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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枪打肖长安(上)

第四节

在蓄水池警察所的里间屋,费通将他如何当上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如何在大刘家胡同枪打肖长安的前因后果,添油加醋讲了一遍,唾沫星子溅了崔老道一脸。崔老道一边听一边往后躲,费通却越说越刹不住车,还一个劲儿往前凑合,可把崔老道腻歪得够呛。崔老道久走江湖,本事不行,见识却不浅,多次听过“飞天蜈蚣肖长安”的名号。此人要贼心有贼心,要贼胆有贼胆,作案的手段高明,来时无影,去时无踪,那是出了名的“鬼难拿”。

崔老道的买卖属于“金”字门,肖长安这类做贼的是“容”字门,虽不同门,但皆属江湖中人,多少也有些了解。据崔老道所知,天底下的贼人分为三路,门道各不相同:在江河湖海上杀人越货、抽帮打劫的称为“水贼”,陆地上高来高去、蹿房越脊的称为“飞贼”,挖坟盗墓、发死人财的称为“土贼”。过去三百六十行都有祖师爷,有人说贼偷的祖师爷是《水浒传》里鼎鼎大名的“鼓上蚤”时迁,人称梁上君子。其实不对,这一行真正的祖师爷应该是东方朔。时迁再厉害偷的也是人,东方朔三盗王母仙桃,偷的可是神仙,旧时给老人贺寿,常挂《东方朔偷桃》图,说的就是这个事迹。各行各业之所以供奉祖师爷,一来往脸上贴金,二来借此立规矩。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做贼的也是一样,经常说“盗亦有道”,有人偷东西是为财,有人偷东西是为义,越是干这一行的,越是讲究道义。肖长安属于钻天的飞贼,却向来不守贼道上的规矩,作多大的案子也是一个人,从来不拜山头。一个地方干只干一票,专找当地最大的财主下手,翻墙越脊进去,把值钱的东西一卷而空,不分良贱,有一个杀一个,身上不知背了多少条人命。如果这家有女眷,必定先奸后杀,手段残忍至极。江湖上盛传,飞天蜈蚣肖长安从不失手,有这么几个原因:首先来说,此人心思缜密,贼智出众,通晓七十二行,擅长易容改扮,还会各地的方言,真可以说学什么有什么、装什么像什么。作案之前先踩盘子,盘子不踩严实了绝不下手。踩盘子是句黑话,也叫踩点儿或踩道儿,就是说贼人在行窃之前,探明下手目标的地形、格局、人口,以及私库在什么地方,作案时从哪儿进、从哪儿出。除此之外,还要摸清附近巡警往来的路线。

论起肖长安踩盘子的手法,别的飞贼可真比不了。要想摸透一个大户人家里里外外的情况,来一次两次可不够,可你总在门口转悠,说不定就会让人发觉。所以说想不被怀疑,最好扮成走街串巷做买卖的小贩,但是又不能扎眼。什么行当扎眼呢?这里头的门道可深了去了。比如挑挑子剃头的,剃头匠之间有规矩,一个人固定走这一片,来往的都是熟脸常客,生人来此扎眼;扮成卖针头线脑、胭脂水粉的货郎也不行,干这些小买卖的,不可能在一个地方一待住了,也不会半夜出来做买卖。

上一次飞天蜈蚣肖长安在济南府作案之前,就扮成了一个卖炸蚂蚱的小贩。山东地广粮多,蝗灾频繁。到了秋后,成群的蚂蚱铺天盖地,如同片片黑云,所过之处,庄稼颗粒无存,全给啃光了。没了粮食,庄稼人吃什么呢?其中有心眼儿活泛的,下网扣筐逮蚂蚱,挨个儿揪掉大腿、翅膀,用盐水泡了再下油锅,炸熟了放在大盆里,拿小车推到城中叫卖。油炸蚂蚱肥美,公的一兜油,母的一兜子,色泽金黄,外酥里嫩,又下酒又下饭,夹在刚刚烙熟的热饼里,咬一口真是满口余香。两个大子儿一碗,吃的人从来不少,一天能卖一大笸箩。不单是好吃,还能为民除害。可老天爷总不能年年跟庄稼人过不去,赶上风调雨顺的年景没有蝗灾,种地的农民高兴了,卖炸蚂蚱的也有办法,就在庄稼地中点起一溜儿马灯,后面支起粘网。这些“神虫”趋光,夜间见到光亮,大批大批地往灯前飞,一只只撞在粘网上,天一亮就下了油锅。卖这个的全是乡下老赶,做买卖没有固定的地点,东西南北四乡八县到处乱窜。肖长安找了一个卖炸蚂蚱的老赶,出钱买下全套家什,又吩咐他隔三岔五给自己送蚂蚱,活的、熟的各一半。老赶巴不得如此,不用推车叫卖了,挣的钱还多,这不天上掉馅儿饼吗?打那以后,肖长安推上独轮车,三天两头到大户人家门口叫卖。明着是卖炸蚂蚱,暗地里却是踩道儿。

这个飞贼学得好一口山东话,站在路口吆喝:“吃咧!香咧!油炸蚂蚱下酒解馋去咧!”有钱有势的财主老爷吃腻了大鱼大肉,也等这口儿解馋。下人听见叫卖的就出去买,有买炸好的,也有买活的回去自己炸。肖长安认准了下手的人家,借卖炸蚂蚱跟这家的下人搭话,套问宅中情形。这家宅院几进几出,哪屋住人、哪屋放钱,多少下人、几条狗,看家护院的练的是八极还是少林,没他打听不出来的。那么说,凭一个卖炸蚂蚱的几句话,就能套出人家深宅大院的底细吗?其实不难,这就是江湖道儿。一般人要是直来直去问人家,对方立马就会起疑心,弄不好还得把你送交官府。但肖长安贼智出众,先给来买蚂蚱的下人来点儿实惠,多抓一把蚂蚱少要几个大子儿,一来二去混熟了称兄道弟。探问这大户人家房子的结构布局之时,还得讲究策略,得先说自己在乡下时进过大户人家的宅子,那可是宽宽绰绰,一个大院子一联排整整五间一砖到顶的大瓦房,院子里黄土垫地,鸡鸭成群。那个下人一听就知道了,这整个一乡下老赶没见过世面,必然得吹嘘自家主人这宅院如何如何阔气。肖长安再来个顺水推舟,对方自然而然就把整个宅院的布局和盘托出,说得一清二楚。

这是白天,到了夜里,他又扮成沿街乞讨的叫花子,缩在那户人家门洞子下边,看打更巡夜的几点来几点走。就这么反复踩点、观望,够十成的把握他才下手。

飞天蜈蚣肖长安作案,百宝囊中还少不了几件称手的家伙、贴身的法宝:头一件是紫铜仙鹤,仅仅巴掌大小,造得栩栩如生、巧夺天工,拉动鹤尾可从鹤嘴中喷出迷香,迷倒室中之人。这迷香本是用曼陀罗花煎煮浓缩挥干水分,再兑上黄杜鹃(又叫八里麻)碾成的粉末,两者相溶药力倍增,闻一下立即昏迷,一两个时辰也醒不了。另一件是条收纳贼赃的锦囊丝袋,既轻薄又绵软,攥成一团不过核桃般大,展开了可达七八尺,遇火不燃,入水不沉。作案之时一圈一圈缠在脑袋上,既方便携带,而且万一有人用刀劈过来,这东西柔中带刚,还可以抵挡一阵。过去常听说书的先生说贼人作案之时“青绢帕缠头”,就类似这个东西。还有一件是把攮子,古书有云“刀不盈尺谓之攮子”,说白了就是不足一尺长的匕首。这可是肖长安寻觅良久得来的一柄利刃,不敢说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可不在话下,这是贼人的胆,出去作案从不离身。

此外还有几件物什,也是作案时必不可少的,比如肖长安行窃总带个油壶,大肚儿、长脖儿、小尖嘴儿,有什么用呢?穿宅入室,用攮子拨开门闩之后,不能直接推门进屋,因为门合页上的铜轴用久了,里头会长锈,乍一推必定发出声响。他得先把油壶嘴儿插入门边的缝隙,对准合页一捏壶肚儿,点进几滴油去,再推门便是悄无声息。还有掺过药的肉包子,用来打发宅中狗子,狗见着肉包子一准儿是一口吞下肚,来不及出声便倒了。再一个是三角钻、铁线之类拧门撬锁的家伙。库房上挂的大铜锁,三两下就能捅开,捅不开再上三角钻。

飞天蜈蚣肖长安胆大包天,从不穿夜行衣,仅以青衣罩身。青衣虽也是黑的,可跟夜行衣不一样。夜行衣除了颜色以外,用料和做法也有讲究,以绸缎的居多,因为绸缎细滑,被人攥住了容易挣脱;再一个,夜行衣的胳膊肘、腿掖子,这些关节之处要多出一块,为了活动不受阻碍;而且夜行衣从头上到脚下是一整身,手背上有护手,脸上有面罩,穿戴整齐了就露两只眼睛,别的地方全遮上。肖长安不用,就这么一身粗布衣裤,他也不蒙面,凭借手快刀快,向来不留活口。此贼的名号“飞天蜈蚣”中占了一个“飞”字,可见善于蹿房越脊、高来高去。城里大户人家的宅子,高墙磨砖对缝,灰砖之间缝隙极小,且以糯米浆灌注,砖与砖之间严丝合缝。肖长安用攮子抠出一点儿灌浆,再将一枚铜钱插入砖缝,脚尖点在铜钱边沿,借力往上一蹿直上墙头,形如一条大壁虎。有这么三五枚铜钱,几丈高的大墙也挡不住他。进了深宅大院之后如何行窃?这其中也有许多名堂。就拿进屋作案来说吧,他得用攮子拨开门闩,往门合页上点两滴油,推开门也不能直接往里走,因为当贼的不知道屋中有没有埋伏,倘若有人拿着刀枪棍棒躲在门后,等着贼进来搂头就打,那可要吃大亏。所以得背冲屋门,先将一条腿倒伸进去,因为腿肚子上肉多,挨上一棍也不打紧。您再想想他这个姿势,背冲门、脸朝外,前腿弓、后腿绷,劲儿攒在门外这条腿上,一旦发觉不对,顺势往外一蹿就跑了。进了屋没让人发觉,也不能急于下手,得先把门关上,防备外边突然进来人,再搬个凳子挡在门口。万一把屋里人惊醒了起来追贼,当贼的知道门口有凳子,可以从上边一跃而过,追的人却不知道,屋子里又黑,非让凳子绊个大跟头不可。这就等于说,在人家的地盘上轻而易举就给人家下了埋伏,绝对的心思缜密。飞天蜈蚣肖长安凭这一身本领,走千家过百户,穿宅入室,糟蹋完女眷,挨屋把人一杀,气定神闲地在墙上留下条血蜈蚣,卷了贼赃就走。那位问这贼人犯案为什么要留下记号?让官差不明所以岂不更好?其实不然,人在江湖挣的就是个名号,所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豪杰名满天下,恶人遗臭万年”。再者说来,你案子做得越狠,官差就越怵你。肖长安杀人越货作下案子,画上血蜈蚣一走了之。等到案发,官府派人追凶,他已经到了几百里之外了,那还上哪儿追去?因此这么多年过来,各地官厅悬赏缉拿,却都奈何他不得,江湖上更是将此贼的手段传得神乎其神,称得上神龙见首不见尾。

崔老道听罢费通枪打肖长安的经过,也替费通捏了一把冷汗。满天神佛你不惹,非要在孙猴子身上薅把毛!不过捉拿飞天蜈蚣肖长安乃官厅的公案,他一个画符念咒、降妖捉怪的老道,又能帮得上什么忙?窝囊废找他相助,那可是进错了庙,拜错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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