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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灵虚露

今年春季雨水不足,天气干旱,各种花儿虽然开得挺早,却不如往年水灵,不过倒也正好可以让文清和沫儿摸索一下干湿花瓣处置方法的同时运用。自两人完成了忘忧香,颇有些成就感,学习起来用心许多,制香技艺日趋娴熟,普通花露香粉已经不用婉娘指点,可以自行制作。且沫儿聪慧,文清忠厚,当然其中免不了沫儿会偷奸耍滑,文清却从不计较,两人配合得相当默契。婉娘乐得清闲,整日里摇着团扇,赏春游玩,甚是自在。

转眼到了五月。闻香榭里前一日便包了粽子,缝了香囊,端午一大早,婉娘叫醒沫儿,文清赶了车,三人去城南采露水。

官道两侧槐树、桐树叶子卷曲,灰尘遍布,干巴巴地矗立着。地里的冬麦已经收割,点播的棉花、大豆尚未发芽,长短不齐的麦茬子暴露在阳光下,散发出一股略带苦涩的枯味儿;红薯地里,刚栽上的秧子软趴趴地倒伏在陇上,不时见老农颤巍巍地从洛河挑水过来,一瓢瓢地点灌在半死不活的植株上。

婉娘看着窗外,幽幽地叹了口气。文清喃喃道:“四个多月没下雨了。”沫儿想起以前每逢天旱,方怡师太就要跑很远背水浇地,不由得双手合十祈祷道:“老天爷,赶紧降点雨吧!”

出了定鼎门一路南行,走了足有半个时辰,行至香山脚下,三人下车步行。沫儿疑惑道:“还采露珠吗?”婉娘嫣然一笑道:“今日我们去伊阙。”

沫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白她一眼道:“龙门就龙门,还伊阙。”

伊河两岸东西山壁立而峙,伊水中流,远远望去如同天然的门阙一样,伊阙因此而得名。据称隋炀帝冬巡洛阳,被这天造的壮阙吸引,曾含颌惊叹:“此非龙门耶?自古何不建都于此?”故民间多称此处为“龙门”。

沫儿乞讨时,曾在龙门盘桓多日,只是那时饥寒交迫,对沿途美景视而不见,更别说欣赏遍布山崖的石窟雕像了。今日一看,松柏苍翠高耸,伊水碧波荡漾,古寺幽钟,商船画舫,庄重威严的雕像与青山绿水交相辉映,好一片旖旎葱茏、钟灵毓秀的伊阙风光。

见沫儿看得呆了,婉娘笑道:“你以前没来过吗?”

沫儿挠头道:“以前来时,只顾肚子饿呢,没看其他。后来又同旁边村里的一个小混混打了一架,就走了。”

文清顿时来了兴趣,道:“你打得过打不过?”

沫儿探头朝伊水对岸掩映在树木中的小村庄张望了一番,得意道:“正面打当然打不过,我就设了个小陷阱,嘿嘿。”

文清还想问他设了个什么陷阱,婉娘却问道:“你为什么同他打架?”

沫儿浑身不自在起来,嘟囔道:“他说……我是妖孽,带着一帮小孩子,声称要抓了我丢进伊水里。”

文清吃了一惊,叫道:“真的?”

沫儿恨恨道:“他故意作弄我,几个人架着将我丢进了溪水中。”

也不知那时天气如何,但看沫儿的恨意,显然不是盛夏。文清不敢再问,连忙拉着沫儿走到洛水岸边的柳堤上,指着前方的卢舍那大佛雕像道:“沫儿,我们去那边拜佛去。”

初夏时节,气候宜人,游人渐渐多了起来,虔诚的香客提着香烛元宝,已经上完一柱早香,路边一些摊点商贩也开门迎客。沫儿忘掉了那些不快,跟着文清顺着柳堤疯跑,看到胡人的商船便站住挥动双手,大声呼叫,以期引起注意。

不一会儿,行至香山石壁下。只见整条石壁上犹如蜂巢一般,佛龛遍布,大到高十数丈的奉先巨窟,小到仅尺余的玲珑石龛,层层叠叠,形态各异。其中最为壮观的卢舍那大佛依山而坐,体高足有足有五丈,面部圆润,目光慈祥,嘴角微露笑意,居高临下俯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沫儿一声欢叫,拉起文清冲往旁边的石阶,沿级而上。婉娘在后面大叫:“小心磕着!”

两人很快来到半山腰处的奉先寺。奉先寺为高宗时期所凿建,历时三年九个月,规模巨大,雕刻完美,堪称窟龛之最。主佛卢舍那表情含蓄而神秘,慈祥而威严,衣纹简洁流畅,背光华美;两旁的肋侍菩萨、佛弟子、金刚、神王等,或虔诚或怒视,神态各异,高度逐渐降低,成众星捧月之势。

日上三竿,香客渐多,各种香烛贡品摆得满满当当,祷告声、诵经声嗡嗡响成一片。袅袅的烟雾下,卢舍那的微笑愈加灵动祥和。

文清沫儿站在边缘的石阶上仰望卢舍那,不禁叹为观止。两人没带香烛,只管挤进人群,在香炉前磕了几个头,见婉娘跟了上来,又转去其他地方。

整条石壁大大小小的佛龛有千余个,两人看了近处十几个大的,又绕到旁边几处小龛,猜测里面供奉的是什么。看了几个,走的偏僻了些,只听得不远处有叮当之声,追过去一看,原来一个匠人正在开凿佛像。

这龙门石窟,除了皇家主持雕琢的,还有很多是贵族商贾自己捐资雕刻用来供奉的。每年都有富人为了还愿、积德或者显示自己的虔诚,而专门在龙门石壁上选择一块平整之地,出资找匠人凿刻,所以两人见了也不以为怪。

匠人侧着身子,正专心致志地刻着,将佛像挡了个严严实实。沫儿踮起脚,笑嘻嘻道:“老叔,刻得哪位佛啊?”

匠人手上未停,只将身子往旁边移了移。沫儿伸着脖子一看,这个佛像仅一尺来高,主体已经雕刻完毕,却不是沫儿所认识的任何佛陀罗汉,而是一尊鱼头龙身的怪物,盘曲在一个石柱上,脑袋正好放在石柱顶端,扁嘴长须,小眼如豆,一排尖利的牙齿森森地呲着,显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

沫儿疑惑道:“这是什么?”伸手去摸,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看见那个鱼头龙身的怪物朝自己阴恻恻咧嘴一笑,满口利牙都张开了,吓得连忙缩回手,惊叫道:“文清!”

文清却不在身后。回头一看,文清在上面石阶高处,正俯身看一个碗口大的小龛,听到他叫,摆手道:“沫儿你快来看这个。”

待沫儿回过头来,却发现刚才的匠人和佛龛都不见了,自己面前的是一尊半人高的菩萨,旁边写着“洛阳陈氏供奉”字样,心下更加慌张,急匆匆跑过去,绊到一块碎石,差点摔下石壁去。文清抢步过来一把拉住,道:“小心,这么高的地方。”沫儿探头看看下面碧波荡漾的伊水,不由一阵眩晕。

文清拉过沫儿,指着面前一个小龛,道:“你看还有这么小的,也不知有没有人惦记着给香火。”原来里面供奉的是善财童子,模样儿栩栩如生。沫儿敷衍地嗯嗯了两声,不住回头去看刚才站的地方。

文清看沫儿脸色不好,道:“你在那里看到什么好玩的了?”

沫儿迟疑道:“刚我们上来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匠人在那里雕琢?”

“匠人?”文清挠头道,“有啊,他敲打了几下就走了,我看你在看菩萨,我就上了这里来。喏,那个匠人在那里呢。”

沫儿顺着文清指的地方看去,果然见南边远处一个人提着工具,偶尔停下来对一些石龛敲打一番。

估计是自己眼花看错了。沫儿稍稍放了心,却没了心情接着逛,见婉娘在下面一处平台朝自己摆手,便拉着文清下来了。

婉娘要去拜香山寺。沫儿刚才一吓,已经对石窟失去了兴趣,巴不得赶紧离开。三人便坐了渡船,到了伊水东岸的东山。

与西山相比,东山的石窟少了许多,仅通往香山寺的路上可见,其他石窟多为树木掩盖。香山寺位于东山半腰,与西山石窟隔河相望,危楼切汉,飞阁凌云,掩映在一片葱翠之中。当年武皇多次驾亲游幸,于香山寺中石楼坐朝,有“香山赋诗夺锦袍”之佳话。

三人一路说笑,拾级而上。和煦的微风带着一点伊水的微微腥味,夹杂着树叶的清新味道和花香,相当惬意。如今正是杜鹃盛开的时节,沿途花团锦簇,白的红的开成一片。沫儿大喜,对着红花一阵摧残,全部将其捋进了花囊。后来又想起如此行事不太雅致,影响周围的景观,便同文清去找了不靠近路边的花束来采。一会儿工夫,两个花囊全部装满。

站在香山寺门,两岸景色一览无余。伊水如一条白练自南而北汹涌而来,将企图阻拦的巍巍青山一冲而开,两边的石山如同门柱一般矗立两旁,甚为壮观。

沫儿见旁边的花丛中有两只大蝴蝶翩翩起舞,便招呼文清上去捕捉。除了门前的空地,下面甚为陡峭,婉娘喝道:“不要命了!要一脚踏空,直接就去伊水喂了鱼虾了!”

两人不听,各折了一片大桐树叶,追着蝴蝶猛扇。见其中一只落在杜鹃花上,沫儿屏住呼吸,悄悄走近。婉娘跳起脚,伸着脖子叫:“别追了!”沫儿哪里肯听,挪着脚步找到合适位置,正要用桐叶扑打,突然一个恍惚,眼前的蝴蝶竟然变成了刚才看到的鱼头龙身怪物,牙齿一闪一闪地反射着森森的白光,沫儿大惊,扑出去的身体收不住了,一个趔趄摔了下去。

文清一声惊叫,伸手去抓,却因离得远,眼睁睁看着沫儿滚进花丛不见。

文清以为沫儿跌下山崖,心中大急,跟着便要往下跳,婉娘喝道:“你先管好自己!别动!”只听花丛中哗哗啦啦一阵响,从中伸出一只手来,沫儿有气无力道:“可摔死我了!”原来这浓密的花丛下盘根错节全是树木根系,沫儿跌进了一个半人深的树洞里。

婉娘找来了一条长些的木棍,递到沫儿手中,和文清将他一点点地拉了上来。沫儿满身腐土,左颊和鼻尖也被划了一道,龇牙咧嘴地怪叫。

婉娘看他并无受伤,借帮他拍打尘土之际,重重地在他的屁股上打了几下,恨恨道:“就不让人省心的!”

沫儿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鞋子,磕出里面的泥土,没头没脑道:“婉娘,鱼头龙身,是什么怪物?”

婉娘好像没有听见一般,将手中的手绢儿甩给他,嗔道:“小脏猪!破相了!”文清慌忙捡起,帮沫儿擦掉脸上的血污。

沫儿一听破相,顿时紧张起来,也忘了再问那个怪物,倒吸着气,哭丧着脸道:“完了,我的脸……”

婉娘扑哧一笑,认真道:“真的哦,正好在鼻子上,这么丑,以后媳妇也找不到了。”

沫儿一骨碌爬起来,连声嚷嚷要去找镜子。自从沫儿过了十一岁生日以来,很是注意仪表,每日里都要偷偷摸摸照好几次镜子,被婉娘嘲笑过多次。

文清慌忙劝道:“婉娘说笑呢。就划了浅浅一道口子,不会留疤的。”

香山寺依山而建,内里的建筑便不似白马寺一般平整对称,而是错落有致,层层递进。其间山石兀立,绿树旁逸,或现淙淙细流,或为崎岖石阶,颇有曲径通幽之意境。

婉娘去进香,沫儿见里面供奉的无非就是弥陀菩萨,胡乱磕了头,拉着文清四处疯跑。在里面的小池塘里逗了一会儿金鱼,去大殿后面的桃树上偷了几个未熟的小桃子,回到大殿,却不见了婉娘的踪影。

等着无聊,沫儿见周围假山树洞不少,便提议两人玩捉迷藏。先是文清藏沫儿捉。文清笨笨的,没几下便被沫儿找到了,很是无趣。沫儿急道:“你藏好一点呀。”

文清憨厚道:“我怕你找不到我着急。”

沫儿无奈,只好自己藏,让文清来捉。

文清站在大殿,对着墙壁捂上脸,数着数等沫儿藏好。寺院不大,里来往的香客众多,沫儿先是藏着一个大树墩后面,结果来了个香客一屁股坐了下来,满身的汗臭味熏得沫儿想吐;转到一块高大的山石后,却不知那个缺德的香客在这里拉了一泡屎,踩了一脚,恶心得沫儿在石头、地上蹭了好久才不那么臭。

远远地听到文清已经叫到“九”,沫儿着急得四处张望。沫儿如今站在钟楼下方,钟楼建在一个小山峰上,一条盘曲的石阶通往上面,左右两边都是布满青苔和藤蔓树木的石壁。沫儿发现左边石壁上有一条缝隙,刚好容一个人藏身,且外面藤蔓密布,稍一遮挡便可藏得严严实实,心里大喜,扒开藤蔓一头钻了进去。

刚藏好,便听见文清已经从大殿那边跑过来,笑着叫道:“沫儿,我来抓你了啊!”

文清跑过石缝,去了前面的钟楼。沫儿唯恐被文清发现,见里面还有位置,便继续往里面挤。这条石缝相当狭长,除了口上有些枯草和落叶,里面很干燥,沫儿侧着身子刚好可以通过。

文清去钟楼找了一圈,折回过来,一边叫着沫儿一边去了对面的山石后找。沫儿暗自好笑,心想但愿文清不要踩到那泡屎,又对自己找这个地方得意不已,差点笑出声来,连忙用手按住脑后凸出的石头,免得一不小心撞到头。

这一按,沫儿却发现有些不对劲。这么个石缝,按说壁上的石头应该是尖利的,没想到所触之处竟然光滑圆润,倒像是有人将它打磨过一般。

文清的声音越来越远,沫儿顾不上答应,映着从缝隙的藤蔓中透过来的微弱光线,仔细地检查了周围的石头。石缝是自然形成的,很不规则,上面凸起的石头或者石条连着石壁底端的部分就有棱有角,凸起部分却清一色的圆头。沫儿伸出手指在石头上摸了一把,放在鼻子在嗅了嗅,觉得有点微微的腥味,又尝了尝手指,觉得咸咸的。

沫儿更加好奇,拿出火折子,顺着石缝继续往里走。走了二、三丈,黑黝黝不见到头,石壁上的圆石在火折子的光照耀下,反射出一种油腻腻的光来。再往前走,石缝宽了一些,不用侧身已经可以通过,但空气却更加沉闷,一股子浓重的植物根系腐烂味道,夹杂着一种奇怪的香味,呛得沫儿咳了起来。

因为不是直出直入,入口处已经看不到,火折子的光线也越来越微弱。沫儿停了下来,迟疑着要不要继续往里走。这时忽听“嗤——嗤——”几声响,像是什么东西从石缝中溜着墙壁出来了。

沫儿猛然想起,这些磨得光滑的石壁,会不会是一条大蛇或者类似的东西长期走动造成的?一想到这个,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灭了火折子顺着石缝就往外跑,身后呼呼生风,似乎真有什么怪物追着自己而来。

跌跌撞撞跑到入口处,看到温暖的太阳光和外面喧闹的人声,沫儿安心了一点,大着胆子回头一看:还是那条狭长的石缝,什么东西都没有。

沫儿钻出石缝,站在阳光下晒了会儿太阳。旁边一个老婆婆看到他鬼鬼祟祟的样子,知道小孩子捉迷藏,和蔼的一笑,递给他一个已经摆过供香的油角。

沫儿咧嘴笑了笑,算是道谢,心里却仍然想着石缝。如果里面真有大蛇的话,洛阳城里早就轰动了;如果不是大蛇,是谁,为什么把地面墙壁磨得如此光滑呢?

婉娘从钟楼上下来,见沫儿傻傻地站在大太阳下,一把拉他到树荫下,笑道:“沫儿发霉了?”沫儿这才发觉自己满头汗。

沫儿思量着要不要告诉婉娘,文清转回来了,见沫儿同婉娘等在一起,笑道:“你藏哪儿了?真不好找。”

沫儿伸手一指,得意道:“我刚才藏在那个石缝里。”文清好奇道:“哪里有石缝?”走过去撩开厚重的藤蔓,惊讶道:“怪不得找不到你呢。”探头往里面看,叫道:“很深呢。”

沫儿见婉娘在,有人壮胆,便想同文清再去探探,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东西,便道:“我刚在里面走了几丈呢。要不我们再去看看吧?”

文清当然听沫儿的,扎着脑袋就准备往里钻。婉娘本来和他人说话,回头一看,见两人对着石缝指指点点探头探脑,笑嘻嘻大声道:“进去吧,进去吧。里面的大蝎子大蜈蚣刚醒,正肚子饿呢。”

蝎子沫儿不怕,小时候他曾经专门在田埂下、石头下找蝎子,用筷子夹起来收集在一起,晒干了卖给药铺子。但他不喜欢蜈蚣,一想到蜈蚣密密麻麻的腿和棕红色的长身子,沫儿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看婉娘一脸坏笑,白了她一眼,道:“我早进去过了,里面没有毒虫。”

这句话说完,沫儿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缝隙里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小昆虫,象土鳖子、小蚂蚁什么的,怎么这个里面却没有一点儿活物呢?

沫儿挠头道:“婉娘,你说里面会不会有东西?我看里面的石头都被磨平了。”

婉娘皱眉朝他额头上点了一指头,转而向文清笑道:“这小东西不给我找点事做,是不罢休的。从他来我闻香榭,不知道赔了我多少生意呢!”

沫儿愤愤不平道:“我就招惹了刘老娘,害你浪费了一瓶还魂香,多久了,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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