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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人腊

对了,人腊。

虽然他并没有那么瘦,皮肤也没有干枯成深褐色的焦皮,可她就是会不由自主地把他和那些人腊联系起来,也许任由他这么下去,他真的就会变成那些人腊中的一员。

“凯子,咱们快跟上他。”白小舟压低声音说,“说不定还能找到龙老师。”

朱翊凯看了看四周的地形,两条平行的道路,还不知道在何处相交,怎么可能追得上。他沉思片刻,从衣服里取出一只小瓶,将瓶内的粉末倒在手心,低声念了一句口诀,用力一吹,粉末随风扬起,朝对面飘去。

“这是云英粉。”朱翊凯在她耳边低声说,“龙老师以前做的,用来在夜里追踪。附在人身上,此人经过之处,必然留下浓烈的茉莉香,三日不散。”

白小舟在心下叹服,龙老师总是能另辟蹊径,做出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来。二人进入细长的甬道,开始寻找茉莉香味。甬道越来越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后来只能佝偻着身子往前走,到最后竟只能匍匐前进。

朱翊凯说:“此路不通,换条路吧。”

白小舟想了想也是,说不定里面更加窄小,已不容人通过,正打算回转,鼻子却动了动:“我好像闻到了一股香味。”

朱翊凯闻言,也闻了一阵:“我怎么没闻到?老大身材那么高大,这条路根本走不了。”

“不对。”白小舟皱眉,“我真的闻到了,是从里面飘出来的。”她略想了想,“或许这条甬道要到尽头了,外面有另一条路。凯子,我得进去看看。”

朱翊凯朝那甬道深处看了看,只得说:“你跟紧我,要是有危险,立刻往回走。”

白小舟点了点头,朱翊凯一步一步往里爬,渐渐地,他也闻到了那股浓烈的香味,而甬道更加狭窄,他能够感觉到洞壁紧紧地贴着他的皮肤。

“不能再往前了。”他皱着眉说,“我进不去。”

白小舟举起手电筒,往里面照了照:“凯子,你看,那是什么?”朱翊凯顺着光线看过去,几步之外,静静地躺着一件衣服。他咬了牙强行爬过去,将那衣服拿起来嗅了嗅:“这是老大的衣服。”

话音未落,头顶上便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他蓦然抬头,看见头顶竟然有一个洞穴,像一口窄小的井,而井口上压着石头,那石头动了动,被人推了开来,一道暗淡的光线从头而降,正好照在他的脸上。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微微眯了眼,才看清洞口伸出一个人脑袋来,那个人,他很熟悉。

“老大?”

司马凡提一句话都没有说,脑袋缩了回去,白小舟在后面问:“找到老大了?”司马凡提又转身回来,这次,他手里拿了一块石头,朝洞下的朱翊凯砸来。

朱翊凯匆忙后退,但甬道太过窄小,竟将他的身体给卡住了,那石头落下,被他将将躲过,却依然擦伤了耳朵,鲜血直流。

“小舟,快,快拉我出去。”朱翊凯喊道,“老大疯了,他要杀我。”

白小舟大惊,抓住他的双腿,用力往外拉,他也在拼命挣扎,肩膀上的伤疼痛难忍,皮肤被蹭出了一道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但他已顾不得许多。

洞上的司马凡提再次拿起了石头,铆足了劲儿,用力往下砸,这次若是砸中,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朱翊凯急得满头冷汗,拼了命往外挣,忽听身后的白小舟大叫一声,他蹭掉了手臂上一大块皮肉,终于退开了一两步,那石头落下,正好砸在他面前,飞溅的石子儿在他脸上留下几道血痕。

“凯子,你、你的手臂!”白小舟喘着气大叫,朱翊凯侧过头看了看凹下去一块的胳膊,鲜血正从那碗口一般大小的伤口中涌出来,巨大的血腥味令甬道中原本就稀薄的空气更加混浊。疼痛令他的呼吸都有些困难,但他仍强打着精神说:“我没事,不过是皮肉伤。”

白小舟正要松一口气,甬道却突然震动起来,碎石从洞壁滚落。“快退出去。”白小舟吓得神色骤变,拉着他的脚将他往外拖,“好像地震了。”

“来不及了。”朱翊凯回过头来看她,仿佛要将她深深地看进心里去。“小舟,是山神发怒了,他不会让我们活着出去。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埋骨于此吗?”

“你说什么傻话!”白小舟大叫,还在拽着他拼命往外退,“我不愿意!我们谁都不会死,不管是你、思齐、老大还是龙老师,我们都要活着,活着从山里出去。凯子,你千万不要放弃啊!”

最后一个字从口中吐出,带着浓浓的哭腔,其实她也知道,活下去的希望实在渺茫,一旦地震引发山崩,整座溶洞都会被填埋,而他们这些弱小的人类,在天灾面前,与蝼蚁无异。

甬道开始崩塌,飞溅的尘土模糊了她的双眼,她看不到朱翊凯,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听说死亡之前人都会看到自己这一生中所经历的所有往事,包括所有的幸福与快乐、愤怒与悲伤,可是她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得见雪白的、毛茸茸的尾巴,像彩带一般在面前飘摇。

真是奇怪的死前幻觉啊。

黑暗随着洞窟一起崩塌下来,她忍不住在心中讥笑,凯子,到底让你的乌鸦嘴说对了,我们都要埋骨于此。

不知道下辈子,我会变成什么呢?

朦胧之中,她仿佛在虚无之境中漂浮,她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何处,身体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她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重如千钧,好不容易才挤开了一条小缝。

她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躺在冰棺里的人,他很年轻,模样看不太清楚,但依稀能够看到俊朗的痕迹。

这个人是谁?他死了吗?好可惜,年纪轻轻的就这么不在了。她突然想到了自己,她这么漂浮着,肯定也是死了吧,也不知道她的魂魄是在哪里,莫非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

她的目光依然聚焦在那具年轻的尸体身上,他穿着整整齐齐的西装,身材看起来很好,可是好像缺点儿什么。

她歪着脑袋看了半晌,忽然明白他缺什么了。

他缺了一双手!他那熨得服帖笔挺的西装袖管下面,没有手!

她猛然间从梦中惊醒,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人没有手的时候,她很害怕,那种恐惧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她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结冰。

“你醒了?”低沉沙哑的嗓音,有气无力,仿佛这区区三个字都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白小舟蓦然一惊,惊慌回头,看见司马凡提坐在对面,靠着洞壁,脸色如蜡,眼睛深陷,眼神像一具行尸走肉。

“老大!”她一下子跳起来,伸手去摸电击枪,但摸了个空,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她的电击枪正被司马凡提踩在脚下。

奇怪,她竟没有死?她低头检查了一下,衣服破了,有几处擦伤,并无大碍。

难道是司马凡提救了她?

“老大,你为什么要伤害龙老师和凯子?”白小舟一步步小心地朝他靠近,“你真的被那些蜈蚣给操纵了?”

司马凡提忽然笑起来,笑容充满了讥讽:“他是这样告诉你的?”

白小舟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有被什么蜈蚣操纵,也不是我伤了初夏,你信吗?”司马凡提说起话来气若游丝,说不了几句就直喘粗气,“如果我再告诉你,是凯子迷失了心性,害苦了初夏呢?”

白小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不管他告诉你什么,都是假的。”司马凡提喉咙像一个风箱,一说起话就呼呼漏气,“我们仨进了溶洞之后,发现了那台老电视,没有电,但电视却能打开,里面什么画面都没有,只有雪花。初夏提醒我们一定不要盯着电视屏幕看,我们砸了它,继续寻找出路,没想到凯子已经被它迷惑了心智,半途突然发难,把初夏打成重伤,还引发了小规模的山崩,把我们都封在了洞里。”

白小舟越听越心惊,双手微微颤抖:“怎么会这样?”

身后忽然哗啦一声响,两人惊惶回头,看见乱石堆里石头滚动,一只手伸了出来。司马凡提神色一变。“是凯子,他居然这么快就醒了。”他将脚下的电击枪踢过去,“小舟,快,让他再多睡会儿。”

白小舟捡起枪,对准那石堆里挣扎着往外爬的青年,却怎么都下不了手。司马凡提催促道:“你还在干什么?他要是缓过气来,会把我们都杀了!”

又一块石头滚下来,朱翊凯浑身是血地从石堆里爬出,鲜血将他俊俏的脸庞映成诡异的深红。“小……舟。”他的声音沙哑,“他被蜈蚣操纵了,不要相信他的鬼话。”

司马凡提冷哼道:“你真以为小舟没有眼睛吗?小舟,你好好想想,自从他从山里回去后,是不是变得很奇怪?”

白小舟细细回想,并未察觉出什么奇怪之处,唯一奇怪的,是那个吻。

以前的朱翊凯温和守礼,绝不会轻易吻她的,更何况是在瞿思齐遭遇危险之后,他哪里来的兴致?

越想越心惊,朱翊凯摇摇晃晃站起身,衣衫破烂,遍体鳞伤,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他望着白小舟,一步一步走过来,白小舟颤抖着说:“别过来!”

“小舟,你真的不相信我吗?”他眼中浮现难以言说的伤痛,像针一样刺在白小舟的心里,冒出血来,手中的电击枪剧烈地颤抖:“凯子,我……”

朱翊凯一把抓住她的手,凝望着她的眼睛,“既然你不相信我,就开枪吧。”

四目相对,他的那双眼睛又黑又亮,目光坚定不移,白小舟的手渐渐垂了下去,就在这个时候,司马凡提忽然道:“小舟,你忘了初夏给你的那个篆字了吗?她已经提醒过你了,要提防第三者的存在。”

白小舟仿佛胸口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司马凡提继续说:“对于你和思齐来说,朱翊凯不就是多出来的第三个人?”

朱翊凯的脸色瞬间变了,双眼血红,睚眦欲裂,就像要从眼眶里突出来似的,凶狠地瞪着他:“住口!谁说我是第三者?”他一挥手,打掉了白小舟手中的电击枪,将她抱入怀中,怒吼道:“小舟是我的,瞿思齐才是多出来的那个人!”

白小舟浑身再次颤抖起来,侧着脸看他,像是不认识他一般:“凯子,你、你说什么?”

朱翊凯低下头,两人的脸贴得极近,她能够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和浑身上下弥漫的怒气:“小舟,告诉我,你喜欢的是我,不是思齐。”

白小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要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他的力气很大,虽然负伤,但手臂依然有力得如同铁钳。

“你不是我认识的朱翊凯。”她脸色阴沉地说,“凯子绝不会强人所难。”

朱翊凯脸色更加苍白,将鲜血和伤痕衬得更加刺目:“你说我强人所难?难道你喜欢的是思齐?”

白小舟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朱翊凯也没有要听她解释的意思,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怒吼:“为什么你们眼里只看得到一个瞿思齐?他有什么好?他能力不如我,天赋也不如我,为什么你们都把他当成宝贝?龙老师连自己的不传之秘也传给他,我也想学,可你知道龙老师对我说什么吗?她说我不适合!我不适合,他姓瞿的就适合?”

司马凡提低头咳了一阵,有气无力地说:“初夏没有骗你,那种法术更适合精神力强的异能者学习,而你的力量不受控制,很容易弄巧成拙,造成极大的破坏。”

“你住嘴!”朱翊凯厉声呵斥,“为什么你们都信不过我?在你们的心中,我就是个只会闯祸的祸害。你们把我当成了定时炸弹,你们所有人,所有人都提防我,你们根本没有把我当自己人!”他像是要把心里积压了许久的痛苦、悲伤、矛盾、自卑,全都发泄出来,双目充血,疯了一般紧抓着白小舟的胳膊。“连你都要抛弃我,我那么爱你,只要我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心里想的全都是你,为什么连你也不要我,为什么连你也只一门心思爱瞿思齐?你说,他到底哪点儿比我好,你说!”

他很用力,手指几乎勒进了白小舟的肉里,疼得她直冒冷汗。他们靠得那么近,只要她将右手上的手套脱下来,就可以轻易将他制伏,但她不愿意那么做,他是朱翊凯,是一个即使自己去死,也不愿意伤害的人。

“原来你这么恨我。”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熟悉的脚步声,所有人都愣住了,白小舟回过头去,看见瞿思齐正提着那把断了的青铜剑走过来,喜悦如同汹涌的洪流,从她的心中涌出来,在她还没回过神的时候,眼泪已经模糊了她的双眼。

“思齐,你没事?”

“放心,我有不死鸟一般的生命力。”瞿思齐冲她嘿嘿一笑,“何况那个洞穴,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什么?”白小舟瞪大了眼睛,瞿思齐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仰着鼻孔说:“那个洞其实没有多深,以我的本事,跳下去最多擦破点儿皮。”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忘了我是谁了?”瞿思齐说,“我能够看到过去,预言未来啊。还记得我们在守林人的小屋所住的那一夜吗?那个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凯子被妖物所迷惑,迷失了心智。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办法戳穿他的阴谋。”

“来得正好。”朱翊凯将白小舟推到一边,从背上解下那一对金锏,上面所缠的白布条如丝带一般飞舞着散开,露出金光灿灿的本相,“既然你没死,我们就来个了结吧,让这些人都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技高一筹。”

瞿思齐看着他,沉默着,朱翊凯冷笑:“怎么,不敢?”

瞿思齐闭上眼睛,手中的青铜剑渐渐垂下。朱翊凯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跟你动手的。”瞿思齐说,“你是我的搭档,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我的剑不会刺向朋友。”

朱翊凯像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般地说:“这个时候你还假惺惺的干什么?你要是个男人,就把剑拿起来,我们好好打一场,拼个你死我活!”

瞿思齐将青铜剑一丢,往前走了两步:“说到底,你恨的人是我,既然如此,只要我死了,你就能够得到解脱,你动手吧。”

朱翊凯怒道:“你在羞辱我?”

“随你怎么想,羞辱你也好,让着你也罢。”瞿思齐又往前踏了一步,“只要结果一样就行了,动手吧,我绝不逃走。”

“你以为我不敢?”朱翊凯举起手中的金锏,只要一打下去,别说是人的脑袋,就是铜做的头颅也能一下打扁。杀了他,他心中有个声音说,只要杀了他,一切都结束了,小舟将是你一个人的,龙老师也会倾尽毕生所学教授你,只要世上没有他,就不会有人再挡着你的路。

杀了他!

杀了他!

金锏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反射出从穹顶上透下来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亮光,像飞舞的萤火虫一般破碎,瞿思齐目光无比坚定,朱翊凯从他的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像一只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

嫉妒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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