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无量劫
泡影章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般若经》
一
火把一线,连绵不绝。看着眼前这一片整整齐齐的火光,李圣天第一次感到了惧意。
卧榻之旁,居然出现了这等意想不到的势力!他看了看边上的尉迟钵略,哼了一下道:“钵略,这些是什么人?”
于阗镇辅两将军都由宗室世袭。虽然李思裕也不是什么大将之才,但还算兢兢业业,可是尉迟钵略这个辅国将军却只知吃喝玩乐,突然有外敌来袭都如醉里梦里,居然被迫到国都才示警,由不得李圣天恼怒。
尉迟钵略诚惶诚恐地道:“大王,这些人自称是祆教神使被我们国师所害,要来讨个公道。”
祆教神使!李圣天心头又是一震。那是十多天前的事了,当时有个人自称是祆教乌尔迪贝赫什特使,要求见自己,说要于阗改宗祆教。李圣天崇佛,这等行径等如挑衅,以往也交付宝光寺由他们打发。后来听得那祆教神使斗法落败,自焚而死,李圣天便也没放在心上。他自认无愧于心,虽然祆教有如此大不敬之举,对国中祆教徒也并无歧视,只是没想到那些祆教徒却不那么想。更让他震惊的是这些祆教徒居然已经集结了如此大一支力量!这已不是寻常的反叛了,于阗国中有六分之一是祆教徒,如果此事处置不当,于阗的安定也就到尽头了。
他看了看另一边的李思裕,道:“思裕,你跟我上前与他们答话。钵略,你快去宝光寺将上座他们请来。”尉迟钵略这人实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如李思裕实在,不过此事也难怪他,因为尉迟钵略信奉祆教,现在祆教作乱,他实在难以措手。宝光寺上座明业是尉迟钵略的亲叔叔,让他请明业他们是无论如何都办得成的。
他分派已定,打马上前,李思裕则带着近卫侍从紧随其后。当还有二三十步远时,李思裕领着马继忠等新随军官抢上前,小声道:“大王,不要再往前了。”
这支军队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而负责巡防的尉迟钵略居然毫无觉察,以至于完全没有准备。好在安军州本身就有万余军队驻扎,防守绰绰有余,倒不必太过担心。要担心的就是这些人的用意何在,如果事态不能尽快平息,越闹越大,引得祆教徒大举闹事,那于阗的根基都要不稳了。
李圣天心中忧虑,但也知李思裕说得有理。他勒住马道:“让他们为首的上来。”
李思裕点了点头,让一个嗓门特大的人上前喊话。那士兵打马又上了几步,高声喊道:“大宝于阗国大圣大明天子在此,尔等为首之人,请上前谒见。”
这士兵嗓门很大,放声喊去,更如雷霆滚滚。喊声未落,对面有一骑越众而出,骑者也高声喝道:“尉迟娑缚婆,你不遵阿胡拉·马兹达神谕,杀害我教神使,不配做于阗国主!”
这人的嗓门比那士兵更大。尉迟娑缚婆是李圣天原名,但从未有人敢当面直呼其名,李圣天还没什么,他身边一干亲侍却是怒目而视,李思裕更是恼怒,心道:“这些人如此无礼!”他拍了拍五明驼到了李圣天身边,小声道:“大王,我将这无礼之徒射死!”
李思裕的射术在于阗首屈一指,眼下只有十几步路,一箭射去,多半能将那斥骂李圣天之人射死。但李圣天只是摇了摇头道:“先不要动手。”这人敢如此无礼,自是亡命之徒,不在乎生死。眼下对方群情激愤,这人一条性命事小,但假如射死此人,等如火上浇油,反倒让事态更加不可收拾。李圣天有治国之能,此中利害当然早已想到。他打马上前几步,扬声道:“不知小王有何失德之处,有劳先生指教。”
那人本来就已拼着一死,没想到李圣天如此谦和。只是这些话他已背得熟了,当即厉声道:“乌尔迪贝赫什特使受阿胡拉·马兹达真神所命,前来弘扬真义,尉迟娑缚婆你却沉溺外道,唆使手下以妖术杀害神使,这便是弥天大罪!”
他口口声声阿胡拉·马兹达,于阗士兵中也有不少是祆教徒,听得那人不住叫喊,离得远些的纷纷交头接耳说着什么,就在李圣天近前的虽不敢多嘴,但脸上也有些异样了。李思裕在一边越听越不对,心道:“再任由他们胡说八道,只怕军心浮动。”可那人嗓门既大,劲头又足,若是封了他的嘴反倒似自己一方心头有愧。正在着急,却听得身后有人高声喝道:“什么人敢对国主无礼!”
这声音也并不如何响亮,可听起来却几乎是焦雷炸响,李思裕都被震得耳中隆隆有声。他回头望去,却见士兵们让开了一条道,八个手持金刚杵的紫衣僧人大踏步向前走来,当先正是明业。只是看到明业,不由得想起了先前他逼迫幻真时的情景,李思裕反倒更觉不安。
明业用的是狮子吼,此时更是将功力提到了十分,一路走来,真有无坚不摧之势。那喊话之人虽然已有必死之念,也被明业这一声断喝震得在马背上一晃,那匹马更是打了个趔趄。但这人好生硬朗,一把勒住坐骑,高声道:“你是什么人?”
也不见如何作势,明业只是向前走了几步便走到了李圣天马前。他将手中横担的金刚杵往地上一顿,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无意间伤了那位马鲁奇先生,多有不安。然我于阗乃毘沙门天之裔,佛门薪火相传,千年不绝,永不屈膝外道同。若觉得不服,便依此例向贫僧挑战!”
传说于阗立国之初,国主无嗣,便向毘沙门天求嗣,结果从毘沙门天神像前额剖出一个婴孩。但这婴孩不饮人间之乳,于是国主重祷于祠前,结果神祠之前有地凸起如乳,神婴饮吮,终于长成。因此,于阗王族向来自称是毘沙门一系,而于阗的梵名“瞿萨旦那”便是“地乳”之意。而毘沙门天在当时的西域极受尊崇,从于阗到沙州、瓜州,各处皆有天王堂、天王祠。明业亦是于阗王族出身,向以毘沙门天之子孙自豪,现在已是宝光寺上座,此时说来更是掷地有声。加上他用狮子吼说出,纵然是于阗兵中的祆教徒,也觉得与有荣焉。而此事起因是由于马鲁奇比试不敌,故而那人以于阗杀害祆教神使为借口。事情人人知晓,但明业这般说便是以宝光寺的名义将此事接下了,对方便不能再指责李圣天心存偏袒,只能以祆教名义来向明业挑战。明业与马鲁奇有过一战,祆教秘术虽然厉害,却是要借助种种药物的,他并不畏惧,如此便避免了两军交战。西域之人最重然诺,祆教若是说了不算会为人所不齿,那时就算是那些祆教徒都不会替他们卖命了。
他的话音刚落,后面忽然传来了一片惊呼,有个人长声道:“光明普照,遍及宇内。明业师兄,天下事,以势欺人者失民心,唯有以理方能服众,你既有此议,那我便接下了。”明业声音虽响,但这声音既平和又舒缓,明业的狮子吼根本盖不住。李圣天不知是怎么回事,扭头看去,一边的李思裕已叫了起来:“真大师!”
在李圣天的身后,于阗精兵列队整齐,但此时有不少人都已伏倒在地。就在安军州方向,有一朵红云正缓缓飘来,在这红云之上立着一个紫衣僧人。红云宛如一朵火焰化成的莲花,那紫衣僧人年纪甚轻,立在上面更如不食人间烟火,正是幻真。
幻真名列九国师僧第一位,但上代宝光寺上座瞿沙涅槃后幻真并没有接任上座,反倒不知所踪,国中诸人都有点不知所措,也不明白这位瞿沙大师一直寄予厚望的年轻高僧出了什么事。此时见他如此现身,那些信佛的士兵不由纷纷合十礼拜,便是信祆教的都在赞叹。
明业没想到竟是幻真接下了自己的挑战,他将金刚杵重重一顿,高声道:“幻真,你为何又回来了?”幻真离开于阗本是他自己的意思,并没有不准他回来的道理,可是明业实在不知幻真为什么会突然在后方以这般形象出现,幻真的神通虽较他稍高,但明业也知道幻真不可能有白日飞升的本事,他实在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他本来已经凭气势压倒了对方,但幻真这等奇异地现身却打乱了他的计划,旁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他身上去了。李圣天也觉吃惊,小声对李思裕道:“思裕,真大师是怎么飞天的?”
肉身飞升,那是传说中才有的境界。当年瞿沙被称为活佛,也没能够平地飞升过。李思裕皱了皱眉道:“这个应该是汉地常见的孔明灯,只是……”李思裕对机关之学极感兴趣,孔明灯他也知道。不过孔明灯的升力并不强,而且不能持久,可是幻真所踏这团火云中光焰夺目,映得身下亦是一片明亮,却毫无燃尽之意,李思裕实在想不出其中奥妙何在。
幻真驾着红云升到十丈左右停住了。从这里望去,却见云中不时闪烁火光。幻真站在红云上高声道:“明业师兄,圣天大王,幻真误入歧途二十年,方今始知世间真神。为于阗万千黎庶计,恳请大王禅位。”
李思裕见到幻真时大喜过望,只觉有了幻真,什么事都能解决,哪知他居然说出这等话来,不由目瞪口呆。李圣天皱了皱眉,高声道:“真大师……”但那些于阗士卒也已被幻真所言惊呆了,都在交头接耳,李圣天说得虽响,却淹没在人声中,根本没有人能听到。
幻真的话亦震惊了明业以降紫衣八僧。幻真方才所说什么“误入歧途二十年”,他自幼出家,难道说这二十年苦修都是误入歧途?他们认识幻真也有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见到这个小师弟日日勇猛精进。在幻真决定离开于阗时,即使明业也只是因为他要将两串伽楠珠带走才追上他,从来没想过幻真会背叛,因此听得幻真如此说法,他们个个都不相信自己耳朵,不由面面相觑。
明业重重一顿金刚杵,喝道:“何物妖人,竟敢假冒!”他虽然与幻真不睦,但终究无法相信自幼跟随瞿沙,在宝光寺苦修二十年的幻真会突然间破门转投祆教。他是用狮子吼发出的,声音比李圣天可要大得多了,所有人都已听得,连尉迟钵略的士卒都不禁想道:“不错,幻真大师怎么能转投祆教?”
红云上,幻真朗声一笑道:“昨是而今非,又有什么不可想的。十年苦修,不及一朝顿悟。”他解开了身上袈裟,裸出上身,喝道:“明业师兄,你纵不认得我,也该认得我背上的伤疤。”
这话一出,八僧中明业童观这些年纪较大的都不由色变。幻真被瞿沙带到宝光寺来时,他们都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当时幻真尚是个婴孩,明业和童观还曾给他洗澡换尿片,曾见幻真背上有一片极大的伤疤。他们不知这个小小婴孩怎么会受如此大的伤,那简直就像将背上皮肤尽都烫掉一般。后来幻真长大了,修行日深,自是衣衫齐楚,旁人便不知他脊背有这种伤痕了。明业听他说出此事,心中不由忐忑,等看到幻真背上果然有一大片伤疤,心道:“难道是真的?”那块伤疤形状古怪,便如一只巨大的蝴蝶趴在他背上,就算是假冒的,那人也必须见过幻真的身体不可。可是幻真身为九国师僧之首,现在还会有什么人曾见过他光着上身?何况明业虽然没有天眼通,目力却要远超常人,已看到这人背上的伤疤绝非作伪。他是有道高僧,不会颠倒黑白地强词夺理,心头一沉,口中却喝道:“幻真,你竟敢背叛宝光寺么?”
他虽然没有明言,但谁都听得出来明业是承认眼前这人不是假冒的了。幻真站在红云上长笑一声,将袈裟束好,朗声道:“明业,幻真只知礼拜世间真神,不问其他。当初误入歧途,如今始知世间真神唯有阿胡拉·马兹达。熊熊圣火,驱除晦暗,明业,你快破弃外道,皈依真神吧,若再执迷不悟,阿胡拉·马兹达圣火定不相饶。”
明业性子本就急躁,听得幻真竟然宣称什么误入歧途,更是气得七窍生烟。他将金刚杵一举,喝道:“幻真,你口口声声外道,说你现在所奉乃是真神,便让你这真神来与我斗一斗!”他愤于幻真背弃师尊,竟然还要李圣天禅位,虽知幻真功底在自己之上,已不惜一死要和幻真斗一下。只是此话一出口,童观胜谛以下诸僧全都不由动容。明业是顺口接上了,可现在幻真已是祆教之人,这样一来这一战实际上已成祆教与宝光寺之战。一旦明业失利,就要接受幻真处置,可幻真现在却是要李圣天禅位,将国教改为祆教。这等重大的事,明业偏生没有多想便一口应承下来。可明业话已出口,他又是宝光寺上座的身份,岂能说了不算?童观心里暗暗叫苦,果然,幻真立在火云上亦是眼中一亮,喝道:“好!幻真便借阿胡拉·马兹达神威,将你这外道邪魔击散!”
幻真话音刚落,下面突然齐声呼喊:“阿胡拉·马兹达!阿胡拉·马兹达!”呼声整齐,越发显得响亮。而这阵呼喊居然是从于阗兵阵中发出的,此时对面那支祆教兵马也齐声应和。声音彼此相应,更显得声势骇人。就在呼喊中,突然又传来一阵震天般的号角。
那是国主出巡时的号角,先前李圣天出城时便吹过,却不知此时为什么又要吹一次。李圣天也怔了怔,不知发生什么事,却见身后的于阗士兵忽地两边分开,让出一条大道,几队甲胄鲜明的士兵高举青盖长号正向这里走来,竟是全副天子出巡的家当。在这些士兵中,一人坐在一头极高大的白驼身上,衣着竟与李圣天一般无二,亦是王者之服。随着这人经过,边上的士卒纷纷高喊。
李思裕没料到后院起火,居然又冒出一个国主来。他射术高明,眼睛极尖,一眼已看清了此人,失声道:“大王,这……这是钵略啊!”
李圣天喃喃道:“正是钵略。”
辅国将军尉迟钵略,是李圣天另一个堂弟,当初王系本应落在尉迟钵略这一支。只是当初于阗被吐蕃所占,国主亦是吐蕃所立,而吐蕃李圣天这一支崇佛,尉迟钵略这一支信奉的却是祆教,吐蕃却也是崇佛的,因此废了钵略之父,改立先王为国主。后来先王复国成功,将吐蕃势力逐出于阗,在国人中更是众望所归,再没人想起要将王统转到尉迟钵略这一支。何况尉迟钵略之父与先王乃是堂兄弟,性情恬淡,两人相处甚是融洽,先王即位后便封尉迟钵略之父为辅国将军,后来便由钵略袭位。到了李圣天即位,更是以宽厚仁慈治国,对祆教毫不歧视,何况尉迟钵略父亲拥戴有功,因此对尉迟钵略信任有加,让他与李思裕两个分掌安军州军权,李思裕负责西面,尉迟钵略负责东边。当那支祆教奇兵突然出现时,李圣天心中有些恼怒,但恼的也仅仅是尉迟钵略不够仔细小心而已,此时才知道哪里是尉迟钵略大意,分明此事由他主使,所以才会事先毫不察觉。在出城时他根本没想过这是祆教作乱,也根本没怀疑过尉迟钵略,因此李思裕只带了些亲兵,此间尽是尉迟钵略安排。看样子尉迟钵略处心积虑,策划已久,他暗中将忠于李圣天的军队尽数安排在后方。好在于阗士兵中信奉祆教的还不算太多,也有一半并不听从他。但此消彼长,加上那支突如其来的祆教奇兵,尉迟钵略还是截断了归途,李圣天已知自己面临的是平生未有的大劫,不由看了看明业。
明业与尉迟钵略之父乃是亲兄弟,也就是钵略的亲叔叔。他见尉迟钵略竟是一身王服,心头不由大震,喝道:“钵略,你……你竟敢犯上作乱!”
尉迟钵略却是理都不理他,双手作势,高声道:“阿胡拉·马兹达真神护佑,于阗重光。裟缚婆,你被阿格拉·曼纽侵蚀,已不配做于阗国主!”
尉迟钵略比李思裕大不了几岁,不过不像李思裕那样酷受游猎,因此远没李思裕健壮,声音也并不响,但不知为何此时却是声如雷霆。不要说他手下那些信奉祆教的士兵,就算是信佛的,此时也不禁半信半疑,心道:“于阗王统果然应该是钵略的,所以幻真大师也奉他为主么?”于阗兵向以忠勇闻名,但这回尉迟钵略亦是王族,又是他们的直属将军,这些士兵真不知到底该忠于谁,而九国师僧中居首的幻真大师居然也投向了钵略,就算再忠勇的于阗士兵都不禁心中忐忑。
明业见身边李圣天的亲兵看向自己时已有怀疑之色,便是李圣天的眼神都有些闪烁不定,而那朵红云已将向这边飞来,不由心中气苦,忖道:“他们一定觉得我是钵略的亲叔叔,会对国主不利。”当即转身向李圣天行了一礼,道:“大王,恕贫僧无礼,要代师尊将此叛徒打入寂灭!”他将金刚杵往地上重重一杵,喝道:“幻真,你来吧!”
明业已将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运到了十分,一身紫衣袈裟直如被狂风鼓起,人也好像随时会拔地飞升。他性如烈火,怒火越大,法咒威力也就越大,此时为了洗刷自己,更是连身侧沙子都被激得四射。童观领着胜谛诸僧护着李圣天与李思裕退到一边,心道:“师兄是动了真火了,只是……幻真怎么说得这般好一口塞语?”
明业的汉语很糟糕,而幻真在于阗待了二十年,塞语也是结结巴巴。方才幻真与明业对答,虽然幻真的塞语仍是不太纯熟,却比以前流利多了。明业对幻真一直都有点不服,可童观根本想不到他二人真的会有对决的一天,而且现在幻真竟然是以祆教徒的名义!在于阗,由于李圣天宽厚仁慈,祆教与佛教一向相安无事。可是这回两人一战不论孰胜孰负,两教之间必然势成水火。不过火烧眉毛也只好先顾眼下了,如果明业不敌幻真,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到了这时候只能期望明业能将幻真打下来,先度过眼下的危机再说。
二
看着于阗阵中乱作一团,可是尉迟钵略迟迟不动手,萨波赫不由皱了皱眉,一边的沙赫里瓦尔使小声道:“萨波赫,虚空火已经快要烧尽了。”
他们余下五使中,霍尔多德与莫尔多德两使已暗中潜入尉迟钵略军中,那朵红云是他们以虚空火撑中。虚空火是祆教密术,以一种能燃气体在空中发火,因此旁人根本看不出奥妙。只是这种气体虽然能烧许久,也是要烧尽的,沙赫里瓦尔使已见红云中火焰有不继之势,万一红云落地,便失了先声夺人之势,到时那些将信将疑的于阗士卒便有可能生变。萨波赫咬了咬牙,小声道:“不要管他,我们不动手。”
尉迟钵略的用意他自然清楚。虽然现在已将李圣天逼上了绝境,但李圣天仁厚爱民,甚得国人敬仰,如果尉迟钵略动手将他杀了,便难逃弑主之名。所以尉迟钵略一定希望自己这一方动手杀人。只是如果自己动手的话,尉迟钵略会不会在事后以为李圣天复仇为名清算祆教?如果先前不曾听到善思王的告诫,萨波赫根本不会想这些,可这时却由不得他不想。此事已经如箭在弦,不得不发,谅尉迟钵略也不会功亏一篑。
就在这时,从那一边传来“嗵”一声响,却是明业以金刚杵重重往地上一杵。他的金刚杵虽重,终究也只有儿臂粗细,可这一杵却像是要将大地都震得颠倒过来。萨波赫的面色不禁微微一变,心道:“这些异教徒的本事果然不小,怪不得马鲁奇会死在他手上。”
金刚杵只是杵在地上,可是空中那朵红云也似被撼动,便如风浪中的小舟一般上下起伏,里面的火光倒是丝毫不减,反而更加明亮。萨波赫心知那定是云上那人法术使然,更是惊心。明业的法术已让人震惊,而此人能与明业相抗,丝毫不落下风,亦非俗手。这些人不论哪一个都不是轻易能对付的,他本来觉得自己的祆教秘术制伏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此时却已生了惧意。
李圣天见明业人如顶风而行,一身紫衣袈裟抖动有声,向前走一步又退一步,竟然有不敌之势,却仍是努力向前,心中感动,对守在他身前的童观诸僧道:“诸位大师,快去帮助明业大师。”
明业也已听得李圣天的话了,他长笑道:“大王,不必顾虑贫僧。童观,胜谛,你们好好守护大王!”
他与幻真、童观、胜谛这瞿沙四大弟子在西域有“四日照世”之称,明业更是年龄居长。数十年苦修,功力当真不凡,虽然较幻真尚有所不及,但他此时却觉幻真似乎并不比自己胜过多少。他将金刚杵又重重往地上一杵,笑道:“幻真,你既然已破门出寺,为何还要用你这曼荼罗四轮阵?难道你那真神是假的么?”
幻真的曼荼罗四轮阵威力无比,能移星换斗,飞沙走石,若是任由他施展,李圣天怎么都逃不脱的。明业以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以之相抗,一直都未能击破幻真结下法界,便想以言语相激,只盼幻真那些祆教法术使用不够纯熟,当中有破绽可寻。他话音甫落,便听红云上幻真忽地双手结印,念起一段咒文来。明业苦修多年,宝光寺咒文可以说无一不晓,却从未听过这等咒文,他不禁心神一振,忖道:“幻真经不起激,果然要用祆教秘术了!”
他与马鲁奇交过手,祆教的秘术要借助药物,因此他们的火术固然威力极大,却尽是实火,以明业的本领躲闪并不是难事,何况幻真半路出家,虽不知他暗中修炼了多久的祆教法术,想来定不会超过位居祆教神使的马鲁奇。
他的摧破魔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有数十年修为,遇强则强,在幻真的曼荼罗四轮阵中更是气势不凡,在他身周已激起了一道旋风,正将他围在当中,而这旋风笔直向上,卷着沙尘,他一身紫衣都已没入黄尘中了。胜谛虽然与他同是名列“四日照世”,见此情景也不由暗中咋舌,心道:“怪不得瞿沙上座要明业师兄接任上座。我只道他一直勘不破细惑现行障,原来明业师兄的功力已高至此!”
他见明业的陀罗尼咒有无坚不摧之势,心里也宽了下来,一边童观却是心惊胆战。童观与明业在俗是堂兄弟,在释是师兄弟,年龄相仿,功力相若。他的陀罗尼咒不像明业这般刚猛,却也知道明业一旦将陀罗尼咒运到这地步,便是遇上了平生至敌,上回马鲁奇前来挑战时明业的陀罗尼咒与如今相比,只怕连一半都不到。也就是说,明业实已将自己逼上了绝路,一旦陀罗尼咒斗不过幻真,就再无转圜的余地,唯有一死。
黄沙直上,已成了一道粗有丈许的沙柱。明业方才数进数退,此时却一往无前,登时向前走了几步。红云这时已经快要移到李圣天跟前了,围着明业身体的这道黄沙巨柱正好迎上,就在相触的一刹那,红云忽地崩散,在一瞬间竟化作万点火光,直向四边飞射。有一些火花也飞到李圣天跟前,李思裕惊惶失措,也不知谁赢了,叫道:“护驾!快护驾!”李圣天却似毫不在意,叫道:“快去援助明业上座!”
红云崩散,黄沙也在同一刻崩塌。只是黄沙本来飞扬在空中,一旦这道沙柱崩塌,沙子便尽数向明业身上压来。李圣天见势不妙,就算明业与幻真方才的对决势均力敌,但幻真是在空中,以他的本事掉下来毫无损伤,明业却要被沙子活埋了,何况从幻真身边放出的火焰倒有一大半飞向了明业。
若是救助迟了,明业定然性命不保!童观也已发觉了明业面临的危机。但他们正守着李圣天,一旦离开,万一国主有个闪失那该如何是好?童观只是一犹豫,便听得李圣天又喝道:“童观大师,快去!”他浑身一凛,双手结成剑印,喝道:“快上!”
他结的是大日如来剑印,正是密宗破魔剑。宝光寺无常刀、破魔剑被称为护教二宝,无常刀非人人能习,破魔剑他们八人却是个个都会。八人齐出,结成破魔剑阵,便是幻真的无常刀亦不能敌。他见明业已是万分危急,再不敢怠慢,立时召呼六个师弟齐上。
破魔剑的威力虽然略逊于无常刀,但破魔剑结成剑阵后却非无常刀能敌。幻真已练成了无常刀,不过也只能使出一次,童观最担心的便是他以无常刀来刺杀李圣天。一旦幻真使出无常刀,他们集八人之力用破魔剑阵方可相抗,否则仍是凶多吉少,因此他才一直不敢离开李圣天。只是眼下明业危在旦夕,他已顾不得思前想后了,七人齐出。
破魔剑阵原本是数人将对手围在中心,但幻真正与明业恶斗了一场,哪里围得上去,七人成半月形迫上。童观见明业已被黄沙埋得身形都看不出了,对面的幻真却已稳稳落下地来,正大踏步向这边走来。以往这个小师弟总让自己感到安心,现在却有种说不出的危险。他咬了咬牙,喝道:“大日如来,娜莫三满多母驮南恶尾罗吽!”
七人的咒声同时响起。也几乎是同时,却听明业厉声喝道:“娜莫三满多母驮南恶尾罗吽!”方才他的身体还被黄沙埋成了一个小包,此时这个黄沙包正中忽然有一道明亮的火光射出。这火光凝成剑形,足有四尺余长,黄沙还在压下,但碰到这火光便已被逼开。
是真火破魔剑!
童观以降七僧个个又惊又喜。破魔剑修到极处,能以真火凝成剑形,此时便是真正的无坚不摧。但要以真火凝成剑形又谈何容易,便是师父瞿沙,也只在数十年前使过一次,以前他们全都从未能练到这程度。
原来明业的陀罗尼咒与幻真所踏红云一触,一刹那心头百感交集,喜、怒、嗔、爱、忧,种种念头便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一瞬间竟似有数年之久。明业修行多年,唯有一嗔念未能尽除,其他种种,早已忘怀,此时却突然尽在目前。沙子飞在空中时觉不出分量,但压在身上却是重如泰山,而细沙尽往他耳鼻中灌去,明业只道自己已将死了,也就是这一刻竟是心境空明,再无滞涩。透过身边厚厚的沙子,他听得童观所念大日如来剑印咒。他们师兄弟长年在一处,几乎已是心灵相通,当即也使出破魔剑,竟是突破了以往所限。
真火化剑,一切有形无形尽都化尽。明业的真火破魔剑一刺出沙包,立时将身侧的沙子也逼得飞散开去,他登时重新见到眼前情景。却见眼前的幻真一身紫衣袈裟,身形如风,正向自己冲来。他不由一愕,心道:“祆教有这种法术么?”但他心境空明方能突破局限,此时杂念一起,真火便已不纯,手中所凝火剑已有烫热之感。
火剑本是真火凝成,不是明火,照理不会感到烫的。有这感觉,即是走火之兆。明业心知不妙,再要勉强将真火凝成长剑,只怕会引火烧身。他厉喝道:“幻真!”手一扬,手中火剑已向幻真刺去。真火破魔剑烧尽有形无形,明业已有了舍身之念,便是自己被真火反激烧死,也要在临死前将幻真消灭。他也明白自己神通不及幻真,只有借这突破了局限的破魔剑方能伤得了他,否则只是劳而无功。
正在看着的于阗士兵,便是尉迟钵略手下那些见明业如此神通,都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他们的叫声刚出,只见明业的真火剑刺入幻真前心,而童观他们七僧也已将幻真围在当中,个个都惊呼起来。不管这些士卒现在忠于尉迟钵略还是忠于李圣天,幻真在他们眼里仍是于阗国师僧。九国师僧的前两位,同是名列四日照世的高僧,竟然闹到了火并的地步,由不得他们不感慨。只是明业的真火剑刚刺入幻真前心,幻真的人影竟然突然间不见,明业居然刺了个空,而他一条手臂也突然间像是浸透了油一般熊熊燃烧,一刹那火势便吞没了明业整个身体,他们更是惊呼起来。
童观见明业的真火破魔剑明明刺中了幻真,可是幻真却如幻影般一下消失,便已知道不妙。他不知幻真用的是哪一门法术,当初瞿沙上座收下这个小弟子,传给他了不少与旁人有所不同的神通,童观也不知幻真到底会些什么。但明业的真火剑碰到的是个虚像,真火全都落了空,便尽数反激,真火化成明火,明业会在转瞬间被烧得形神俱灭的。他急得几乎要吐出血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下按住了明业的背心,长长地吸了口气。
童观的胜功德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与明业的摧破魔章是同一路神咒,却没有摧破魔章的杀气。随着童观的一呼一吸,明业身上的火势一下转弱。明业身上的实火是真火所化,寻常灭不掉,童观借己身来消去真火破魔剑的反激。只是他的功力本来就较明业有所不如,更何况明业的真火破魔剑已超越极限,才吸得两口童观便觉五内如焚,痛楚不堪,若是再强行化解,连自己也要被烧死。正在骑虎难下,背后忽地又有一只手贴上。随着这手掌,他胸口也已凉了许多。
那是胜谛助了他一掌。胜谛本来亦在用大日如来剑阵困住幻真,但见明业真火反激,童观助他却未能化尽,自己一张脸也已憋得通红,便伸掌助了童观一下。胜谛功力与明业童观两僧在伯仲之间,他与童观合力化解,明业身上的火立时便灭了。他长长吐了口气,这口气仍有些火烫,心知方才已往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正想说句什么,却听李思裕惊叫道:“真大师!”扭头看去,脸色又是大变。
在他们与李圣天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沙墙。沙墙是被风卷起的,但这阵风却如有形有质,将黄沙带起,当中竟然还有火焰喷出。透过沙墙,隐约看到墙后立着一个紫衣僧人,正是幻真。
幻真竟然突破了他们紫衣八僧的堵截!
明业已是惊得呆了。幻真的神通固然是紫衣九僧之冠,却绝对没有到能玩弄余子于股掌之上的地步。可是现在的幻真却当真视他们八僧为无物,竟然如此轻易就闪过了他们身边。现在幻真已在李圣天身边了,饶是童观和胜谛号称八风不动,此时的脸也全都变得煞白。
李思裕已拔出了腰刀,与几个近侍守在李圣天跟前,他的脸也是死灰一片。真大师居然叛了圣天大王!这件事比祆教军队突然袭来更让他震惊。李圣天对幻真极其信任,他们两人单独相处不止一次,便是幻真决定离开于阗之时也曾与李圣天单独相对时说的。假如幻真那时就起了二心,要杀李圣天实是轻易之极,为什么他要舍易求难?难道离开于阗的十几天里,他就一下改变了初衷,竟然要扶持钵略登上王位了?
李思裕心头如车轮般转动,而幻真的影子已越来越近,身后钵略的那些士兵以及祆教军都在欢呼。擒贼擒王,李圣天本已陷入了重重包围,除非背生双翼才能逃走了。不过他有紫衣八僧护卫,还有不少近身侍卫,想擒住他非要花极大的代价不可。现在幻真不费吹灰之力便绕过了紫衣八僧,那些近侍更不在话下,李圣天眼看便要落入他的掌握了。只消李圣天被幻真擒住,他从也好,不从也好,禅让给尉迟钵略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昭武难实的这支奇兵有不少都是招募来的流亡祆教徒,虽是些亡命之徒,其实也一般爱惜性命,眼见不必见血便胜利在望,不由齐声欢呼起来。
三
听得祆教徒的欢呼,李思裕心中一阵痛苦。他虽然信佛,其实并不虔诚,就算要他改信祆教亦是无可无不可,只是幻真的背叛实在让他震惊,也让他无比痛苦。在李思裕心目中,幻真是半师半友,谁都可以背叛于阗,就是幻真不可能,所以幻真要离开于阗时,他根本没去想过幻真有可能对于阗不利,李圣天也这样想。只是,眼前正是幻真在与紫衣八僧对抗,要来捉住李圣天。李思裕握着腰刀,与李圣天并骑而立,嘴唇也尽在哆嗦,倒没有多少害怕,更多的是疑惑和痛苦。
幻真来得极快,几个侍卫想要拦住他,而幻真只是手一挥便将那人直甩出去。眼见近侍一个个被甩开,李思裕再忍不住,高声道:“真大师,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的声音里已隐隐带了点哭泣的声音。要和幻真为敌,实是李思裕最不情愿的事,可现在就算不敌也一定要与他为敌了。他正待上前,却觉肩头一重,扭头看去,却是李圣天将手搭在他肩上。
李圣天面沉似水。幻真来势如风,五六个近侍尽被他击翻,他已站在了李圣天面前三尺远的地方了。这么短的距离,伸手可及,紫衣八僧全都停了脚步,生怕再上前幻真便要对李圣天有无礼之举。幻真的嘴角尽都含着笑意,伸手道:“大王,请随我来吧。”
李圣天身边只有一个李思裕了。在幻真眼里,李思裕一文不值。在众目睽睽之下捉住了李圣天,接下来尉迟钵略便可以着手禅让之事。事后封李圣天一个安乐公之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这个结果是最好的。他见李圣天仍是站着一动不动,更是得意非凡。手刚要碰到李圣天,李圣天却厉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幻真没想到李圣天突然这样问,不由得一怔,马上道:“贫僧幻真。圣天大王。”
李圣天长声笑道:“真大师是我于阗之栋梁,绝不能叛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冒真大师之名?”他明明已是命在顷刻,却丝毫不惧,仍是侃侃而谈。边上那些于阗士卒有不少是因为见幻真都拥护尉迟钵略才向尉迟钵略效忠的,此时听得李圣天的话,不由大吃一惊,心道:“这个人不是真大师么?为什么如此相像,一样的神通广大?”
幻真皱了皱眉,长声道:“圣天大王,阿胡拉·马兹达无所不能,我才会向慕真神。”他将身一纵,身形凌空冲向李圣天,手伸向李圣天喉头,准备捏闭他的喉管,让李圣天说不出话来。也就是这时,一边李思裕突然喝道:“中!”
李思裕的五明驼就在李圣天一边。幻真知道这镇国将军对自己没什么威胁,对他也毫不在意,哪知李思裕的腰刀没有挥过来,反是左手向他一指,袖口里一道白光飞出。
那是李思裕的绿玉弩。李思裕弓马不算高明,但箭术却是极强。而且他自幼喜爱机关之学,这把绿玉弩是他亲手精心琢就,不仅精致无比,而且威力也不小,在数十步内当真是百发百中,不消说这几步之遥。
李思裕本来并不愿用这绿玉弩对付幻真,当初在蒲昌海上,龙家宗主龙宗利施便被李思裕绿玉弩射出的白玉箭一箭射死,他实在无法用来对付幻真。但幻真竟然要对圣天大王无礼,他再也忍不住了。只是他与幻真的交情非寻常可比,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对着幻真的左肩射去。
幻真人在空中,根本闪避不开,一箭正插入了他的肩头。随着中箭,幻真身形一顿,重重落在了地上。只是随着他落地,身后的沙墙竟是更增高了两三尺。幻真左手拔下了肩头的绿玉箭,抬起头来看了看李思裕。箭头入肉不深,只是些皮外伤,但血还是将他肩头的袈裟都染作紫黑色,而他的眼中更是杀气腾腾,哪里还有一丝当初那种悲天悯人的样子。李思裕见他直如妖魔,又是吃惊,又是痛苦,一个翻身跳下了五明驼,叫道:“真大师,你难道疯了么?”
幻真将箭头往嘴里舔了舔,什么也没说,伸手向李思裕一指,白玉箭脱手而出,直取李思裕面门。李思裕知道幻真神通广大,本就有了必死之念,见他手一指,本能地便将头一低,“啪”一声,白玉箭正射中他头顶金冠。好在这只是白玉琢成,“啪”一声,在金冠上炸得粉碎。若是钢的,这一箭定然已刺透金冠,贯脑而入,可就算如此,李思裕亦如同被重锤当脑门重重一敲,人登时晕了过去。
此时紫衣八僧已经欺近那堵沙墙,八人双手结印,正待强攻,却听幻真长声笑道:“宝光寺竟是食言之辈么?”
先前明业挑战,幻真接下,硬碰硬之下,明业险些被幻真的曼荼罗四轮阵活埋了。虽然他以真火破魔剑破去幻真的沙柱,但已近油枯灯烬,实是靠了七个师弟之助方能脱身。若是八人齐上,实是承认了先前已败。可假如不认的话,便只有由明业再去接战。明业一阵茫然,心知以自己现在情形根本不是幻真的对手,眼见沙墙突然变得厚重,再看不清背后情景,他喝道:“幻真,我还没输!”幻真在九僧中原本就是功力第一,明业又已受伤,这一战实已败得不可收拾,但不战的话又诚如幻真所言,那是自食其言,宝光寺数百年来在西域立下的威望都要丧得干干净净,就算集八人之力击败幻真,李圣天势必也民心尽失,无法再做国主。进退两难,明业实在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他咬了咬牙,心道:“不管了,我只尽力而为便是。”双手正待结印,却觉胸口一闷,一口气竟是提不起来。
李圣天见幻真又是一跃而起,这回再没李思裕救驾,心中已是万念俱灰,心中只是不住转念:“不是,这人绝不是幻真。”眼见幻真的手便要碰到他,李圣天却觉身子忽地一轻,竟然升了起来。
那是地面突然坟起。幻真本来已要抓住他了,但李圣天突然升高了许多,他的手抓了一个空,心中亦是惊愕无比,忖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里也有与陶妙贤一样之人么?”
沙墙原本将李圣天围在了当中,沙子被风吹得腾起,又有火光四射,炫人双眼,李圣天突然间连坐骑一起高出了沙墙之上,明业也怔了怔,心道:“大王难道也修出神通来了?”李圣天奉佛虔诚,但他身为国主,国务繁忙,哪有空与他们一般日夜打坐修行。正在诧异,却听有人高声吟道:“我念过去世,无量无数劫。见诸清净刹,金宝海庄严。”
声音舒缓温和,入耳直如春风,便是那些祆教徒,听来亦觉有种说不出的平安喜乐。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纷纷交头接耳,也不知是谁突然哭道:“是瞿沙上座!瞿沙上座!”
瞿沙极受西域之人尊崇,在日升座讲经,信徒潮涌而至。此时听得风中传来的偈语声如从天上来,语气便如瞿沙当年所吟,立时便有人觉得那是瞿沙虹化成佛,不愿见于阗内乱。
李圣天越升越高,此时地面已凭空高起了一丈许。他本就极有威仪,此时更显得宝相庄严,异样尊贵,幻真所幻出的风火沙墙只是绕在他身下四周,反倒更显得他威武不凡。李圣天那些亲随士卒见此情景,一个个纷纷伏倒在地,便是一些尉迟钵略的亲信士卒,此时也不由心神恍惚,心道:“圣天大王果然是佛祖所眷顾。钵略将军说于阗国运当转,恐怕……恐怕未必是真。”尉迟钵略见势头不对,连忙喝令左右弹压。
幻真见李圣天身下的地面仍在不住升高,一张脸也青白不定。突然,他厉声喝道:“幻真,你来了!”
从幻真嘴里说出这等话来,明业不由一怔。他看了看童观,童观也捉摸不透,心道:“难道师弟是失心疯了么?”幻真突然破门,宣称从此信奉祆教,实是有点疯狂之意,可是一个疯子却能如此心智缜密,设下这个圈套么?他们面面相觑,却听边上胜谛低声叹道:“二位师兄,只怕我们都错怪了幻真师弟,此人不是他。”
这时吟偈之声仍然连绵不断,却听得那人朗声道:“摩尼净土王,号曰金刚髻。有大自在力,统领千世界。乃至十千界,更无能过者。具足千亿子,能破诸怨敌。”
这是《大乘金刚髻珠菩萨修行分》中的一段偈语,说是天竺往昔有王名曰金刚髻珠,事佛虔诚,在寂静园林之处结跏趺坐修行,左右忽然生七宝莲华,化生悉陀太子,世尊因而说偈如此。声音越来越近,此时听来,便如称颂李圣天一般。到这时候,那些佛家士卒尽都拜伏于地,哪还管什么尉迟钵略弹压。便是祆教士卒也想起李圣天如此宽宏,实是从未有对不起祆教徒之处,如此叛反未免于理有亏,脸上纷纷有惭愧之色。尉迟钵略越看越是不对,一张脸也已变得青白,喝道:“快吹号,击鼓!”他将王都出行的鼓吹尽数带了出来,可是鼓乐队吹奏纵然响亮,依旧掩不去诵偈之声。正在混乱之中,却听幻真嘶声道:“妖术!与我退散!”
他已经落在李圣天身下一丈有余,加上李圣天骑在驼背上,相去足有两丈了。他也不能一跃而起两丈之高,但双脚一跺,脚下又起了一团火云,人登时升了起来。那支祆教兵队中齐齐一声喝彩,一时间倒也声势不凡,只是他刚要升起,有个人影忽然自空中坠下,正落在李圣天身边,幻真身下的火云连同那道风火沙墙立时消散无形。幸亏幻真此时升得不高,落地时仍是稳稳当当,丝毫不见狼狈,可这时候谁来管他落下时形状如何,所有人尽都盯着那个从空中突如其来之人,也不知有多少人齐声惊呼。
突然出现在李圣天跟前的,竟然又是一个幻真,只是这个幻真身上穿了一领灰衣袈裟。尽管这幻真的袈裟只是寻常粗布,但神情庄严肃穆,宝相庄严,活脱脱便如瞿沙当年。尉迟钵略此番携来的士卒虽然是他的嫡系,但仍有近一半是佛教徒。这些人虽然对尉迟钵略极是忠实,但他们对叛反李圣天仍然不无疑虑。当他们见到幻真也要叛反李圣天时,这才下决心跟随尉迟钵略,可没想到突然又来了个幻真,这些士卒率先生疑。尉迟钵略也已见到幻真出现,心中暗暗叫苦,忖道:“张大王怎的没做干净,他不是保证幻真定不会回来么?”可这时候想这些也没用了,只是传令亲信下去弹压,说那是李圣天所使妖术。
李圣天见到这个幻真,这才松了口气,轻声道:“幻真,你终于来了。”他一直不信幻真真的会叛反自己,但方才那和尚与幻真一般无二,他亦是惘然。现在终于知道那和尚是假冒的,纵然尚未脱险,他已觉得心中一块巨石落了地。
幻真双手合十,也轻声道:“大王请不必担忧,贫僧在此。”他看了看晕倒在李圣天边上的李思裕,眼里却闪过一丝痛楚。
大德高僧,原本应该断绝一切。但李思裕生死未卜,万一真的死了,却只道是被自己所杀,他实在无法处之泰然。他弯下腰去试李思裕脉搏,耳边忽然听得李圣天惊呼道:“真大师,小心!”身后却是一道厉风突至。
是那假冒幻真之人袭来。这人的火云被幻真破去,而火云其实乃是祆教诸使合力所使的虚空火术,隔得远了并不能驭使如意。他见幻真突然出现,心知此人是平生大敌,再顾不得要在众人面前摆出这副神乎其神的模样,一个箭步掠上。丈许高的土台,对他来说实是一蹴而就,远比利用火云升上要快捷,当真快如闪电。只是这般一来,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心道:“这人是假的!”突然出现两个幻真,所有人都惊呆了。但幻真名列四日照世,在于阗紫衣九僧中居首,谁都知道他是西域有数的少年高僧,不说别个,凭幻真的身份,就绝对不可能去偷袭别人,那身着紫衣袈裟的无疑是假的。
幻真的手已搭到了李思裕的腕上。指尖一碰,便觉李思裕虽然人事不知,但体温如常,脉搏也起伏有力,并无异样。他心头一宽,便觉后背一道疾风迫体而至。若是闪开,这股厉风正对着李思裕,李圣天也要受池鱼之灾。幻真知道围魏救赵才是这人的真正用意,这人见自己出现后已无取胜之机,便想将李圣天捉住,盼望有翻盘之机。他双手一错,已然合掌,食指与尾指缩入掌心,中指和无名指直立,指尖相拄,两根大拇指并立着压在食指之侧,结成了根本身印,口中极快地念道:“曩莫三曼多母驮南唵钵罗婆罗怛尔设哩三曼多。”
这是坚牢地天咒。此咒并不能伤人,但持此咒,则身同大地,坚牢无比。只是他念得快,那人的一拳来得更快,幻真咒语的末字尚未吐出,一拳已到。“砰”的一声,幻真的身躯晃了晃,却未移分毫,双脚反倒深入土中足有两寸许。
那人见这一拳竟然被幻真硬生生接下,反是自己被震得浑身酸麻,不禁骇然,心道:“糟了,我的万宗封神术被瞿沙那秃厮破了,现在他的功力远在我之上!”本来这人博采众家之长,不似幻真专修密宗神通,功力较幻真犹有过之,但在修罗宫想要夺取幻真一身修为,结果万宗封神术被瞿沙以命破去,本身功力反有大半移入幻真体内。此消彼长,幻真固然深受魔种内结之苦,此人的功力却已不足以伤害幻真了。只是他这一拳也非同小可,幻真接下了拳力,这一身袈裟却接不住这等金刚大力。拳风到处,幻真背上的袈裟片片碎裂,直如灰蝶飞舞,只见幻直背上斑驳成纹,像是印着一只极大的灰色蝴蝶,却是一道极大的伤疤。
一见到这伤疤,几乎所有人都惊叫起来。旁人还看不出细微,明业和童观、胜谛诸人却看得清楚,这伤疤与那假冒幻真之人背上的竟是一模一样。他们实在想不到天下居然还会有这般两个人,不但面貌相同,连身上的伤疤也一样。
袈裟已破,再难挂体,幻真将上身袈裟取下束在腰间,缓缓转过身来,长声道:“施主,你处心积虑要对付于阗,却不知以诡道谋人国者,终非长久之计,也将自诡道而失。”
幻真此时说的是塞语。他自幼就住在于阗,但塞语一直说得不太好,难得有说那么长的时候,此时说来也是发音不太准,比方才这人假冒他时说得还不如。但幻真说来却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人人都忘了他塞语说得糟糕,只觉他说出来声声入耳,无一不是光明正大。有不少士卒都面生愧色,低下了头。尉迟钵略越看越是不妙,心里咯噔一下,忖道:“糟了,要糟了!”
此番行动,尉迟钵略亦是赌上了全副身家性命,若不成功,便是于阗叛臣,人人得而诛之。他心知自己已是有进无退,厉声喝道:“这人是假的!”
尉迟钵略还想再说两句,却见身后的士卒又是一阵骚动。他也不知出什么事了,抬头看去,甫一入目,却是目瞪口呆,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前方那些士卒几乎都在看着那两个幻真,也根本没听到他说些什么,这时那些士卒异口同声地惊呼一声,却是紫衣僧人忽然又是一拳击向幻真。
四
这一拳甚是卑鄙,连那支昭武城来的祆教兵队中也有不少人痛骂。但一拳刚击出,幻真忽然伸掌接住,“啪”一声,那人的拳头一触即收,才收又是一拳击出,出拳之快,当真骇人听闻,只是一瞬间便击出了八九拳。明业等紫衣八僧见这人拳势如狂风暴雨,远远望去,那人简直就同生了七八条臂膀一般,不禁骇然,心想这人拳力实在无足挂齿,但拳法如此之快实是平生仅见,若是接不住,一眨眼间幻真只怕便要中十几拳了。
可是这人拳法虽快,幻真却左手结印,右手上下翻飞,总能接住。那人双拳齐出,仿佛生了七八条臂膀,幻真单臂也似化成了十几条,每一拳都在间不容发之际被他接了去。只听得“啪啪”连声,当中幻真仍然缓缓朗声道:“施主,天下事皆有因缘,若是强求,不过枉费心力,徒劳无益。”
此言一出,这人的眼神也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幻真修行极是刻苦,不然也不会以少年之身后来居上成为九国师僧之首了。他年纪虽轻,但谈吐已是一派大德高僧风范,旁人闻之有如沐春风之感。他也知道此人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这人曾经想要杀了他,但他实在不愿与此人拼个你死我活。眼见这人这路千臂拳动作虽快,却是虚浮无力,华而不实,心知定是由于他将大部分功力转到自己身上的缘故,心中又多了一分同情。这人才华绝世,不是等闲之辈,但时也命也,却是一事无成。等到在修罗宫施行万宗封神术失败,此人更是连一身功力都丧失大半,而此计又被自己破坏,只怕永远都没有翻本的机会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不过片刻,那人已击出了三十余拳,幻真也已接了三十余拳,一时间拳风及掌之声不断,连成了一片。幻真的声音初时全无滞涩,待他说到“徒劳无益”时,却觉得胸口突然像被什么堵住,一口气竟是透不过来。
幻真中过此人的万宗封神术,虽然这人功力大半移入幻真体内,却也让幻真心魔渐起。幻真一直是靠本身功力将心魔强行压下,但此人移入的功力比他本身功力也相去无几,幻真已是疲惫不堪。方才心魔未动,但这三十余拳接下,幻真便觉此人的拳风虽然不强,但每一拳撼动了自己的心脏,每接一次他都会觉得体内如一潭深水被狂风卷起滔天骇浪,身躯都要被这人击得晃动,本来还要说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心中不觉一凛,忖道:“不好,他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这人见幻真眉宇间已有了些痛苦之色,不由惊喜交加,心道:“饶你神通广大,这破绽却也对付不了。”原来这人知道若是正面相抗自己眼下根本不是幻真的对手,唯一的胜机便是以这路千臂拳激荡幻真的四肢百骸。这人一身功力非同小可,现在大半已移入幻真体内,但幻真却尚未能将体内的异种真力化去。这人以千臂拳拳力激荡他留在幻真体内的真力,等如内外两人齐攻。此计其实也并非十拿九稳,万一幻真神通已能神而明之,将他留在幻真体内的真力化为己有,那他如此做来便毫无用处了。只是这人知道祆教必定不会死心塌地帮助自己,唯有赌一赌运气。而他这一赌正好击中了幻真的破绽。
此时幻真只觉这人的拳力也并不如何强悍,但每拳打来都使得他浑身如在狂风之中,再不能好整以暇地说话了。此消彼长,再接得五六拳,这人突然朗声道:“世间真神,唯有明尊。妖僧,你以为与我相像便可以冒我之名么?阿胡拉·马兹达护佑!”这人的话一开始还有点结结巴巴,但越来越流利,比幻真的塞语更好些。此时他一拳当胸击出,速度比先前慢了些,但幻真的动作却已迟钝了许多,手一松,未能接住此拳,这一拳当胸正打在他心中。这人真力虽然丧失大半,但千臂拳却另有奇妙之处,是种借力打力的神奇拳术。此时幻真体内的异种真力已被此人激荡而起,这人外面一拳打来时他并不如何难受,只是同时仿佛有个人在他身体里向外挥拳,这一拳却好生厉害,幻真的身子一晃,嘴角忽地流出了血丝。
幻真出现时明业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但幻真解救了李圣天之厄,他还是长舒一口气。没想到只不过转眼间,这人这等虚浮无力的拳劲居然将幻真也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而幻真竟然纹丝不动,直到被打伤,他实在想不通是怎么回事,看了看一边的童观,小声道:“幻真他怎么了?”
童观双手合十,也小声道:“只怕……只怕师弟他的心魔又起来了。”
幻真要离开于阗,正是因为身带心魔。上一回幻真便差点入魔,是他们紫衣八僧合力以不动使者秘密法中的不动请迎咒帮着幻真战退心魔。而幻真那一次心魔突起,又正是因为明业一定要将幻真的伽楠佛珠收回引起的。听得童观这般说,明业面上不觉有些愧意,道:“快,我们去帮他!”
童观摇了摇头道:“唉,师兄,你难道还不明白么?师弟他不要人帮忙,是因为这个假冒他的人又反咬一口。”
明业又是一怔。幻真想要证明自己,最好的办法自是将这假幻真擒住。在那些士卒看来,幻真名列紫衣九僧第一,神通广大,自然也是哪个胜了,哪个便是真的幻真。可是此人又有这等奇异的拳术,居然迫得功力已高出他许多的幻真到了这等地步,明业心中不禁一阵黯然。他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串伽楠珠,心道:“若是上回让幻真带在身上,他定然不会输给这个妖人了。”
伽楠珠是上师瞿沙留下,也不知戴了多久,颗颗珠子尽是圆润光洁。明业从腕上捋下了伽楠珠,咬了咬牙,喝道:“幻真,接着!”伸手忽地向幻真掷去。
明业的功力亦是非凡,这串佛珠打着转直飞过去。幻真伸手一下接去,只是这般一来登时有了破绽,那人忽地又踏上一步,又是一拳击在幻真前心。幻真被这人一拳打得五脏移位,左手仍然在胸前结印,这人出拳更快,只听得“啪啪”数声,一瞬间便又是三拳击中。这三拳本身拳力也不见得如何,只是接连击中,幻真只觉体内又是三下剧震,再承受不住,脚一软,“噗”一声,口中吐出了一口鲜血。
李圣天先前见幻真一来便大占上风,心中正在宽慰,谁知眨眼便已起了变故,幻真竟被击伤了。他大吃一惊,叫道:“幻真!”却见那人身形一晃,终于闪过了幻真冲到李圣天的骆驼跟前。幻真突然出现,这人险些便要绝望,此时侥幸击倒幻真,硬生生将这必败之局翻转过来,眼见李圣天便要落到他手中,他当真踌躇满志,心中实有说不出的得意,暗道:“只要现在能够服众,把李圣天赶下台来,钵略为王定会全然听我的。父王,您一世操劳,最终却身死国灭,孩儿今天终于做成了你未尝做成的事业!”只要李圣天在他掌握中,就算幻真再强也无奈己何。
他伸手向李圣天抓去,手刚探出,眼前忽地一花,手中竟抓了个空。这人法术武功两臻佳妙,从没有这等落空之时,不由一怔,而身后那些士兵却同时发出了一阵呼叫。凝神望去,片刻之前李圣天还在面前,此时突然黄沙一片,竟是一片空地。他猛地转过身,却见明业等紫衣八僧拥着李圣天和李思裕在一处,身后幻真倒是稳稳站着,已是双手结印,嘴角还带着些血丝。直到此时,这人才恍然大悟,心道:“糟了,我上了他的大当!”
幻真与他都精擅曼荼罗四轮阵。曼荼罗四轮阵能移星换斗,因此此人能闪过紫衣八僧的阻截。但当两人功力悉敌时,曼荼罗四轮阵便等若无用,谁也奈何不了谁,这人先前见幻真左手一直结印,知道幻真定然施法,更要抢在幻真法术施出之前擒住李圣天,却没想到幻真用的竟是曼荼罗四轮阵。现在李圣天和李思裕都已在八僧环绕之中,就算他功力未失也不是紫衣八僧合力的对手,单凭一人已夺不回来了。这人方才还大喜过望,此时却尽是失望,痛叫一声,一拳猛地挥出,又击向幻真面门。
他出手极快,但幻真此时不必再以单手应付。虽然被这人击伤,但他已将明业掷来的伽楠珠套上右腕,掌力、速度比先前犹有过之。双掌齐飞,眨眼间又是“啪啪”数声,这人的十余拳都被幻真接下。幻真只觉这人拳力越来越弱,知道此人定已到了油尽灯枯之地,他一边抵挡,一边轻声道:“兄弟,收手吧。”
这人的眉头忽地一皱,眼中多了一丝杀气,也低低道:“你知道了多少?”
幻真的眼里也闪过一丝痛楚。其实他所知不多,只知眼前这人是自己的孪生兄弟。现在两人势成水火,虽然明知此人一心要取自己性命,但自己实在无法对他施辣手。
他手下留情,这人的脸色却又是一变,猛然喝道:“破!”从他口中突然吐出了一片血沫。血沫如霰,幻真只觉一股血腥气令人欲呕,而这人一拳又直直打来。他伸掌一下接住,却觉力量竟然突然间大了足足三四倍,不禁吃了一惊,心道:“他居然用了血咒?”
血咒可以短时间内增强功力,但对身体损害极大,只能到万不得已时方能使用。当初在蒲昌海上,幻真曾以血咒会斗龙家九曜星,虽然胜了,但也因此挡不住龙家宗主龙宗利施的最后反击,结果肩头被刺了一刀,后来又中了大悲风,险些把命都丢了。他本能地退了半步,运足内劲伸掌抵去。“啪”一声,只觉掌中接下的拳力竟是轻飘飘毫不着力。幻真不由一怔,说时迟,那时快,这人竟然借着幻真这一掌之力直向李圣天扑去。
幻真心头一凛,这才明白这人突然出手并不是因为捉不住李圣天而要乱打出气,实是深思熟虑,每一步都有深意,最后那一拳更是已将方位拿捏得极准。他猛一提气便要追上去,但这人身法本就比他还快,此时借了自己一掌之力,自上而下,更如闪电下击,幻真一步尚未踏出,他已经冲入紫衣八僧之中。
明业和童观在八僧中功力最高,也只能看到这人疾飞而至,旁人更是只能见到一道紫影闪过,至于李圣天那些侍卫,只怕尚是醉里梦里。明业的反应却也极速,心知若是李圣天被他擒住便前功尽弃。但这人身法实在太快了,哪里还拦得住。他猛地转过身,将手中金刚杵重重往地上插去,心头却不住转念着:“糟了!糟了!”
金刚杵“砰”一声砸在地面,震得骆驼都嘶声怪吼,几个士卒更是一屁股坐倒在地。但明业也知这是马后炮,根本无济于事。他抬起头,只道马上便要听到这人发号施令,但一转身,却见一团紫影正伏在李圣天驼前,而李圣天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辆小车,车帘敞开,里面站的竟是与李圣天大婚未久,于阗新皇后,归义军公主。
就算是幻真突然使出神足通也不会让明业如此惊奇。公主是个韶年女子,也根本未曾修过神通,但此时的公主面上却有一层异样的光彩,而一个服饰怪异,梳着发髻的枣核脸男子正面带微笑,双手结印立在车前,这正是曾经在图伦碛外遇上李思裕护送公主一行,号称要去采万截空青玉髓的陶妙贤。
这人扑到李圣天跟前,眼看便要将李圣天擒到手中,谁知竟如撞上了铜墙铁壁,周身骨节都要散架了。陶妙贤本是奉他之命将公主带走,但他万万想不到陶妙贤居然会背叛自己,到此时他终于明白幻真为什么会从空中突然落下,又为什么会使得出曼荼罗四轮阵。从空中落下,那定是借了陶妙贤师弟沈妙风所豢养的天机子,而先前地面突然凸起,幻真又用曼荼罗四轮阵将李圣天移走,也定然是陶妙贤借幻兽无机子搞的鬼了。陶妙贤和沈妙风是他手下最为亲信的大将,在阿夏,正是借助他二人之力才能将幻真擒住,他根本没想过这两人会背叛自己。他看着陶妙贤,喃喃道:“你……你……”却一直说不下去。幻真的出现让他吃惊,但还不至于慌了手脚,可见到陶妙贤居然站在公主车边,他才真个感到阵脚大乱。
陶妙贤却理都不理他,仰首大声道:“叛贼钵略,命人冒幻真大师之名,现已被擒获。诸军有识者速投归大王麾下,否则严惩不贷。”他虽然形状奇特,但一口塞语竟是说得极其流利,而且与明业的狮子吼异曲同工,也不是大喊大叫,但说出来声闻数里。随着他的声音,幻真所立之处升得越发高了,此时已有三丈许,幻真立在上面,更似天人一般。那些士卒到这里哪里还有怀疑,李圣天身边的亲随侍卫先行欢呼,随之尉迟钵略麾下那些士兵也似受了感染,一个接一个地喊了起来。慢慢地声音已成一片,只剩了从昭武城来的那数千祆教士兵不吭声。尉迟钵略呵斥手下亲兵砍杀了几个欢呼的士卒后,见仍是无效,欢呼声越来越响,一张脸都已白了,带了几个亲随正待逃跑,却被一些士卒追上从骆驼上拉下拖到李圣天身边。这时四面的欢呼更是沸反盈天,与方才的杀气已全然不同。萨波赫立在昭武城军中,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成了这般一个结果,尽管没人看见,他的一张脸也是又青又白。
李圣天也没想到幻真一出现,居然挽狂澜于既倒,将尉迟钵略叛乱化解于无形。尉迟钵略被自己的属下拖到李圣天跟前时,已是软作一摊,一身王服上尽是尘土。明业一见他,更是怒不可遏,大踏步上前喝道:“畜生!”尉迟钵略吓得魂不附体,只是不住口地叫着:“圣天王,饶命!饶命!”
此时明业已准备将这个亲侄子碎尸万段,只是他还没动手,便听得李圣天道:“明业大师,钵略固然该死,但还是饶他一命吧。”李圣天甚是宽厚,钵略虽然犯下大逆不道之罪,到底是自己堂弟,又是明业亲侄子。事情已了,他实在不愿再有所杀伤。明业其实也并不是真要将钵略杀了,听李圣天这般说,他将金刚杵重重往地上一杵,喝道:“钵略,便宜你了!”眼睛却已看向那个假冒幻真之人。
这人与幻真如此相像,连背上的伤都一模一样,实在难以置信。他喝道:“叛贼,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人昂然一笑,理也不理明业,眼中尽是桀骜不驯之色。李圣天见他到了此时仍是如此高傲,居然大有王者气度,不禁有些心折,慢慢道:“这位先生,你与真大师可是兄弟?”
这人与幻真如此相似,只能是孪生兄弟了。李圣天见幻真正从高台上向这边走来,心想就算要杀了他也要等幻真首肯不可。可是这人看了眼李圣天,朗声道:“李圣天,时也命也,夫复何言。”突然抬头看了看天,厉声喝道:“天机子,不要误我。”
尽管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声音也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但话中竟是丝毫不见求饶之意。李圣天虽然懂汉语,却听不懂什么意思,看了看陶妙贤,心道:“这位道长叫天机子么?”他让慕学士给他读史,称为耳读,中原道士虽然没见过,听却听得多了。陶妙贤护送他的新婚妻子过来,这假冒幻真之人又不知为何倒在妻子车前动弹不得,他实在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陶妙贤笑了笑,低声道:“不必叫妙风了……”
沈妙风是他师弟,天机子是他的幻兽。他们师兄弟二人此番奉了这人之命将公主带出去,结果陶妙贤决定投向幻真。他两人形影不离,沈妙风更是用天机子将幻真送到此处,岂会再复归此人?可是他的笑容刚浮上来,一张脸却一下僵了,一道黑影忽地落下,抓住了这人的双肩。
是天机子!
陶妙贤险些叫起来。长笑声中,却见天机子已抓着这人一飞冲天。天机子是鹰鹞之属,被沈妙风修成幻兽,陶妙贤的幻兽无机子虽然比天机子威力更强,却不会飞。天机子飞得极快,此时那人飞到七八丈高,陶妙贤急不可耐,一把抢过边上一个士卒的弓箭,将箭搭上拉开后交到公主手里,叫道:“公主,快放箭!”
公主犹豫着要将手搭上弓弦,边上忽然闪过一道人影,劈手夺过了弓箭。陶妙贤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却是幻真。
幻真夺了弓箭,目光仍然注视着天机子飞去的方向。陶妙贤上前一步,小声道:“少主,你真要放走他?”
幻真喃喃道:“各有因缘。道长,随他去吧。”
天机子已越飞越高,此时就算李思裕苏醒过来,用最强的弓也已不能及了。看着空中那一点黑点远去,幻真脸上却是更加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