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毁灭
“神有智慧和能力,他有谋略和知识。他拆毁的,就不能再建造,他捆住人,便不得开释……”
——《旧约·约伯记》13:14
1414年意大利波伦亚
这是一个很热的夏天,每一个能呼吸的生物都在烈日下颤抖,每一道阳光都可以把它们身体里的水变成汗液,顺着皮肤滴落下来。可是穷人如果要生存的话,只有别无选择地躬着身子在阳光下流更多的汗,或者让灼热的尘土随着马蹄和车轮一起扬起来,扑满全身,沾在湿淋淋的皮肤上。
在上帝所创造的世界中,总会同时存在着极端痛苦与极端舒适的这两种状况,就好象是因为他创造了地狱和天堂,而不得不同时将之放在人世间,以作为对各自已在死后有所归属的人分别做一个补偿。
在远离亚德里亚海的城邦,尽管没有那些带着咸味儿的风来帮助降温,但富裕的居民们还是可以用自己的方法来获得极其舒适的享受。只要避开闷热的城市到郊外的别墅和农庄里过几个月,就可以迎接凉爽的秋季了。在那些高高的大房子里,贵妇人一边纺织,一边看孩子,侍女为她们扇着扇子,新鲜的水果放在桌子上,陶罐里是清凉的泉水,暑热永远不会来打扰她们的安宁。
但费迪南德·裴波利很讨厌这样的日子。
当他第五次看到哥哥骑马跃过院子里的草垛时,终于忍不住跑到母亲面前要求:“我要出去,妈妈,我要骑马!”
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儿,五官像极了面前的妇人,红铜色的头发长长地垂在白皙的脸蛋儿旁边,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明亮又灵活,微微翘起的鼻子让他显得有些高傲,但红润的小嘴却让整张脸变得可爱了。
戴着白色头巾的贵妇人抬头望着儿子,美丽的脸上浮现出微笑:“不行,亲爱的。”她放下手里的刺绣,“外面太热,我可不想让你生病。”
“我不会的,妈妈!科西斯都骑了好一会了。”
“他已经十五岁了,而你,我的孩子,”贵妇人摸了摸他的头,“你才十三岁,只能碰到马肚子呢。”
“我可以骑爱斯洛。”男孩儿并没有放弃,他知道父亲送他的小牝马就呆在马厩里。
“不行,宝贝儿,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男孩儿撇了撇嘴,有些难过地看着窗外骑得正欢的同胞兄弟。他转过头,无限遗憾地耸耸肩:“那好吧……呃,我能去书房看书吗?”
“哦,这主意倒不错。”贵夫人画了个十字,“感谢主你还能找到别的乐趣,我希望你多读点福音书,这对你有好处。”
“又是上帝的故事么?”
“还有圣徒们,宝贝儿。”
男孩儿努力不让自己显出无趣的样子:“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得读那些看起来都差不多的故事。”
“因为这些故事都说明:你必须相信上帝才能得到他的保护和眷顾。你得相信他,宝贝儿,只有全心全意的信任才可能从上帝那里获取力量,你需要更加坚定这一点。”贵夫人用虔诚的口气结束了这场谈话,“居拉度太太,请您带小少爷去书房。”
“是,夫人。”一个坐在纺车旁的中年侍女站起来,温顺地向女主人屈膝行礼,然后对男孩子笑道:“请跟我来吧,费迪南德少爷。”
男孩儿踮起脚吻了吻母亲的面颊,从宽敞的房间走出去。
长长的走廊上,阳光与阴影交错着延伸到尽头,周围除了蝉鸣就是木底鞋的嗒嗒声。居拉度太太优雅地走着,似乎对小少爷选择一种文静的休闲方式很满意。
“您是个聪明人,费迪南德少爷,骑马会让您感到很热,而且出一身的汗。”她劝慰到,“过三十分钟您的拉丁文老师就会来,他不会愿意看到您那个样子的。”
男孩儿朝前面的背影皱了皱鼻子;他当然不打算告诉她自己已经准备好在走到楼梯那儿的时候悄悄溜掉;拐个弯就能从侧门到马房里去,他怎么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已经能看到书房的大门,费迪南德偷偷扫了一眼楼梯,刚要做小动作,侍女却突然停了下来。男孩儿吓了一跳——这样都能被发现,难道居拉度太太有他不知道的能力吗?
“费迪南德少爷。”长着圆脸的侍女转过身来。
“啊……什么?”男孩儿眨了眨眼睛,有些惊慌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老爷好象在里面,而且有客人。”
费迪南德伸长了脖子看那虚掩的门,从门缝里是听得见父亲的声音。
好象找到了新的乐趣,男孩儿不顾侍女的阻拦灵活地蹿到门边,把红铜色的头颅凑过去:
说话的果然是父亲,还有一个穿着红色长袍的叔叔,两个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父亲用他戴着大宝石戒指的粗短手指使劲敲着桃花心木书桌,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你说那不勒斯人已经过了利米诺㊟?”
“是的,先生。”红衣服的叔叔很焦急地点点头,“他们是沿路抢过来的,把所有的黄金、珠宝、瓷器和丝绸都倒进口袋,然后拿走粮食,杀掉抵抗者,烧了他们的房子……先生,真是太可怕了!”
“他们入侵的可是教皇国啊,这里是天主的领地,难道他们没有一点畏惧吗?”
“拉迪斯拉斯㊟是个疯子,他才不在乎呢!他只想要整个意大利!”
“教皇陛下的军队呢?这里是他的领土,他应该保护我们!”
“连佛罗伦萨都难以和他抗衡,教皇陛下现在只能守住罗马!”
“我的上帝!他们的速度有多快?”
“恐怕赶到波伦亚就是三天内的事情了!”
……
他们说的话太奇怪了,完全听不懂!费迪南德有些不耐烦地甩甩头:看样子现在是不能进去了,难道他真的又得回到那间沉闷的屋子里吗?
就在可爱的男孩儿为此沮丧时,父亲却意外地看到了探头探脑的儿子:“费欧,你在这里干什么?”男主人把孩子拉了进去,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偷听是没有教养的表现,先生,我记得我告诉过你。”
“对不起,爸爸。”费迪南德低下头,飞快地扫了一眼身后的侍女,然后用最惭愧的声音说,“我不想这样……可我得告诉您,今天天气不错,我或许能骑爱斯洛……”
“哦,可以,当然可以。”裴波利先生心不在焉地挥挥手,“去吧,去吧,现在我得和普乔格先生谈点重要的事。”
“谢谢。”男孩儿终于如愿以偿地笑了起来,风一般地冲下了楼,完全没有发现身后的侍女已经不把注意力放在他的小花招上。居拉度太太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提起裙摆飞快地向女主人的房间跑去……
闷热的下午很快便过去了,当晚祷的钟声从远处的教堂飘过来时,刚刚洗过澡的费迪南德?裴波利和全家人一起跪在私人礼拜堂里,夕阳的灿烂光线穿过彩绘的长窗,把大理石雕刻的十字架与耶酥弄得五颜六色。淡黄色的蜡烛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旁边的木架子上,火苗如同妖精一样地跳跃着,尽管没有风,但它们还是那么不安分,就好象是为了证明自己是这个房间里唯一有生命的物体。
今天的气氛有些奇怪!有着美丽发色的小男孩儿偷偷睁开左眼瞟了瞟周围——
没想到他中午的行为竟然没有受到惩罚,母亲光忙着祈祷去了;父亲老是用手巾揩着额头的汗水;周围的侍女和男仆都默不作声,连科西斯都板着脸!
费迪南德看着旁边的哥哥:他像父亲,有淡黄色的头发和平凡的五官,鼻梁上长着很多雀斑,但他很爱笑,而且能教自己用弓箭射田鼠和狐狸。可现在这个总是乐呵呵的少年却皱起了眉头,紧紧握着的双手显示着他多么用心地在祈祷。
费迪南德终于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衣角。
“嘘,安静——”科西斯并没有理会弟弟的招呼,他还是垂着头闭着眼睛。
费迪南德只好把目光移向那高高在上的十字架:耶酥也闭着眼睛,低垂着头,默默接受着人们的祷告,但他紧闭着双眼,却又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愿意看。
那一定很疼!
男孩儿盯着基督的双手;上次小刀割破了食指他都疼得哇哇叫,被钉上十字架应该更难受。为什么一个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人却能庇佑大家呢?为什么这些人会向一个被钉死的人乞求平安和幸福呢?要知道,他连伸手做一个拥抱的动作都办不到。费迪南德很想问母亲,可是他知道母亲会责备他老是想些奇怪的事情而对上帝不敬。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祈祷天上的父最好是快快地让这场晚祷结束:“这样我明天一定为您多唱一首赞美歌。阿门……”
在费迪南德?裴波利的生活中,这些或许就是他最大的烦恼了。
父母在晚餐后的窃窃私语他并没听见,当然也不会和科西斯一样关心“那不勒斯人”,他早早地就爬上了床,听着居拉度太太给他念些古老的儿歌和故事,只不过今晚她的朗读让他很不满意,老是断断续续的,过了很久这位小少爷才在抱怨中慢慢沉睡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哐啷!”
门被砸开巨响惊醒了美梦里的小男孩儿,费迪南德揉着眼睛坐起来,就看到满脸惊恐的母亲。
“快,费欧!”母亲披散着美丽的红铜色头发,只胡乱穿上了外套,“快跟我来,咱们得马上离开这儿!”
“怎么了——”男孩儿迷迷糊糊地扭过头,窗外好象有火光。
“是那不勒斯人!他们来了!”母亲抱起他,急匆匆朝楼下跑去。
孩子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周围乱糟糟的情形,所有的人都提着东西在逃命,视线中的一切都在晃动,杂乱的脚步让他心慌。他抱紧了母亲的脖子,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家里最好的马车停在院子中央,父亲和科西斯把首饰匣子和一些皮箱往里扔,居拉度太太在旁边帮忙,仆人们都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往外跑!
父亲看见他,大声叫道:“好了,快上车,咱们得马上走!”
庄园外边的火光更亮了,有人在叫喊,费迪南德听到了一种杂乱又沉闷的声音正慢慢朝这边侵袭过来,仿佛是巨人在无节奏地敲打大鼓。他把脸藏在母亲的肩头,瞪着大门。接着又渐渐有了金属撞击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大。就在母亲抱起他坐进马车的那一瞬间,坚实的木门被人撞开了,四个全身都是盔甲的士兵闯了进来,他们穿着他没有见过的衣服,手里握着长矛和剑。仆人们尖叫着像老鼠一样朝阴暗的地方蹿去。
“闭嘴!”闯入者气势汹汹地大吼,其中一个顺手用长矛刺死了离他最近的男仆。
母亲用力按住了费迪南德的头,尽量把身子蜷缩在车里。男孩儿觉得自己的心跳像急促的鼓点儿,喉咙里痛得要命。母亲一遍遍地念着上帝的名字,不停地发抖。
一个士兵转过来看着这辆豪华的马车,把沾着血迹的头盔推上去,露出一双贪婪的眼睛。“喂!”他用怪异的口音问道,“那个老头子,你想干什么?逃走?”
父亲的脸在火光下变得惨白,他那拿惯了鹅毛笔的手无法遏止地开始颤抖。
“带着钱想跑,是吗?”士兵跳下马,狰狞地笑起来,“哦,那可不行,那些钱现在是属于我们的了!你不能拿走它们!”
他走过来一把推开父亲,踏在马车的门上,把里面的东西全搬了出来。父亲拉住想要冲过去的科西斯,不断叫着他的名字,徒劳地安抚他的愤怒。
费迪南德紧紧攥住母亲的衣服,看着那人粗壮的双手不停地进进出出。当他把最后一袋金币提出去时,充满血丝的眼睛终于转向自己这边,那恶意的目光让他全身发毛。
“嘿!”士兵转过头朝他的同伴们叫了起来,“看看里面还藏着什么,一个大美人啊!”
马车外响起了兴奋的回应,费迪南德听到了父亲在喊叫:“不,求求你们,别……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这话被一阵拳头和金属击在身体上的响声打断了,科西斯吼了起来,接着是几声喀的轻响。
费迪南德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似乎有人捏住了他的心脏,他终于不顾一切地放声痛哭。
几双粗鲁的大手伸进来,母亲尖叫着被他们抓住头发拖了出去。他死死地抱着母亲的脖子,用牙齿咬住她的衣服。
“还有个小东西!”有人在他头顶大笑着,他觉得脖子被人掐住,忍不住叫了一声。一股巨大的力量让他猛地朝后面飞出去,咚地一声撞在车轮上,眼前一片漆黑。
“费欧!”母亲凄厉地叫着他的名字,他趴在地上,感到后脑和手臂火辣辣地疼。有些湿湿的东西糊住了左眼,他挣扎着撑起头,努力看清面前的一切:
父亲和科西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们的脑袋上有几个被砸得凹下去的洞,鲜血泊泊地流得满脸都是;居拉度太太伏在一旁没有动静,仆人们都跑光了……而母亲,她被那些士兵按在身下,费迪南德只听见她不断地叫着:
“上帝啊,上帝啊……放开我,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在陷入黑暗前,男孩在心底嘶吼着:
上帝救不了我们,妈妈,他救不了!
……
地狱般的喧闹在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慢慢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重新归于沉寂。
费迪南德几乎感觉不到头上的伤和手臂折断的痛,他的脑袋昏沉沉的,但他知道在几步远的地方躺着父亲和兄弟的尸体,衣冠不整的母亲在另一边,她被割开了喉咙,血液浸湿了身下的泥土。他的家正在熊熊燃烧,橙红色的烈焰几乎烤干了身体里的水,他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当火势渐渐变小的时候,东方的天空透露出些微光亮,朝霞如同血一般鲜红,焦臭味和血腥味混合在晨风中,直灌进鼻子里。
这时不远处响起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原本倒在地上的居拉度太太奇迹般地苏醒过来了,红肿的额头上有些伤口——她只是被强盗们打晕过去了。
这个忠实的侍女看到自己主人的尸体时几乎休克了,她支撑着发软的双腿爬了过来,把唯一的幸存者抱进怀里:“费迪南德少爷……哦,感谢上帝……您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而男孩儿把嘴唇咬出了血——为什么要感谢他!他没有保护我!没有保护大家!
侍女看着院子里的一片狼藉,迅速擦干眼泪,把这个受伤的小主人抱起来:“走吧,少爷,我们赶快离开这里!那不勒斯人还在附近,我们得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小心看了看周围,跌跌撞撞地朝后面跑去。
费迪南德扭过头,从居拉度太太的臂弯里他可以看到身后那片燃烧的家园,还有父母和兄长冰冷的尸体,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颠簸摇晃,离他越来越远,他的头开始眩晕,所有的事物都在坍塌。当跨出后门的那一瞬间,低矮的围墙遮蔽了所有的东西,他闭上眼睛,希望一切都只是场噩梦。
那不勒斯人占领波伦亚的时间并不长,虽然他们抢走了一切值钱的东西,并且信心勃勃地要继续向热那亚进发,可是就在他们同佛罗伦萨交战的时候,国内传来了拉迪斯拉斯重病的消息,于是那些如豺狼一般的军队撤退了,从他们好不容易占领的一些城邦慢慢地离开,留下一片焦土。
善良的居拉度太太把裴波利家唯一的幸存者救回来,收留在自己的家中,就是那座波伦亚城内的小房子。因为贫穷和寒酸,没有一个那不勒斯士兵会注意它,它的遭遇也远远强过了金碧辉煌的贵族宅邸。
居拉度太太和她的丈夫——一个老实的马贩子——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受伤的费迪南德。他头上和手臂上的绷带还没有拆,伤处已经在慢慢痊愈。不过让这对善良的夫妇担心的是,这个漂亮的男孩儿似乎跟从前不大一样了:美丽的红铜色头发失去了光泽,白皙秀丽的脸蛋儿也在消瘦,最明显的就是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完全是一副茫然和呆滞的神色,找不到一点从前机灵的光彩。当然他们把这样的变化归结于他头部受的伤,还有糟糕的心理刺激。
在商量了无数次以后,夫妇俩觉得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先为这个孤儿找一个合适的监护人。如果能尽量让他返回原来的生活轨道,也许会渐渐消除他的伤痛,而这个任务对他们来说显然是困难的。居拉度太太认为只有去找费迪南德少爷的教父,在拉文那圣玛利亚教堂的卡贝斯主教,他也是老爷生前的好朋友,现在唯一能帮助他们的人。
于是夫妇俩架着马车带这可怜的孩子上路了。
从波伦亚到拉文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在他们三人抵达圣玛利亚教堂时,天早就黑了,而且下起了大雨。
教堂高高的尖顶隐藏在黑云密布的夜空中,周围很静,只能听见雨点儿打在树叶和地上的啪啪声。这属于上帝的建筑在黑暗中更加威严,具有一种让人恐惧的力量,似乎让任何一个站在大门外的人都只能选择低下头,臣服于那无形的神。
夫妇俩战战兢兢地把马车停在院子里,一个教士举着烛台把他们领进了二楼的房间。
这是一间很大的书房,里面堆满了厚厚的羊皮卷,散发着霉味儿,墙上装饰着关于天堂的壁画,正中是慈悲的圣母像。巨大的牛油蜡烛把中央这块地方照得很明亮。瘦小的卡贝斯主教从巨大的书桌后面走出来接待了他们,他穿着浓重如夜色一般的僧袍,佝偻着衰老的身子,胸前挂着明晃晃的十字架。
居拉度夫妇牵着费迪南德虔诚地划了十字,吻主教手上的戒指。干枯的老人摸摸男孩儿的头发,然后坐了下来,让夫妇俩说明了来意。听完了那段悲惨的叙述之后,这个神职者忍不住露出了无限怜悯的表情。
“我明白了,真是个不幸的孩子。”主教浑浊的眼珠转到一直垂着头的男孩儿身上,用平板的口气问到,“这么说裴波利家族已经没有人了,是吗?”
“是的,大人。”居拉度太太擦着眼泪,“老爷本来就是独子,所以费迪南德少爷现在就是唯一的继承人了。那不勒斯人抢走了老爷的钱,可是土地还在,那些土地足够供养少爷一辈子,您知道,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总得靠什么东西才能活下去啊。”
“上帝是仁慈的。”主教慢吞吞地说,“他既然让这孩子活下来,当然就能让他得到他应得的东西……不过……”他又专注地看了看那个蜷缩在椅子上的小孩儿,“他好象有些不舒服……”
“哦,大人!”居拉度先生叫了起来,“请原谅费迪南德少爷吧,他脑袋受了伤,而且又被吓着了!哪个孩子能忍受自己的亲人在眼前被杀害呢?”
主教慢慢走过来,蹲下身子仔细观察男孩儿的眼睛,最终也没从那琥珀色的眸子里看到任何理性存在的证据。这孩子僵硬地做坐着,对面前的一切事情好象都没有了反应。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
“你们是善良的人,”主教对夫妇俩说道,“上帝会赐福给你们的。我一定会好好安排这可怜的孩子……现在你们先去休息一下吧。”
主教吩咐一个教士进来带居拉度太太和她的丈夫去客房,夫妇俩感激地吻了他手上的戒指,出去了。
木门喀嚓一声关上,从门缝里窜进来的风把蜡烛的火苗吹得晃了几下。
主教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呆坐在原处的费迪南德,过了好一阵,他走上去,突然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男孩儿一下子跌在地板上,但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呆呆地倒在那儿,维持着摔下来的姿势。主教发出乌鸦一样磔磔的怪笑声,走到装饰着壁画的墙边,打开了一个暗门。
从黑幽幽的暗门里走出一个穿着教士服装的中年男人,他恭敬地向主教行了个礼,望向地上的男孩儿。
“大人,您叫我?”
“你都听到了吧,费隆。看,这个小东西真的已经傻了!”主教得意地笑了笑,“从开始我就觉得他有点怪,现在看来真的是不顶用了。”
“是的,大人,不过……”教士点点头,“……您认为刚才那对夫妇说的话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老人用一种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尖利语气说道,“裴波利家的庄园被焚毁的事情我已经听说,那里发现了几具尸体,就是他们家的三个主子和一个仆人,但是没有这小家伙的。”
“但他一定是裴波利的小儿子吗?万一那两个人只是来骗您……”
“不,不。”老人用布满皱纹的手抬起男孩儿的头,“看看,他多像他那位漂亮的母亲,还有这一头红铜色的头发,这样稀罕的发色可很难找呢。他父亲曾经为了讨好教会而重金邀请我参加过他的洗礼,我怎么可能忘了这个教子呢?”
教士的脸上显出谄媚的笑容:“那就好,大人。这可是上帝赐予您的良机呢!裴波利家族掌握着波伦亚大部分的土地,如果您能拿到,那么——”
“不,不,费隆,你想得太简单了。”主教弯起了嘴角,“从尼古拉三世和布尼法斯八世陛下开始㊟罗马对波伦亚就毫无控制的力量,因为那个时候的裴波利家族太强大了,他们完全不把教会放在眼里。可后来上帝给了他们惩罚,他们曾经几代都只有一个男丁,而现在甚至到了只剩一根独苗的地步。如果这个小东西不在了,那么波伦亚的土地就可以全部收归教会了,这会让罗马教廷那些草包非常高兴。如果由我单独把这些土地上缴给教皇陛下,他甚至会愿意用一个红衣主教的职位来交换。这比当一个无趣的监护人要有意思得多;况且远离拉文那的土地拿到手上也很难管理啊。”
教士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主教大人的考虑果然要高明得多,那么……”他黄色的浓眉又皱了起来,“送他来的人怎么办呢?”
卡贝斯主教走到窗边,一道闪电划破黑色的天幕,照得他木乃伊似的脸泛出可怕的青白色,沉闷的雷声从远来。
“听啊,费隆,多大的雨。这么坏的天气,谁也不能保证马车在山路上不出些意外吧……”
教士愣了一下,随即不怀好意地附和道:“是的是的,大人。谁愿意这个时候出门工作呢,不过我想看守地窖的唐克莱乐意赚几个金币的,他一直希望能为上帝的仆人多多服务。那么这个孩子……”
两道冰冷的目光同时落在费迪南德的身上,主教走过来蹲下,轻轻抚摸着那瓷器一样光滑白皙的面颊:“主是怜悯他的,这个样子才可能保住了他的性命啊。费隆,把他送到安科那的鲁瓦托斯修道院去,那位院长对他这样的小男孩儿会很照顾的……”
当磔磔的笑声又在宽敞的书房回荡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望着墙上的圣母,似乎闪动了一下,然后重新变得毫无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