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真相
我和梁应物一直去的小咖啡馆。我到的时候,梁应物已经等着了。
“你来啦。”他说。
从顺昌回到上海之后,我把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了梁应物。得知一切都是三兔图在作怪,他非常惊讶,因为之前他和我都以为,三兔图是一码事,而六耳的基因突变是另一码事。
他向我要求取得四二三案案犯的毛发,王茂元帮我办了这件事,连同张无垠的头发一起弄来了。化验的结果,基因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异,而我也从游芳处证实,她也用过三兔牌内衣。
由此,三兔图会引起基因突变,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比起《新发现》上所刊,人类幼年期会因母亲的爱抚而改变基因,这个新发现更跨越无数步。只是看见某种图案,就能使一个成人的基因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恐怕会让所有的正统遗传学家跌落眼镜,只是不知道X机构会不会把这个发现公布出去。
毛发的化验结果出来后,梁应物告诉我,X机构希望能和六耳一起进行相关研究。他说这种研究肯定能让六耳进一步了解自己的情况,从而更完善地发挥自己的能力。
和X机构处好关系是相当有利的,我向六耳强调了这点之后,他同意了这个要求。两周前的一个清晨,他终于离开我家的卧室,坐上了X机构开到楼下的专车。
今天梁应物约我出来,想必是六耳的研究有了结果。
“我来了,是不是有结果了?”我一坐下就急着问。
“游宏走了。”梁应物说。
“什么走了?走到哪里去了?”
“应该是离开上海了吧,不知道具体去哪里,恐怕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该去哪里,或许是四处流浪吧。”
“怎么可能?”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怎么可能不和我打个招呼就离开。你们到底研究出了什么?”
“真相。”我这才发现,梁应物的神情始终是郁郁寡欢的。
“什么真相,还有什么真相?”
“就是三兔图的真相,齐天大圣的真相。”
我愣愣地看着他,事情本来不是基本清楚了吗,梁应物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心里本一直有些疑惑,还记得你最后一次送来的两份毛发样本吗?”
我点了点头:“你不是说化验出来,也发生了基因异变吗?”
“有一点当时我没告诉你,这也是后来我提出希望游宏能到机构进行研究的一个原因。两份样本中,经比对女性样本的异变部分和此前任何一份样本相比,几乎没什么相同的地方;而那份男性毛发样本,基因异变和游芳的不同,但却能在游宏的异变基因里找到非常相近的排列。”
梁应物所说的女性样本就是张无垠的头发,而男性样本是一名四二三案案犯的头发。
“这说明什么?”我问。
“如果所有因三兔图而产生强烈欲望的男性,基因都出现同样的变异,那么,游芳和张金龙的变异部分,都能在游宏的异变基因里找到。还记得你曾说过的那个关于种子的比喻吗?”
“你的意思是,六耳的父亲和母亲都各给了半粒种子?”
“一般人类的基因,都会从父亲那里取得一半,再从母亲那里取得另一半。所以,当我发现游宏母亲和父亲的异变基因都能在游宏的基因里找到时,实在无法相信,游宏的变异纯粹由三兔图引发,而和其双亲的遗传无关。”
“这么说来,我原先想得太简单了……但这一切肯定和三兔图脱不了关系,连六耳都会常常不自觉地画三兔图,这和那位齐天大圣孙渔一模一样。”
“是的,关键就在于他为什么会不自觉地画三兔图。”梁应物说。
“从齐天大圣的记载来看,画这样的图能平息内心的烦躁。”我回忆着“齐天归所”里的石刻说。
“是的,游宏也说,画三兔图能让他感到愉快。可这并没有从根本上解释清楚。你看看这些。”梁应物取出四张照片递给我。
照片上,六耳在一个空房间里,后几张也是。可是在第二张和第三张,六耳上身的衣服上居然出现了三兔图,到第四张又没有了。
“这是什么?”我看看梁应物。
“照片上,六耳身上的衣服,其实是他的毛发模拟成的。”
“这我知道,但那上面的三兔图是怎么回事?”
“这几张是高速拍摄的照片,从第一张到第四张,时间只过了0.3至0.4秒。如果你当时站在他的身边,绝对不会意识到他身上出现过三兔图。而且,就连游宏自己也不知道。”
“他自己也不知道?”我的眉头皱了起来,“又是下意识?”
“我们对此找不出原因,所以,就试着从结果反推。”
“就是说,这样的三兔图闪回会造成什么效果是吧。人都看不见,0.3秒的时间,能有什么……”我“效果”两个字没讲出来,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潜意识!”
梁应物重重地点头:“只出现0.3秒左右的东西,人的肉眼不会留下清晰的印象,可是,又没有短暂到让眼睛完全忽略的程度。视神经依然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画面,交给潜意识去分析。如果画面明明白白地出现,眼神看到了,人却不一定会记住,可是现在大脑实际耗费了极大的资源去对这一闪而过的画面进行分析。”
“所以这0.3秒的画面在人的潜意识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接口说。
“确切地说,三兔图通过这种方式,会给旁观者以极深的印象。”
“六耳他居然无意识地达成了这样的效果……”
“长期接触三兔图会对少数人造成两种截然相反的结果,但这两种结果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与性有关。换而言之,与生物繁衍有关。”
我眼睛一亮:“没错。”
“以繁衍出齐天大圣为目标的话,必然要符合一些条件,绝大多数的人类都是不合适的,而合适的人类,其生殖系统、包括荷尔蒙内分泌都会受到极大的刺激。可是受到刺激后变化的方向往哪里发展并不能确定。这种变化就是第二轮筛选,像上帝扔硬币,扔到正面的人有性冲动,通过;扔到反面的人就成了性冷淡,排除。而只有一对都扔到正面的‘硬币’结合,才可能生出齐天大圣。这也只是可能,比如孙渔的弟弟就显然没有哥哥的能力。”
“对了,孙渔的留言有说到他的父亲年幼时挖出刻有三兔图的石碑,而他母亲也一定受到了影响。他的父母都是适者,才生下了他。”
“而且,异变可能要到人成长到一定阶段才会发生,古代人的身体条件比现代人差很多,所以孙渔26岁,游宏23岁发生了异变。诞生一个齐天大圣,意味着有海量的人已经经过了选择,最适者是极少数。可是一个齐天大圣出现后,通过有意识和无意识,又留下了许多三兔图。经过多次的实验,在纸上画三兔图要比随手画一个有愉悦感,而花费力气在石头或金属上留下三兔图案,更会让游宏感到神清气爽。简单地说,痕迹留得越深越长久,就越是能带给游宏愉悦。这样一来,游宏一生留下的三兔图,必然会继续影响海量的人。”
“轮回。”我脱口而出。
“是的,轮回。这让你想到了什么?”
见我苦苦思索,梁应物叹了口气:“这是你不知道曾在基因科学领域的一个重要理论,一些学者觉得这个理论太荒谬。可是这个理论,现在看来是唯一能解释三兔图和齐天大圣这一轮回的。”
“什么理论?”
“你听说过沼泽火烧兰吗?”梁应物突然扯到了植物上。
“没有。”
“这是兰花的一种。这种兰花为了繁衍,进化出了非常巧妙的陷阱。它有一片大大的分成两部分的唇瓣,靠近花基部的部分像个装满花蜜的大杯子,吸引着昆虫,外沿的唇瓣则像跑道。当昆虫落在‘跑道’上的时候,‘跑道’压下去,里面的花蜜就露了出来,而当昆虫顺着外沿的唇瓣爬到里面,进入‘杯’中时,‘跑道’弹起来,套中了进入花蜜‘杯’中的昆虫。昆虫要想退出去,必须经过唯一的出口这样它身上必定要粘上许多花粉。”
梁应物讲完植物,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又开始讲述另一种比沼泽火烧兰更奇妙的生物。
“有一种微生物叫黏性杆菌,一般情况下,它们是以单细胞的形式独立存在的,很像是变形虫。可是生存条件变得恶劣的时候,它们就爬着集中到一个中心地方,看起来几乎和鼻涕虫一模一样。当然,这条鼻涕虫爬不了多远,通常只是从一堆树叶的底部爬到顶上,处于比较暴露的位置。这场真菌变昆虫的把戏还没结束,当黏性杆菌觉得自己爬到了一个比较有利的位置后,再一次改换面目,成了植物。通过某些奇妙的过程,那些细胞外形完全变了,并且伸出一根梗子,顶上形成一个花蕾。在花蕾里有几百万个孢子。这些孢子随风而去,成为单细胞微生物,从而开始重复这一过程。”
“这两种生物的确令人惊叹,可是和刚才的主题,那个基因科学领域的理论有关吗?”我不明白地问梁应物。
“并没有关系,我只是在做铺垫。讲沼泽火烧兰,是为了让你知道,自然界里的生物,可以进化出多么精巧复杂的结构,来利用另一些生物让自己繁衍下去。如果没有沾着花粉的昆虫,许多兰花会迅速灭绝。有的生物甚至演变成只能依赖另一种单一生物才能薪尽火传,比如毛里求斯岛上的渡渡鸟被人类灭绝之后,岛上的大头树因为没了拥有强悍砂囊的渡渡鸟来吃它们的果实,厚核里的种子无法破壳发芽,正在灭绝边缘。而讲黏性杆菌,是为了让你知道,即便是这么微小、结构极简单的生物,也有着让人惊叹的生存智慧,能对自己进行天翻地覆的改造。现在,让我们回到基因的问题。”
我用心听着,他就要说到重点了。
“基因是具有遗传效应的DNA分子片段,生物是什么样的,有什么能力,完全取决于基因组里百千万甚至以亿计的碱基对如何排列。有的排列让生物长出尖锐的牙齿,有的排列让生物不吃肉,还有的排列让生物白天睡觉晚上活动。所谓的基因突变,说到底就是突然出现了新的排列顺序。达尔文主义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梁应物突然问我。
“适者生存,优胜劣汰。”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没错,必然有一些基因能让承载他们的生物更好地适应环境,生存繁衍;也必然有另一些不太好的基因,有了这些基因的动物,将不适应环境,迅速死亡。所以,优良的基因是生物生存发展的关键。但是,这个观点也可以反过来看。”
“反过来看?”
“是的,有那么一批学者,比如写过《自私的基因》的道金斯,他们认为,每一个基因都在追求更多地复制自己,身体只不过是基因一时的聚集地,是受基因控制的生存机器,一旦基因在身体的下一代中完成了复制,传递了尽可能多的拷贝,身体就可以死亡腐烂了。生物表现出的种种行为,只是基因为了永远存在下去的手段!”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完全颠覆了我的常识。
“‘我们是生存机器,是被盲目编程的自动机械,为的是保护叫做基因的自私分子。基因就存在于你我之间,它们创造了我们的灵与肉。保护基因是我们得以存在的最终理由。’这就是道金斯写在《自私的基因》一书里的话。就是说,‘适者生存’的‘适者’,不是物种,不是种群,也不是单个生物个体,而是遗传的基本单位——基因。这样的理论,如果用在游宏身上的话……”说到这里,梁应物停了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切不是三兔图造成的,而是基因?六耳身体里那些变异的基因?”我忍不住喊叫起来。
梁应物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如果我们大胆地设想,在亿万年的进化史里出现了一种基因,这种奇特的基因无法通过其载体——人类直接繁殖复制,但它另有生存方法。这种基因可以通过非肉体接触进行复制繁殖。承载这种基因的人类具备特殊的能力,这些能力让这个人常常被神化,这使得他不断画出来的一种图形容易流传广泛并持续长久。有些看到图形的人基因产生了变化,但这样的变化只是奇特基因繁衍的必要条件。同时具备必要条件的男女生下的孩子,就有很大的机会成为奇特基因完全体。当然,这个基因完全体需要在其载体成年后,再次看到三兔图。这图就像一把钥匙,重新打开基因复制的大门。”
“可为什么是三兔图,为什么上面是三只兔子而不是其他?”
“人类只是因为这幅图里的某些部分恰好像兔子,才这样认为的,人总是有非凡的联想力。就像去旅游景点,导游常常会指着这块石头说它像乌龟,那块石头像大象,你看看也会觉得非常像。但石头就是石头,长成那样并不是为了要像乌龟。”
“的确,为什么六耳会不自觉地画三兔图,为什么不画就不舒服,画得越用力,留下越深的痕迹就越愉悦……其实都是为了能让另一个六耳诞生。就如同孙渔那样,六耳就是他的继承人,可孙渔根本就和六耳没关系,完全没理由这样费心费力,但是如果是基因本身为了传承而做出的行为,就说得通了。”我低声说。
“所以并不是齐天大圣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只不过是……只不过是……”梁应物又叹了口气。
我黯然不语。
现在想起来,六耳的身世,实在极为可怜。
他的父亲是个强奸犯,她的母亲成了荡妇,原来都不是天性使然,而是受了某种基因的影响,是这基因为了繁衍下去的牺牲品。
六耳发生异变,为什么当中有段时间会失去能力,想必就是因为大脑需要集中能量进一步变化改造。改造完毕之后,画出三兔图这个使命深入六耳的灵魂,不论有意无意,都不时地把这该死的图案画得到处都是。当然大脑经过改造之后,能让六耳更好地生存,如果人类还是蒙昧时代,他就更容易被认为是神是仙,可这一切最本质的目的,还是为了他体内某一段基因的繁衍壮大。
六耳本以为自己是齐天大圣的继承人,有别于碌碌众生,站到了生物进化的高峰。可到头,原来他这一生的跌宕起伏,他的情绪变化,他的生存意义,乃至他父母的人生,都是被一段基因决定的。他成了基因繁殖的玩偶工具!
我可以想象,那个自“齐天归所”回来后,兴奋不已,满怀雄心的六耳,遭到了何等的打击。
所以他才会连我都无心相见,离开上海,浪迹天涯。他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思考寻找自己生存的意义。
可是不仅他,梁应物和我,乃至所有的人类所有的生灵,不都是承载着基因的皮囊吗?
生存对于我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相信X机构里每一位了解这件事的研究员,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会被这件事所困扰。
只有真正找到了生存的意义,才能够坚定地活下去吧。想通这一点后,遭遇再大的困难,都不能让人迟疑退缩!
或许我应该感谢,在我如此年轻的时候,就碰到了这个“返祖”事件。与其什么都不知道地活过一生,倒不如现在就开始思考。
人,为什么生存?
人,为什么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