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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27 度假村

他们无穷无尽的故事中还有最后一个奇异的转折:费尔蒙娜离开后,西斯科和本看着通往沃里斯老巢的沥青路凭空多了一截出来,绕过没了顶的地下室,向西边的沙漠平原延伸。本和西斯科上了卡车,在路上开了好几个小时。两人都大口吃着垃圾食品,西斯科不停地在空调出风口摆动手。

“风怎么能变成这样的?”他问本。

“制冷剂,氟利昂。”本说。

“氟利昂是谁?”

“不是人,是一种化学物质,它能让空气变冷。”

“这是个奇迹。”

“在商店三十美元就能买到了,兄弟。”

“你生活的那个未来……我会喜欢吗?”

“说实话,我的世界跟你所认识的世界其实没太大不同,有些人幸福,有些人愤怒,有战争。我不知道时间究竟能不能带来大的改变。世界会变,但人们的行为不会有太大变化。”

“你觉得我能驾驶这个卡车吗?”

“不能。”

几百英里后,路突然遇到了一大片湿地林。沙漠边缘,树木拔地而起,直冲天边的太阳,组成了一道浓密到无法穿透的树冠墙。路从黑漆漆的雨林中央穿过,树冠将他们埋在一片绿油油的阴影中。

雨林中的路变得颠簸、狭窄,树木开始剐蹭卡车,差点就要缠住它。一只狐猴跳到了车前盖上,吓得西斯科画起了十字,接着,它又蹦到了附近一棵树上。他们继续向前开,周围看不到的动物、昆虫发出无法辨识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卡车开到了一片干净的白沙滩上,沙子全是磨碎的贝壳。太阳低低地挂在天上,融进了绝美的加勒比蓝海中。这水只需看到一眼,就能治愈任何人。夕阳初落的薰衣草和粉色映在沙滩上,让沙子看起来像珍珠母一般闪亮。

路在沙滩上分出三个方向来。右边是一座度假村,山毛榉木建筑,有个豪华的后院,还有一个泳池,里面的水清澈得比手术室还干净。沙子里甚至还划出了一个停车位,可以用来停红色卡车。左边,路沿着海岸线延伸,海滩绕着一个小海湾拐弯。

他们面前的路则通往水边,那儿有一张小鸡尾酒圆桌,铺着白色桌布,只摆着一人的餐具和一瓶在银桶里冰着的香槟(总是香槟)。餐具里没有刀、叉,只有一个大餐盘,桌子中间则摆着一只塞着木塞的小玻璃瓶。桌子前方,变宽的路通往水中。

盘子下面放着一张卡片。有人用优雅的笔迹在上面写下一个名字:

他下了卡车,拿起卡片,摸着厚厚的纸的纹理。西斯科拔出他的剑,扫视海滩,警惕着潜在的猎食者,但海滩上什么也没有。本没有西班牙人那么神经质。他们在这里不会被打搅的,沃里斯已经不在了。这是他们的奖励,他们在这里是安全的。

西斯科探头从本的肩膀上看卡片。“这什么意思?”他问道。

“这是说,我必须去海里。”本说。

“但是我得走另一个方向。”

“没错,路想让我们分开。”

“我不想这样做。”

本拍了拍他的肩:“我也不想,老朋友。”

“你必须喝掉瓶里的东西?”

“没错,迟早要喝。”

“你知道你喝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吗?”

“知道,我会变成一只该死的螃蟹。”

“这不可能。”

“你跟我一样,见到很多不可思议的事,为什么要怀疑这点呢?”

“你想这样吗?变成一只螃蟹?”

“西斯科,到了这一步,我想不想都不重要了。”本走到通往度假村的台阶上,示意探险家跟过来,“来吧。不用着急。我们不如先享受享受。”

度假村是一个开放式的三卧套房。中间的庭院里有一张大桌子,上面摆着各种新鲜美食:杧果、菠萝、橄榄、一排排切片意大利干酪和牛排番茄、冷龙虾尾、大块的烤牛肉,比公园长椅还长的锅里盛满熏三文鱼,各类柠檬、柑橘鲜榨果汁装在瓶里。

而且还有啤酒呢,凉凉的冰镇啤酒。有瓶的,也有罐的。本抓起两瓶,敲掉瓶盖,把衣服脱掉,只剩内裤,跑出了度假村,跳进海湾里。啤酒里进了一点咸咸的海水,但啤酒更好喝了,他盯着映射在闪光海面上的日落。脱了上衣、满脸尴尬的西斯科跑了过来,出现在他身后的海浪里,他站着,因为他不会游泳。本也站起来,两人用瓶子碰杯。

“圣诞快乐。”本说。

“你知道这是圣诞节?”

“我不知道,但还是圣诞快乐。”

“你也圣诞快乐。”

他们对瓶喝了啤酒,西斯科指了指沿海岸线拐弯的那条支路。

“明早,我就走。”他说。

“这么快?你应该在这儿多留一阵儿,休息休息。你的状态糟糕极了。”

“不,我的上帝和我的女王在召唤我。我不会在这儿做不必要的停留。”他转身看着本,“但你知道的,这就是跟你永别了,我有句话要说。”

“哦,我也爱你,西斯科。”

“不是,我说的是这个。我不想让咱们的友谊继续,我不想看到它凋零、死亡,就让它停留在这个点吧,在最辉煌的时候结束。这是件好事,我不想在你身边久留,免得我让你失望。”

“我想,我让你失望的可能性更大吧。”

“不可能的,你为你的家人带来了荣耀。”

“西斯科,荣耀对我来说屁都不值。”他又在海水中坐下来,让脚趾露出水面,他动动脚趾,以这种方式跟自己打招呼,“你知道吗?我现在甚至想不起来我的孩子们长什么样了。我的记忆里,我画的他们比他们真实的样子要清晰。我现在回想他们的样子,想出来的都不对。好多年了,就算我回到他们身边,他们也不会是我所熟悉的孩子了,我也不再是他们心里的爸爸了。他们可能连发色都变了,我们会变成彻底的陌生人。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想回家,西斯科。但现在,我知道家已经不是我能认出的东西了,我甚至不知道我现在见到妻子,该跟她说什么好。”

“你什么也不需要说。这就是爱。爱不需要解释。”

“我可不确定啊,哥们儿。我害怕死了。我猜我现在在这条路上比回到家里还要自在。它毁掉了我,你知道这有多糟糕吗?我甚至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我还活着的唯一原因,就是纯粹的习惯。”

“这是高尚的行为。”

“苟活没什么高尚的,你就该活着。很多人经历一些事后幸存,却根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怎样活下来的。我就不知道。‘高尚’只是人们为了拍自己马屁杜撰出来的词。你只要说你的意图是高尚的,就几乎可以做任何事,免于责任。”

西班牙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回到了度假村,又开了两瓶啤酒,把它们带到了海湾。他们两人一共喝了十几瓶,直到两轮月亮终于出现在天空中,不那么具有威胁性的夜晚降临了:凉爽、开阔、宜人,他们身后的丛林中还传来金刚鹦鹉的叫声。

度假村的卫生间里有干净的毛巾、剃刀、剪子,于是两人洗漱并刮了胡子(西斯科还留了长长的山羊胡)就去睡觉了。本闭上双眼,睡眠将他彻底隔离。没有梦,没有幻觉。他的过去也没有以更好的方式重新上演,有的只是休息。

早晨,西斯科坚持要走。探险家仍然瘦骨嶙峋,还因为逃出沙漠的困境而疲惫不堪,但这对他来说仍然是一次奇遇冒险:新的、神秘的大陆在等着他,等着他为欧洲介绍它们。不论本多努力地说服他,西斯科都坚信他是在寻找财富。

他们站在三岔口的路上道别,本把卡车的钥匙递给他。

“你确定吗?”西斯科说。

“确定。我的世界里,所有人都会开车。你肯定也能学会的,你可能已经比马里兰州有些司机的技术好了。”

西斯科跳进车厢里,紧紧抓着方向盘,闭上双眼,回味这股力量。

“记住,”本说,“左边的踏板让你停下,右边的踏板让你前进。”

“我真希望我能给你留点礼物。”探险家说,“但我知道你带不走任何东西。”

“我不需要。”本说,“你说过了,没必要久留。我们今天在这儿结束我们的友谊,在它最辉煌的时候。我回家以后,会在历史书里查查你的。”

“也许你的‘亚美利加’会是用我的名字命名的,肮脏的垃圾人亚美利哥·维斯普奇会在深渊里腐……”

“这完全是有可能的,没错。”

西斯科盯着他看。

“你这是干什么?”本问道。

“好好看一眼。你看一个人的最后一眼,是你关于他们最清晰的记忆。上帝保佑你,本。”

“你也一样,老朋友。”

西斯科狠狠踩了一脚油门,却什么也没发生。

“西斯科,你得先转动钥匙。”

“哦。”

西班牙人转动钥匙,猛地挂了挡。卡车一开始磕磕绊绊地前行,慢慢地走上了正轨,沿着海湾上的沙滩拐弯,最终消失在海角另一边。本又一次形单影只,但他知道,他不会一个人太久的。他会遇到一个人,应该是在大海的另一边。

不过那个不急。此刻,他要先饱餐一顿。他喝掉了所有啤酒,吃掉了所有龙虾,一天洗了三回淋浴,很快体重就增加了,他身上的改变肉眼可见。每晚,他都坐在海湾里,手拿啤酒,跟自己的脚趾打招呼,再抬头看看造型奇异的星星和两轮月亮,然后再去睡一晚,每次休息都仿佛是睡在羊水中。也许他可以永远待在这个度假村。这有那么坏吗?他已经再次习惯了一个人。这片海滩上,他不需要面对任何东西:没有怪物,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所有人都不来招惹他,这是一个中年男性梦寐以求的啊。这种生活的安全吸引着他,娇惯着他。

一周后,他在夜里出现了幻觉。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幻觉并非来自他的过去。这一次,他醒来时看到的还是他睡觉的地方:在度假村里,平滑的白色大双人床上。他看到有人从卧室房间门后走了出来,站在月光中,是特蕾莎,她只穿着一件白色半透明袍子,长度只到她的胯部。她的袍子敞开着,身体像一把大提琴。本从床上起来,走到她身边。他用手指轻触她的下巴,然后向下滑,小心避开衣服。接着,他将手伸到她的袍子后面,把她抱了起来,将她晒成小麦色的双腿绕在他腰上,用力吻她,用的劲儿大到两人的脸都倾斜到与身体垂直了。

本转过身,把她放在床上。他想探索她身体的每一部分。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问道:“你现在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噢,天哪,我想起来了。”

“那就快点来嘛。”

“我快了。”

“现在就来。”

他身上所有的关节都在同时吱吱呀呀地响。

醒来时,他又成了一个人,躺在白色的毯子下。太阳照耀着东边丛林的树冠。院子里的食物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所有的啤酒都喝光了。虽然永远留在这里的诱惑还在,但他知道,是时候离开了。再好的假期,一周也都够了。他走出度假村,去了海湾边的那张圆桌。然后,他打开餐具垫旁小玻璃瓶的木塞,独自举杯。

“干了,制作人先生。”

他感到嗓子里一阵辛辣,并不是像酒精一样的辣,而是像纯酸液。他趴在地上,开始抽搐。他的头缩进了脖子里。他的肌肉紧缩起来,感觉像他的整个身体在同时抽筋。他的视野破碎成了八千个小块,然后又合并成一块,只是变得短视而模糊。他能闻到所有东西的味道:大海、沙子、空气。每种气味儿都被放大了,像地铁列车一样冲进他的脑中。他的四肢变得僵硬,无法移动。他的手指都冻住了,开始融合起来。

他感到他的肋骨处长出了小一些的肢干。两条,然后是四条,接着是六条:每一条都硬而尖利,每一条都天生适合在沙地里行走。一对桨鳍从他的臀部长出来,开始摇动。两条毛茸茸的触须出现在他的头顶,它们垂在他的眼前,像钓鱼线似的。他的皮肤转化成了盔甲般的壳,紧凑贴合。没过多久,他就感到新的肢体中的神经与他的大脑连通了,他重新掌控了他的身体,一切都可以动了,而且感觉都很自然。

“喂?”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一些,变得发紧。

他跑到海里,让水填满他的鳃、灌满他的肺。他还能呼吸。他感觉轻飘飘的,十分敏捷,不论是往哪个方向,他都能匀速前进。

他从水里探出头来,回头看仍然摆着给他的餐具的那张圆桌。它看起来好大,一切看起来都好大。一波大浪拍过来,本被拉向与度假村相反的方向,远离海滩,远离岔路口。浪将他带进蔚蓝的大海,让他像只啤酒罐一样漂浮。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有桨鳍,调整了方向,对他来说,右侧向上翘与上下颠倒的区别已经不大了。他只能看到眼前三英尺远,他看到的东西也朦胧晦暗得很。水感觉好烫,像是在翻滚。他感到身后有太阳照着,这时他知道了,他需要远离海岸,远离温暖的浅滩,进入深而广阔的凉爽深海。

他向前游,他现在可是游泳大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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