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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修罗宫

因缘章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妙色王因缘经》

于阗,这个位于西域图伦碛的千年古国,在唐末五代时正是李圣天当国。于阗规模唐制,国中共分十州,国都称安军州。国中有三条大河,由东向西分别称为白玉河、绿玉河和乌玉河,每年秋天到了枯水期,就是采玉的季节了。镇国将军李思裕和于阗国师僧幻真护送归义军公主抵达安军州时,正值这一年采玉期开始。

于阗王李圣天,少年即位,今年方始二十七岁。虽然年轻,但李圣天雄才大略,年富力强,于阗被治理得好生兴旺。公主一行抵达安军州时,只见军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每年采玉期,八方客商都来到于阗购买玉石,对于于阗人来说,这也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

李圣天的皇宫名为金册殿,完全按照长安紫宸殿而建,只是规模要小一些。在大殿上谒见过李圣天,接受了封赏,李圣天下令在七凤楼设宴,为立下功劳的李思裕和幻真接风洗尘。李圣天高鼻深目,与一脸大胡子的堂弟李思裕不同,只留了两撇小胡子,更显得精明强干。这一次李思裕和幻真平安将公主接来,其功非小,李圣天对他们的赏赐相当优厚,七凤楼这一席盛宴也颇为丰盛。于阗盛产葡萄甜瓜,饮食多添加蜜汁乳酪,甜美甘香,葡萄酒的品质亦是西域极品,有红、白、紫、青数种,七凤楼里酒香乳香不断,陪宴的于阗大臣们流水价向李思裕劝酒。李思裕身为国主至戚,又是显官,这个马屁此时不拍,更待何时?李思裕酒量甚豪,来者不拒,和那些宰相、都督们谈笑风生,边说些路上经历的险情,听得那些高官一个个瞠目结舌。

幻真并不饮酒,他说于阗话也比那些高官说汉话好得有限,插不上嘴,寒暄了几句,略略吃了几颗葡萄,几瓣甜瓜,便到一边闲坐。因为李圣天自称是唐朝宗室,所以国中殿宇全都朝向东边。七凤楼造得颇为轩敞高峻,从楼上望去,远处的白玉河边已有军队驻扎,手捧账册的文书正走来走去。于阗采玉,每年都是由国主先行采集,完了以后才任由平民下河。私自下河采玉的,以偷盗论处。此番前往石城镇,往返花费了数月。离开安军州数月,此时幻真最想的倒是与师父瞿沙面谈。只是师父尚在坐关,也不知哪一天出关。只是让他不安的是,八位师兄虽然也在座间,但不知为什么都对自己生了芥蒂,竟然全都爱理不理,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了师兄们。

酒宴过后,群臣告退,幻真正待与群臣一起退下,一个内侍忽然过来,轻声道:“真大师,大王请您暂留片刻。”

这次迎接归义军公主,名义上是以李思裕为首,但谁都知道真正的主事之人是幻真,李圣天想必要向幻真问些路上的细节吧。幻真行了一礼,道:“是。”

等李思裕和那些大臣都退下后,李圣天摆了摆手,让内侍宫女也都退下了,才微笑道:“真大师,请坐。”

幻真年纪虽轻,却是于阗紫衣九国师僧之首,在李圣天眼里,幻真也是半臣半友的身份。群臣跟前不能太过脱略行迹,现在已无旁人,就不必太拘礼了。幻真也不多谦让,合十行了一礼道:“大王,贫僧无礼了。”

李圣天打量了一下幻真,道:“真大师,你身上的伤好了么?”

“禀大王,贫僧伤势已愈。”

迎亲队在护送公主回来的途中曾遭到龙家九曜星袭击,幻真左肩吃了龙王宗利施一刀。只是路上走了两个多月了,幻真人又年轻,伤势早已痊愈。李圣天轻轻叹了口气,道:“为朕之事,累得真大师受伤,朕真是于心不安。”

幻真淡淡道:“大王不必挂念。能将公主安然接回,此诚万民之福,贫僧又有何功。”

李圣天站了起来,走到窗前,默然不语。幻真心头一动,也站了起来,心道:“难道国中又出了事么?”

李圣天有时有不决之事召幻真前来商议,便总是这样先犹豫片刻。也许有什么事要让自己去做,但自己刚奔波回来,再派遣自己,李圣天有些说不出口吧。幻真这样想着,便道:“贫僧身体已然无恙,大王有何事差遣,请吩咐吧。”

李圣天扭过头,看了看幻真,道:“朕实在有些说不出口。真大师,你知道先王曾许婚阿夏王之事么?”

所谓阿夏,就是吐谷浑的一支。吐谷浑源出辽东鲜卑慕容部,西晋末年,吐谷浑率部西迁到枹罕(今属甘肃)立国,至其孙叶延,以祖名为族名国号。东晋之时趋于极盛,号称控弦之士数十万,为西域第一大国。只是因为身处中原与吐蕃之间,自隋末唐初后就屡遭双方侵攻,而后来可汗又多不修政事,国势日衰,终于在唐龙朔三年(663)为吐蕃所灭,吐谷浑可汗慕容诺曷钵北逃至浩叠水(今之大通河)南的鄯州境内。只是国虽灭,吐谷浑终是大族,慕容氏在瓜沙一带势力仍然不小,当时归义军治下瓜州刺史慕容归盈即吐谷浑后裔。部众又分为东西两支,东支在归义军境内,被称为退浑;西支则在吐蕃、于阗和归义军三方交界一带立足,按吐蕃语称为阿夏。吐谷浑虽然是被吐蕃所灭,但阿夏却与吐蕃甚为接近,当初阿夏王还曾迎娶吐蕃赞普公主綦万为妻。于阗曾被吐蕃侵占近百年,重新独立也没少时候,与吐蕃是世仇,至今还屡有摩擦,但与阿夏之间倒还和平。李圣天父亲在世之时,阿夏王曾来安军州拜见,两个相见甚欢,先王许诺以女嫁给阿夏王子为妻。当时幻真年纪还很小,已记不得了,至于说先王许婚,他更是不知道。他摇了摇头道:“贫僧不知。”

李圣天道:“先王曾将许婚于阿夏王子,只是后来大长公主去世,此事便不曾谈起。如今阿夏王子已然接位,正在婚娶之年,他想起先王所许之事,便遣使前来贺我婚事,顺便旧事重提。”

李圣天有个姐姐,想必就是先王所许嫁给阿夏王子的那个公主。这公主十年前因病去世,但李圣天还有一个小妹,是先王去世前一年生的,今年刚满十五,阿夏王所求想必就是她了。幻真的心头微微一沉,道:“莹公主也要出嫁了?”

李圣天道:“是啊。”他背着手踱了两步,又道:“阿夏势力不弱,又在于阗与沙州之间,不许他们的话,只怕说不过去,何况先王确曾答应过。只是送嫁之人,甚是棘手。”

是要我去么?幻真想着。送亲并不算苦差事,到了阿夏,阿夏王殷勤招待尚是余事,西域一带多半信佛,对僧侣来说名声大振,那可是梦寐以求的。也许,那八位师兄知道了自己明明还没回来,大王仍然执意要自己送亲,才有些心怀不满吧。看来纵然是有道高僧,贪嗔之念仍然未能尽除。

幻真想到此处,躬身一礼,道:“大王,八位师兄持戒谨严,佛法高深,不妨有劳他们吧。”

李圣天道:“朕原本也准备请你的师兄们去,只是那使臣说,阿夏王不知从哪里听得你的名声,说你是九僧之首,务必要请你送亲,阿夏方能风调雨顺,吉祥如意。”

不管是谁,被如此抬举时心里也不会不高兴,幻真自不例外。但他只是略略一窃喜,便又皱起了眉,道:“阿夏王到底是从谁那里听到我的名字的?”

李圣天淡淡一笑:“真大师,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我于阗盛名,东到肃州,西至葱岭,有哪个不知于阗九国师僧的,阿夏王除非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然总会听得你们的名声。”

幻真没再说什么,只是道:“那么,大王,不知何时出发?”

李圣天突然叹了口气,道:“让真大师鞍马劳顿,实在难以启齿。只是还有一件事更难启齿,一样有劳真大师。”

“大哥要你去劝迦陵迦?”

李思裕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又极可怕的事,睁大了眼,一张脸又像要哭又像要笑。他年纪不大,长了一副虬髯,此时的模样更显得有些怪诞了,手里的酒杯都僵在那里。好半晌,他忽地仰天笑道:“大哥真会强人所难,哈哈,你是瞿沙上人的话迦陵迦大概还会听听。”

幻真眉头皱了皱,道:“难道没别的办法了?”

李思裕叹道:“真大师,你神通广大,大哥要你呼风唤雨、移星换斗,只怕你也做得到。只是要劝迦陵迦,”他嘿嘿一笑,摇了摇头道:“萨啰萨伐底都没办法。”

萨啰萨伐底即是辩才天。幻真脸上仍然不动声色,正要说什么,这时门口忽然响起了一个少女的声音:“胡子哥哥!”

人随声至,一团红影直冲到李思裕跟前。李思裕原本正襟危坐,这少女扑到他跟前,他慌忙要站起来,慌乱中酒杯也倾了,美酒打湿了他前心的衣服,那少女到了他跟前,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虬髯。

这正是李圣天的幼妹,于阗长公主尉迟迦陵迦,汉名李莹。她是老王老来所得之女,老王生前对她爱若珍宝,李圣天即位后尚无子女,对这个幼妹亦极为喜爱,只是李圣天勤于国事,平时甚是威严,李莹对这个长兄总有三分惧意。李思裕是她堂兄,年纪也较为接近,从小就是在一块儿玩的,小时李莹管李思裕叫小哥哥,现在李思裕长了一脸胡子,这小哥哥当然也变成胡子哥哥了,平时和李思裕一闹起来便要抓他胡子。李思裕身为镇国将军,在于阗也是第二号人物,素常颇为威严,但在这堂妹跟前什么将军都不管用了。他被李莹揪住了胡子,挣又挣不开,苦着脸道:“迦陵迦,放手放手,真大师也在这儿呢。”

李莹抓着李思裕的胡子正待扯两下,看到幻真,才连忙放开手,敛衽一礼道:“和尚哥哥。”迦陵迦在佛经中通译迦陵频伽,传说是雪山中的妙音鸟,于阗王室子弟自幼都学汉文,李莹也不例外,加上她的奶娘便是一个汉人,汉话说得比李圣天和李思裕更好。李莹幼时常随兄长去宝光寺,寺中瞿沙的诸弟子对这个娇俏可爱的小公主都颇为喜爱,只是那些和尚年纪都比她要大得多,故李莹对与她年纪接近的幻真最为亲近,对幻真的师兄一律以“大师”相称,只叫幻真是“和尚哥哥”。幻真自幼出家,在于阗别无亲人,心底也把这小公主当成妹妹一样看待,平时不动声色,唯有李莹来时他才会有点笑容。现在李莹年纪渐长,宝光寺来得不多了,这称呼倒一直没变过。他也站起身,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公主,贫僧有礼。”

李莹脸上还挂着几颗泪珠,道:“和尚哥哥,皇上哥哥是不是要我嫁给那个阿夏王?”

李圣天虽然自称是大唐藩属,但对内仍是称为天子。幻真道:“此是先王遗命,大王亦不能食言。”

李莹怔了怔,重重一跺脚,哭道:“不高兴!那个阿夏王是个身上长毛的猩猩,我不要嫁给他!”她不敢在李圣天面前哭闹,原本想在李思裕跟前大闹一番,可幻真也在。现在她终究不是那个一不高兴就谁也哄不住的小女孩了,这脾气已发不出来。阿夏王她也没见过,至于是不是身上长毛像个猩猩,迦陵迦公主这样认定了,不像也得像了。

李思裕在一边道:“迦陵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给阿夏王也不坏啊,你是去当王后的。”

这话不安慰还好,一安慰,李莹眼中更是珠泪滚滚,叫道:“胡子哥哥你最坏,你说好,以后给你娶个母猩猩!”她见幻真在这里,哭闹下去更难为情,掉头冲出了李思裕的寝宫。外面的宫女见公主出来,慌忙跟上,也不知她又去哪里哭闹去了。

李莹一走,李思裕这才梳理了一下颌下虬髯,定了定神苦笑道:“真大师,大哥这回给你的,真是天下第一等的苦差。”

虽然李思裕是笑着说的,但幻真看得出他心底有些苦涩。李思裕官高爵显,平时幻真也只在他打猎时偶尔责备一句不该胡乱杀生之类的话,李思裕也从不往心里去,幻真实在想不通这个一向无忧无虑的少年镇国将军也会有忧伤的时候。他心道:“大概是莹公主要嫁了,李将军也不高兴吧。”李莹虽然常常要抓李思裕的胡子,其实李思裕对这个堂妹宠爱之极。他淡淡道:“随缘不变故为性,一切随缘吧。”

李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了,只是他心底却隐隐有些痛楚之意。

宝光寺是于阗国寺,寺中有僧人数十,其中不少还是国中高爵子弟。因为于阗以佛教立国,国民小半信奉祆教,大半信佛,许多高门子弟自幼耳濡目染,便出家为僧,而投身的寺院就是宝光寺。李圣天册封宝光寺紫衣九国师僧中,除了幻真和九僧中名列第四的胜谛,其余七人全是高官贵公之子,而第二紫衣僧明业、第三紫衣僧童观这两人俗姓尉迟,正是于阗国戚,按辈分,李莹是他们的堂侄女。幻真、明业、童观、胜谛这四僧又被称为四日照世。

所谓四日照世,原本是天竺谓“东有马鸣,南有提婆,西有龙猛,北有童受”这四位大士。幻真他们的师父瞿沙在西域一带被称为活佛,这四大弟子也被比作古天竺那四位大士了。明业、童观两人本是于阗公主至亲,同样是有道高僧,护送李莹前往阿夏,他们是最佳人选,李圣天本也准备请这两位出家的堂叔辛苦一趟,没想到阿夏使者说,阿夏王点名要幻真护送。九僧中旁人犹可,明业和童观二人纵是高僧,十真如中第四层的无摄受真如都未证得,这细惑现行障作怪,他们心里自然大大不痛快。幻真是瞿沙上座最后一个弟子,还是个汉僧,却后来居上,成为九僧之首,他们心中多少已有芥蒂,如今又有这事,明业以降的八僧中,除了性子最为恬淡的胜谛,其余七人全都不免有些悻悻。

幻真走进宝光寺时,正值一阵风吹过。院门口种了一株菩提树,秋风吹过,树叶如雨点般纷纷落下,洒了幻真一身。寺中的小沙弥尚慈正拿着扫帚扫地,看见幻真进来,他急急地跑过来道:“幻真师叔,你回来了。”

沙弥为未受戒之僧,分三等,七岁至十三称驱乌沙弥,十四至十九谓应法沙弥,二十以上称名字沙弥。尚慈今年刚满十二,还是驱乌沙弥,是胜谛的弟子。九僧中除了幻真,其余各人年纪都过了三十,最大的已是五十余岁的老僧了,一半人都已有了弟子,有些弟子年纪比幻真还大。尚慈是胜谛十几年前外出带回来的尚在襁褓中的孤儿,在宝光寺长了十二年,连寺门都没出过一步。胜谛没有别的徒弟,而那些师兄年纪比他大了许多,一个个又勇猛精进,每天不是打坐就是抄经,倒是幻真常带他玩,因此尚慈与这小师叔最为投缘。幻真此番出门数月,寺中最想念他的只怕便是尚慈了。今天听得归义军公主已经接到,小师叔定然也回来了,也不知给自己带了点什么好玩的东西。尚慈这一天已在门口探头探脑了不知多少回,等师父师伯他们回来,却仍不见小师叔的影子,尚慈想问问师父,但见师父他们一个个面色俱是不善,一回来便齐齐打坐,哪里还敢问,心里忐忑不安,也不知小师叔出了什么事。原本这时候也用不着扫院子,尚慈只是借扫院子名头等幻真回来。见到幻真进来时没什么异样,他又惊又喜,抓着扫帚便过来问安。

幻真也知道尚慈的心思。他看了看周围,现在正是晚课的时候,也没旁人,他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封葡萄果糕,道:“拿去吃吧,胜谛师兄呢?”这葡萄果糕是用葡萄干、巴旦杏仁、胡桃仁加上麦粉调和蜂蜜、牛奶烘焙而成,极是甜美。幻真拿来的是李圣天宫中秘制,选料精益求精,比寻常市面上的更要美味百倍。他平时总是不苟言笑,但此时却笑得有些淘气,仍是一副少年人的样子。

尚慈年纪尚小,正在嘴馋的时候,一见这葡萄果糕便轻声欢呼起来,几乎是一把夺过,拿了一片放嘴里咀嚼。果糕甜美香脆,他吃得满嘴尽是糕点,含含糊糊地道:“师父和师伯他们都在大堂等候师祖出关。”

幻真道:“上座今天出关?”

尚慈吃得太急,有点噎着了。他伸了伸脖子,把果糕吞了下去,道:“是啊,师父他们一回来,出关钟就响了。”

真是巧。幻真心里想着,只是他心里隐隐觉得那也并不是凑巧。瞿沙上座已苦修数十年,十障俱已断尽,密宗六神通亦已修成三通,也许他是知道了自己回来,急着要想向师父请教吧。他对尚慈道:“尚慈,你先吃着吧,我去迎接上座出关。”

他快步向大殿走去。宝光寺是于阗国寺,在于阗国中规模最大,一个院子就有数亩之广,但幻真身形如风,一掠而过,几乎是一瞬间而已。刚踏上大殿台阶,又是悠悠的一声钟响,殿门缓缓开启。他虽然急着要进去见师父,却还是站定了等门大开。

门慢慢开了,幻真正待进去,里面忽地闪出两个紫袍僧人。这两人手持金刚杵,一左一右立于门口,喝道:“上座有谕,幻真不得入内。”

这两人正是紫衣九僧中名列第二、第三的明业和童观。虽然在紫衣九僧中他们名列幻真之下,但年纪却在九僧中居长,入门亦是最早。幻真一怔,合十一礼道:“明业师兄,童观师兄。”

于阗王族自幼便要修习汉文,明业、童观自不例外。只是明业幼年出家,他的汉语与幻真的于阗语差不多,童观的汉语却甚是流利。明业也不说话,童观喝道:“上座有谕,幻真不得入内!”与先前一模一样,一字不改。

幻真抬起头看着这两个师兄。同样的话说两遍,自然不是自己听错了。他远道归来,胸中疑团急着要向师父说明,没想到明业和童观居然不让他进去。他心中虽然有些恼怒,但脸上仍是平静如常,道:“请问两位师兄,师父可说了为何么?”

明业的脸板得如铁板一般,童观倒没那么冷漠,还了一礼道:“小师弟,上座便是如此交代的。”

虽然学佛之人泰山崩于前亦当不变色,但幻真的脸终于还是抽动了一下,又一合十施了一礼,道:“幻真明白。”

他慢慢转过身,一步步拾级而下。宝光寺的大殿殿基甚高,但再高也不过二三十级台阶,幻真却如背负着万钧重物一般,每一步都吃力之极。他做梦也没想到师父居然会不见自己,明业和童观虽然与自己不甚相能,但他们毕竟是有道高僧,绝不会假传师父口谕的,那么师父到底为了什么不见自己?

他已走下了台阶,又回头看了看,却见身着紫衣的和尚一个个从里面倒着退出来。弟子告退时不能背对师父,因此走出殿门前都要倒着出去,师父显然就在大殿里。师父虽然严厉,但他向来对自己极是看重,不然也不会让自己越过八位师兄,成为九国师僧之首了,到底为了什么师父突然对自己如此?

幻真只觉心里像有什么在挠动,让他痛楚而不安。难道,师父是不愿回答自己的疑问么?据说师父所修的六神通中已修成天眼、天耳和知他心三通,天眼通能知世间种种形色,天耳通能闻世间种种声音,知他心通能知六道众生种种所缘念事,那么他一定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了。假如师父不想让自己知道,也许就会如此拒见自己吧。只是幻真是由瞿沙抚养长大,他在心底已将这师父当成自己唯一的亲人,他有什么事总会对师父说,知道师父竟然有事不愿让自己知道,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幻真的禅房在宝光寺东厢房。回到房中,他取出火镰打着了,点亮一支蜡烛,默默地靠墙打坐。在外间,他是于阗紫衣九国师僧之首,旁人对他无不尊敬有加,但在宝光寺,他仍然只是一个寻常僧侣。看着烛火在眼前跳动,幻真陷入了沉思。

此时的七凤楼里,李圣天也正独自对着烛火自酙自饮。

明天就是自己大婚之日了,公主也安然接到,从此与归义军结为秦晋之好,犄角相应,原本应该了却一桩心事了,可他心里仍然极是不安。

于阗四邻尽是强敌,当初老国主暴病身死,李圣天少年即位,国中人心惶惶,只觉于阗国只怕就此告终了。然而这个西域少年天子精明强干之极,折冲尊俎,远交近攻,连横合纵,加上这些年风调雨顺,百姓安乐,于阗国势蒸蒸日上,反倒比老国主时国力更强。但此时这才二十七岁的于阗国主眼里却隐隐有些忧虑,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一杯接一杯地独饮。

这时,一个小黄门在门外轻声道:“大王,慕学士求见。”

这慕学士单名一个陶字,字文亮。他虽是于阗土著,但慕氏先祖乃是当年留居长安的于阗国主尉迟胜的随从,后来才返回于阗,因此这一族汉学极深,慕学士更是自幼攻读诗史,诸子百家无一不精。于阗规模唐制,亦如唐初设十八学士般设九学士。如幻真名列紫衣九僧之首一般,慕学士是绯衣九学士之首。李圣天每天朝罢便让诸学士过来给自己讲述。绯衣九学士并不都是汉学士,不过李圣天酷爱中原文化,慕学士来得最多,今天也正轮到他了。听得黄门说慕学士求见,李圣天放下酒杯,道:“请慕学士进来。”

门开了,慕陶在门口深施一礼,才快步进来。等小黄门掩上门,李圣天倒了杯酒,道:“慕学士,请坐。”

慕陶虽是臣僚,但也是李圣天的老师,在这等私下场合也不必多拘礼。但慕陶却并不坐下,反倒跪倒在地,磕了个头道:“大王,臣有本奏上。”

于阗毕竟是塞种,并无这种叩拜大礼,不过慕家世代都浸淫汉学,这种礼数他也惯了。李圣天淡淡一笑,道:“慕学士,你今天不接着讲那杨大眼了么?”

杨大眼乃北魏名将,仇池氐人。六朝时,中原大乱,各族争斗不休,杨氏先祖杨腾于三国时定居仇池,割据一方,到后来晋惠帝杨茂搜时,仇池立国。杨茂搜本姓令狐,是杨氏子孙杨飞龙的外甥,被舅父收为养子,改名杨茂搜。此人颇有雄才,开创仇池后,称臣于晋,辖武都、阴平二郡,后来被秦王苻坚所灭,史称前仇池。前秦亡后,杨氏子孙杨定再兴仇池,被称为后仇池,传承近一百五十余年后至杨保炽,方为北魏所灭。但杨氏子孙仍有延续,又建有阴平国,一直到阴平国主杨法琛时,因为助北周益州总管王谦叛反杨坚,被杨坚剿灭,杨氏子孙散居各处,仇池杨家才算真正消亡。屈指算来,仇池杨氏自杨茂搜于晋元康六年(296)立国,至杨法琛于北周大象二年(580)身死,前后绵延近三百年之久。仇池立国于诸强之间,近三百年不倒,让李圣天也想到自己这于阗国。而杨大眼轻捷善斗,此人武艺非凡,据说脑后缚一三丈长绳,跑动时疾逾奔马,绳子能笔直如箭矢,尾端不落于地。这一类故事李圣天听得大有趣味,昨天慕陶正对他说起杨大眼事迹,说到此人不识字,但好学不倦,军中得暇便命人读书,自己坐而听之,称为“耳读”。有什么文告,他虽不识字,口述命人记下,皆能通达晓畅,这也与李圣天命九学士读书事相类,因此他很想再听慕陶说说。哪知今天慕陶过来,却不说杨大眼了,反倒先行了一个大礼。

慕陶抬起头,道:“臣听闻大王欲结好于阿夏,此诚太阿倒持,臣不敢不谏。”

“太阿倒持”一语慕陶刚对李圣天说过,他也知道这是授人以柄的意思。他道:“慕学士何出此言?”

“阿夏乃吐谷浑遗种,向为吐蕃藩属,实不可轻信。大王若将公主赐婚,则阿夏尽知我于阗虚实,且授人以柄,臣以为后患不小。”

李圣天突然有些烦躁,伸指敲了敲案头道:“慕学士,此事朕自有打算,你不必多说了,还是接着说杨大眼吧。”

慕陶不敢再说,便将杨大眼事迹又说了些。说到此人武勇,与南梁名将曹景宗、韦睿相抗,淮泗小儿听到杨大眼之名都不敢啼哭云云,说了一阵,慕陶告辞回去。

慕陶一走,李圣天便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明天就是自己大婚之日,安军州张灯结彩,看去繁华之极。

慕学士所言的长安胜景,也不过如此吧。李圣天想着,也不知是不是该骄傲一下。于阗,这个在西域已立国近千年的国度,在自己手上达到了极盛,如果将来有人修于阗史,一定会对自己大书特书一笔吧。可是,慕学士也说过盛极而衰,极盛的另一个意思就是要开始走下坡路了,此刻的繁华还能持续多少时候?不要说于阗,自己一切规模唐制,可是那个他一心向往的伟大朝代却已落下帷幕,有朝一日,于阗也会有这一天么?

李圣天摇了摇头。这个不吉利的想法就像一缕黏黏的蛛丝粘在他的心上,怎么也拂不去,慕学士刚才所谏之言也仿佛在耳边回响。阿夏,难道真的如此不可相信么?

他低下了头。于阗地处沙漠与昆仑山之间,是中原往西去的商团必经之路,而于阗盛产美玉,国中收入很大一部分便是由此得来。这条路通畅,于阗就能财源滚滚,蒸蒸日上;一旦道路断绝,收入亦将大减。自己即位以来,于阗国力一年比一年强盛,一多半原因正是由于道路畅通无阻。只是这些日子派往沙州的商队时常传来遭劫的消息,攻掠的尽是吐蕃部族。吐蕃与于阗是世仇,只是两国有昆仑山为界,吐蕃并不能直接攻过来。当初吐蕃夺得河西,达摩赞普被刺后,国中大乱,洛门川讨击使尚恐热大掠河西,意欲大举进攻于阗,若非大唐河东节度使王宰大败尚恐热,而尚恐热亦与吐蕃鄯州节度使尚婢婢不睦,因此一直未能真个向于阗进攻。后来归义军崛起,张议潮发兵驱逐吐蕃势力,尚恐热兵败被斩杀,传首长安,于阗才解除了这心腹大患。但吐蕃虽然国势日衰,终究还是虎倒架子在,仍不可等闲视之。即使是瓜沙一带,仍有不少吐蕃残余部族。现在于阗虽然表面上四边安宁,但谁知道这安宁背后会不会有人在暗中觊觎?那些劫掠商队的会不会与阿夏脱不了干系?

一阵夜风吹过。空荡荡的七凤楼里,烛火被风吹得闪烁不定,一下暗了许多。烛前,李圣天陷入了沉思。

白玉河、绿玉河和乌玉河这三条大河,每年先由国主采玉,然后才开放河禁,任由百姓下河。

虽然由国主派人先捞过一遍玉了,但河流不断从上游的昆仑山中带下玉石,国主怎么也捞不完,后来的人只要仔细,总会有所收获。今年开河禁之日恰值国主大婚,采玉节平添了一分喜气,于阗百姓也一个个欢天喜地。天一亮,河边巡守的士兵刚解开围栏,早已等在河边的人们纷纷下了河,三条大河之上登时开了锅般一片喧腾。因为是开禁第一天,一直到夕阳西下,暮色降临,河里仍然挤满了不死心的人。

李思裕坐在如意车上。这如意车是他按当初隋炀帝的七香车图纸改造的,极其精巧,行进时又平又稳,不必转向就可以向任意方向行驶。李思裕本想将此车送给李圣天当出巡时的座车,因此还绞尽脑汁,将指南人、记里鼓车全加进去,又请了高手匠人制作,费了大半年才算做好。哪知造好后才发现,车中齿轮轴承太多,若开得快了只怕会烫得烧起来,而且内部机栝太过精巧,驶在沙道上用不了多久,沙子一进去便机栝全毁,竟是华而不实,没什么大用,当时让李思裕沮丧了好一阵。好在这如意车虽然不能驶在沙道上,但安军州的大道平整如砥,如意车在城里行驶倒没什么大碍,因此在安军州时,李思裕若不骑马,便乘如意车出来。

他一边从一个玉盘中摘下一颗碧玉般的葡萄放进嘴里,一边看着那些在河里捞玉的人们。来捞玉的人不仅仅是于阗百姓,周边诸国之人也有不少想来碰碰运气。李圣天治民宽厚,就算是于阗的世仇吐蕃人,只要守法,一概不加限制,任由下河捞玉。看去只见河中人头攒动,服饰各异,岸边还摆了不少小摊,让捞玉的人上岸歇息时填填肚子。那些小贩自觉没有捞得到美玉的福分,索性就摆摊卖些果汁、葡萄干和糕饼之类。玉石毕竟是难得之物,十次下河,只怕倒有九次空手上岸,卖这种吃食的却生意极好,从开河到入冬采玉结束,也能赚得不少钱。

李思裕吃了几颗葡萄,只觉这最后的夕晖有些刺眼。虽然已是暮秋,但西下的太阳仍然甚是炽烈,让他有些睁不开眼。他扭头让身后的小厮撑开了青盖,拉开座椅的扶手,从里面取出一个盛满美酒的银壶,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口有点渴,啜饮了一口后只觉酒味甘醇芳香,浑身说不出的舒坦,喝得口滑,索性抬手将壶中的酒慢慢倾入喉咙中。

虽然历年采玉期都由他这镇国将军巡视各处,维持治安,但今天是国主大婚,本来他该坐在大殿上参加婚宴,这等巡逻之事让安军州都督安排即可。可李思裕觉得此事重大,不能因私废公,执意仍由自己巡逻。李圣天驭下宽厚,何况堂弟坚持,也就顺从其意。只是,李圣天只道这个堂弟耐不住冗长的婚仪,却不知他心中另有想法。

不要再去想了……

李思裕摇了摇头,河面映出的夕晖却如无数尖针,让他感到眼角都有些疼痛。他拉了一下身边的一个拉杆,如意车的车盖翻了下来,将眼前的一切都掩在一片浅浅的暗影之中。只是耳边还是传来了隐隐的鼓乐之声,让李思裕仍然有些心烦意乱,他又拧开了银壶的壶盖,想要再啜饮一口,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李思裕虽然没什么太大的架子,可他到底还是于阗镇国将军,平时出来,随从亲兵总护卫左右,边上从没人敢乱说话的。他心中有些不快,从嘴边拿下了银壶,喝道:“什么事?”

一个亲兵走了过来,行了一礼道:“将军,有个宫女要见将军大人。”

宫女?李思裕不由一怔。他放下银壶抬头望去,却见有个宫装女子正一脸惊恐地站在不远处,两个亲兵正在阻拦她,可那女子仍然要挤上前来。李思裕道:“让她过来吧。”

那亲兵走了过去,向那两人说了一句,那两个亲兵这才左右分开。女子忙不迭地上前,先向李思裕行了一礼,道:“婢子宝藏女,见过将军大人。”

李思裕看到她,却是怔忡了一下,道:“你是迦陵迦的侍女么?”这宝藏女十分年轻,原来是迦陵迦的侍女,李思裕还记得昨日迦陵迦要来扯自己胡子,这宝藏女便站在门外。

宝藏女敛衽一礼,道:“婢子正是长公主侍女。”

李思裕看了看周围,有些担心地道:“是迦陵迦让你来叫我?”

这宝藏女服侍迦陵迦,平时总在宫中洒扫整理,不能轻易出来,除非是跟随迦陵迦外出。李思裕对这个刁蛮的堂妹极是宠爱,却也不无害怕。前两年有一次射猎时不小心把她养的一对雉鸡射死了,结果迦陵迦给他吃的茶中加了点麻药,把李思裕的舌头都麻肿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现在迦陵迦长大了些,不至于如此淘气,可昨天她还认为自己幸灾乐祸于她的远嫁,只怕又想出了什么鬼主意。

他心里有点担忧,但那宝藏女又行了一礼,脸上却是惊恐万状了。她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道:“婢子有事要禀报,请将军遣退左右。”

李思裕心头一凛,忖道:“这女人要做什么?”他实在有些杯弓蛇影,道:“不用,这些都是我的亲随,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宝藏女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翕动了一下,道:“将军,长公主不见了!”

一听这话,李思裕倒是松了口气,笑道:“这算什么事,她常这样,玩累了就回来了。”迦陵迦是先王老来所得之女,与李圣天年纪也差了好些,因为从无人管束,自幼顽劣淘气,这两年人长大了,较前些年已好得太多。除了李圣天是她长兄,不怒自威,迦陵迦不敢招惹以外,别的王公大臣,几乎没有不被她捉弄过的。这些天安军州热闹非凡,听得宝藏女说迦陵迦不见了,李思裕还当真一点都不担心。

宝藏女似乎要哭出来了,道:“可是,将军,请您遣退左右……”

这话已是宝藏女第二次说了。李思裕见她生得雪肤花貌,此时更如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嘿嘿一笑,道:“你若不想让我左右听到,便过来凑到我耳边说吧。”

这是中原人所说的“吃豆腐”。李思裕学别个不上心,这个却是一学就会。宝藏女的脸都快要红破了,李思裕只道她不愿,哪知她忽然咬了咬牙,走到李思裕身边,凑到了他耳边。李思裕只觉她身上散发出一阵阵麝兰气息,大觉受用,正待趁势搂一下,宝藏女忽然极低地说了几个字。

这几个字虽轻,却如天崩地裂,李思裕的脸一下僵住了,本想搂住宝藏女的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半晌,他才低低道:“你说的是真的?”

宝藏女重重点了点头。李思裕扫了她一眼,冷冷道:“此言若是不实,你可知会有什么下场?”

宝藏女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却又更加坚定地点了点头。李思裕这才吁了口气,道:“好的,我去将迦陵迦找回来。这话你对旁人说过么?”

宝藏女道:“不曾。”

“那你从来没说过这话。”

李思裕冷冷地说着。他说得虽冷,宝藏女看向他的目光里却带着感激。在于阗,谁都知道镇国将军李思裕是一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不知有多少少女做梦都盼着能见他一面,倒也不是李思裕这一张胡子脸是多么的倾国倾城,而是人们都知道,这个长相威严的少年亲王有着一颗最为柔软的心。宝藏女心知李思裕这句冷冷的话中实是带着无比的关切,而这话一出,就算真出了什么大事,一切担子李思裕都会挑起来,与自己无关了。她看着李思裕,一双妙目中眼波欲流,若是周围没人,只怕会感动得当场投怀送抱也未可知。

打发走了宝藏女,李思裕只觉心底像被压上了一块坚冰一般,有股冷气不时地蹿出来。那些亲兵见那宝藏女在将军耳边只说了一句话,将军就成了这样子,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些不怀好意的还往狭邪里想,心道:“难道将军把那宝藏女肚子搞大了?可是也不像啊。”正在胡乱猜测,李思裕忽然喝道:“唐叔陀,你即刻向四门传报,任何人出城都必须严加盘查,尤其是十五六岁的女子!”

唐叔陀虽是个汉名,却是数百年前安西都护府戍边士兵的后裔。大唐盛日,在西域设有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安西都护府下辖四镇,其中一镇便是于阗。吐蕃极盛之时,于阗曾被吐蕃占据近百年,但其间尉迟王统未绝。唐叔陀的祖上便是于阗被吐蕃攻占时,未能撤退的戍边军后裔,因为已隔数代,长得倒与李思裕一时瑜亮,也是一脸大胡子,与于阗塞种无异了。他行了一礼,道:“遵命。”转身打马便走。

迦陵迦有个情郎!宝藏女的这个消息让李思裕吓了一大跳。于阗人虽然汉化甚深,倒没什么礼教之说,可是眼下阿夏王正来求亲。如果被阿夏王知道他要娶的于阗公主竟然与情郎私奔了,那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只怕阿夏王觉得此事实是受辱,发兵攻来也大有可能。平常有什么急事,他不是禀报李圣天,请李圣天定夺,就是与幻真商量,再依照他们的建议行事,定不会出什么乱子。可此刻却是大王大婚之时,幻真作为九国师僧之首也在婚礼之上,李思裕一时间只觉头大无比,不知该怎么办是好。他想了想,道:“走,去大殿。”

大殿上正在举行婚礼。李圣天喜爱汉礼,但塞种之礼也不可废,所以两者都举行一次,这大婚之礼极是冗长。李思裕走进大殿时,正值赞礼在为大王与归义军公主宣读婚书。这婚书是慕学士写的,骈四俪六,辞藻好不华瞻,可殿上有一半人不懂汉话,懂汉话又能懂这等艰深古文的更是少而又少,慕学士写得虽好,大多数人听得极是头痛,可哪个也不敢露出厌倦之色,全都打起精神盼那赞礼快点念完。

此时几乎所有王公大臣都聚集在了大殿上。李圣天和披着盖头的归义军公主站在正中,他们身边是一些王公大臣,幻真以降的紫衣九僧侍立在左首。

真大师说过,不论出什么事,首先要镇定。慌乱毫无用处,反而会失去判断之力。李思裕默默地想着,他酒是不敢再喝了,只是狠狠地吸了两口气。现在命唐叔陀严查四门,假如迦陵迦还在城中,就逃不出去了。就算已经出城,派快马去追也追得上,最大的问题还是要把此事掩盖住,万万不能被阿夏王的求亲使臣知晓。不管怎么说,现在没办法请示李圣天,就一定要把真大师弄出来,请他拿个主意。李思裕看着面呈木色的幻真,心里直如滚油煎熬。这时候,当然不能愣愣地上前说迦陵迦公主不见了,究竟想个什么办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叫出来?

李思裕正在打着主意,忽然身后有人轻声道:“李将军。”

这声音很轻,旁人多半听不到,可李思裕听来一清二楚,正是幻真的声音。他又惊又喜,险些要叫出声来,扭头一看,身后站着的正是幻真。他怔了怔,看了看那边幻真方才所立之处,却见那里似乎仍有个幻真立着。他张口结舌,正待发问,幻真却只是指了指唇角,自是让他噤声之意。

李思裕也没想到天从人愿,正想不出能叫出幻真的办法,没想到幻真自己先出来了。大殿上人虽很多,幻真一身紫色袈裟,照理也应该很醒目,可边上之人全都视而不见。李思裕跟着幻真一走出大殿偏门,便再也忍不住,急道:“真大师……”

幻真的脸上虽然仍然无嗔无喜,可是眼中却隐隐有一丝忧色。他不等李思裕再说,便低声道:“李将军,你也发现了?”

李思裕一怔,道:“你早就知道了?”

幻真点了点头,道:“胜谛师兄先发觉的,明业与童观师兄也立刻发觉了。”

李思裕一听他们这四日照世的四大高僧居然全都发觉了,更是诧异,却也有点委屈,心道:“你们发觉迦陵迦要私奔,就算碍于身份不好阻拦,也该早点告诉我。另几位大师和我没什么交情,真大师你可是我的护法僧,怎么也一直骗我到现在?”

他一肚子苦水还没来得及倒出来,幻真已向前走去。低声道:“李将军,放心吧,他们伤不了圣天王的。”

天已黑下来了。河上仍有不死心的人在捞玉,但再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再也看不清,不死心也不行了。李思裕见幻真走得甚急,连忙跑上两步,道:“真大师,你大概弄错了,我找你是……是因为迦陵迦的事……”

幻真的身体忽然一颤,站定了,慢慢道:“莹公主怎么了?”

李思裕咽了口唾液。身后还有亲兵紧紧跟着,现在总不好说迦陵迦是准备和情郎私奔。他斟酌了一下,道:“迦陵迦没去参加大王的婚礼……”

幻真诧道:“没参加?不会啊。方才我以身外化身出来时,莹公主就站在大王右侧。”

什么?!李思裕像是当头被打了个霹雳。如果宝藏女在他跟前,纵然李思裕有怜香惜玉之心,也非要打她两个耳刮子不可。他恨恨道:“混账东西!有个宫女居然说迦陵迦跑了。说得有鼻子有眼,说迦陵迦还留下一张字条,我还真信了。该死的,非重重责罚她不可。”

李思裕实是恼怒已极,幻真却忽然淡淡一笑,道:“李将军,人有三毒:贪、瞋、痴。所谓瞋毒,恚忿之心名为瞋。三毒为一切烦恼根本。”

李思裕听幻真说法,心道:“也是,我和一个宫女怄什么闲气?迦陵迦的性子,一天里变三变,说不定那宝藏女说的也是真的,只不过迦陵迦突然觉得和人私奔不如看哥哥结婚好玩,那也颇有可能。”他心中一宽,心境立时变得光风霁月,笑了笑道:“真大师,那你可沾这三毒么?你不贪无瞋,不过痴毒只怕也是有点。”

释门之中争辩,向来如此,禅宗公案甚至还有针锋相对的。幻真是李思裕的老师,主要也是讲些佛法,这般辩两句那是常事。李思裕从来都辩不过幻真,也只能这般攻击一句,反正幻真于他亦师亦友,不必太过拘礼。只是幻真却没说什么,只是低头向前走着。李思裕见他一声不吭,似乎还微微叹息,也不知幻真在想什么,心道:“只怕来犯之人甚强,会是谁?”

于阗盛产美玉,觊觎于此的人极多,每年采玉期,总有一些不法之人想浑水摸鱼。他加紧了两步,小声道:“真大师,来犯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幻真看了看前面,慢慢道:“就算师父,也是不知。”

瞿沙上座都不知道!这话让李思裕瞠目结舌。幻真这四大弟子在西域一带都被称为四日照世,其实也是隐喻了瞿沙乃活佛之意。瞿沙上座修成天眼、天耳、知他心通这三神通,可以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如果连他都不知道,那么来人究竟是何方高人?

怪不得幻真也如临大敌了。李思裕霎时出了一身冷汗,道:“真大师,要不要我召集兵马?”

“不必了,现在他要强抗师父的知他心通,已然动弹不得。”

瞿沙的神通极为广大,来者虽然能瞒过瞿沙上座,可付出的代价也一定不小。李思裕一下放宽了心,笑道:“果然。加上真大师你出马,肯定手到擒来了。”

李思裕说得轻松,可是幻真的心里却没那么轻松。虽然对李思裕说那人已经动弹不得,可是那人既然能瞒过师父的知他心通,一定非等闲之辈。也许,师父是因为发现了这个神秘的高手,才拒绝见自己的吧,毕竟师父九大弟子中,以自己的功力为最高,如果与师父见面,可能会干扰他的知他心通。

尽管用这样的理由来排遣自己,可是幻真却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瞿沙上座是有道大德,绝非斤斤计较于一时的得失,何况自己的功力虽然在九大弟子中名列第一,可是比师兄们高出也并不是太多。师父能见八位师兄,却不见自己,这样的理由绝对说不过去的。那么,师父为什么不肯见自己?难道,知道了自己要追问那位善沙大师的事么?

幻真在护送归义军公主前来于阗的途中,被风沙卷入摩耶境中。在那里,他见到了奉命镇守摩耶境的一个老僧善沙,而这个善沙竟然还是自己的师叔。从善沙嘴里,幻真得知了一些事,他早就想向师父请教,以解此谜团了。最大的可能,师父并不想自己知道这些事,所以才不见的吧。难道自己想要知道的这一切,永远都只能是一个谜么?

此时他们已走到了安军州城的北角。安军州城之中,从东向西依次有白玉、绿玉、乌玉三条河,乃是上游的于阗河一分为三形成。这三条河中,以绿玉河最为狭小平缓,白玉河与乌玉河流过安军州城这一段还算平缓,所以可以下河捞玉。一旦出了城,河水立时暴涨,也变得极为湍急,根本无法下水。此时他们来到的这一段水势就已经比上流急得多,已经没有人捞玉了。

李思裕远远望去,却见河岸上赫然立了八个紫衣僧人,竟然是就于阗九国师僧中另外八个。见幻真过来,明业和童观两人合十行礼,道:“幻真大师。”

在宝光寺他们不让幻真见瞿沙,乃是奉师父之命,此时前来捉拿这异人同样是奉师父之命。幻真是九国师僧之首,明业和童观两人纵然心中对幻真有些不忿,却没半点怠慢。幻真也合十行了一礼,道:“两位师兄,那异人行踪可曾找到?”

明业汉话不灵,童观的汉话却要好得多,道:“师弟,正在此处。”

幻真走到河边,向下看了看。这里的河岸也较高,河水涌汹而来,拍打着两岸的山石,如块块破成粉末状的绿玉。他道:“此人可曾现形么?”

童观脸微微一变,道:“我们已施法至此,一直未能将此人逼出。大王的婚礼如何?可有人发觉我们逃席而去么?”

他们奉师父之命前来捉拿这妖人,可今天不巧又是李圣天的婚礼,九国师僧若不出席,各邦使臣都要多想,怀疑于阗国基不稳了。好在幻真有一门身外化身的小术,让他先在殿中施法,料理相应之事,其余八人先行出动。童观是李圣天的堂叔,又是九国师僧中位居前三位之人,于情于理都该出席婚礼,因为师命而逃席,他心中甚是不安。

幻真道:“童观师兄,请放心,大王的婚礼还有一个多时辰方能结束,来得及的。”他探头看了看河水,慢慢道:“原来此人使了闭水术。”

虽然他们都是瞿沙的徒弟,可不知为什么,瞿沙传给幻真的本领比旁人都要多得多,像那种身外化身的小幻术,其余八僧全都不会。这也是他们对幻真有些不满的由头,觉得师父未免偏心。听幻真说那人使了闭水术,童观却从未听过这个名头,诧道:“闭水术?这是什么?”

“是一种道家法术。”

话音甫落,却见河面忽地鼓起了一块,亮晶晶的活像一个水晶做的坟包。李思裕不敢上前,只在后面探头探脑地看,见到这异相,惊得“咦”了一声,幻真却一下盘腿端坐在地,喝道:“诸位师兄,摩诃毗卢遮那金刚手。”

此时其余八紫衣僧也同时盘腿坐倒,双手结成金刚手印,念梵文咒道:“我一切本初,号名世所依。说法无等比,本寂无有上。南么三曼多勃驮喃阿。”

摩诃毗卢遮那乃梵语,就是密宗本尊大日如来。随着他们口中咒语,河面上那个鼓包越来越高,竟然比河岸还高出少许了,晃晃悠悠似要倒下,却总是不破不裂。幻真见此情形,眉头皱了皱。摩诃毗卢遮那金刚手威力甚大,此时更是九人同使,可以说当世任何禁咒都能解开,这人的闭水咒怎会如此强大?

他心中生疑,那水坟却忽地从中裂开,直如莲花乍放。这情形极为怪异,李思裕在一边不敢吭声,却看在眼里,此时再忍不住,失色叫道:“怪事!”话音未落,从水坟中忽地有一道水鞭挥出。虽然全是河水,但这道水鞭足有人手臂粗细,上面依稀还有一圈圈的棱,有些像是鳞片。这水鞭本是直直冲出忽地从中弯下,刷地横扫过来。

水本是至柔之物,可这水鞭却更似用蛇蟒之皮编成的一般,若是抽上,只怕腰骨都要抽断。幻真见来势太凶,手指一按地面,人一下站了起来。他个子不高,坐着时旁人比他高的尽有,但一站起来,自是他最高了。那水鞭已横扫而至,幻真的手忽然在水鞭上一按,那水鞭登时如受了伤的蛇般猛然缩了回去。不等水鞭回去,幻真的手已抓住水鞭一端,人便如黏在了上面一般,一瞬间便被带进了河里。

一见幻真被拖进河里,李思裕惊得大叫道:“真大师!”他动手倒也甚快,已一把拔出腰刀,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可是拔出腰刀才省得此时刀也没用,正待抛了刀去抓住幻真,可是幻真的身体却去势更快,一下被带进了那水坟之中。

幻真一进去,那水坟立时平了下来。河水湍急,这一进去哪会有命?李思裕吓得一阵发毛,叫道:“真大师!”眼里已有泪水淌了下来,只道幻真就此白白送了一条性命。他边上有个亲兵却是个乖觉之人,见幻真那八个师兄仍然端坐不动,口中还在念诵咒语,小声道:“将军,真大师只怕没事。”

他这话刚出口,河中又是一阵水响,这河正中的水面竟凭空裂了开来。天虽然黑了,可还有些光,借着这光,李思裕隐隐看到河中有一个长长的影子一掠而过。他吓了一跳,心道:“这是什么东西?”那东西很暗,颜色也较深,幻真身上的紫衣颜色虽深,却不是这种颜色,何况那影子比幻真可要长得多,足足有三个幻真接起来一般。他正在一头雾水,幻真忽然平平从河中升了起来,他的脚下却踩着一条河水幻成的水龙。

在蒲昌海,幻真曾以水龙和龙家的九曜星有过一场恶战,李思裕也知道幻真最擅长的正是这水幻术。他心中一宽,明白方才幻真是在追击而不是被怪物抓走,忖道:“真大师定是得胜了。”可是看幻真一脸凝重,面无表情,怎么都不像是得胜的样子。此时幻真踩着水龙已上了岸,他连忙上前道:“真大师,你要不要紧?”

“没事。”

幻真的声音里,已带了一点微微的颓唐。童观在一边道:“让他跑了?”

他的话里也已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幻真道:“原来这并不是那人本体,乃是他炼就的幻兽,怪不得能伏在水中这许多时候。”

所谓幻兽,乃是术士豢养的神兽。这神兽本体可能仅仅是一条小虫,一只小鸟,但炼成后大可散于须弥,小可纳诸芥子。这一派法术正邪两道都有,原本以之护身或恃之伤人也别无二致。只是这人所炼幻兽就连幻真都拿不下来,此人功底之高,想想也当真可怖。明业已低喝道:“速回大殿,以防妖人趁乱取利。”

九国师僧中明业虽是第二位,可按辈分他是大师兄。现在这情形也当真像是调虎离山之计,其余几人虽然没说,心中想的却也一样。抓不抓妖人,实是余事,最要紧的还是保护李圣天的安全。

他们去得极快,一眨眼便只剩了幻真一个。李思裕见幻真好整以暇地站着,方才他入水追踪,一身袈裟都浸得湿了,现在正以内力逼干,头顶也是氤氤氲氲的白气。李思裕道:“真大师,我们坐车过去吧?”

幻真淡淡一笑,道:“好吧,不用太急了,大王的婚礼还有半个时辰呢。”

他的口气轻描淡写,但心中实是不安之至。这来者莫测高深,也不知究竟是何用意,集九国师僧之力仍然未能留下他,此人本领当真可畏。难道于阗真的会有大变来临?他一片茫然。可他也知道,让李思裕知道了这些,只会徒增忧虑而已。

还有自己身上的魔障……虽然说佛法修到极处能无喜无嗔,但幻真此时的心中却如波涛起伏,总也平静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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