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六耳的直觉
杨华的关系修补工程还没有大功告成,所以我把张金龙的名字、枪毙时间及提篮桥监狱这几个信息告诉他,要他帮忙的时候,他说“尽力搞定”。加了尽力二字,可见并非很有把握。
我和梁应物通过电话,告诉他虽然还在调查,但未必就是遗传。他却说遗传可能隔代,上一代没有表征并不说明什么。
这说法是事实,但也挺气人。要是隔个三五代的话,我怎么样能查出来?
他建议我搞点游芳的血,或者头发化验一下。这样的任务真让人挠头,血就不谈了,头发我上哪里找,直接向她要?这种奇怪的要求她一定会问清楚前因后果,告诉他六耳其实变了毛人还了得?如果梁应物早说,那和游芳见面喝酒的时候,还能偷偷摸摸搞几根下来,现在身份明朗化,我当然不能再跑过去找她陪酒。
“要不你去一次?”我试探着问六耳。
六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去。”
“哎呀你这个……”我正转着眼珠想法子劝六耳,他打断我说。
“实在是不能去,别的不说,你觉得我这副样子能行?”
“怎么不行,刮干净了就……呃,好像是不行。”我这才想到,母亲看儿子是怎么个看法,那可和路人大不一样,六耳多出来的那么多毛孔能瞒得过去?
“要不,嘿嘿。”
“干什么笑成这样?”六耳狐疑地看着我。
“那就我去,虽然早了点,现在也已经有个别店家开始卖中秋月饼了吧。”
“现在才什么时候,七月底啊,还有一个多月。你不会是想去送月饼还谎称是我买的吧?”
我敲了他一记脑袋,现在我们的关系似乎又恢复到刚认识时那样随便。
“你不该送吗,中秋佳节,自己不去要我去送,有我这么好的朋友你真该烧高香。”
于是第二天买了月饼趁她晚上上班前送过去,借用卫生间上厕所的时候在梳子上扯几根头发,就完成任务了。
看起来很轻松,其实也辛苦的。游芳这次活脱脱像一个想死儿子的妈。虽然六耳自己不送让我送说明他心里还存着芥蒂,但买了月饼说明儿子总算还是想到她,这让她比什么都高兴。
游芳拉着我问了一大堆关于六耳的问题,我斟酌着小心回答,许多时候要编出完美的谎言,是很费心思的。
如果她知道月饼是我买的,肯定大失所望。不过我看六耳的样子,或许我做了件他不好意思提出来的事情。
离开的时候游芳还让我常去玩。我心里知道,是想我常把六耳的情况告诉她罢了。她想通过我这个中间人和儿子拉近关系。
杨华那里有了消息,他给我介绍了个人,原来是刑警大队的心理顾问,现在退休在家。当时这宗大案子,他也帮着作过案件分析。
这个人叫王茂元,杨华以往写大稿的时候,常常询问他罪犯的心理问题,和他挺熟。杨华告诉我,王茂元在市局里相当受敬重,人脉很广,我先去找他了解情况,需要看当时卷宗的话,由王茂元出面也方便。
杨华告诉我的当天晚上,我就和六耳一起,到王茂元家拜访。
他住在杨树浦路上,一幢老房子的二楼,离提篮桥很近,不知是否公安局分配的住宅。
王茂元六十出头,看上去一米七五左右,在他的年纪,算是相当魁梧的了。他老伴热心地端茶送茶点,然后给我们关了门,到隔壁屋看电视去了。她已经习惯了有人到家里找老王谈公事。
这间会客室其实就是王茂元的书房,不仅书柜里塞满了书,好几处地方,书就直接堆在地上,歪歪扭扭摞起老高。
我还没开始说话,六耳先捅了捅我,示意我往某一个方向看。
那里只有一堆书,并没有其他特别的。
我觉得这样不太礼貌,用眼神示意他。
“那堆书……”六耳说。
王茂元随着我们的目光转头望过去,这个时候书突然“哗”地塌下来,书散了一地。
“那堆书要倒了。”几乎在同时,六耳说了后三个字。
“唉呀,不好意思。”王茂元说了一声,站起来跑过去整理。
我和六耳当然不能看着主人忙,也过去帮个手。这堆书倒的时候把旁边两堆也撞翻一大半,手忙脚乱搞了好一阵。
“你怎么知道要倒?”我抽空轻声问六耳。
“感觉。”六耳一脸神秘状。
把书堆好,宾主重新落座。
王茂元擦了把额上的细汗,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客人一来就让你们帮着做事。”
“这么点小事,应该的。”
这么忙乎一阵,我们之间的距离顿时拉近许多。
“你们是想了解四二三强奸集团的事吧。”王茂元说。
“四二三强奸集团?”
“呵呵,只是个叫法。因为最早的一宗案子,是1981年4月23日,就这么叫了。”王茂元露出回忆的神色,有段时间他的眼神不知望向哪里。我和六耳都知趣地没打扰他。
“唉。”王茂元重重叹了口气,“隔了这么些年,又有人提起那宗案子啦。我是搞心理研究的,原本搞社会心理学,调进市局,又开始兼搞犯罪心理学。几十年下来,接触过各种各样的罪犯,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四二三强奸集团这个案子。
“说是集团,其实互相之间没有关系的。从1980年开始,上海的强奸案发生率就开始上升,到了1981年春夏之交,局里接报的强奸案数量更是急剧上升。那年的4月23日,一个女大学生被强奸后跳楼自杀,之后,市局决定严打流氓强奸案件,可是案发率非但没下降,反倒节节攀高,许多惯犯不计后果疯狂作案,根本没有躲躲风头的意思。一直到1982年这股势头才开始下降,我们共抓了近百个强奸犯。”
“这么多!”听到这里我不禁咋舌。
“是啊,你可以想象在那么长一段时间里公安机关的压力有多大。对大多数的强奸犯来说,倒并不很难抓,问题在于抓了一个又冒出来两个,抓不胜抓。所以很快出台了加重量刑的办法,希望可以震慑犯罪分子,可收效甚微。我们对抓到的罪犯作了大量的审讯,原以为这么大规模的作案,彼此之间应该有所联系……”
说到这里,王茂元看了我俩一眼:“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有些事当时老百姓不一定清楚,现在说已经没关系了。当时,几乎在同一时间段,广东、福建、江西、浙江、江苏、安徽、湖北、湖南,这八个省加上海一个直辖市,都大规模爆发了强奸案。我这样说你们听着可能有点怪,像流行病似的,但当时就是这么个情况。每个省都抓了大批的强奸犯,但强奸案还在不断发生。甚至在1982年6月7月,上海的强奸案开始减少的时候,这些省也在同步减少。要知道各个地方的打击力度、案发情况都有所不同,这种时间上的同步是非常奇怪的。”
我听直了眼,这还真是奇案,没想到上海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所以,最初我们就判定彼此之间有联系。因为规模太大,涉及的地方太多,又是南方的省市,所以上面甚至怀疑是对岸来搞的破坏,有更深的政治意图在里面。可是,随着抓住的罪犯越来越多,对每个罪犯都进行了非常深入的调查,却完全找不出彼此之间的关联。”
“真的没有一点联系?”我皱着眉问。
听王茂元这么一说,谁都会觉得其中必有关联的啊。
王茂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们的刑侦人员就是不信没联系,一审再审,从各个角度进行心理突破。可到头根本就没什么让你突破的,自然一无所获。从职业、家庭背景、可能接触的人都基本没有交合点。别说他们都是没有经过反刑侦训练的普通人,就算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间谍,即便死不招供,也不可能不露出疑点。而且,不是一个两个,仅上海就上百,所有地方加起来案犯高达四位数。把这么多人组织起来不可能没有马脚,那不是人可以做到的事。最后只能承认,一切都只是巧合。”
“巧合?”我心中不以为然,而六耳就直接把我想的说了出来。
“很多事情以巧合作为结论,只因还没有找出其中隐藏的联系吧。”
虽然心里认同六耳的话,但他这么说也太不给主人面子。我瞪了他一眼说:“别胡说,那么专业的刑侦人员都没线索,多半就是巧合。这世上巧合的事情也是很多的。”
王茂元笑道:“要是没有怀疑,我也不会这么多年来耿耿于怀了。在那时候,虽然调查的结果出来了,但也有许多人不能相信,所以才把我这个做心理分析的特别调入案件组,对案犯的心理进行研究,希望在这方面找到突破口。”
“那您的研究有突破吗?”我这样问着,其实也没抱希望,王茂元都说了,这件事的疑点他至今都没找到答案呢。
果然王茂元摇头说:“没找到答案,疑惑倒是越来越多了。像你们要找的张金龙,他是重犯,我也对他作过研究。你们来之前,我还找出了当年的笔记。”
他拿出一本很普通的黄皮工作手册,纸张也已有略略发黄。
本子有一页折了小角,王茂元翻到这页,递过来。
六耳接过本子,我偏过头,上面密密地写满了字。
“张金龙是1958年生的,他在学校的表现相当出色,可以说品学兼优,他中学的老师对他印象深刻。以那时的标准,他的思想是很过硬的。1977年张金龙应届高三,赶上了恢复高考,考进了同济建筑系。大学期间,他开始与就读北京大学历史系的高中同学王某谈恋爱,双方定期通信,感情发展稳定。不料1981年5月底,就在他毕业前夕,突然狂性大发,接连在同济大学校内奸污郭某和游某两位学生,然后出逃。一个月后被逮捕归案,在此期间他又犯下十七宗强奸和三宗强奸未遂案。”
正在努力辨认笔记上字迹的六耳突然抬起头看着王茂元。
“那个被奸污的同济女学生游某,叫什么名字?”
“这个,虽然过去这么多年,照规定是不能透露被害人具体姓名的。”
“是不是叫游芳?”
“王老,我这位朋友的母亲,很可能是张金龙的受害者,就叫游芳。”我补充道。
“哦……我已经记不得了,但回头可以去局里查一下。我能记得的就是两名被强奸的女生很快就辍学了。”王茂元看了眼六耳,叹道,“作孽啊。可是这个张金龙,完全找不出他的作案动机来。就在犯案前不久,他还给谈了四年的女友联系好了上海的工作单位,好两人团聚。他强奸的两个人,一个在一年级一个在两年级,之前不认识,更谈不上有瓜葛纠纷。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没理由这么做。并且,逃亡的途中还犯下那么多的案子,这用疯狂也难以形容,和他此前那么多年的表现,判若两人。而张金龙只是众多案犯里的一个,其他的案犯,也大多没有犯案的理由。你们现在看的本子上,有我和张金龙的一些对话记录。是经过整理的,比较完整。”
我把视线又转到本子上。这段二十多年前的问话记录的内容,看起来十分奇怪。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像着了魔。我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我现在不敢去想父母,更不敢去想她。”
“初次作案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你有什么需要发泄吗?心里不痛快?”
“我没怎么想,我身体里就像有个恶魔,大概在一年前,我的欲望就开始强烈起来,我克制了很久,后来实在熬不住,看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头一发晕,就……”
“什么样的欲望?”
“就是,憋得难受,想要女人。”
“想到要去对素不相识的女性施暴?你之前有过青春期躁动吗?”
“不是青春期躁动,我知道那个,在我念高二高三的时候有点,后来就好了。可是我刚才说的那种冲动,怪得很,心里有团火,烧得我难受,每次要压下去都要费好大的力气,一开始的时候我总是想,党教育我,父母教育我,我不能想那种,我觉得想想都对她不起的。可后来慢慢压不住了,火一烧起来,理智什么的都烧没了。”
“所以你就作案了?”
“第一次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女生,她长得好漂亮,打扮得又花枝招展的,心里的火烧起来,我努力地忍,可是她的眼神表情,那么有诱惑力,我一下子就顾不得了。我心底里还想,最好她狠狠地抵抗我,那样也许可以帮我一把。可她没有,甚至连高声呼救也没有,让我很顺利。结束之后,一切都完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犯了第一宗案子以后,为什么又那么快作了第二次案,逃出去以后还不停地作案?”
“第一次以后,我就知道自己毁了,可是那股邪火还在心里烧,它还没完。我想过死,却在最后一刻退缩了。然后我自暴自弃,对欲望也再没有抵抗力,每次一发作,我就兽性大发。”
“那现在呢,现在你怎么想,还有你所说的欲望,现在还有吗?”
“现在就等死呗。自从被抓那天,好像心里的火就没那么旺了,在牢里的日子久了,是感觉好些。再说,这里也没女人,不是吗?”
“你是说现在还有那种冲动?”
“有时候有,不过远没有在外面的时候强烈。”
和张金龙的对话到这里结束。六耳把本子合上,递还给王茂元。
“看了这上面的记录,你们一定也有些奇怪吧。他所说的那种欲望,那股邪火,究竟是什么,怎么来的?说到兽性,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但作为正常人,生活在文明社会里,生活环境和所受到的教育都会压制人的动物性。而张金龙所说的能冲毁理智长堤的欲望,很个别,尤其以张金龙的以往经历看,他的理智堤防应该很牢固的。”
王茂元把六耳递给他的工作手册冲我们扬了扬:“本该是很个别的例子,却大量地出现了。绝大多数被捕的强奸犯,都说到了这种难以克制的欲望。要知道他们多半是像张金龙这样身世清白,没有作案动机的人。”
“能不能理解为性扭曲?”我问。
“可以说是性扭曲,但却是找不出理由的性扭曲。这种扭曲似乎都在一夜之间出现,并且在短时间内急速膨胀。可是在此期间,却没有任何外因。”
“所以你还是找到了这些案子之间的关联点,不是吗?”我说。
“这样说也没错,但实际上一点用都没有。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我无法解释这么大规模的强烈性冲动是怎么产生的。我相信一定有原因,但那么多年也没有找到,而不管是此前还是此后,都没有类似的案例。和我同样对四二三强奸集团案有疑问的老刑侦员还有很多,可最终还是只能放弃。案犯是抓到了,可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宗悬案。”
不知怎么,听王茂元这样徐徐说来,我竟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是二十多年前的案子,也不是杀人类的恶性案件,或许是过于离奇,才让我起了阵鸡皮疙瘩。这个案子波及到的并不仅仅是数千的罪犯,只要想想这四位数的强奸犯都作了多少案子,毁了多少少女的一生,影响了多少家庭。数十万人的生活因此完全改变了,但一切的起因至今都是个谜。
这宗案件的罪犯原本都是和我一样从未有犯罪念头的人,是什么激发出他们的兽性呢?
一时间我和六耳都没有说话,默默消化着这宗庞大的悬案带来的震惊。
“别说是你们啊,我现在重新说起这段往事,心里都有很怪异的感觉呢。这算是让我印象最深的两件怪事之一啦。”王茂元说。
“那另一件是什么?”我接口问,问完我就觉得有点冒失,那可和我们今天的来意无关。
“那一件啊……”王茂元的表情变得有点古怪,“说给你们听也无妨。这是几乎和四二三案同一时间的事,他的性质,和四二三案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王茂元的话让我大感兴趣。
“我有位朋友做妇科医生,同时研究女性性心理,这事是她告诉我的。在1981年和1982年,两年里,有相当多的女性因为突发性冷淡来就医,她原本以为是心理问题,但找不出原因,有些女性原本很喜欢房事,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厌恶了。更离谱的是,小部分的女性甚至出现了生殖系统萎缩的情况,从病理学上完全看不出原因,就像是自然萎缩了。”
“唔……”
王茂元看了我一眼,说:“你这么听着,是不是觉得并没有四二三强奸犯离奇?”
我点了点头,但王茂元这么问,必然还有什么没讲出来。
果然,王茂元说:“可是如果我告诉你,除了上海有一些女性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有其他省份呢,比如广东、福建、江西、浙江、江苏、安徽、湖北、湖南。”
王茂元说到广东福建的时候我已经愣了,等他把一串省份名称说完,我的嘴已经张成了O型。
王茂元看到我的表情,满意地笑了一下,说:“发病的地方,和四二三案完全重合。”
六耳也被惊到,说:“竟然有这种事情。”
“这事情也只能作为巧合说了,1982年以后犯这病的人就少了很多。我那朋友和我说这事的时候,和我一对地方,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可两者彼此之间,真是八竿子也打不着,所以只好闷在心里。好啦,故事说完了,不知道你们还要不要再去看卷宗,我觉得我已经讲得够详细了,因为我是亲身经历的,有些东西卷宗上也未必有。”
我看了眼六耳,这事情我可不能代他决定。
“那就不用了,谢谢您,不过还请您帮着查一下,那位姓游的大学生。如果她不叫游芳,那看看张金龙的受害者里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六耳说。
王茂元点头,他忽然想起什么,花白的眉毛一挑,说:“对了,这宗案子结案以后,我还留了些纪念品,你俩等等,我看看有没有张金龙的遗物,有的话就交给你。”
我和六耳对视一眼,这倒是没想到的收获。
王茂元走出书房,过了一会儿,他搬了个不小的木箱子进来。
他打开木箱,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放在桌子上。
是各种各样的杂物,有钢笔、铅笔、囚衣、碗、本子等等。
“这些是一些重犯在牢里用的东西,他们被枪毙以后我留了下来,也算是对这个悬案的纪念。这些东西我都作了标记,我来看看,有没有张金龙的。”
每件物品上都贴了个橡皮贴,上面用圆珠笔写了名字。现在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并且淡化了,看起来有些吃力。
“我每次碰到重大的案子,都会留些东西下来,总想着以后老了也是种回忆。可是现在我已经老了,也没怎么拿出来看,家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越堆越多,老伴都说我好多回了,扔掉又不舍得。”王茂元一边找一边说。
“哦,有了,这件就是。张金龙,张金龙穿的囚衣。”王茂元盯着一件上衣的橡皮贴看了半天,终于笑着说。
六耳接过这件衣服,动作有点僵直。我想此时他心里一定百感交集。
这是件蓝色的粗布背心。布料是很结实的,但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特别是正面,许多地方明显起毛变薄,还有些破洞。
六耳把衣服捧在手里,盯着看,这件极普通的背心上面,仿佛有着能牢牢吸引他的魔力。
看六耳的样子,怕是有段时间回不过神来。我拿起其他的物品细看。
都是很普通的日用品,我没有王茂元的经历,看这些东西当然不会太有感觉,只是想着用这些东西的是那样一批人,看的时候心情略略有点不同。
当我拿起一枝笔看的时候,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咦”的一声。
这是支自制的圆珠笔,笔身是根一头通的细钢管,不知原本是作什么用的,现在插了根塑料圆珠笔芯进去,用橡皮贴包好固定住,就能写字了。
我奇怪的当然不是这支笔的简陋,而是作为笔身的钢管。
“怎么了?”王茂元问。
六耳也把头转了过来。
我一边想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一边把自己的发现指给他们看。
“我是奇怪这里怎么会磨损得这么严重。”
在笔尾,也就是钢管封口的一端,好像被人努力打磨过,圆形棱边都给磨平了,一眼看去小了一圈。由于磨去的材料比较多,在一个地方甚至破开个小洞,可以隐隐看见里面的笔芯。
“这是、这是……”王茂元嗫嚅着,一把将笔抢过去,翻来覆去地看。
“就像那个人不是用笔头在写字,而总是用笔尾写一样,他多半没事就拿着在某个地方磨来磨去。”我说。
这句话一说完,六耳和王茂元齐齐抬头看着我。
“你们干吗?”我有点莫名其妙。
“砰”,王茂元重重一捶桌子,“我居然漏了这么重要的一条线索!”
这么说,这支笔的主人可能在监狱里默默地刻下了什么东西?
王茂元看着我说:“真是惭愧,我一个搞刑侦的,居然还比不过你的眼力。”
我连忙摇头:“哪里,您不是说不怎么看这箱东西的吗,因为您进行了详细的谈话记录,所以对您来说这箱东西没有实用价值,才不小心忽略过去。”
王茂元摸着上面的橡皮贴,叹气说:“吴玉柱,吴玉柱。我当年贴这标签的时候怎么就没注意呢?要是在当年就发现,可能情况就不一样了。”
“其实这未必就是什么线索,那人画的东西,和这案子也不一定有关。”
王茂元一脸的耿耿于怀,摇着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
“嗯,他们关的牢房这段时间正好清空准备改造,或许还来得及。”
王茂元想到就做,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问清楚改造工程的进程,喜上眉梢,立刻说好明天一早进去看看。
“我们能跟着去瞧瞧吗?”王茂元一挂电话六耳就问。
“行。”王茂元一口答应,“反正里面在施工,没犯人,凭我的面子带两个人瞧瞧没问题。”
“老实说,刚到王家的时候,你是怎么知道那堆书要倒的?”回去的路上我又想起这件事,问六耳。
“已经告诉过你了,直觉。”
“切。”我不屑,却发现六耳的表情挺认真的。
“真的,只是一种感觉。或者说比一般的直觉更清楚些,我看到那堆书,就知道它很快要倒下来了。甚至连倒下来的方向都知道。不管你信不信,就是这样。”
“有这种事?”我狐疑地看着他。
“你还记得那天从民政局出来以后,我突然咦了一声的事吗?”六耳说。
“嗯,我只看到有个小孩蹲着哭。”
“她被一根掉下来的枯枝砸到脑袋,而在之前几秒钟,我就有了一种模糊的预感。那是我头一次有这种感觉,所以看见自己的直觉居然成了事实,自己也很意外。”
我努力回忆,似乎那天小孩的旁边是有些树枝。
“其实,从你在民政局提醒我,说我看东西的速度比你快许多之后,我就开始留心了。的确,我的记忆力、观察力比从前有了大幅的提高。殡仪馆那次,我并没有留心记张金龙前后的焚化记录,可老卢一问,我就自然而然地想了起来。还有,你是不是觉得我总是走神,所以问我有什么瞒着你吗?”
“你现在肯说了吗?”
“我发现只要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件东西上,就有可能直觉到这件东西在一定时间以后的状态,所以我就不断地训练自己。而在你看来,我就总是在走神。进到王茂元的书房里,我眼睛扫过那堆书就觉得有点不妥,再细看就知道它要倒。我是准备和你说我的事情,又怕你不信,所以提醒你注意,作为验证。”
“那你现在不是变成预言家了?”我惊讶地问他。
“还不至于。我只是对一些不稳定的东西能预先觉察到,比如一个快要掉下来的花盆,一辆快要撞到行人的自行车等等。而且,也不是百发百中,但预测成功率总在九成以上。”
“很久以前,我就有一个对所谓人类直觉的猜测,你想不想听。”我想起了自己的一个假想。作为一个对世界无限好奇的人,我作过许多这样的假设。
“当然,这一定和我现在的状态有关吧。”
“直觉实际上只是人类潜意识所下的判断。”
“潜意识的判断?怎么说?”
“人类的眼睛耳朵皮肤这些感觉系统所接受到的信息,远比一个人自己意识到的多得多。可是这些信息不能一股脑儿的都直接传给大脑判断,那样的话就信息爆炸了,你会什么事都干不了。所以,所有过于微弱、或者被判断为不重要的信息都被自动过滤了,你的显意识根本不知道自己还看到、听到过那些东西。但被过滤掉的大量信息并非凭空消失,而是进入了人的潜意识。”
六耳点头说:“我听说,有的证人记不起案发现场的情况,却在催眠师的帮助下,完整地还原了当时的景象,就好像电影回放一样。这是不是说,当时证人看到的很多东西,被当作无效信息过滤了,自己记不起来,却存在潜意识里?”
“没错。人脑的潜力还有多少可供发掘,科学家们说法不一,但肯定有着巨大的空间。潜意识里有大量被忽略的信息,或许直觉就是潜意识综合了这些信息而得出的结果。只不过人脑毕竟不是计算机,信息也有不全面的地方,所以直觉有时准有时不准。要是以这个为理论依据来说你的情况……”我摸出钥匙打开房门,故意趁势停了下来,想吊吊六耳的胃口。
“因为我的感觉比常人敏锐很多,而潜意识的判断能力又不明原因提升了,拿老王家的书来说,潜意识自动分析了每本书的堆积角度,甚至考虑到了室内空气流动等细微因素,判断出这堆书将在几秒钟后倒塌。这样的判断结果以直觉的方式传到我显意识中。”六耳接着我的话说。
“就是这样,你的确比以前敏锐了很多,不管是感觉上还是思想上。可是说到不明原因,你真认为是不明原因吗?”我随手打开空调,坐在沙发上问六耳。
六耳摸着手臂上开始长出来的细细黑毛,说:“这或许是替代它们的新能力吧,我终究还是和寻常人类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