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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必须做的

筛检粮食的工作在积雪的城东河岸处进行,这里没有挡住凛冽北风的建筑。城中的人们用四匹马拉的客座马车、一匹马拉的车,甚至手推车将粮食运过桥。一般收购粮食的人会让他们的马车直接停在仓库门口,或者城里的人最多也只需要把谷物和豆子运到码头上。但佩林不打算再让他的马车夫和其他人进入索哈勃,这座城里的诡异情况也许会传染给外人,实际上,那些肮脏的索哈勃人已经让马车夫们深感不安了。满脸污泥的工人们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在偶尔和别人对视的时候,会露出神经质的笑容,而那些监督工人、面色铁青的商人们也好不了多少。在这些马车夫的家乡凯瑞安,商人都是干净体面、值得尊敬的人,至少外表是这样,而且绝对不会因为有人从他们背后走过就会全身战栗。看着那些商人充满怀疑的目光,还有那些索哈勃人拖着脚步走上桥头,极度不情愿地返回自己城市的样子,凯瑞安马车夫们也都变得疑神疑鬼。这些皮肤白皙、穿深褐色外衣的小个子们都聚在一处,抓着他们腰间的匕首柄,盯着那些高个子的本地人,仿佛在盯着一群杀人的疯子。

佩林策马缓步前行,查看那些筛检粮食的人,和一直延伸到高地后面,看不到队尾的大车队,偶尔也去看看从桥上经过的那些索哈勃马车与手推车。实际上,他要做的是让所有人都能看见自己,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能让其他人安下心来,尽管他察觉到这种效果是确实存在的。至少,他希望不会有人被吓跑,虽然他的凯瑞安车夫总是带着犹疑不定的眼神瞥向那些索哈勃人,索哈勃人也尽量和凯瑞安人保持着距离。佩林只能满足于现在这种状态。如果让凯瑞安车夫以为那些索哈勃人中可能夹杂着一些死人,他们之中至少有一半立刻赶着他们的大车逃走,剩下的人大概也会在天黑之前就从这里消失,到了晚上,这种故事会让所有的人发疯。几乎完全被灰影覆盖的太阳距离天顶还有一段路,但现在他们在这里过夜的可能性愈来愈大了,甚至他们还有可能在这里度过下一个夜晚。佩林努力不让自己紧咬住牙齿,但就连尼尔德也在躲避他的目光。至少他现在还没有咬人,虽然他非常想这样做。

筛检粮食是一个相当费力的过程,每一个粮袋都要打开,里面的粮食要倒进大的扁平柳条框里,由两个人上下掀动筐子,将里面的麦粒和豆子扬起来,让冷风将一团团黑色的象鼻虫吹走,旁边还要有人用力挥动双手大扇,好增加吹过粮食的风力。湍急的河水会迅速将所有被吹进河中的东西带走。但很快地,河岸边满是烂泥脚印的雪地上就铺满了冻僵冻死的虫子、燕麦和大麦粒,还有一些红色的豆子。它们被踩进雪泥中以后,很快又会有一层新的虫子和粮食覆盖在上面。留在篮子中的粮食看上去干净了一些,收纳它们的粗麻袋也被里朝外地翻转过来,由小孩子们用棍棒拼命拍打,将黏在上面的虫子掸掉。但不管怎样,这些粮食显然算不上有多干净。重新被装满的粮袋封口之后就立刻被抬到凯瑞安人的大车上,但堆积在一旁的空麻袋仍然迅速地增长着。

佩林靠在毅力的鞍头上,想要确认两辆索哈勃马车上的粮食能不能装满他带来的一辆大车。这时,贝丽兰的白色母马停在他身边,梅茵之主正用一只戴红手套的手拉紧了她的猩红色斗篷。安诺拉停在几步开外,光洁无瑕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这位两仪师显然不打算参与他们的交谈,但这么近的距离,她即使不使用至上力,也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交谈,只要他们不刻意压低声音。不管她摆出怎样的表情,佩林总觉得今天她的尖鼻子让她很像是一头猛禽,她缀有小珠的细辫子就像是某种鹰的冠羽。

“你不可能拯救所有人。”贝丽兰平静地说。离开了那座城市的恶臭,佩林能闻到她的身上散发出强烈的急迫感,以及剃刀一样锋利的怒气。“有时候,你必须做出选择。索哈勃是考林领主的责任,他没有权力抛弃他的人民。”那就是说,她并不是在对他生气。

佩林皱起眉。她认为他在感到惭愧?与菲儿的生命相比,索哈勃的麻烦根本不值一提。但佩林还是调转了马头,让自己只看见河对岸的灰色城墙,而不是那些正在倒空粮袋的孩子们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每个人都有做不到的事情,他只能做自己必须去做的事。“安诺拉对于这里发生的事情有什么看法?”他皱起眉头。那名两仪师保持着沉默,但佩林相信她肯定是听见了。

“我不知道安诺拉在想什么。”贝丽兰同样没有压低自己的声音。实际上,她是故意要让安诺拉听到。“她已经不像我以为的那样有前瞻性了,现在,要由她来修复被她破坏的一切。”说完,她就调转马头走开了,完全没有看那名两仪师一眼。

安诺拉盯着佩林,眼睛完全不眨一下:“你是时轴,但你仍然只是因缘中的一根丝线,就像我一样。即使是转生真龙,也只不过是因缘中的一根丝线。一根丝线无法决定自己将如何被编织,时轴也一样。”

“这些丝线都是人。”佩林疲倦地说,“有时候,也许人并不想无缘无故地就被编织进因缘。”

“你觉得这有什么不同吗?”安诺拉没有等待回答,已经提起缰绳,踢了一下她胯下脚踝纤细的深褐色母马,追赶贝丽兰去了,她的斗篷披散开来,飘扬在她身后。

她不是惟一要找佩林谈话的两仪师。

“不!”在听过森妮德的要求之后,佩林坚定地答道。他轻轻拍抚着毅力的脖子,但需要安抚的不是这匹马,而是它的主人。他现在只想远离索哈勃。“我说过了,不,这就是我的意思。”

这名肤色白皙、身材娇小的两仪师僵硬地坐在马鞍上,如同一尊冰雕,只有她的一双眼睛好像两颗冒火的煤块,佩林能隐约闻到她身上散发出遭受冒犯后的怒火。森妮德在智者身边就像牛奶一样温柔,但佩林不是智者。在这名两仪师身后,奥哈莱黝黑的面孔仿佛石雕一般坚硬,他黑色卷发上的缕缕灰丝如同洒落的一层霜雪,特瑞那张带着卷曲胡须的面孔已经变得通红,他们不得不接受他们的两仪师和智者间的关系,但佩林不是……寒风吹起他们的护法斗篷,他们空出的两只手随时都可以拔剑出鞘。护法斗篷在空中飘摆,不断地变幻出灰色、褐色、蓝色和白色,这总比看到它们让一个人的部分躯体消失要好一些,至少会好一点。

“如果有必要,我会派伊达拉带你回去。”佩林发出警告。

两仪师的面孔如同寒冰,双目喷出怒火,但佩林还是察觉到她的一丝颤抖,那让她额头上那颗白色的宝石也微微摇摆。佩林的鼻孔中渗入了鱼钩一样锋利的气味,这些并不是因为她害怕被智者带回去,而是因为佩林的冒犯。他已经愈来愈习惯冒犯两仪师,这非智者所为,但他看不到别的选择。

“你呢?”佩林问玛苏芮,“你也想留在索哈勃吗?”

这名身材苗条的两仪师以说话直率著称,虽然属于褐宗,但她在这方面却很像绿宗两仪师。现在,她只是平静地说:“难道你不会派伊达拉带我回去吗?要做的事情很多,我们并不总能自己选择该做些什么。”这让佩林忽然想起,他还完全不知道玛苏芮为什么要秘密去见马希玛。她是否在怀疑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但这名两仪师的面孔上始终都带着那副漠然的面具。克凯林在走出索哈勃之后,脸上就一直都是一副无聊的表情,他显得很颓废,仿佛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事情,他的脑海中也不存在任何想法,但他的脊背一直挺得笔直,只有白痴到极点的人才会相信这名护法的表情。

随着太阳愈升愈高,索哈勃人继续着他们的工作,他们似乎想要在这样的劳作中忘记身边的一切,害怕只要一停手,恐怖的记忆就会回来。佩林觉得这是索哈勃人让自己产生的幻觉,但他又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些全都是幻觉。从远处看,那座城市还是那么晦暗,仿佛被一片灰云所笼罩。

到了中午,凯瑞安车夫清除掉高地上的一片积雪,点起小堆的篝火,煮起了清茶。他们壶中的茶叶都已经煮过三次,甚至四次了,这座城市里并没有茶叶。一些车夫看着那两座木桥,似乎考虑要进城去找些吃的,但只要瞥一眼那些还在筛检粮食的索哈勃人,他们就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开始在自己随身的小口袋里搜刮燕麦和碾过的橡子,至少,他们知道这些食物还是干净的。有一些人在盯着已经装上大车的那些粮食,但那些豆子都还没有泡软,谷物也需要用营地中的大手磨碾成面粉才能吃。而且,厨师在加工它们以前肯定还要再把其中的象鼻虫挑拣一番,它们大概才能被称得上是食物。

即使最干净的面包摆在面前,佩林也没有任何胃口。当拉提安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喝一个被撞扁的锡杯中装的热茶。这名穿条纹黑外衣的矮个子凯瑞安人似乎并不是专程来找他的,实际上,他策马缓步经过佩林面前的小堆篝火,然后在一道向上的缓坡前拉住缰绳,皱皱眉,跳下了马背。他举起自己骟马的一只前蹄,皱起眉端详着它,当然,他在这期间两次抬起头,看佩林是否朝他走过来。

佩林叹了口气,将那个锡杯还给一位满头灰发、身材矮壮的女马车夫。她展开深褐色的裙摆,向佩林行了一个屈膝礼,又笑着向拉提安摇了摇头,就好像她本想对佩林说的话要比这个同乡的年轻人多十倍。尼尔德双手握着另一个锡杯,蹲在篝火旁,突然发出响亮的笑声,他笑得那么厉害,甚至不得不抹去眼角的一滴眼泪。也许他已经开始发疯了。光明啊,这个地方怎么会让人感到快乐?

拉提安站起身,单腿弯曲向佩林行礼,然后说道:“你好,大人。”然后他就像个傻瓜一样再次抬起了坐骑的前蹄,像他那样抓马腿,只会被马踢上一脚,不过佩林也没期待他有更聪明的表现。这个男孩先是学做艾伊尔人,将披肩长发系在脖子后面,模仿艾伊尔人发型,现在,他又玩起了间谍游戏。佩林伸手轻抚那匹骟马,让它安定下来,然后摆出一副饶富兴致的神情,开始端详那只没有任何问题的马蹄。不过那块蹄铁上的确有一点缺损,如果不及时更换,也许几天之内就会断开。他的手很想握住一副蹄铁工具,从他最后一次更换蹄铁,或者在铸炉旁工作到现在,仿佛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巴尔沃先生让我带话给您,大人。”拉提安低着头,轻声说道,“他的朋友出门去卖货了,不过可能明天或后天就会回来。他问您是否可以让我们暂时留在这里,等他见过友人再追上您。”他从马肚子下面看了一眼那些在河边筛检粮食的人。“不过看样子,您在那之前是不会离开的。”

佩林也紧锁眉头,俯视着河滩上筛检粮食的场面,然后又转过头,望向等待装货的大车队,其中已经有五六辆车拴紧了盖住货物的帆布篷,其中一辆大车里装的是修补靴子的皮革、蜡烛和其他杂物,但没有油,索哈勃的灯油就和那里的烹调用油一样,散发着一股恶臭。如果高尔和枪姬众现在带回菲儿的消息,该怎么办?如果他们真的找到了她呢?哪怕能找到一个确实见过菲儿、知道菲儿在哪里、能告诉他菲儿平安无事的人,佩林也愿意付出一切。如果沙度突然开拔该怎么办?“告诉巴尔沃,不要耽搁太长时间。”他恨恨地说,“至于我,我会在一个小时内离开。”

佩林已经做出了决定,大车可以暂时留下,走上一天的路程返回营地,奇雷因和他的绿盔骑兵负责守卫他们,以及禁止任何人过桥入城。那名海丹军官目光冷峻,似乎已经完全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了过来,他向佩林保证,他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但不管佩林给了他什么样的命令,他很可能会返回索哈勃城,只为了让自己相信他根本不害怕。佩林并没有浪费时间劝阻他,首先,他要找到森妮德,严格来说,这名两仪师并没有真的藏起来。只是在她得知佩林打算返回以后,就公然将坐骑留给护法,自己躲进了大车队里。但这名肤色白皙的两仪师无法将她的气味隐藏起来,或者她能做到,只是不知道必须这样做才能躲开佩林。当佩林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她的时候,她显然吃了一惊,而当佩林催促她回到她的坐骑和毅力那里的时候,她已经显得非常气愤了。虽然有这样的插曲,佩林还是在一个小时之内策马离开了索哈勃。穿戴红色盔甲的翼卫队依旧环绕着贝丽兰,两河人则围绕着跟随在三面旗帜之后的八辆大车。尼尔德一直面带不知所以的笑容,甚至还想和两仪师聊聊天,佩林不知道如果这个家伙真的疯了,他该怎么办。但当索哈勃隐没在高地后面的时候,他立刻感到全身一松,一种自己并未察觉到的紧张感消失了。但他的心中还有更多让他紧张的事情,焦躁的情绪一直在扭结他的肠子。贝丽兰望着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同情,但这丝毫不能让他好受一点。

尼尔德的通道将他们从白雪皑皑的原野带到了幽深密林中的那一小片空地上,一步便跨越了十二里的路程。佩林没有等到那几辆大车出来,当他猛踢毅力的肋骨,向前奔去的时候,依稀听到了贝丽兰焦急的喊声,也许是两仪师发出的喊声,这种可能性更大。

当他策马跑过两河人的帐篷和棚屋的时候,感觉到一片寂静。灰色的天空中,太阳刚刚离开天顶,但篝火上的煮食罐并不多,也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聚集在它们周围,拉紧了斗篷,专注地盯着火焰。有几个人坐在班·克劳做的粗木凳子上,其他人则或站或蹲,没有人抬头看他一眼,肯定也不会有人跑过来牵过他的马。佩林意识到,这不是寂静,而是紧张,这里的气味让他想起一张被拉到即将断裂的弓,他几乎能听见弓背发出的碎裂声了。

他在红色条纹帐篷前下了马。丹尼从艾伊尔人的矮帐篷那里快步走过来,枪姬众苏琳和智者伊达拉紧跟在他身后,却都没有显露出任何匆忙的样子。苏琳的脸如同一副被太阳晒黑的皮革面具,伊达拉则用披巾遮住大部分面孔,佩林只能勉强认为她是镇定如常的,虽然穿着肥大的裙子,但这位智者发出的声音并不比她身旁的白发枪姬众更多,她的黄金象牙手镯和项链完全不曾发出任何撞击的声音。丹尼正咬着他浓密的胡须,漫不经心地将佩剑从粗皮鞘中抽出一寸,又猛地按回去,并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在对佩林说话前,他深吸了一口气。

“枪姬众带回了五名沙度,佩林大人。亚甘达将他们带到海丹营地进行审问,马希玛也在那里。”

佩林忽视了马希玛的存在。“你们为什么让亚甘达带走他们?”他问的是伊达拉。丹尼不可能阻止亚甘达,但智者们的地位就不一样了。

伊达拉看上去并不比佩林年长多少,但她冰冷的蓝眼睛蕴含着远超过佩林的阅历。在一阵金属和象牙的撞击声中,她将双臂抱在胸前。她的身上流露出一点不耐烦的情绪。“即使是沙度也知道如何拥抱痛苦,佩林·艾巴亚。想让他们开口,至少也需要几天的时间,但我们没有理由等这么久。”

和亚甘达比起来,苏琳的眼睛更像是两块蓝冰。“我的枪之姐妹能够让这个过程快些结束,但也快不了多少,而且丹尼·鲁文说你不想动用暴力。格拉德·亚甘达是个没有耐心的人,他并不信任我们。”听苏琳的口气,如果她不是艾伊尔的话,大概就要往地上吐口水了。“不管怎样,你不可能从他们那里挖出太多东西,他们是岩狗众。他们屈服得很慢,说得很少,你可能必须将他们所有的零碎言语拼在一起,才能了解到一些事情。”

拥抱痛苦,审问中一定会有痛苦。在此之前,佩林没有想过这样的事,但为了救回菲儿……

“找人给毅力擦洗一下。”他一边说着,把缰绳推到丹尼面前。

这片营地中海丹人的区域与两河人杂乱搭建的帐篷和棚屋简直有天壤之别,在这里,尖顶的帆布帐篷排列成标准的直线,大多数帐篷门口都立着搭成规整圆锥形的钢矛,上了鞍的战马被拴在帐篷旁边,随时都可骑用。在这里,佩林只看到马匹甩动尾鬃,长枪的飘带随风摇曳。帐篷间的道路宽度完全一样,篝火也都笔直地排列着,就连这些帐篷收迭起来时留下的折痕也都能连成一条条直线。一切都整洁有序,井井有条。

一股麦片粥和煮橡子的味道萦绕在空气中,一些穿绿色外衣的士兵正在用手指剐蹭锡盘上最后一点午餐,其他人已经在刷洗煮食罐了。这里没有任何人流露出丝毫的紧张,他们只是吃饭,处理杂务,没有兴奋或喜悦,焦急或沮丧,他们只是在做必须做的事情。

一大群人环绕在标明营地外缘的尖木桩数组附近,其中不超过半数人穿着海丹人的绿色外衣和抛光胸甲,另一些人则拿着长枪,或者在满是褶皱的上衣外面佩着剑,那些衣服大多粗陋不堪,也夹杂着几件丝绸和优质羊毛的外衣。但除非和索哈勃人相比,否则这些人没一个能被称得上是干净的,马希玛的部下就算是从背后也能一眼认出来。

当佩林向那群人走过去的时候,蓦然间闻到了另一股气味,是烤肉的气味,还有一些佩林竭力不想去听的沉闷声音。他推开众人,想走进去。那些士兵看到是他,才不情愿地让开道路。马希玛的人则冷冷地瞪着他,嘟囔着“黄眼睛”和“暗影生物”。不管怎样,佩林终于还是走进了人圈。

四个红发或浅黄色头发的高大男人躺倒在人圈里,他们都穿着灰褐色的凯丁瑟,手腕和脚踝在背后被绑在一起,在膝盖和臂肘后面还绑着粗大的树枝。他们的脸上满是青肿,嘴间塞满了破布。第五个人全身赤裸,四肢分别被紧绑在一根木桩上,身子被悬在半空。他的手臂和腿都被拉得筋肉纠起,但他还是在拼命地挣扎着,哀嚎声不停地从他被破布塞住的嘴里传出。在他的肚子上放着一堆冒着青烟的热煤,这就是佩林闻到烤肉味的原因,有些煤块已经粘在他的皮肤上,他的每次挣扎,都会让一些煤块掉下来。而一个穿着肮脏的绿色丝绸外衣的家伙蹲在他身边,一边咧嘴笑着,一边用钳子从一个锅里夹起新的热煤放上去。佩林认识他,他的名字叫哈锐,嗜好将人的耳朵穿在一根皮绳上,作为收藏品,无论是男人的耳朵,还是女人或孩子的耳朵,他都不会介意。

佩林不假思索地大步走过去,将受刑者肚子上的煤堆踢掉。有些煤块砸到了哈锐身上,让他发出一声惊骇的尖叫,向后跳过去,结果他的手按在放煤块的锅里,立刻又爆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尖叫。他倒在地上,抱着自己被烫伤的手,向佩林瞪过来。那副样子十足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鼬鼠。

“这些野蛮人善于伪装,艾巴亚。”马希玛说道。佩林甚至没有注意到他就站在这里,在他剃光的头皮下面,一张脸就如同一块堆满乌云的石头,燃烧着不祥火焰的黑眼睛里流露出相当程度的轻蔑。疯狂的气息透过炙烤皮肉的焦臭味,直刺佩林的鼻孔。“我了解他们。他们装作感觉到痛苦,但他们并没有,绝不像普通人那样。想让他们说话,就必须有让岩石哀嚎的决心。”

亚甘达站在马希玛身边,他的手紧握住剑柄,但依旧不住地震颤。“也许你愿意失去你的妻子,艾巴亚。”他咬着牙说道,“但我不会失去我的女王。”

“必须这样。”亚蓝的声音半像乞求,半像命令。他站在马希玛的另一边,双手紧握着绿斗篷,仿佛要阻止自己抽出背后的长剑,他的眼睛几乎像马希玛的一样炽热。“你教过我,一个人要做自己必须做的事。”

佩林强迫自己松开双拳。必须要做的,为了菲儿。

贝丽兰和两仪师跑过来,推开人群。看到被绑在木桩上的那个人,贝丽兰微微皱了一下鼻子,而那三名两仪师仿佛只是看见了一块木头。伊达拉和苏琳也和她们在一起,表情同样漠然。一些海丹士兵向那两名艾伊尔女子皱起眉,压低声音议论着什么。马希玛那些衣衫破烂、满身污泥的部下以同样凶狠的目光瞪着艾伊尔人和两仪师,但大多数人还是在那三名护法面前退到了一旁,那些不愿让步的人也被他们的同伴拉开了,这些蠢货总算知道愚蠢也有限度。马希玛用着火的眼睛瞪了一下贝丽兰,然后显然决定装作她并不存在。某些蠢货根本不知道任何限度。

佩林弯下身,解开封住那个受刑者嘴巴的布条,将他嘴里的破布掏出来。他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缩回手,才躲开了一次如同魔达奥一般迅捷凶狠的咬啮。

这个艾伊尔人立刻扬起头,开始用深沉、清晰的嗓音歌唱起来:

洗净枪矛,朝阳初上。

洗净枪矛,暮霭苍茫。

洗净枪矛,谁惧一死?

洗净枪矛,无须彷徨!

马希玛的笑声随这歌声一同响起,佩林再次感到颈后毛发直竖,他以前从没有听过马希玛笑,这绝对不是令人愉快的笑声。

佩林不想失去一根手指,所以他将斧头从腰带上解下来,小心地用斧刃的最前端顶在那个艾伊尔人的下巴上,让他无法开口。艾伊尔人用天蓝色的眼睛看着他,被太阳晒黑的面孔露出毫无畏惧的微笑。

“我不是要你背叛你的族人。”佩林说道,他的喉咙为了保持声音的稳定而隐隐作痛,“你们沙度艾伊尔捉住了一些女人,我只想知道如何能让她们回来。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叫菲儿,她和你们女人的身高差不多,有眼角上翘的黑色眼睛、高鼻子和一张大嘴,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如果你见过她,一定不会忘记的,你见过吗?”他将斧子移开,起了身。

那名沙度艾伊尔瞪了他半晌,然后抬起头,继续看着佩林,又开始唱歌。这是一首欢乐的歌曲,旋律如同舞曲般轻快:

我见过一个远离家乡的男人。

他有黄色的眼睛和石头脑筋。

他要我在手中握把烟,

他说他有湿润的大地要我看。

他把脑袋插进地里,双脚指着天,

还说他能像个女孩,起舞翩翩。

他说他会站在那里,变成一座山。

但我眨眼时,他却已踪影不见。

他垂下头,以浑厚的声音“咯咯”笑了起来,那样子,就仿佛他正舒服地躺在羽毛床垫上。

“如果……如果你下不了手。”亚蓝失望地说,“那就走开吧,我会把事情做好的。”

必须做的。佩林看着周围的面孔。亚甘达对他和沙度艾伊尔同样怒目而视,马希玛的气息中充满了疯狂和轻蔑的恨意。必须有让岩石哀嚎的决心。伊达拉平静地将双臂抱在胸前,表情像两仪师一样难以解读。即使是沙度也知道如何拥抱痛苦,至少也需要几天的时间。苏琳满是皱纹的面孔上横亘着那道白色的伤疤,她的眼神冷漠,气味中没有半点宽容。他们屈服得很慢,说得很少。贝丽兰的气味中流露出审慎的判断,那是在判决死刑之后并不会因之而失眠的统治者的气味。必须做的。让岩石哀嚎的决心。拥抱痛苦。哦,光明啊,菲儿。

斧头像羽毛般被轻轻举起,如同铁锤砸向铁砧一样落下,沉重的斧刃砍断了沙度人的左手腕。

那个人痛苦地哼了一声,然后一声怪吼,猛地抬起胳膊,将手腕中喷出的鲜血甩到佩林脸上。

“治好他。”佩林对两仪师说道,然后退到一旁。他没有想擦抹自己的脸,鲜血渗进了他的胡须。他感觉到内心的空虚,即使为了保护自己的生命,他也无法再举起这把斧头了。

“你疯了吗?”玛苏芮愤怒地说,“我们不能让他的手长回去!”

“我说了,治好他!”佩林咆哮着。

森妮德已经开始了行动。她提起裙摆,走到那名艾伊尔的头侧,跪在地上。那个艾伊尔人咬住他的断臂,徒劳地想咬紧伤口,阻止失血,但他的眼睛里丝毫没有恐惧,就如同他散发出的气味一样。

森妮德抱住他的头。突然间,他的全身震颤,狂乱地挥动着手臂,但创口处的血流随着他的抽动而迅速减小了,没过多久,血流已经彻底停止。他全身瘫软下去,脸色灰白。他颤抖着举起左臂,看着已经覆盖了残肢的平滑皮肤,佩林看不到那里有任何伤疤。这名艾伊尔向佩林龇出牙齿,他的气味中仍然没有任何畏惧。森妮德也软倒在一旁,仿佛她透支体力超过了极限。奥哈莱和文特同时向前迈出一步,两仪师向他们挥挥手,然后重重地叹口气,站了起来。

“有人告诉我,你能坚持几天什么都不说。”佩林说道,他感觉自己的声音过分地响亮,“我没有时间让你们显示你有多顽强,或是多勇敢,我清楚你们的顽强和勇敢。但我的妻子做为囚犯的时间已经太长了。你们将被分开审问,我要你们提供关于一些女人的讯息。你们是否见过她们,是在哪里见到的,我只想知道这些。你们不会再碰到热煤或其他任何刑罚,只有单纯的审问,但如果任何人拒绝回答,或者回答分歧过大,那么每个人都会失去一些东西。”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仍然可以举起斧头,现在,斧刃已经变成了红色。

“两只手和两只脚。”他冷冷地说道。光明啊,他的声音真的像冰一样寒冷,他感到自己的骨髓也变成了冰。“这意味着你们有四次机会给出相同的答案。如果你们始终不说,我也不会杀死你们,我会找一个村子,把你们丢在那里,你们可以在那里乞讨,那里的小孩会把铜子儿扔给没有手脚的艾伊尔怪物。你们可以想象一下这种情形,再考虑是否还要隐瞒我妻子的境况。”

就连马希玛也在盯着他,仿佛从没有见过这个手持利斧的人。当佩林转身走开的时候,马希玛的人和海丹士兵纷纷为他让开道路,仿佛迎面走来的是一群兽魔人。

他发现自己面前是被削尖的树桩,百步之外就是黑暗的密林,但他并没有改变方向。他拿着斧头,一直走进树林,直到营地的气味被留在身后。血腥味一直跟随着他,那是一种刺鼻的金属气息,是他无论怎样也无法逃脱的气味。

他不知道自己在雪地里走了多久,也几乎没有注意到穿透阴影,射入林中的阳光。血粘在他的脸上,在他的胡子里,开始渐渐干涸。他有多少次说过,为了救出菲儿,他什么事都会做?男人要做他必须做的事。为了菲儿,无论是什么。

他突然双手将斧子高举过头,拼尽全力扔了出去。斧头旋转着,狠狠地劈进一棵橡树干里。

呼出郁积在胸中的一口气,他坐倒在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上,臂肘撑住膝盖,疲惫地说:“你可以出来了,艾莱斯,我能闻到你。”

一个人迈着轻盈的步子从阴影中走出来,在他的宽檐帽下,一双黄眼睛闪动着微光,和他相比,艾伊尔人的脚步也会显得沉重笨拙。他调整了一下腰间的长匕首,坐到佩林旁边,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是用手指梳理着铺散在胸前的灰黑色胡须。然后,他朝劈进橡树干的那把斧子点点头。“我曾经告诉过你,留着它,直到你开始喜欢使用它的时候再丢掉。你在那里的时候已经开始喜欢上它了?”

佩林用力摇着头:“不!不是!但……”

“但什么,孩子?我相信你几乎吓到了马希玛。只是,你闻起来也很害怕。”

“该是让他害怕的时候了。”佩林嘟囔着,不安地耸耸肩。有些事情很难说出口,但现在也许是个机会。“那把斧子,我一开始并没有怎么注意它。那还是在我遇到高尔的那个晚上,白袍众想杀死我们的时候,还有,后来在两河与兽魔人作战的时候,我不是很确定了。但在杜麦的井时,我的确喜欢上了它。艾莱斯,我害怕战争爆发,害怕而且伤心,因为那样我也许就再也见不到菲儿了。”他的心紧缩起来,直到他的胸口感到疼痛难忍。菲儿。“只是……我听格莱迪和尼尔德谈论至上力,他们说握持至上力的时候,他们会觉得全身充满了活力。我害怕战争,非常怕,但只有在我抱住菲儿的时候,我才会感觉到生命的活力。我无法接受自己刚才的那种行径,菲儿一定也不会接受那样的我。”

艾莱斯哼了一声。“我不觉得你会变成那种人,孩子。听着,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危险之处,有些人像钟表一样冰冷而精确,但你绝不是那种冰冷的人。当你的心脏开始跳动的时候,它会让你的血热起来。我相信,这也会强化你的精神,让你更加警醒。也许你很快就会死,也许就在眨眼之间,但你现在全身还流着热血。你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你只能这样做,但这并不代表你会喜欢它。”

“我愿意相信你的话。”佩林答道。

“只要活得像我一样久。”艾莱斯不以为然地说,“你就会相信了。到那时,我还会比你活得更久,而且我会比你更早去那个地方。”

他们两个看着那把斧子。佩林很想相信。现在,斧刃上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佩林以前从没有觉得血会有这么黑。它在那里已经有多久了?从林中光线移动的角度判断,太阳正在西落。

佩林的耳朵捕捉到马蹄踏雪的声音,正缓慢地向他靠近。几分钟之后,尼尔德和亚蓝出现在林木之间,那名曾经的匠民指出了雪地上的足迹,殉道使不耐烦地摇摇头,那是一行清晰的足迹。不过佩林敢打赌,尼尔德还是无法追踪它,这名殉道使是在城市长大的。

“亚甘达认为我们应该先等你冷静下来。”尼尔德靠在马鞍上,审视着佩林,“而我觉得你一时是不会冷静的。”他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纹,他习惯人们害怕他,因为他的黑色外衣所表明的身份。

“他们说了。”亚蓝说道,“而且说的都一样。”但他紧锁的眉头说明他并不喜欢他们给的答案。“我想,对他们来说,让他们沿街乞讨的威胁比你的斧头更可怕。但他们说,他们从没有见过菲儿殿下,也没有见过其他人。我们可以再试试煤块,那样他们也许就能记起来了。”他的声音中是否包含着渴望?是为了找到菲儿,还是为了那些热煤?

艾莱斯皱起眉。“这样他们只会说出你给他们的答案,把你想听的话重复给你听。这样取得线索的可能性不大,那里有成千上万的沙度人和成千上万的俘虏,一个人就算是在那里住上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记住上百个人。”

“那我们就只能杀了他们。”亚蓝冷冷地说道,“苏琳说,枪姬众是在不用武器的情况下抓住了他们,所以他们可以被审问,但他们不会安心做奉义徒。只要有一个人逃走,沙度就会知道我们的位置,来攻打我们。”

佩林感到关节一阵酸涩,差点站不起来,但他不能就这样不管那些沙度。“先把他们看押起来,亚蓝。”鲁莽行事差点让他彻底失去了菲儿,这一次,他又鲁莽了——对于砍掉一只手的行为,“鲁莽”肯定只是个温和的评价,而且,他这样做根本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他一直都是个谨慎思考、谨慎做事的人,现在,他必须认真想一想,但每一个想法都让他感到心痛。菲儿已经消失在穿白袍的俘虏人海中了。“也许奉义徒会知道她在哪里。”他喃喃地说着,返身向帐篷里走去。但该如何捉到沙度奉义徒?如果没有战士的护卫,他们绝不可能离开营地。

“那个呢,孩子?”艾莱斯问。

佩林知道他的意思——那把斧子。“把它留在那里吧。”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了,“也许会有某个愚蠢的走唱人用它编个故事。”他大步向营地走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只带着一只空挂环的宽腰带在他的腰间显得有些太轻了。一切都毫无目的。

三天后,大车队从索哈勃回来了,每辆车上都满载着货物。巴尔沃带着一个人走进佩林的帐篷,那个人没有刮胡子,穿着一件肮脏的羊毛外衣,腰间佩着一把显然经过悉心照料的剑。一开始,佩林并没有认出这个已经任由胡须在脸上长了一个月的人,但他很快嗅到了这个人的气味。

“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佩林说道。巴尔沃眨眨眼,他这个表情相当于别人的一声惊呼,毫无疑问,这个麻雀一样的小老头一定是想给佩林一个惊喜。

“我一直在寻找……麦玎。”塔兰沃有些含混地说道,“但沙度移动的速度比我更快,巴尔沃先生说你知道她在哪里。”

巴尔沃用犀利的目光瞥了那个年轻人一眼,但他的声音和气味依旧保持着冷漠淡然的样子:“塔兰沃先生在我刚要离开索哈勃的时候赶到了那里,大人,我和他能够相遇实在机会难得,但这也可能是运势使然。他会为你引荐一些盟友。关于这一点,就请他来说吧。”塔兰沃朝自己的靴子皱皱眉,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盟友?”佩林重复了一句,“除非是一支军队,否则可能不会有太大作用。但我会接受你的一切帮助。”

塔兰沃看了巴尔沃一眼,后者微一鞠躬,温和地给了这个年轻人一个鼓励的微笑。塔兰沃深吸一口气:“一万五千霄辰军队,差不多是这个数,实际上,其中大部分是塔拉朋人,但他们举的是霄辰旗帜。还有……还有就是他们有至少十二名罪奴。”他的声音因为急迫而颤抖,他急着要在佩林打断他以前把话说完。“我知道,这就像从暗帝那里讨援军,但他们也在猎杀沙度。为了救出麦玎,我宁愿接受暗帝的援助。”

片刻间,佩林盯着这两个人。塔兰沃紧张地用拇指擦磨着他的剑柄。巴尔沃像一只麻雀,在监视面前的蟋蟀会跳向何方。霄辰人,还有罪奴。是的,这就像接受暗帝的援助。“坐下来,和我仔细谈谈那些霄辰军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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