你父亲以‘俄狄浦斯’作为密码,就是指责,或者说在告诉杜若,他们在弑父!”

郎周重重地吐了口气,说:“那就是说,父亲给杜若写这封信,让她找到圣·克利斯朵夫,不但是要告诉她布洛斯拍卖行的密码,还要告诉她枪击案的凶手?”

“对。”钟博士说,“这样的话,杜若自然就会提防冯之阳等人了。如果不出所料,他的藏身地址应该就在那只保险箱中。咱们很快就能找到他了。”

不会的,不会这样简单的……郎周心里有个声音在挣扎着,可是却释放不出来,他努力忍受着那种将大脑撕裂般的痛楚,在连绵的山峦与森林中,被宝马车载着驶向维也纳。

临近黄昏的时候,他们回到了维也纳。沃尔夫开着车驶上环城马路,将车子停在了布洛斯拍卖行门口的停车场。钟博士笑着问:“郎周,等到这一切都结束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一切都结束?”郎周顿时茫然了。这个问题郎周还没有想过,在他的意识里,寻找父亲已经成了一种生活的惯性,他没想到它会结束,也没想过自己会有找到父亲的那一天。如果这种惯性消失,他会怎样?

钟博士显得很开心,和沃尔夫说说笑笑地走进了布洛斯拍卖行。到了大厅,钟博士找来一个工作人员,告诉他,郎周先生希望约见勃拉姆先生。

工作人员很快打过电话,说:“勃拉姆先生很高兴立刻见到你们。”

然后带着他们从大厅的椭圆形楼梯上了二楼,勃拉姆已经在楼梯口迎候了,见他们上来,满面堆笑地和郎周拥抱了一下:“郎先生,很高兴见到您。”

郎周也笑了笑:“勃拉姆先生,我希望再一次去保险库,我们已经知道了密码。”

“是吗?”勃拉姆高兴地看着他,“这当然没有问题。祝贺您,郎先生。不过有几位先生希望见见您。”

“谁?”郎周问。

勃拉姆先生神秘地一笑,说:“当初拍卖弗洛伊德手稿的人,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快一个小时了。”

郎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在哪里?”

“在我的会客室等着您。”勃拉姆带着他们进了会客室。

里面的沙发上坐着三个人,两个人正襟危坐,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嚼着口香糖。郎周一看就惊呆了,居然是冯之阳、马骏和刘汉阴!弗洛伊德手稿居然是他们拍卖的?

冯之阳看见郎周进来,笑着站了起来:“欢迎我们的英雄凯旋而归。”

郎周咬着牙问:“弗洛伊德手稿是你们拍卖的?原来父亲在这里被枪击又是你们干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非要杀了他才甘心?”

马骏和刘汉阴诧异地望着冯之阳,显然也莫名其妙。冯之阳嘴角动了动:“不是我们,是我。这场最后的谋杀他们没有参与,是我为了引出父亲,托人在欧洲花重金购买了弗洛伊德手稿,在布洛斯拍卖行公开拍卖。消息向全世界散发,尤其是刊登在各心理学的网站和期刊上,我知道父亲肯定能够看到,就雇佣了一个台湾的杀手,在布洛斯拍卖行布下天罗地网。拍卖结束后,果然不出我所料,父亲竞拍到了弗洛伊德手稿,杀手便冒充台湾心理研究学会的人,和他商谈,希望合作研究这卷手稿。不料父亲实在太聪明,刚一见面他就嗅出了危险。他居然借口去取手稿,将手稿寄存在拍卖行,然后企图逃走。那个杀手……”

“砰。”冯之阳优雅的脸上又挨了郎周一拳,身子顿时倒在沙发上。勃拉姆顿时惊呆了,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看出事情很严重,急忙问:“先生们,希望你们尊重维也纳的法律,否则警察会干预的。”

冯之阳捂着鼻子朝他摆摆手,说:“没什么,勃拉姆先生,我们之间只是有些小小的隔阂。现在您可以带我们去保险库吗?”

勃拉姆脸上现出冷淡的神情,彬彬有礼地说:“当然可以,但是先生们,你们在保险库里无法呆很长时间,因为再有二十分钟拍卖行就下班了。到时一切都会封闭起来。”

“我明白。”郎周点点头,“用不了那么久。”

勃拉姆鞠了个躬,在前面领路。冯之阳瞅了瞅沃尔夫:“钟博士,为了你这位朋友的安全起见,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让他了解那么多。”

钟博士打了个寒颤,低声跟沃尔夫说了一下,沃尔夫满脸不高兴,抗议道:“钟,用中国人的话来讲,你们这是过河拆桥。”

钟博士耐心地说:“沃尔,你了解得太多会有危险的。我向你保证,这个危险由我来承担,但是无论我获得了什么,都与你分享。”

沃尔夫无奈,只好耸了耸肩,坐在了沙发上。

勃拉姆带着他们进入电梯,下到保险库,然后说:“先生们,你们只有十八分钟的时间。如果你们看完手稿,这里有一个红色的数字按钮,按数字685,密码箱会弹出来,请把手稿放进去,电脑扫描无误后你们才能出去。”说完他离开了保险库。

“郎周,”冯之阳脸上青肿,不过表情相当得意,“密码是什么?”

“俄狄浦斯。”郎周冷冷地盯着他。

“什么?”冯之阳没听懂。

“俄狄浦斯——Oedipus。”郎周憎恨地望着他,“也就是——弑父!”

冯之阳愣了一下,马骏和刘汉阴都别过了脸。冯之阳喃喃地说:“原来……原来这么简单,怎么我猜了三年都没猜出来?”

“密码我给你了,杜若呢?”郎周问。

冯之阳闭着眼睛沉思着,毫不在意地说:“就在维也纳,找到父亲的藏身处后我自然把杜若还给你。”他不再犹豫,伸手在按键上敲进了字母,然后按下执行键,保险库的内部响起沙沙的传送声。

过了片刻,操作台下方,光滑的金属墙壁上咔嗒一声出现了一个暗格,暗格缓缓推了出来,一个银灰色的金属箱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冯之阳取出金属箱子,放在操作台上打开,里面是一沓厚达半尺的信札,用一层泛黄的桑皮纸包裹了起来。桑皮纸上用钢笔写着几行汉字:

“这是父亲的笔迹。”冯之阳脸上的肌肉抖动着,喃喃地说。

马骏皱着眉:“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又是谜语?”

刘汉阴忽然说:“这不是谜语,这是《圣经》里的一句话,出自《约翰福音书》。耶稣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有个人要出卖我了。’一个门徒便就势靠着耶稣的胸膛,问他说:‘主啊,是谁呢?’耶稣回答说:‘我蘸一点饼给谁,就是谁。’然后耶稣就蘸了一点饼递给犹大。”

“出卖与弑父。”钟博士嘿嘿地笑,“原来黄教授将你们比做了犹大。”

“闭嘴!”马骏铁青着脸喝了一声,瞥着刘汉阴,“你居然还信教?”

刘汉阴吓了一跳,讷讷地说:“我……我只是读《圣经》而已,主……主会救赎我。”

“救赎?”马骏“嘿嘿”笑了笑,不再说话。

冯之阳打开桑皮纸,里面都是德文的信札和笔记,他不懂德文,一个字都看不懂,不禁皱起眉。几个人都围过来看,钟博士的眼睛闪闪发光,兴奋得脸上的肌肉都在跳动。冯之阳边翻动信札,边喃喃地说:“没什么东西啊?除了桑皮纸上这几行字,里面跟我拍卖前一模一样,他藏身的地址到底在哪里呢?”但是信札太厚,他一时半会儿也翻不完。

“你确定这里面会留有他的藏身地址?”马骏问。

“当然。”冯之阳说,“他让杜若来看这东西,肯定会在里面暗示出来。”

“可是我们只有八分钟了。”马骏看了看手表,恶狠狠地盯着郎周,“你必须在这八分钟内找出线索,否则就让你见到杜若的一根手指。”

郎周愤怒地望着他:“八分钟?你连一片口香糖都嚼不完,我能干什么?”

马骏傲然瞥着他:“你可以见到杜若完整的躯体。”

郎周扫视了冯之阳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不说话了,急忙拿过那张桑皮纸翻来覆去看着这几行钢笔字。马骏半坐在控制台上,盯着手表。另外三人则紧张地关注着郎周的表情。过了半天,郎周问:“耶稣和门徒的这两句对话出自《圣经》的哪一页?”

刘汉阴想了想:“具体我也记不清,是《约翰福音书》13,好像跟页码没有关系。《新约》的第三页和第四页都是《马太福音》,《旧约》的第三页、第四页都是《创世纪》。”

“你认为这行数字是页码?”冯之阳问。

郎周没好气地回答:“父亲摘了《圣经》的两句对话,然后在对话下写上三组数字,你认为是什么?最通常的当然是引用的页码……钟博士,你看看这卷手稿是用什么排序的?”

钟博士翻阅了一下,说:“这是弗洛伊德寄给弗利斯的信札,按照日期排序……对!”钟博士惊叫起来,“这三组数字是日期!”

“2003年4月3日?”郎周诧异地问,“冯之阳,你是在那一天的拍卖中刺杀父亲的吗?”

冯之阳恼怒地哼了一声:“不是,是在2003年冬天。”

“郎周,”钟博士说,“这不是2003年,而是1903年。1903年以前弗洛伊德和弗利斯的友谊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裂痕,这一年就是他们最终决裂的时候。按照欧洲的写法,03,04,03。应该是指1903年4月3日。我看看有没有这天的信笺。”

郎周放下了桑皮纸,几个人紧张地看着钟博士翻动手稿,钟博士直接翻到最底下,然后手指开始颤抖起来:“找……找到了……这封信的下面签着日期和姓名:03,04,1903。爱你的西格。西格是弗洛伊德的昵称。”

冯之阳一把抢过信笺,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却一个字都看不懂。他又递给钟博士:“这上面都写了什么?”

钟博士慢慢地阅读着,马骏恼怒地说:“我们只有四分钟了!”

钟博士头也不抬地说:“我知道,但是弗洛伊德写的是德文,你们不允许沃尔夫进来,我的德文水平看弗洛伊德的手写体实在很困难,虽然来奥地利之前温习了一下……嗯,在这封信里,弗洛伊德分析了一个孩子的梦。”

“翻译出来。”冯之阳冷静地说。

“亲爱的威廉,”钟博士边看边说,“我想我已经对你的两性同体概念作出过最终的表态。”钟博士抬起头解释说,“两性同体是弗利斯提出的一种狂想,他认为人类不存在百分之百的男性,也不存在百分之百的女性,每个人的内部都存在异性成分,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弗利斯曾经作了一个数学表格来揭示每个人身上的男女成分的比例。他还提出一个平均数,在70%到80%之间。男子身上的男性成分如果超出这个比例,就会过于热衷表现他的男性特征,低于这个比例则会陷入女性模式,女性也是如此。弗洛伊德虽然从这种理论中吸取了一些大胆的见解,但是对这种严格的数学划分不以为然——”

马骏打断了他的话:“这话是手稿上说的还是你说的?”

“我在解释两性同体概念啊。”钟博士说。

马骏气得一跃而起:“只剩下三分钟了,你他妈的居然在给我们讲课!老子不想听课,只想知道信里面说了些什么,有没有地方暗示出父亲的所在地!”

钟博士张了张嘴,嘟囔了一句,接着翻译:“你认为我的精神分析方法只不过是在骗人,是我强迫病人认同我的想法。难道十年来我所分析的病例不足以使你改变这个想法吗?就在上周,我刚刚开始治疗一个孩子。他有一次在花园里用喷水壶浇花时晕倒了,随后就对所有能喷水的东西,喷水壶、水龙头、洒水车等东西产生了恐惧。他不敢靠近它们,不敢碰触它们,因为从这些东西中喷出的水滴一旦滴在他身上,他就会产生浑身赤裸的感觉,仿佛在大街上被人脱光了衣服,把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种想法使他浑身冰冷,痉挛,甚至引起昏厥。

“我采用自由联想的方法,让他对喷水壶进行联想,他想到了人的嘴。那么事情就很明白了,他是在害怕一种斥责,他做了违反道德或者规则的事,这种斥责使他无地自容。大人斥责时嘴里的唾沫有可能落在他脸上,引起冰冷的感觉,这种感觉其实取代了斥责的内容。不是水滴或者唾沫让他浑身赤裸,而是斥责的内容使他浑身赤裸,羞于见人,于是心理保护机制使他痉挛,昏厥。于是,所有能像人的嘴一样喷出‘唾沫’的东西,都让他感到恐惧。这是一种潜抑作用下的转移……”

“嘀,嘀,嘀——”保险库里的红灯开始发出刺耳的尖叫。扩音器里响起勃拉姆先生的声音:“先生们,时间到了。请按照我说的方法,把手稿放进保险箱里。”

冯之阳问:“后面的还有多少?”

钟博士说:“不多了,但咱们只能明天再来了。”

马骏张张嘴想说什么,脸上忽然现出一种怪异的表情,深深地喘了口气,没有说话。冯之阳让钟博士把手稿放进保险箱,保险箱开始扫描,随后缓缓缩进了墙壁内。厚厚的不锈钢门打开了,五个人鱼贯走出,进入电梯回到了二楼。

他们离开布洛斯拍卖行,夜幕已经笼罩了维也纳,环城路上灯火辉煌,一座座建筑仿佛是镶嵌在这座城市里的巨大水晶,色彩斑斓。

“郎周,你不用回西卡斯贝格酒店了,和钟博士一起,跟我们到德布灵的别墅去住。”冯之阳说。

“你……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西卡斯贝格酒店?”郎周吃惊地问。

冯之阳淡淡一笑:“自从两年前让你从龙岩逃掉,我还会再犯一次错误吗?无论你们到哪里,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况且,杜若就在那座别墅中等着你呢。”

郎周不说话了,上了车。钟博士让沃尔夫回酒店等着,自己跟着郎周上了车。沃尔夫极其不满,但是也没办法,开着车回了酒店。

冯之阳租用的别墅在维也纳西北的德布灵镇,这里属于维也纳森林的边缘,景色秀丽,空气清新。弗洛伊德时代这里还算郊区,只是市民来维也纳森林度假时所住,现在交通发达,早已跟维也纳连成一体,房租也贵得惊人,仅仅一套两室的房子,每月租金就在一千美元以上。冯之阳租的别墅临近土耳其壕沟公园,他们离开环城马路,顺着韦灵街向西北方向开去,不到十公里就进了维也纳森林。

这里地势不高,青山环绕,风格各异的别墅成片地点缀其中。奔驰商务车在一座巴洛克式别墅前停下,几个人下了车,胡秘书从别墅里迎了出来,拉开铁栅门让他们进去。

郎周刚一进去,就听见二楼阳台上有人在叫着他的名字。郎周抬起头,看见杜若摇晃着手臂激动地喊着他的名字,兰溪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郎周飞奔进去,在楼梯口和杜若相逢。他一把将杜若抱了起来,急切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杜若开心地笑着,“我还以为你会遇上什么危险,担心死我了。”

“危险?哪里会有什么危险!”郎周也很开心,“就是担心你被他们折磨。”正说着,一眼看见兰溪从楼上下来,他立时僵住了,默默地把杜若放下来。

“郎周,恭喜你解开了密码。”兰溪脸上露出一种凄凉的表情,淡淡地说。

郎周沉默了片刻,说:“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

兰溪勉强笑了笑,走过去挽着马骏的胳膊。马骏似乎想着什么心事,神情有些颓唐。

冯之阳雇了一个奥地利厨师,在这座充满异国风情的别墅里做了一顿奥地利风味的大餐,几个人虽然各怀心事,但对寻找父亲的事只字不提,只是热烈称赞大厨的手艺。

这一晚,他们就歇息在别墅里。别墅里房间很多,除了马骏和兰溪,基本上一人一间。杜若和郎周生离死别了三四天,两人根本没有睡意,悄悄溜到屋顶的一座小露台上说话。

周围是别墅的尖顶和烟囱,维也纳森林吹来微凉的风,从屋顶掠过。今年的奥地利是个暖冬,不算冷,甚至连阿尔卑斯山的滑雪场都因为没有积雪而封闭。他们裹着羽绒服抱在一起,倒也暖洋洋的。

郎周把这几天经历的事详细地跟杜若说了一遍。杜若有些诧异:“倒也没有什么惊险,害得我担心了好几天。”

“我才担心你呢。”郎周松了口气,“一直怕无法完成冯之阳的任务让你受到伤害。”

两人互相凝视着,一种异样的情绪在胸口间翻滚。杜若把头埋在他怀里,说:“我问你一个问题。”

“嗯?问吧。”郎周说。

“如果……如果兰溪仍然爱着你,你会怎么办?”

“她会仍然爱着我吗?”郎周苦笑,“她已经投入了马骏的怀抱,甚至还将我从你身边诱了出来,送给马骏和冯之阳。她不会再爱我的。”

杜若叹了口气:“郎周,我还是告诉你吧。其实兰溪是——”

“不,你不能说!”身后忽然有人说。

两人吃了一惊,一回头,只见兰溪从楼梯口慢慢走了上来,她裹着一条单薄的毛巾,脸色苍白,身子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兰溪看也不看郎周,盯着杜若说:“我不管你和马骏达成了什么协议,但这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在寻找自己的幸福,从一棵树攀到另一棵树,只是在找一棵能够遮风挡雨的树。你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利益去联合对方,但是这跟感情没有关系。我的所作所为只为了我自己。”

兰溪说完,转身往下走。杜若急忙站了起来:“兰溪姐,你听我说。”

兰溪的身子停住了,却没有转回身。杜若走到她身边:“兰溪姐,我知道你根本不爱马骏,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你和马骏只是在做戏给冯之阳看,让冯之阳不会想到马骏和郎周暗中联手对付他。但是……但是你不觉得这样你付出的太多了吗?你不觉得这样对你来讲太不公平了吗?”

“公平?”兰溪凄然一笑,“感情也有公平吗?在我和他相爱这两年里,哪一分哪一秒又有过公平?我像一个妈妈那样全心全意付出着,爱着他,照顾着他,督促着他,可他什么时候又在意过?他把我的爱当成负担,我劝他抛弃掉童年的阴影,可他说我漠视他的感受;我劝他不要再沉溺到关于父亲的幻觉中,他说我怀疑他的记忆力;我劝他在绘画上突破自己,他说我不理解他的痛苦;我带着他去看心理医生,他说我怀疑他是神经病,不声不响地就离开了我……这种感情,又有什么公平可言?”

郎周默默地垂着头,心里乱作一团,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杜若沉默了片刻,说:“兰溪姐,我能够理解你这种痛苦,可是我想,无论最终如何,你应该让郎周知道你对他的付出……”

兰溪摇摇头:“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呢?当时,马骏把我从刘汉阴手里救出来后,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了,那时郎周和你已经在冯之阳的严密控制之下,马骏跟我说,救出郎周的唯一办法就是摧毁冯之阳。问我愿不愿意跟他演一出戏,骗过郎周,骗过冯之阳,暗中使他和郎周联合,彻底摧毁冯之阳。我当时根本没有考虑就答应了,因为这是能够救出郎周的唯一办法,我就想,只要郎周能够平安无事,我的心也尽到了,该走向哪里就是我自己的事了。”

“兰溪……”郎周讷讷地说。

兰溪转过头,笑了笑:“这些日子我和马骏之间虽然在做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是我觉得和他在一起很快乐,真的。没有什么压力,他很能让人快乐起来,在他身边,我从来不会感到寂寞。马骏跟我说,他将他的秘密身世告诉我之后,整个人也轻松了许多,说我很坚强,心理承受力很好,能够和他分担这个可怕的秘密,也不因他是个篡夺别人家产的实验品而鄙视他。他已经向我求婚,说等寻找父亲这件事结束后就会娶我。”

她转过头冲着郎周微微一笑,闭着眼睛转过了头,然后匆匆走下楼梯。

“兰溪。”郎周急忙追了出去。杜若也匆忙跟了过去。

兰溪急匆匆地下了露台,顺着楼梯直接下到一楼。郎周刚刚追到大厅,忽然前面的兰溪抬头一望,“啊”地惊叫一声,声音凄厉、恐怖,在阴暗的大厅里惊起绵绵的回音。

郎周和杜若吓了一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毛骨悚然,只见一个人从二楼的栏杆上被缒了下来,脖子上缠着一根绳子,吊在大厅的上方,表情痛苦,舌头微微伸出,身体正在晃动。

郎周浑身颤抖,惊恐地问:“那……那是谁?”

杜若惊慌地说:“是……是冯之阳的保镖,铁牙。每天夜里他都在冯之阳的卧室周围巡视,怎么……怎么会吊死了?”

“马骏……马骏不会有事吧?”兰溪六神无主,喃喃地说了两声,担心马骏的安危,急忙跑向她和马骏在一楼的房间。她只到房间里看了一眼便匆匆跑了出来:“马骏不在房间!”

正在这时,二楼传来玻璃的碎裂声,随即是一个人的惨叫。三人骇得面无血色,郎周问:“怎么办?”

杜若镇静了一下:“咱们到二楼看看。”说着奔上了楼梯。

郎周、杜若和冯之阳住在二楼,其他人都住在一楼,他们跑上楼梯的时候,钟博士、刘汉阴甚至那个奥地利大厨都惊醒了,慌乱地跑了出来。他们也被铁牙的尸体吓呆了,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叫,跟着杜若他们跑上了楼梯,仿佛后面有个无形的魔鬼在追赶一般。

此时正是深夜,没有人想起开灯,别墅内暗影摇摆,穹庐的窗户筛下斑斓的月光,异常地清冷、诡异。杜若刚上了二楼,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同时从冯之阳的房间内传来挣扎与喘息的声音。杜若慢慢地走到冯之阳房间的门口,房门大开,她刚向里面望了一眼,失声惊呼,又马上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门口,赫然横着一具尸体。那尸体令人恐怖地扭曲着,咽喉处撕裂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汩汩地正往外冒。颈椎和肌肉几乎完全被割断,整个头颅只有几块皮肉粘连着。杜若一眼就看出来了:胡秘书!

到底是什么人干的?怎么冯之阳的保镖和秘书统统被杀?

冯之阳的房间是个套间,外间是个会客室连着间小卧房,再里面还有个起居室。胡秘书平时就在这个小卧房内休息,冯之阳则住在里面的起居室。

里面起居室的门虚掩着,隐约可以听见仿佛野兽般的哀号和喘息声。这时郎周和钟博士等人也都来了,杜若胆子大了一些,拎起一把椅子朝起居室的门砸了过去,砰一声,门被撞开了。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冯之阳和马骏正在窗边厮打,马骏一只手掐着冯之阳的脖子,把他的头狠狠按在窗外,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柄冰冷的匕首,正在缓缓地朝他脸上刺下去。冯之阳的脖子被掐着,几乎喘不过气来,脸涨得通红,两只手紧紧托着马骏持刀的手腕,抵御着离自己面部不到两厘米的匕首。

进来之前,杜若和郎周等人想过千万种可能,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居然是马骏持刀杀人,把冯之阳逼上了绝路。

门剧烈地一响,马骏猛然回头,一看见这么多人,呆滞的眼睛里立刻闪出冰冷的凶光。他此时的模样与白天的神采飞扬、表情懒散判若两人,他姿势僵硬,行动起来极端机械,脸色灰败,仿佛冷冻状态下的死肉,神情和目光无比呆滞,似乎丧失了意识的僵尸。

马骏看见这么多人出现在眼前,脸上露出一种绝望的神情,继而狰狞起来。他松开冯之阳的脖子,僵硬地转回了身,冰冷的匕首慢慢扬了起来。冯之阳死里逃生,立刻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马骏听见咳嗽,侧头望了过去,冯之阳魂魄出窍,腰部一挺,从窗户上翻了出去,不料底下空荡荡的,“啊呀”一声惊叫,从二楼摔了下去。不过底下是厚厚的草坪,虽然摔得眼前发黑,但好歹捡了条命。

“马骏,你……你在干什么?”兰溪惊叫一声,扑了过去。

郎周一把拽住她:“他疯了!”

“不会的,刚才……睡觉前他还是好好的……”兰溪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

马骏嘴角挂着狰狞的笑容,踩着满地的鲜血,一步步朝他们逼了过去。刘汉阴首先大叫一声,惊慌失措地推开钟博士跑了出去。这个尸体艺术家居然对死亡如此恐惧。那个奥地利大厨早就跑得无影无踪,钟博士冲过去拉住杜若,也跌跌撞撞地逃出门外。兰溪还在挣扎,马骏已经敏捷地跳了过来,一刀朝郎周劈了下去。刀光映上了兰溪的脸,她顿时放弃了挣扎,惊呆了。

危急中,郎周抓起会客室茶几上的一只水果盘挡了过去,“啪”,不锈钢的水果盘发出刺耳的声响,被一刀劈落在了地上。郎周还没来得及躲闪,马骏的第二刀又劈来了,郎周看到闪烁的刀光映上了他的眉梢……

“马骏!我是兰溪啊!”兰溪扑过去挡在郎周身前,冲着他大喊。

匕首定在了郎周的眉梢前。郎周慢慢睁开眼睛,被刀尖的寒气冲得打了个寒颤。马骏仿佛不认识兰溪,奇怪地盯着她,嘴里喃喃地说:“兰……溪……”

兰溪泪流满面,不顾一切地走了上去,说:“我是兰溪,你说过……你说过要娶我的,要和我共同承担你那巨大的秘密……”

马骏的面部表情剧烈地扭曲,仿佛有种东西在他体内挣扎,剧烈地冲突着,一会儿闪过一种柔情,一会儿又闪过一丝茫然,但很快,又被那种狰狞可怖的表情代替了。他残忍地笑着:“我知道……你们都知道了……凡是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必须死!”

“刷——”匕首朝她刺了过来。

“马骏……”兰溪凄厉地叫了一声。郎周大吃一惊:“躲开!”他抱着兰溪试图用脊背去挡,不料兰溪推开了他,匕首噗的一声刺向了她的胸口。所幸郎周拽了她一下,所以刺得不深。

马骏的匕首又一次恶狠狠地刺了过来,郎周不再考虑,拽着兰溪冲到门口,把她推出门,自己一侧身,匕首刺在了门上。郎周趁机闪出门口,猛地把门关上。拉着兰溪跑下了楼。

杜若等人正在楼下惊恐地望着,一看见郎周和兰溪下来,急忙问:“你没事吧?马骏到底是怎么了?吃饭时还有说有笑,好好的。”

郎周惊魂未定:“快,快看看兰溪,她……她受伤了。”

杜若急忙检查了一下她的伤口,发现只被匕首尖拖了一道伤口,仅仅伤到了表皮。这时,冯之阳一瘸一拐地从门口走了进来,脸上惊怒交加:“马骏这是怎么了?疯了吗?我正睡觉时听见胡秘书惨叫一声,然后他就拎着匕首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要杀我……”

正在这时,二楼的门被打开了,马骏鲜血淋漓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他僵硬地四处望了望,看见楼下的人,眼睛里闪出一丝幽幽的光,提着滴血的匕首,一步步走下楼梯。众人惊恐交加,一步步后退。马骏一边走,一边狞笑着:“你们必须死!不只是我一个人,所有人都会记住的……你们永远也忘不了……你们都知道了……那就必须死……”

“他在说什么?”钟博士战战兢兢地说,“难道是他的身世的秘密?可是我们早就知道了……”

冯之阳一边捂着腿部,一边摇头:“不是……我们身世的秘密他并不在意,他只是渴望有人分担,但绝不至于以这种方式杀人灭口。否则我早就死了。”这时候他才看见挂在二楼栏杆上的铁牙,不禁呻吟一声,“妈的,他连我的保镖都杀了……”

“闭嘴!”杜若狠狠瞪了他一眼,“别激怒他。”

冯之阳赶紧闭上了嘴,这种时候,他也害怕了,像个孩子一样胆怯。

这时候他们已经被马骏逼到别墅外,眼看着马骏一步步走近,正无路可逃,忽然警笛声大作,十几辆警车飞驰而来,在别墅外戛然而止。原来那位最先逃跑的奥地利大厨早就报了警。刘汉阴大喜,急忙跑过去按下了别墅的铁门开关,铁门一开,几十名维也纳警察一拥而入,将郎周等人保护起来。探照灯一打开,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马骏。

马骏仿佛没有看见一样,继续朝他们逼近。一个警察拿着扩音器喊话,刚喊了几句,钟博士说:“警官,他不懂德语。”

那个警察一愣,说:“翻译给他听:你已经被警方包围了。立刻放下武器,双手抱颈,蹲在地上……”

钟博士翻译了过去,马骏根本不在意,迎着警方的防线冲了过去。兰溪浑身颤抖:“不……站住!马骏,求求你不要过来。”

可是马骏充耳不闻,脸上露出呆滞的笑容,狰狞的眼睛里,充满了杀戮的兴奋和毁灭的狂热。那个警官大喊:“放下武器,站在原地,否则我们会开枪的!”

马骏忽然冷冷地说:“你们都必须死!你们死了,我的耻辱才没有人知道……”脚步突然加速,朝着枪口冲了上来。警察们的精神一下子紧张起来,手指扣上了扳机,就等着带队的长官一声令下。那个警官紧张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马骏,手慢慢扬了起来,正要劈下去,忽然情况发生变化。

“不——”兰溪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突然摆脱警察,扑向了马骏。所有人都惊呆了,那个警官大喊:“抓住她!”

两个警察飞扑上去,可是仍然迟了一步,兰溪已经到了马骏面前,匕首迎面刺下。兰溪惨笑一声,对刺来的匕首熟视无睹,喃喃地说:“你说过……要娶我的……”

“噗——”匕首刺进了前胸。

“砰——”枪声惊碎了夜色。

马骏被子弹巨大的冲击力击得向后摔倒,匕首顺势拔出了兰溪的胸口,两人搂抱着扑倒在地。警察团团围了上来,用枪口指着马骏。这一枪击中了马骏的前胸,形成一道贯穿性的伤口,鲜血汩汩流淌。

兰溪倒在马骏旁边,她受伤稍轻,挣扎着爬过去,喃喃地喊:“马骏……马骏……”

马骏脸上露出一种痛苦的表情,但眼神却清澈了许多。看见兰溪倒地,他似乎吃了一惊,怔怔地回思了片刻,惊叫一声:“兰溪……”挣扎着抓住她的手,一脸的痛悔与心疼,“对不起……兰溪,对不起……你为什么那么傻啊?”

兰溪微微笑了笑:“我只是担心你,你怎么变成那个样子了?……你说过……说过要……娶我的。”

马骏热泪横流:“对不起,兰溪,我……我恐怕无法陪你了……我告诉你一件事……我童年的事。”有急救人员抬着担架过来,被他挥舞着匕首粗暴地赶开了。有兰溪在他身边,警察怕动粗会伤到兰溪,一时也无可奈何。

“那一年,我十一岁。”马骏微笑着说,似乎对身上逐渐流失的生命毫不以为意,“我还没有代入目前这个角色,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在一个偏僻的镇子里上小学。那一年,我们面临期终考试,校长召集全校师生开动员会,他站在操场的高台上,讲到学习方面,说:‘有些学生跟我反映,说学的东西太难了,记不住。有什么难的?有什么记不住的?谁记不住,举手!’我们当时还是孩子,青春灿烂,童年无忌,我和一些同学嘻嘻哈哈地举起了手。不料,却陷入了一生的噩梦……”说着,又咳出一口血,脸色犹如一张白纸。

兰溪急忙打断他:“咱们不说了,医生……医生……”

“不……”马骏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掌一把抓住她,虚弱地说,“听我说完!听着,你尽快离开这里,回中国。不要再去寻找我父亲了,太危险,太可怕,我已经知道了,父亲在跟我们玩一场游戏,每个人都要死的。我们……我们陷入他的圈套中了。听我说完……”

兰溪点点头。马骏继续说:“校长看着我们,然后指着我说:‘你上来。’我笑着跳上讲台。校长说:‘站近些……再近些。’我站到他面前。他厌恶地望着我,忽然‘呸’的一声将一口浓浓的唾沫吐到了我的脸上,恶狠狠地说:‘谁说记不住?我让你一辈子都记住!’然后说,‘滚!’”

兰溪惊呆了。旁边的郎周也凑过来倾听,内心的震骇无以复加:一个教师,一个校长居然会这样对待学生吗?这是怎样的一种教育啊!马骏苦笑了一下,血不停地流,兰溪伸出袖子为他擦掉了血。马骏说:“我真的一辈子都记住了。当时我仿佛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扒光了衣服,以一种最耻辱的方式站在了别人的面前,那种耻辱感让我疯狂,想将那一天的天,那一天的地,那一天的人,统统抹去,统统消灭。我哭着将那天发生的一切告诉了父亲,父亲将我催眠,迫使我忘了那天发生的事情。可是从此后,在我的意识中就开始对像嘴唇一样能喷出唾沫的东西感到了恐惧,我不愿去看别人的嘴,害怕像唾沫一样的水滴落在我皮肤上,凡是能够喷水的东西我碰也不碰。童年的那段记忆已经变成了一种潜意识,我完全忘却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个怪癖……”

兰溪听着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可是这番话在郎周的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想起在布洛斯拍卖行看到的那卷弗洛伊德手稿,强烈的恐惧充满了全身。

马骏已经陷入奄奄一息的状态,迷离地睁着眼睛,濒临死亡,却仍在不停歇地讲着:“可是……可是在布洛斯拍卖行,因为弗洛伊德分析的那个案例,我内心的那个魔鬼又重新浮上来了,它改变了一种形象,不再是一个孩子的耻辱,而是作为一种男人的毁灭与杀戮的渴望。刚才,正在睡觉的我突然被噩梦惊醒,一种毁灭与杀戮的渴望充斥了我的内心。我要杀掉一切的知情者,我要消灭一切知道我童年耻辱的人,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把它按进心底,不让它控制住我。于是……”

连续不断涌出的鲜血打断了他的话,他瞪大了眼睛,喉咙间汩汩作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兰溪哭喊着:“马骏……马骏……”

马骏突然睁大了眼睛,拼命张大嘴:“快走!快走!父亲想让我们死……他在玩我们……回到中国……为了娶你,我给你留了一大笔钱……好好活着!”

他紧紧抓着兰溪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再也不动了。

“马骏——”兰溪失声痛哭,一口气没缓过来,昏厥在马骏的尸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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