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无量劫
嗔心章
华严云:“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又云:“一念起嗔,殃堕无间。”
——《资持记》
一
“真大师,小王不曾听错么?”
李圣天的双眉紧紧皱起。看着眼前的幻真,他的眼中已带了一点少有的怒意。幻真是于阗九国师僧之首,是位有道高僧,也是继承宝光寺上座的不二人选。不论是谁,包括九国师僧中的大多数,全都认为唯有幻真继承了上座之位,于阗方能江山永固,国泰民安。而现在国中诸事不利,先是长公主迦陵迦远嫁阿夏,不料婚事未及办理,那位新郎阿夏王子便暴病而亡,迦陵迦公主没来由地背了个望门寡的名声。这事虽然让李圣天不顺心,终究还不算什么,可另一件却是震动了西域诸国的大事,于阗圣僧,宝光寺上座瞿沙大师,终于功德圆满,虹化而去。
对瞿沙大师本人而言,这当然是件好事。然而对于于阗来说,这不啻一大灾难。瞿沙大师极受诸国之人膜拜,有他坐镇于阗,也就意味着于阗的根基牢不可破。然而当瞿沙大师离世而去,周边早就对于阗虎视眈眈的诸国定然又开始动念头了。在这危急之秋,如果幻真能够临危受命,以绝大神通震慑来犯外道,那么他完全可以挑起瞿沙大师留下的担子,成为于阗下一个圣僧。这一点,即使是幻真的师兄,九国师僧中名列第二,一直对幻真甚为不满的明业也是这样认为的。然而,令李圣天意外的是,幻真竟然婉言谢绝了。
幻真没有抬头,只是合手在胸前合十道:“大王,贫僧于神通一道,或许能出明业师兄一头地,然于佛法却远不及师兄造诣之深。上座之位,还请明业师兄继之为是。”
李圣天皱了皱眉。明业是他俗家的堂叔,因为不乐繁华,所以弃官为僧。也许幻真正是基于如此考虑,方才要把上座之位让出来的吧。如果是旁人,只怕会乐于从命,然而李圣天是于阗不世出的英主,任人唯亲之害与任人唯贤之善,他比谁都清楚。他道:“真大师,若你以为明业是我堂叔,理所因当由他接任上座,那就错了。”
他还要再说,幻真一下抬起头来,打断他的话道:“大王,这是师尊涅槃前的意思。”
虽然李圣天英明,可幻真打断他的话还是让他有点不快。但没等他的怒气升起来,已被幻真的话惊呆了。他期期艾艾地道:“什……什么?你什么时候见过瞿沙大师的?”
幻真的面色平静如常,低声道:“在阿夏。”
李圣天险些叫了起来。他喝道:“岂有此理!瞿沙大师为何要去阿夏?如果他那时要去,又为何不与你们一起去?”
幻真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痛楚,他双手合十向李圣天深施一礼,道:“大王,许多事,闻之不如未闻,见之不如不见。明业师兄佛法精深,神通方大,定能光耀我于阗声威的。”
李圣天见他说得虽然平静,却又斩钉截铁,心知再不能挽回,不由长叹一声,道:“真大师,你不是我们塞人,小王终不能留你一世啊。”
幻真的眼里隐隐有了一丝泪光。他低声道:“大王,贫僧绝无此意。只是师尊涅槃之际对我说过,将来我若留在于阗,必为于阗带来灭顶之灾,还请大王准许贫僧离国。”
幻真要把上座让给明业,李圣天说不通,也只得算了。可是听得这话,他再也忍不住了,猛地一拍龙椅的把手,站了起来道:“真大师,此事万万不可,再也不要提起。小王若行此事,岂非要在诸国中落一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名?”李圣天的汉话说得不坏,汉文学得却不算好,原本也说不出这等拗口的成语来。只是他好学不倦,每天都要国中绯衣九学士在七凤楼为他讲解史书,这两句成语便是昨日慕学士为他讲《史记》时说的。那时他便觉得刘邦这人虽得天下,但功成后屠戮功臣,却大失忠厚之道,自己万万不可步其后尘。待见幻真说起师尊时眼中竟有泪光,心中更觉不好受。幻真是有道高僧,向来无喜无嗔,此时竟会下泪,定然是师尊之死让他十余年修为都镇不住,神通亦是大减。若是此时离开于阗,西域一带想要对他这个于阗九国师僧之首下手之人不知有几,只怕马上就会有寻仇之人找上门来。
幻真抬起头道:“大王,此事非关贫僧一身,而是于阗之根本。贫僧若不走,只怕会动摇于阗国基。”
方才他眼里还隐隐有些泪光,此时却又平静如常。李圣天哼了一声,道:“笑话,岂有此理。真大师又不曾做出什么天怒人怨之事。”
幻真喃喃道:“只怕贫僧真个已上感天怒了。”
李圣天看着幻真。这个年轻的国师僧现在已换下御赐紫衣袈裟,穿的是一件灰白袈裟,仍是一尘不染,几非尘世之人。他沉默半晌,终于长叹一声,道:“好吧。真大师既然去意已决,小王终究留不住你。假如真大师欲重归于阗,只要小王在位一日,定然……定然为真大师千金市骨。”
他想拽句文,但想来想去,却只记得慕学士跟他说的黄金台千金市骨的典故。虽然这话用在这里并不贴切,但幻真也知他其意真挚,心中不禁有些感动,又合十深施一礼,道:“多谢大王。”
李圣天是个英明宽厚的君主,于阗在他治理之下国力蒸蒸日上。幻真虽然是在宝光寺长大,但近二十年来几乎没离开过于阗,虽说他是汉人,与于阗塞人相貌颇有不同,却已将于阗当成了父母之邦。此番不得不离开,他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示,也知高僧须万事不动于心,但他心中实是黯然。他起身正待出门,却又合十施了一礼道:“大王,治国之道,贫僧原本也没什么可置喙的。但国事如家事,请大王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八字为念。于阗虽受上天庇护,有三河可采美玉,但美玉终有尽日,仍当以耕作为第一。”
幻真在于阗待得久了,看到的已是甚多。于阗受中原影响甚大,亦以农耕为本,因此在西域诸国中最为安定,这也是于阗历千年而不倒的根本。只是于阗得天独厚,出产美玉,这等如从天上掉下来的财物,俯拾皆是,因此百姓越来越把念头放到采玉上,只想着累死累活一年,远不如在河里捞上块美玉来便可得吃穿数年之资。如今于阗国力正强,境内一片升平,商人来得也多,玉价更是一年比一年上涨,所以采玉的收入更见丰厚。幻真却已看出国中渐有轻农耕之意,长此以往,就算国库充足,其实已埋下了极大隐患。万一有了战事,商旅断绝,就算积攒了大笔财物也无济于事。他只是个国师僧,本不能涉足政事,但这话一直埋在他心底,现在这一走多半回转无期,这话便不能不说。
李圣天点了点头道:“真大师金玉之言,小王铭记在心。”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牌道:“真大师,这块玉牌是小王随身之物,只要在于阗境内,真大师若要驼马粮草,以此调派即可。”
这玉牌其实是个印章,上面刻着大日如来法像,底边刻着塞文和汉文的“大宝天子”四字。这是李圣天贴身所戴的信物,李圣天以往颁发诏书,多半钤上此印。有了这个印章,在于阗境内可以说畅通无阻,沿途地方官接待自是不言而喻了。幻真见李圣天要将这玉牌给自己,便道:“大王,这是……”
李圣天见他有推辞之意,打断了他道:“真大师,收下吧。小王也知你多半不会用,给你只是请大师记得,于阗亦是大师的家。”
幻真心知若是坚辞不受,只怕会让李圣天多心。他接过来道:“多谢大王。贫僧纵然身不在于阗,亦牢记今日。”
李圣天见他收下了,暗自松了口气。他虽然宽厚,与幻真私交也厚,终究是于阗国主,即使相信幻真,实亦担心他被别国招揽。见幻真这般回答,便知幻真已答应不会对于阗有不利之心。幻真虽然年轻,却是有道高僧,此言一出,定无更改。他道:“真大师,你可想好了去处?”
幻真道:“沙州。”
“沙州?”
李圣天的脸微微抽了一下。沙州即是今日的敦煌,当时是曹氏归义军的首府。幻真是汉人,原本去沙州是顺理成章的事,但他记得当初父亲对自己说过,幻真绝不能去沙州的,因此在他派幻真和堂弟李思裕前去迎接曹议金二女来与自己成亲之际,也不是直接到沙州迎接。听得幻真竟要去那里,他心头不禁忐忑,慢慢道:“真大师,你既然要走了,这话想必也可以说了。你可知当初瞿沙上座曾对父王说过,你这一生不能前往沙州么?还请真大师三思。”
幻真点了点头道:“师尊也对我说过。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师尊涅槃前曾告诉我,禁咒已被打开,唯有前往沙州方能封印。”
李圣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道:“好吧,祝真大师一帆风顺。”
当幻真出去时,李圣天的脸上突然变得阴沉下来。
去年,就在他大婚甫过,宝光寺上座瞿沙出关,他曾去宝光寺祇树园谒见过一次瞿沙。在瞿沙坐关的石室中,瞿沙曾对他说过自己寂灭在即,以后上座由明业接任,理由则是禁咒已破,幻真已有入魔迹象。
幻真难道真的已入魔道?李圣天心头如刀绞一般疼痛。他今年刚到二十八岁,是个年轻有为的西域国主,而幻真佛法高深,年纪比他还小,在他想来,自己和幻真将是于阗万世基业最好的守护者。可是这个青年高僧如果真的入了魔,就会成为于阗最可怕的敌人,如果真有这么一天,难道要对幻真下手么?
幻真法力高强,但毕竟只是一人。如果驱使重兵,就算幻真有再强的法力也只能束手就擒。只是李圣天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自己能下令重兵将幻真擒杀,即使明知此人会入魔,会成为于阗的心腹大患。
上座,如果你还在的话就好了。
李圣天心中暗暗呻吟。瞿沙坐镇于阗之日,周围诸国部落纵然不是佛门子弟,也对于阗大为尊敬。可是现在瞿沙已经寂灭,这个消息现在应该也已传了出去。在这个时候,本应让幻真出面,以绝大法力向四邻宣示宝光寺上座后继有人,可是屋漏偏逢连宵雨,幻真在这个当口要离开于阗,他纵然英明神武,但这一刻却也觉得心神恍惚,不知怎么办才好。当初每到国事不决,便向瞿沙请教,现在又能请教何人?
他走到七凤楼的窗前向外望去。现在刚过完了年,正是正月十四,明天就是上元节了。街道上挂了不少灯笼,远远望去,人潮不断,川流不息。
于阗用的是唐历,正月十五上元节是年后最隆重的一个节日。同庆十五年上元节,本来应该是个太平祥和的节日。事实上去年风调雨顺,这一年玉石收成也超过往年,更值国主大婚,于阗国上下数十万军民全都一派喜气洋洋。只是在这个上元节,李圣天却感到如此惶恐。
同庆。这个年号,究竟能用到几年?
这时门外响起了小黄门的声音:“大王……”但话未说完,门已被一下推开了。
二
那是明业直闯了进来。
明业是九国师僧第二位,前任上座瞿沙的大弟子,也是瞿沙亲自选定的这一任宝光寺上座,在俗还是李圣天的堂叔。他年纪也过了五旬,向来一副大德高僧,波澜不惊的态度,此时一张脸却涨得有点红。他直闯七凤楼,那小黄门拦也不敢拦,正待通报,明业却不等报毕就推门走了进来,此时那小黄门亦是惊慌失措,站在门口不知怎么是好。
李圣天见是明业,微微一颔首道:“你关上门吧。”
那小黄门见大王发话,再不敢多嘴,一躬身便掩门出去了。李圣天道:“明业大师,坐吧。”
明业虽是他堂叔,但现在明业已是出家的僧人,自不用俗称了。明业却不坐下,站在李圣天身后一合十,道:“圣天大王,幻真已经走了?”
李圣天点了点头。明业一张脸涨得更红,叫道:“圣天大王,师父说过,此人将会成为于阗大患,怎能让他走?”
幻真虽是他小师弟,但幻真后来居上,在九国师僧中比他地位更高。明业修行多年,对这点小小芥蒂也从来不看重,只是师父确实说过,幻真已经有可能入魔。这是有关于阗国运的大事,万万大意不得,他知道李圣天与幻真私交甚笃,先前就对这个堂侄国主说过,幻真若留在于阗就没什么事,但万一他想走,显然此人其心可诛,务必要早做决断。此时见幻真真的下定决心走了,他再也忍耐不住,不顾礼数闯到七凤楼来。
李圣天背着手,叹道:“明业大师,人各有志,瞿沙上座在日也没有说必须除掉他。”
明业的脸更是涨得如同猪肝一般。他强压怒火,沉声道:“大王,师父是因为顾及养育他十几年之情,但私情岂能与国事相比?幻真一心要走,其心可疑。就算让他走,也该把伽楠珠留下,他留下没有?”
伽楠珠共有两串,乃是于阗国宝,向来由宝光寺上座代代相传。其中一串一直套在瞿沙手上,另一串瞿沙却给了幻真。明业对幻真的神通也甚是服膺,就算师父让幻真做上座他也没二话。只是现在师父让自己做了上座,那两串伽楠珠势必该传给自己了,可是幻真说走便走,根本没说伽楠珠的事,他这口气终于忍不下去。此时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高僧的模样。
李圣天怔了怔,道:“真大师没有把伽楠珠留下么?他想必忘了吧,只要他想起就会拿来的。”
明业喝道:“不成!既然贫僧已是宝光寺上座,这镇寺之宝不能流出于阗。大王,请恕贫僧无礼。”他见幻真辞别李圣天后仍然没将伽楠珠留下来,登时心神大乱,再不顾在李圣天面前失了礼数,急匆匆行了一礼便走下七凤楼去。
走出了安军州王都,幻真不禁又回头看了看那个灯光闪耀的城市。
在大多是一片荒凉的西域,出现如此一个繁华靡丽的都市,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怪不得这颗西域的明珠让多少人在暗中觊觎。他记事以来,就一直住在安军州,确切说,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宝光寺里。虽然出家人四大皆空,可这个城市对于幻真来说,就是故乡。虽然这么多年来他的塞语一直说得并不怎么好,可是那些高鼻深目的塞人看惯了,见到与自己相同样貌的中原人反而有些不习惯。
而现在,自己就要到那个中原人居多的沙州去了。
他牵着骆驼的缰绳,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在阿夏族的修罗宫里,正当自己在那个神秘人的万宗封神术下苦苦挣扎时,师父突然出现救了自己一命。只是那一战也使得本就临近寂灭的师父失去了最后一线生机。
“去沙州。”
这是师父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其实幻真根本不想离开于阗,但师父这句话却让他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去一次沙州,因为师父肯定不会骗自己。
沙州有什么?自己去了沙州又能知道什么?现在幻真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去了沙州的话,一定会有一个答案。
也许,因为自己的根在那里吧。
于阗也有不少汉人定居,一般是李圣天的子民,但幻真总觉得自己不是于阗本土人。沙州,那里曾经是师父明令的禁地,在那里一定隐藏着自己急待知道的秘密。可是当真要离开于阗时,幻真心底还是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疼痛。
还是忘了吧。
他想着,带转骆驼正待向东北而去,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高喊之声:“真大师!”
是李思裕!
幻真在离开时,心知若是被李思裕知道的话定然又要多事了,所以只向李圣天告辞,对别人什么都没说,却没想到李思裕这么快就得了消息。他带住骆驼,却见暮色中一头黑驼正急驰而来。李思裕的五明驼脚力极健,在沙上奔跑更是连快马都不及。远远望去,那匹黑驼身上不时闪出几点白影,方才还在里许以外,几乎只一瞬就到眼前了。
李思裕的五明驼虽然神骏,但这一趟也赶得他上气不接下气。他听得幻真突然间不辞而别,不由大惊失色,扯过五明驼便追上来了,连一个随从都没带。赶出一里多,见沙漠上孤零零的有个灰衣人骑在驼上,头皮光光,正是幻真,心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总算赶上了。”
他赶得太急了,到得幻真跟前,一把勒住五明驼。五明驼跑得太快,这一下急停,李思裕在骆驼背上一个踉跄,险些摔下来。虽说摔在沙地上没什么大不了,但这般摔个狗吃屎实在大失于阗镇国将军的体面,正在暗叫不好,身上一沉,却是幻真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一把扶住了他。李思裕怔了怔,心道:“真大师的本事越来越高了。”幻真神通广大,他向来佩服,可以前似乎也没有如此快如电闪的身法。
幻真扶住了他,道:“李将军,你怎么孤身出来了?”
李思裕骂道:“真大师,你这秃驴,为什么要离开于阗?难道圣天王逼你走么?不做上座有什么大不了的。”
李思裕对幻真一向尊敬,以前哪会有骂“秃驴”之事?可现在他虽然在骂,声音却有些哽咽。幻真知道他心中实已激动之极,也不禁感动,沉声道:“李将军,不是为了上座的事。”
他还要再说,李思裕已抢道:“我也知道你不会为这种小事恼火,那我们回去吧。”他自说自话,只觉三言两语便把真大师说回去了,真可比月下追韩信的萧何,其功不小,方才还是一脸惶急,现在却已笑逐颜开。
幻真摇了摇头道:“不成了。李将军,我离开于阗实是不得不然。若是有缘,将来我一定还会回宝光寺来的。”
李思裕虽然有点粗豪,毕竟不是呆子,这话也听得出味道来。他道:“真大师,你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是不是办完了事就回于阗?”
“若是有缘。”
李思裕怒道:“真大师,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就算你要走,也该跟我说一声为什么要走!大哥也太不上道了,过河拆桥!”在迎接归义军公主与李圣天成婚和送于阗迦陵迦公主去阿夏这两件事中,若不是幻真奋不顾身救护,那两人连同李思裕自己都要不明不白抛尸于大漠之上。李思裕对堂兄向来尊敬无比,但想到大哥对这个立下了大功的国师僧如此薄情,不由得他不恼怒。
幻真见他连李圣天都骂开了,便道:“李将军,不关圣天大王之事。你可知我若留在于阗,会给于阗带来灭顶之灾么?”
这话让李思裕真个怔住了。他看着幻真,心中只待不信,但幻真从不说谎他也知道的。就算幻真找借口,也不会扯这等弥天大谎。他道:“真的?”
“真的。”幻真抬头看了看天,“贫僧这一身实是不祥之物,留在于阗,只怕无数苍生会因我而遭无妄之灾。”他回过头来,又淡淡一笑道:“不过李将军也不必过虑,贫僧也不是束手待毙之人。”
李思裕嘴角抽了抽,勉强笑了笑。他长了一脸大胡子,样子十分粗豪,其实只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罢了。幻真话已至此,他知道定不能回头。这个国师僧与自己年纪相仿,平时为了自己性好射猎,时不时要劝谏自己少造杀孽,当时听了总觉得麻烦,现在却觉得以后自己射猎他不来扫兴,这本身反是件扫兴的事了。怔了半晌,他这才伸手到怀里摸了摸,摸出了几个金饼,递过来道:“真大师,你此行孤身一人,路上想必也没带什么使唤金银,这个拿着买粮草吧。”
幻真笑了笑,只拿过一个金饼放进怀里道:“其实也不必。一路上乐善好施之人不少,贫僧一个出家人,若是掏出来全是满把金银,反倒让人多心。”
李思裕知道幻真平时也不好口腹之欲,一点干饼加一壶清水就算一餐了,金银于他当真没用。幻真留下一个金饼,与其说是拿来使唤的,不如说是留做纪念。只是这样一来,恐怕幻真是永远不会回于阗了。他拍了拍幻真的肩头,道:“真大师,你这秃驴,保重!”猛地转过头,五明驼加了一鞭,转身便走。因为再不走的话,他便要被幻真看到自己眼中淌下的泪水了。
幻真看着李思裕的背景远去,心中亦不觉黯然。李圣天与他虽然私交甚笃,终究分属君臣。而李思裕贵为国戚,又是镇国将军,但与他年龄相仿,最为谈得拢。对于一个出家人来说,似乎友情也是多余的东西,但在这个异族的大胡子少年身上,幻真也感到有一份无法回避的友情。
对不起,伐诃。
他想着。李思裕本名尉迟伐诃,但幻真从未用这胡名称呼过他。他带转了骆驼,正待接着赶路,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滚雷般的吼声:“幻真,站住!”
是狮子吼!
幻真一下停住了。狮子吼是佛门功夫,声音直如一线,当面之人如遭雷击,但侧旁之人听来反倒轻如蚊蚋。这狮子吼是数百步外传来的,沉稳厚重,显然已有极深的火候,幻真一听便知是大师兄明业的声音。
难道大师兄也要来送自己么?
这一次离开于阗,他本来就不想多惹是非,所以只向李圣天辞行。没想到李思裕来了一次,这些同门师兄们接着又赶来了。明业离得远远的就以狮子吼宣示,若是不理他转身便走,未免太过失礼,幻真便勒住了骆驼,静静等候。
暮色渐深了。宝蓝色的天空上,一轮明月已上中天,映得大漠一片雪白。远远望去,却见七八骑卷动黄沙,正滚滚而来,声势甚是骇人。幻真也没想到师兄们竟会如此急切,心道:“我只道明业师兄一直对我心存芥蒂,倒未免堕了细惑现行障了。”
三
明业的骆驼跑得最快,他赶在最头里。待近了,见幻真静立在一边,才松了口气,挥了挥手中的金刚杵,厉声道:“幻真,你要走了,不送你。”
明业的汉话并不流利,这两句倒是很顺畅。幻真见明业面色不善,也不知他要做什么,在驼上合十一礼道:“大师兄。”
明业一张脸更是通红。跑得太急了,骆驼尚停不稳,他在驼背上不住起伏,厉声道:“幻真,你把伽楠珠留下了!”
幻真心里一沉,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和言道:“大师兄,这是师父涅槃前给我的。”
明业喝道:“伽楠珠是于阗国宝,非私下授受之物,师父岂有不知。幻真,你既然要离开于阗,伽楠珠不能带走!”
明业虽然没有明说,但这话的意思实是在指责幻真说谎了。幻真虽已勘破细惑现行障,脸上亦闪过一丝不快,但马上又霁色道:“大师兄,幻真不敢打诳语,实是有难言之隐,因此师父准许我将伽楠珠带走。只要事情办完,幻真定会将伽楠珠奉还,请大师兄不必介怀。”
他说得已有些文绉绉了,明业不能完全听懂,但意思还是明白。他冷冷道:“幻真,你是不肯交了?”
幻真听得明业的话里竟然带有一丝杀气,心头不禁又是一震,忖道:“大师兄也是得道高僧,怎么现在却像是方寸大乱?”细惑现行障乃佛门十障中第四障,断此障可证得无摄受真如。细惑现行障为执实有诸法之法执,在十障中是关键一层,幻真原先亦勘不破。然而在摩耶境中遇到善沙后,善沙助他斩龙王玉幻出的法身,此间幻真方能将细惑现行障勘破。明业性子急躁,刚正不阿,虽然早年勇猛精进,十障中异生性障、邪行障、暗钝障这前三障都已断尽,但一直堪不破细惑现行障。只是不论如何,这许多年修为总有几分火候,明业平时也是一派大德高僧从容不迫的模样,可现在居然语带杀气,幻真当真有点想不通。
明业见幻真不语,只道他定然不交,更是怒极,手中金刚杵向空一举,猛地往地上插去。金刚杵有上中下三种,上者十六指,中者十二指,下者八指。明业这根金刚杵为上杵,有十六指长,比一个人的一半身高还多。随着他的金刚杵往地上一插,“砰”一声,沙子被震得如浪涛般层层波动,幻真那匹骆驼也像是嗅到了什么不祥的气息,忽地低嘶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金刚杵一插到地,明业已借势从驼背上跃了下来。他一身紫袍,直如一朵紫云盖下,僧袍袖子已卷了起来,露出两条手臂。他站在金刚杵之前,双手当心合掌,二手食指中节相跓,二根大拇指压在食指上节,结成了剑印,高声喝道:“娜莫三满多母驮南恶尾罗吽!”
是大日如来剑印!幻真大吃一惊,叫道:“大师兄,你……”
大日如来是密宗本尊,亦称遍照如来。这大日如来剑印又称破魔剑,当初幻真与龙家九曜星相斗时,正是以此印咒破了龙家九曜星的九曜尸毗术。明业突然用出此印,显然是将幻真当成了妖魔,幻真自是心惊。明业却打断他的话道:“幻真,若不将伽楠珠交出来,你便是宝光寺之敌!”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另七个师兄也几乎同时跳下了骆驼,几乎一瞬间便将幻真围在当中。于阗紫衣九僧都是瞿沙弟子,虽然幻真后来居上,功力在九僧中位列第一,但九僧之间,相去实是毫厘之差。明业已是宝光寺上座,他有令发下,众僧哪敢不遵,何况明业本来就是大师兄,年纪既长,在俗又是国戚。明业一使出大日如来剑印,另七人亦如影随形,布成了大日如来剑阵。
幻真见八位师兄一个个都如临大敌,便是向来随和的三师兄胜谛亦一脸凝重,显是将自己当成了敌人。他不由一阵气苦,胸腹间仿佛有一团火将要吐出,只能强忍着道:“诸位师兄,请听幻真一言,师父将伽楠珠给我,实是不得不然。”
明业喝道:“幻真,你不要再花言巧语了,今日你若不将伽楠珠留下,我等之间势必要有一战!”
明业知道这个小师弟尽得师父真传,许多法术也只有这小师弟才会。如果真个要动起手来,他们以八对一,固然没有输的道理,只怕也会损折数人。他是有道高僧,大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气概,心想幻真若是铤而走险,动起手来,自己拼了一死也要先接住他第一波攻击,让师弟们收拾这个行将入魔的师弟。
幻真见他咄咄逼人,毫无通融的余地,心中更是痛苦,忖道:“难道……难道真要向大师兄动手么?可是若不动手的话,又该如何?”饶是他沉稳多智,此时亦是心头一团乱麻。他也知道越是这样,所证诸真如就越容易被心魔攻破,可是想要镇定下来又谈何容易。正在两难之际,沙漠上远远地却又传来一个娇脆的少女声道:“和尚哥哥!”
暮色中,却见一匹白驼踏沙而来。这匹白驼极是神骏,但驼背上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少女仍是毫不怜惜地抽打着驼身,嫌这白驼跑得太慢,那正是本名迦陵迦的于阗长公主李莹。在李莹身后则是一匹神骏仿佛的黑驼,正是李思裕的五明驼。虽然五明驼不比李莹这匹玉花雪逊色,但李思裕实在不舍得抽打,因此落后了一两丈。
见李莹如飞而来,明业不由犹豫了一下,心道:“迦陵迦怎么来了?”他是李莹的堂叔,向来对这个堂侄女极是宠爱。大日如来剑阵发动在即,如果李莹不顾一切冲过来,只怕要遭池鱼之灾,手下不由得慢了下来。
他慢了慢,李莹却丝毫不慢,这匹名唤玉花雪的白驼已跑发了性,四蹄翻飞,沙漠虽软,却几乎没留下蹄印,一眨眼已冲进了八僧的包围,到了幻真身边。她一把勒住玉花雪,向着明业道:“明业大师,你为什么要对和尚哥哥下手?”
明业见这个堂侄女一副问罪的样子,不由怔了怔。这个堂侄女向来刁蛮,自己是她堂叔,又是国师僧,年纪也大了,以前迦陵迦从来不敢在自己跟前淘气,但现在却已是气急败坏。他慢慢合十施了一礼道:“迦陵迦,幻真要将伽楠珠带走。这是于阗国宝,万万不可。”
李莹叫道:“就算是国宝,和尚哥哥难道会抢你的么?他带走肯定是上座大师准许的。”
明业见李莹定要胡搅蛮缠地为幻真出头,更觉棘手,温言道:“迦陵迦,你有所不知……”
“我哪里有所不知,一定是你们这些秃驴不服和尚哥哥做上座,硬要逼走他!”说到这儿,李莹眼中已有了泪水。她是方才才得知消息,说幻真已不辞而别,而宝光寺上座将由明业接任。在她想来,定然是明业倚仗自己乃是国戚,抢了上座的位子,又要逼走幻真。她越说越伤心,开始时眼中还只是含着泪水,说到最后泪水又滚滚淌下,流作两行,将颊上抹的胭粉都洗出两道沟来。
明业见迦陵迦哭了起来,更是不知所措,正在这时,却听幻真道:“大师兄,伽楠珠确是国宝,幻真不能尽数带走。这样吧,贫僧将师父那串留在于阗,另一串容我暂且保管。”
明业没想到幻真这时却松了口,正待不依不饶说不肯,眼前忽然有厉风扑面而来。他吃了一惊,生怕自己接不住,左手一下托在右手背,左脚踏后一步用力一蹬,这才准备去托。哪知手刚伸出,却觉掌心一沉,一串佛珠已打着旋落了上来。他只觉掌心像是碰到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疼得险些要失声叫了起来,幸好数十年修为不是白来的,一屏气,掌心已凝起拙火定内劲,终于将佛珠托住了。托虽托住,但一瞬间却像托了千钧重物,不由暗自吃惊,忖道:“这真是幻真掷出的么?他……他好像更厉害了!”
幻真将一串伽楠佛珠掷给了明业,身形一闪,却已坐上了驼背。这身法快得异乎寻常,紫衣八僧个个修为不凡,看了后却也心惊,暗道:“好身手!”佛门向来没有这等神出鬼没的身法,不过六神通中有身如意通,又称神足通,号称“身能飞行,山海无碍,于此界没,从彼界出;于彼界没,从此界出;大能作小,小能作大,随意变现”。只是这等神通是要十障俱断方能修成,便是师父瞿沙生前恐怕亦无此等本领,幻真应该也没到这等境界,真不知他这种身法是怎么修成的。
明业心中更是由于细惑现行障作祟,又气又怒,喝道:“幻真,将另一串也留下了!”
他见幻真有这等身法,心想这有什么了不起。他凝起数十年修为的功底向前踏上一步,直如风行水面,亦称得上迅捷,只是比幻真这样神出鬼没实是逊色多多。幻真刚坐上驼背,明业已欺到了他的骆驼跟前,一手直直探出,便要来抓幻真的左腕。瞿沙那串佛珠幻真本戴在右臂上,他自己那串自是戴在左臂了。明业见幻真还回了一串,只道他已怕了,心想索性将两串伽楠佛珠都留下来,这一抓使得也再不容情。
幻真坐在驼上,见明业仍是不依不饶地迫上前来,眉头不觉一皱,左手一抬,一瞬间已从明业掌下脱出,只一翻便压在了明业的掌背。明业全力施为,幻真只是一只左手,又是轻描淡写地一按,明业却觉得直如泰山压顶,这金刚大力的一抓竟然被幻真压得用不出丝毫,耳边只听李莹叫道:“明业大师,你为什么还要缠着和尚哥哥!”却是李莹见明业动上了手,再忍不住,终于出言斥责。几乎和李莹的声音同时响起,李思裕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诸位大师,圣天大王有令,幻真大师沿途人等不得留难!”
李思裕赶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过来了。方才他离开时见明业以降八紫衣僧面色不善,多半要对幻真不利,心中大急,心知自己这个镇国将军不足以镇住这八位国师僧,连忙回去向李圣天讨要诏书。刚讨得诏书便让李莹知晓,李莹立刻赶着玉花雪如飞追来,他暗暗叫苦,心知李莹一来定然越帮越忙,只能紧紧追来。本来觉得明业八僧亦是得道高僧,哪知他还没赶到,这些人便动起手来。他急不可耐,远远地便发声叫喊,恰与李莹的叫声混成一片。
明业的手被幻真一压,再伸不向前半寸,正在尴尬,听得李思裕说什么“圣天大王”,扭过头道:“伐诃,是圣天大王下的诏么?”
李思裕赶得太急,在驼上喘着粗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卷道:“圣天大王有令,幻真大师欲往沙州,于阗境内官民一律虔心供养,不得留难!”
这是李思裕情急之下讨来的,明业却哼了一声道:“圣天大王也未说他可以将伽楠珠带走!”
李思裕暗暗叫苦,心道:“堂叔啊堂叔,你怎的这般不通情理?方才急得火烧眉毛,怎么还想到这些?”他正色道:“明业大师,圣天大王还有口谕,命我可见机行事。”
这话倒也不是矫诏,当时李思裕心急火燎,生怕明业他们和幻真动起手来会有所死伤,在李圣天草诏时已急急说了,李圣天便说可以见机行事。明业哼了一声,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心道:“看来圣天大王对幻真还是信任有加。也罢,他虽然离于阗而去,却不曾破门,仍是宝光寺僧侣,他自己那串么……给他也无妨。”
正想着,耳边却听骆驼一声长嘶,李莹叫道:“和尚哥哥,你怎么了?”却是幻真突然间扬鞭向斜刺里冲去。这一下不要说明业,便是李思裕也目瞪口呆。他千辛万苦,总算及时讨得李圣天诏书,没想到这当口幻真却突然逃走。他见李莹唤了两声,幻真却毫无停步之意,心下大急,忖道:“真大师,你到底在想什么?”见李莹已追了过来,他也更急,“啪”一声,鞭子在五明驼肋下轻抽一鞭,便直追下去,百忙中叫道:“诸位大师,即刻回宝光寺去,这里有本将军见机行事。”
他的五明驼与李莹的玉花雪不相上下,但幻真的那匹骆驼也是匹极壮健的骆驼,也不知怎么回事,跑得特别快。三人赶出,幻真在最前,李莹居中,李思裕在后,总隔了个两三丈远。李思裕心头疑云大起,心道:“真大师难道出事了?是被明业大师暗里伤了么?”耳边风声呼呼,一时竟觉鬼影幢幢,几疑不在人世。正待加鞭,身后忽然传来雷鸣般的声音,却是明业以狮子吼的功夫叫道:“幻真,快停下了!”
明业见李思裕拿来李圣天的诏书,本来心眼已有活动,觉得拿回一串佛珠便已说得过去,哪知幻真突然间夺路而逃,他登时觉得此人定是心里有鬼,立时招呼七个师弟齐齐追上。他的狮子吼功力不凡,虽然坐骑远不及五明驼和玉花雪神骏,此时已落在后面一大截,但声音传来仍是清清楚楚。李莹在前面也听得清楚,心头一寒道:“明业大师好凶,和尚哥哥一定是怕了他了。”她在前面也尖声道:“和尚哥哥,你别怕他们,大王哥哥不会让他们害你的!”
她的声音虽然不能传远,但明业耳力好生厉害,听得清清楚楚,险些把肚皮都气爆了,心道:“迦陵迦,你以为我等是阴险小人,想要害你这个和尚哥哥么?”
四
幻真的骆驼虽然不是凡品,终究比不上日行千里的玉花雪,李莹已越追越近。她见幻真骑在前面的骆驼上,也不转身,不知这和尚哥哥到底怎么了,心中又急又怕,只是不住叫道:“和尚哥哥!和尚哥哥!”可是虽然越来越靠近幻真,幻真却似充耳不闻般只是闷着头向前。李莹更是担心,叫道:“和尚哥哥,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情急之下,将玉花雪又加了一鞭。这匹白驼的确是神物,四蹄一发力,竟是腾空而起,一下子便抢到了幻真身后,几乎伸手已可触及。李莹虽是女子,但自幼骑马骑骆驼都惯了,骑术大是高明,伸手要去抓幻真坐骑的缰绳,却听得幻真沉声道:“莹公主,快住手!”
这声音甚是低沉,李莹怔了怔,心道:“和尚哥哥真生病了?”在她印象中,幻真向来不会因为惊慌而失魂落魄,就算危险迫到近前,幻真仍是从容不迫,镇定自若。可此时这声音却是充满了惊恐和不安,声音虽然不变,口气已然与她熟悉的和尚哥哥大不相类了,而幻真一张脸更是全无血色,苍白不堪。她更为着急,叫道:“和尚哥哥,你真的是生病了么?”
在她心目中,生病虽然不好受,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阗虽然僻处西域,但此地是东西交会之所,中原汉医,吐蕃医师,波斯医师,大食医师,大秦医师,在于阗都有,幻真就算生了怪病,总能找到对症医师的。她在白驼上欠起身子便要去搭幻真的肩头,却见幻真忽然肩膀一耸,人忽地从骆驼上滚落下来。他的坐骑本在疾驰,人摔下来了,骆驼却仍在狂奔,李莹吃了一惊,猛地勒住玉花雪。
她也已跑出一程,此时幻真在她身后了。在玉花雪上扭头望去,却见幻真重重摔在沙地上,双手却捂在肩头,脚下也盘成了莲花座。李莹拉住幻真的坐骑,带转白驼一同到了幻真身边,跳下坐骑来叫道:“和尚哥哥,你怎么样了?”
她只道幻真摔坏了,正想扶他起来,哪知刚跳下骆驼,便听得幻真道:“莹公主,你千万不要碰到我。若师兄们过来,也千万不要让他们碰我。”
李莹见幻真盘腿坐到了沙地上,一张脸已毫无表情,双手仍然抱住肩头,嘴里不住喃喃念诵着梵语经文,不觉更为担心,心道:“和尚哥哥会出事么?”不过幻真既然这样说了,她自然一定会按他的话办,她拉住玉花雪的缰绳向后退了两步,见幻真双眉紧皱,模样更是凝重,口中经文却念得越发急,生怕靠得近了扰了他心神,也不敢多说,又向后退了两步。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了李思裕的叫声:“迦陵迦,真大师他……”却是李思裕骑着五明驼也来了。李莹将手指按在唇上,小声道:“胡子哥哥,别说话,和尚哥哥生病了,你不要靠近他。”
李思裕见幻真已停了下来,李莹也在,心里登时放宽了心。他对幻真有十足的信心,跳下骆驼来小声道:“真大师是生病了?”
方才的幻真还是生龙活虎,毫无病容,现在却似乎真个生病了。李莹看着幻真,嘟囔道:“都是明业大师他们不好,谁叫他们要凶和尚哥哥,和尚哥哥又没得罪他们。”
李思裕自然知道明业他们紫衣八僧不会无缘无故要对幻真不利的。他看了看身后,暮色中几匹骆驼已越来越近,正是明业他们。他小声道:“迦陵迦,等一会儿明业大师如果还要真大师把伽楠珠交出来,你就跟他们混赖!”
明业是他堂叔,又是于阗国师僧,李思裕虽然贵为镇国将军,但在公私两方面都没办法在明业跟前说得上话,如果明业硬要幻真把另一串伽楠珠也交出来,自己实在没办法拗得过他。不过恶人自有恶人磨,明业大师不通人情,让迦陵迦去胡搅蛮缠一番,让他也吃吃苦头,反能收到奇兵突起之效。李莹本来就觉得幻真要离开于阗多半是被明业他们逼走,听了这话更是连连点头,道:“是的,他脑袋光光,就能蛮凶不成么?”方才她见明业对幻真连番威逼,更觉不满,心道:“胡子哥哥果然是个好人,看在和尚哥哥面上,我以后不扯他的胡子了。”
这时明业已到了近前。李莹抢上前去挡住了他的骆驼,高声道:“明业大师,你们还想做什么?”虽然李莹是明业的堂侄女,但明业在骆驼上还是合十行了个礼,沉声道:“迦陵迦公主,幻真有什么不适么?”
李莹叫道:“他是被你们气出病来了,你们难道还要不依不饶?我要去告诉皇上哥哥!”
明业扫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幻真,忽然扭头对身后赶上来的胜谛道:“胜谛,你看幻真在做什么?”
胜谛是第二个赶到的。他看了看,小声道:“明业师兄,小师弟好像在施不动使者陀罗尼秘密法。”
明业没有说什么。胜谛顿了顿,小声道:“明业师兄,小师弟应该没打诳语,师尊所以才把伽楠珠给他,让他离开于阗的。”
明业本来是对幻真不辞而别,要将那两串伽楠珠尽数带走而大为不满,此时见幻真在施不动使者陀罗尼秘密法,这才明白个中原委。他喃喃道:“胜谛,原来我这细惑现行障果然未破啊。”
胜谛心道,以你这烈火般的性子,要断细惑现行障确是很难。不过这话当然也不好多说,正想说句安慰话,却听刚赶来的童观叫道:“大师兄,幻真他……”
胜谛扭头看去,却见幻真端坐在地上,只是地上的沙子却如突然间幻作了亿万虫蚁,正在不住向幻真身上爬去,此时竟已将他埋掉了大半个身子。李思裕和李莹两人本来正看着明业,不知明业会说出些什么话来,听得童观叫声有异,扭头看去,不禁大惊失色,李思裕更是要抢上前去。刚跨出一步,身前紫影一现,却是明业挡到了他身前。李思裕不知明业想做什么,只怕他会对幻真不利,脸色不由变了变,明业却将金刚杵拄在地上,小声道:“伐诃,你不要碰他,幻真正在以不动使者秘密法护持心神,战退心魔。”
李思裕怔道:“真大师有什么心魔?”
明业没有说什么,口中忽然呼喝一声。此时紫衣八僧都已到齐,在幻真四周围了一圈。他们此番出来人人都带着金刚杵,随着明业一声号令,八根金刚杵齐齐往地上一顿。此时幻真身上的沙子已埋到他的肩头,只有一个光头还露在沙子上,只是八根金刚杵在地上一顿,沙子登时止住了上涌之势。明业左手扶住金刚杵一端,右手结了个无畏清净印,喝道:“南无三曼多跋折罗喃阿哩夜跋折罗,摩诃俱路陀俱嚧那摩莎诃!”
这是不动使者秘密法中的不动请迎咒。此法为召唤不动使者,据说有力能缚一切鬼神,亦能摧折一切树木,令空中飞鸟随念而坠等种种灵异。明业见幻真苦苦支撑,只怕抵挡不住心魔反啮,因此助他一臂之力。虽然紫衣八僧每人功力都较幻真有所不如,但八人合力,却比幻真大得多了。明业在念不动请迎咒,其余七人亦同时念诵,八人齐齐出声,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脱口而出,八根金刚杵忽然放出光芒来。
就算明业一人施展不动请迎咒,寻常心魔妖邪定当辟易,不要说紫衣八僧合力。哪知这不动请迎咒刚施出,八根金刚杵忽然轧轧有声,竟似被什么东西直往沙中拖去。
见了这等情形,紫衣八僧不由面面相觑。这种情形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心魔实在太过强大,凶恶无比,以至于八人合使不动请迎咒都镇不住它。不过幻真自幼出家,修行刻苦,颇有成就,连明业都未能修成的无摄受真如他都已修成,怎么会身有如此凶恶的心魔?只是这心魔虽恶,明业倒也不惧,双手结印,两根拇指竖起,身立如金刚势,喝道:“狮子奋迅!”
这是不动使者秘密法中的狮子奋迅咒。狮子奋迅咒能降伏一切恶魔,紫衣八僧齐使,除非是上古阿修罗魔主,否则什么心魔都能压下。八僧同时厉喝道:“那摩三曼多末实罗喃,唵阿者罗迦那战拿娑太耶吽。”
狮子奋迅咒本就勇猛无比,紫衣八僧又有狮子吼的功夫,吼来更是声势如雷,震得沙漠都仿佛微微颤动。李思裕和李莹被吼声震得已快要站立不住了,李莹更是将双手捂住耳朵,一张原本雪白的脸更加雪白。咒声中,那些本已埋住幻真的沙子忽然四散飞扬,竟是一粒都没沾到幻真身上了,而幻真盘腿坐在地上,面色亦大见祥和。
随着狮子咒一结,幻真忽地睁开了眼,站了起来,向四周团团行了一礼,道:“多谢诸位师兄。”
明业见他站立起来又是神采奕奕,一件僧袍亦点尘不染,暗自叹道:“幻真果然是得了师尊真传,可惜,可惜。”他厉声道:“幻真,师尊是因此将伽楠珠给你的么?”
幻真靠八位师兄之助将心魔压住,心知逃过一劫,亦不无感激。他见明业问他,深深行了一礼道:“正是如此。”
明业顿了顿,喝道:“师尊慈悲为怀,本来不应让你缴还。只是伽楠珠是宝光寺之宝,亦无失落在外的道理,你既已缴还一串,另一串就暂时拿去护身吧。”
明业的汉语并不如何精通,这话说得大似威胁,不过幻真却知他实是明白了自己的苦衷。他又行了一礼道:“多谢大师兄。幻真日后能解得心魔,必当奉还。”
明业看了看他,又厉声道:“幻真,你从今日起就要离开于阗了,只望你记住你是在宝光寺长大的。”
幻真只觉心头突然有一阵疼。明业说这话的意思,无疑并不相信自己真能够解开心魔,而是希望自己即使入魔,也要对于阗,对宝光寺有几分香火之情。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双手又一合十,深施一礼道:“幻真不敢忘。”
明业道:“那就好。”他一把拔起金刚杵,将身一闪,便跳上了自己的坐骑。幻真看着他的背影,只是一阵怔忡。一边胜谛走了过来,小声道:“幻真。”
宝光寺紫衣九僧,大多出身显贵,唯有胜谛是平民出身。虽然有道高僧不会对出身高低在意,不过总有些芥蒂。在宝光寺时,幻真对几位师兄一般尊敬,就算他后来居上成为紫衣九国师僧之首亦是如此,只是明业他们对幻真总是有点不理不睬,唯有胜谛与他谈得多一些。见胜谛过来,幻真又行了一礼,低低道:“胜谛师兄。”
胜谛还了一礼道:“恶业不净,而感苦果。譬之尘垢,但销心火。”
幻真听胜谛说了这四句偈子,心头忽然一动,微微一笑道:“业海虽广,不昧因果。譬如慈航,以向灯火。”
胜谛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双手合十深施一礼,道:“多谢师弟。”
原来佛门中所谓之“业”,梵语中称为“羯摩”,乃身、口。意善恶无记之所作也。善性恶性,必感苦乐之果,故谓之业因。业之随身,有如尘垢,幻真身有心魔,胜谛虽不知他从何而来,定是恶业,本来有伽楠珠镇压,但此时伽楠珠已被明业收回一串,因此要幻真时时警醒,不要对明业生了嫌隙。幻真以此四句答之,便说己心有主,有如灯火指引,业海虽广,终究不能让他堕入魔道。胜谛听他如此答,已知心魔虽厉,已不能为害,终于放宽了心。
待紫衣八僧都上了骆驼,幻真向李思裕和李莹行了一礼,道:“李将军,莹公主,请回吧。”
李思裕早知他决意要离开了,点了点头,一边李莹却“呜”一声哭了出来,猛地扑过来抱住幻真的脖子,叫道:“和尚哥哥,我不让你走!”
她小时候贪玩,幻真陪她玩得高兴,有时要回去做功课了,她便这样抱住幻真的脖子。那时幻真虽然已修道有成,但每到这当口这少年高僧便多半没法推托,非再陪着她多玩一会儿堆沙为塔,磨石为球之类不可。现在她已然长成,去年都险些出嫁,自然久不为此。这时一把抱住了幻真,幻真的一张脸也涨上了红晕,轻轻推开李莹道:“莹公主,一切法,不出因缘二字。今日缘尽,来日缘起,冥冥中自有安排。”
李莹眼里已尽是泪水,忽然道:“和尚哥哥,我为什么不能嫁了你?”
此时紫衣八僧已经离去,边上只有一个李思裕。一听这话,李思裕只觉脑袋“嗡”一声响,脚下的大地仿佛都晃了起来。去年,阿夏王慕容修罗来向李圣天求取迦陵迦为妻,定要幻真护送。当时迦陵迦不愿出嫁,她的随身侍女有个叫宝藏女的来密告,说迦陵迦公主趁着圣天王大婚之际与情郎私奔了,那时把李思裕吓了个魂飞魄散,不过后来却发现迦陵迦没走,而那个情郎更是没影子的事,因此便放下了心,只道宝藏女在信口雌黄。直到此时他才算明白过来,迦陵迦确实有个情郎,只是这个情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位居于阗九国师僧之首,曾经人人都认为是宝光寺上座继承人的幻真。他的一张胡子脸已吓得惨白,看了看那边的明业。明业他们走得已远,却不知有没有听到李莹这句话,若是听到了,定然又是一场极大的风波。
幻真也像是被吓了一大跳。他疾退了一步,已离李莹数尺之遥,低声道:“公主,请不要再说这等话,贫僧是跳出三界之人。”
李莹上前一步,道:“那有什么,鸠摩罗什不也有龟兹王女为妻么?”
鸠摩罗什本出天竺婆罗门族,他的父亲鸠摩罗炎本为天竺人,在天竺位居高官,弃相位出家,东渡葱岭,远投龟兹。龟兹王为留住他,强逼鸠摩罗炎和王妹耆婆结婚,生下鸠摩罗什和弗沙提婆兄弟二人。鸠摩罗什七岁起就与母亲一同出家,后来周游诸国,名声大起。后来吕光出兵西域,攻下龟兹,又逼鸠摩罗什与表妹龟兹王女成婚,但鸠摩罗什心志极坚,晚年致力于译经,是中国佛经翻译的大家。于阗是佛国,鸠摩罗什更是西域高僧,他的故事李莹自幼就听得多了。鸠摩罗什父子两代都娶有妻室,仍是高僧,在她看来幻真亦可如此。幻真也知跟她是说不清的,苦笑道:“莹公主,这是大德不以常理度之,岂可谓之常例。”
李莹道:“那和尚哥哥你也成为大德高僧不就是了?我嫁了给你,让我做比丘尼也不要紧。”
李思裕见她越说越没边了,在一边轻咳了一声,沉声道:“迦陵迦。”
李莹这才省得李思裕还在边上。她脸微微一红,正想再说几句,却听幻真道:“莹公主,缘别不同,故分为四:一者因缘,二者次第缘,三者缘缘,四者增上缘。因缘未了,相见有日,若今生无缘,纵然日日对面亦等如不识。”
他说着,已跳上了骆驼,向李思裕一合十,道:“李将军,莹公主还请你照料了。”说罢,带转骆驼便向东北方而走。
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李思裕心头空落落的一片,心道:“他……他到底还是走了。”虽然知道了幻真竟然与李莹有一段纠缠瓜葛让他震惊,可是幻真真个离去还是让他感到无比惘然。
只是,迦陵迦为什么什么也没有表示?
李思裕扭过头,却见李莹将一根纤细秀美的手指放进齿间咬着,也唯有如此她才不会放声痛哭,眼里却有豆大的泪珠不住滚落,滴在沙漠上,把沙子打出了点点凹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