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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一束玫瑰花蕾

从离开艾博达那一天开始,跟随瓦蓝·卢卡大马戏团和奇迹大展的旅行就在麦特的脑海中留下愈来愈阴暗恶劣的印象。首先,这一路上每天都会下一两个小时的雨,每隔三天还会有一场倾盆大雨。这些冬天的冻雨比冰雪的温度高不了多少,还会慢慢地渗进衣服里,让人在察觉之前就已经全身冰凉,不住地打哆嗦。雨水在硬如石板的夯土路面上流淌,最糟糕的是,很多路面只有最上面很薄的一层变成了黏滑的淤泥,这样,就算是太阳出来,这长长的一队马车和行人也走不了多快。一开始,马戏团的人全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那座船只被闪电击沉、杀手四处出没、惹得人人自危的城市,况且他们都知道,有一个暴怒的霄辰贵族正在缉拿拐走他妻子的那个浪荡子,一旦那个浪子被抓到,他的帮凶们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刚上路的时候,他们都拼命催赶拉车的马匹,每天哪怕能多走一里也好。每走出一里,他们都觉得似乎已经离危险更远,更加安全了,于是,在那个下午……

“必须照料一下马匹。”卢卡一边解释,一边看着马匹从他可笑的彩绘马车上被解下来,在绵绵细雨中被带到系马的绳子那里。太阳刚刚越过天顶不久,袅袅炊烟却已经从帐篷的烟洞和厢式马车的金属烟囱中升起了。“没有人追我们,而且从这里到卢加德还有很长一段路,现在好马可是很难得的,也非常贵。”卢卡阴沉下脸,皱着眉摇了摇头,一提到花费,总会让他脸色阴沉。除了他妻子关心的事情,他会为一个子儿计较半天。“这一路上能够歇宿超过一天的地方并不多,大多数村子都不够我们住,那些城镇是否会接待我们也很难说。而你付给我的钱根本不够弥补我的损失。”他将身上的绣花大红斗篷拉紧了一些,回过头朝自己的马车瞥了一眼。一种苦涩的气味在细雨中飘散过来。对于是否有勇气尝尝卢卡夫人烹调的食物,麦特并没有什么信心。“你确定没有人在追赶我们?真的吗,考索恩?”

麦特有些气恼地拉低了头上的羊毛帽子,咬着牙走进色彩鲜艳的帐篷和马车之中。付的钱不够?他付的那些钱应该足够让卢卡满心欢喜地赶着他的牲口跑到卢加德,嗯,跑倒是不必,麦特并不想把马累死,但这只肥鹦鹉至少应该知道要认真赶路。

在距离卢卡的马车不远的地方,车尔·万宁的大屁股正坐在一只三条腿的小凳子上。他的面前有一小堆篝火,上面挂着一只小罐子,他正在搅动着罐子里的某种深褐色的汤汁。雨水顺着他下垂的帽檐落进罐子里,这个胖子却仿佛完全没注意到。高德蓝和费尔金是麦特的两名红臂队,他们一边咒骂着,一边将木栓砸进泥地里,好固定住一顶脏污的褐色帆布帐篷,那是他们与哈南和梅特温一同居住的地方。万宁也住在这里,但他显然觉得自己所拥有的技能让他没有搭建帐篷的义务。对于这一点,红臂队们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还都表示同意。万宁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蹄铁匠,更重要的是,他是最优秀的追踪者和盗马贼。虽然看上去,他很不像拥有这些技艺的人,但他的技艺无论放在哪里,都绝对是第一流的。

费尔金看见了麦特,结果拇指不小心被锤子砸了一下,不由得又骂了一句。他丢下锤子,将拇指塞进嘴里,又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我们这一整夜都要看着那些女人了,大人。您能不能雇一些马夫来搭帐篷,让我们至少能在被浇湿的时候把衣服烤干?”

高德蓝戳了戳费尔金的肩膀。和骨瘦如柴的费尔金不同,他的身材相当魁梧,虽然有一双灰眼睛,但他是提尔人。“马夫在搭帐篷时会把能偷走的都偷走,费尔金。”他又戳了费尔金一下,“你想让那些蟊贼偷走我的十字弓和马鞍吗?那可是个好马鞍。”第三次戳在费尔金的身上,几乎让他踉跄了一下。“如果我们不赶快把帐篷搭起来,哈南一定会让我们在那里站上一整夜。”

费尔金瞪了高德蓝一眼,嘟囔了几句,但他还是拿起锤子,又揩掉身上的泥巴。他是一名优秀的士兵,但就是不太聪明。

万宁从牙齿的缺口中向外啐了一口痰,差点吐进了那只罐子里。在闻过蕾特勒的菜肴之后,这罐子汤闻起来简直是美味无比,但麦特还是决定不碰那东西。那个胖子在罐口上敲了敲他的木勺,好让它干净一些,然后抬起厚重的眼皮,看着麦特,他的圆脸上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但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他真的在犯迷糊。“以这样的速度,我们要到夏末才能走到卢加德了。”

“我们会到那里的,万宁。”麦特刻意让自己显得有信心一些。现在他身上穿的粗羊毛外衣在几个小时以前刚刚烤干,大部分还没有浸透水汁,但不断有雨点从他的脖子后面滚到背上。当冻雨不停地从脊背滑落的时候,一个人很难表现得信心十足。“冬天就要结束了,春天一到,我们就能走得更快。看吧,春季过半的时候,我们就能赶到卢加德了。”

实际上,麦特对此确实没有什么信心。那一天,他们走了还不到六里,以后就算是天气最好的时候,他们也只能走七里半。北方大道上城镇相当稀少,随着马戏团逐渐向北,这条路的名字也迅速发生了改变,人们称它为“艾博达路”或者“渡口路”,有时候就只是管它叫“大路”,仿佛那里只有这么一条大路似的。但卢卡只要遇到一个城镇就会歇宿,无论那个城镇有多大规模,是有围墙的城镇,还是只有六条街和一个夯土广场的大村子。每天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马戏团的帆布围墙都会在某个镇旁立起,蓝底红字的大横幅被挂在围墙门口——“瓦蓝·卢卡大马戏团”。卢卡不会放过任何招徕观众的机会,他舍不得观众兜里的银币,也从不放过任何展示他许多的亮红色斗篷、享受别人赞美的机会。卢卡几乎像喜爱金钱一样喜爱这种事,当然,他最爱的还是钱。

来自远方的奇迹表演者和珍禽异兽能够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实际上,就算并非来自远方的野兽也都有着强大的吸引力,甚少有人能够真正深入荒野,去看看一头熊到底是什么样子,曾见到过狮子的人就更稀少了。只有在雨太大的时候,观众才会减少。而且如果雨一直都很大的话,表演戏法和杂技的演员们就都会拒绝演出,除非增加他们的薪酬。每当这个时候,卢卡都会阴沉着脸,焦急地来回踱步,大声说着要搞到足够的油布来遮住每个表演场地,或者造一顶足够大的帐篷,能够把整个演出容纳进去。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帐篷!如果不能炫耀他的雄心与气派,这个家伙就一无是处,他为什么不想着造一座装在轮子上的宫殿?

如果卢卡前进速度的缓慢是麦特惟一需要担心的事情,那他仍然会是个快乐的男人。有些日子里,会有两三队早起的霄辰殖民者从马戏团旁边走过,他们样式古怪的尖顶马车速度也都很慢,马车旁边还跟随着他们同样古怪的牛羊。有时候,霄辰士兵的队伍会超过正在行进的马戏团,一排排步兵带着大昆虫头一样的头盔,迈着整齐漂亮的步子,成队的骑兵身上都披挂着描绘彩纹、层叠扣搭的甲胄。有一次,他们还碰上了骑乘涛穆的霄辰骑兵,这些怪物都是像马一样大的猫,身上却披着青铜色的鳞甲,还有三只眼睛。二十多头这种怪物迈着灵巧的步伐,如蛇一般蜿蜒前进,速度比马跑还要快。这些霄辰骑兵和他们的坐骑没有瞥过马戏团一眼,但马戏团的马都被吓得拼命嘶叫,不停地扬起前蹄。笼子里的狮子、老虎和熊也都发出一阵阵吼叫,鹿更是用力撞击栅栏,想要逃出去。马戏团用了几个小时才把所有的动物都安抚住,重新上路。卢卡坚持要先安抚好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对卢卡来说,它们是一笔非常珍贵的财产。有两次,头盔上插着细羽毛的军官坚持要检查卢卡马匹的授权书。当他们感到满意,离开马戏团之后,麦特的额上早已经挂满了豆大的汗珠。随着马戏团逐渐向北行进,路上霄辰人的数量也在减少,但只要麦特看见一队霄辰人,无论是殖民者还是士兵,都会冷汗直流。即使苏罗丝真的向她的臣民隐瞒了图昂失踪这件事,霄辰人还是会在暗中寻找她。只要有一个爱管闲事的霄辰军官数一下卢卡真实拥有的马匹数量,他肯定就会开始对这些马车进行一次滴水不漏的搜查。只要有一个无聊的罪奴主觉得那些杂耍艺人和柔体演员中可能有能够导引的女人,藏在马戏团里的那些女人就难逃一劫,而麦特除了冒冷汗以外,什么都做不了!更加不幸的是,并非所有人对于自身的处境都有正确认识。

马戏团到了一个叫苇辛的小村子,实际上,这只是一片茅草顶的小房子,就连卢卡也不相信能在这里赚几个铜子。麦特裹着一条厚重的羊毛斗篷,站在大雨中,看着那三名两仪师趁着黄昏在马戏团里偷偷散步。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雷声。她们都戴着兜帽,但麦特一眼就认出了她们,在淋漓的雨丝里,她们从麦特面前十尺的地方走过,却没有看见他。麦特感觉到胸前衬衫下面的银徽章变得冰凉,她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正在导引,或者握持着至上力。该死的,真是三个发疯的笨女人。

那些两仪师刚刚消失在马车和帐篷之间,又有三个披着斗篷的人影出现在雨中,匆匆向她们追了过去。这三个女人中有一个心明眼亮,抬手指了指麦特,但另外两个人只是停了一下,就继续去追赶两仪师了。麦特暗暗地骂了一句,他已经不想管这种事了,虽然他相信,如果这些两仪师和罪奴主被霄辰巡逻队看见,肯定和图昂与赛露西娅被发现一样糟糕。

“我倒是很想知道,她们有什么打算?”诺奥在他身后说道。麦特哆嗦了一下,让积在帽檐上的雨水灌进了脖子里,他真希望这个筋脉虬结的老家伙不要总是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背后。

“我会搞清楚的。”麦特嘟囔着,将斗篷拉紧了一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他的外衣还只是有些潮,但他的亚麻衬衫已经湿透了。

奇怪的是,当他走到那辆由两仪师和罪奴主居住的灰条纹旧马车旁边时,诺奥已经不在他身边了,那个老家伙总是把他的鼻子插到一切地方去,也许他认为现在应该去烤一烤衣服了。布利瑞克和芬已经裹着毯子,睡在马车下面,他们显然不在乎雨水和泥浆,但麦特不敢确定他们是否真的睡着了。当他在马车前停下的时候,果然有一名护法坐了起来,那名护法并没有说话,但麦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即使这样,麦特没有犹豫,甚至也没有敲一下门。

这辆马车里的六个女人都站在车厢中,手里还拿着滴水的斗篷,挂在灯环上的两盏油灯照亮了车厢的每个角落,这情形比麦特想象的要好。六张面孔一起转向他,向他投来女人看待无礼男性的冰冷目光。房里全都是湿羊毛的气味,并让人觉得这里曾经被雷电扫过,或者说,雷电仍然随时都有可能降临。雨点敲击着车厢顶,雷声从空中滚过,但狐狸头徽章已经不比普通白银更凉了。也许布利瑞克和芬让他这样走进来,是相信车厢里的人会把他的脑袋拧掉,也许他们只是想明哲保身。当然,如果护法认为有必要,会不惜一死保护两仪师,只能说,他们不怕麦特·考索恩。麦特用屁股将车厢门顶上,这已经不会再触痛他的伤口了,至少不常这样了。

面对麦特的质问,爱德西娜猛地一甩披散在背后的长发。“很感谢你将我们从霄辰人的手里救出来,考索恩先生,我会向你表达我的感激,但任何事都是有限度的。我不是你的仆人,也不会对你惟命是从。这个村子里并没有霄辰人,我们也一直遮住自己的面孔。你不需要派你的……狗仔跟着我们。”她朝那三名霄辰女人瞥了一眼,炽烈的眼神足以煎熟鸡蛋。爱德西娜曾经一听到霄辰人的声音就会变成一只俯首帖耳的羔羊,现在,她要让一些人为此付出代价,而这些罪奴主就是她唾手可得的对象。麦特只能指望传说中那种两仪师超强的自控能力来阻止暴力事件的发生了。他希望局势还处在可控范围之内,但在那些古老的记忆里,两仪师曾经不止一次变得像照明者的烟火那样狂暴。

伯萨敏的黑脸上没有任何警戒的神色,在爱德西娜说话时,她甩掉斗篷上的水,把斗篷挂在墙钉上,然后又抚平了裙子上的皱褶。今天,她穿了一条有些褪色的绿裙子,她一直在抱怨艾博达人的衣服太过下流,现在既然已经逐渐远离了海边,麦特觉得自己可能不得不为她再找些别的衣服了,但她穿上这种窄领口,超低胸的衣服的确很合适。只是她说起话来实在太像个老妈妈。“她们的确遮住了自己的脸,殿下。”她用于悠缓的声音说道,“而且她们始终都在一起,没有人想要溜走,总之,她们做得很好。”那口气就像一个妈妈赞扬自己的孩子,或者是一条狗的主人在夸奖她的宠物。黄头发的汐塔赞同地点点头,那样子分明就是一个驯狗师。

“如果殿下想对她们予以束缚,”李娜带着逢迎的语气说,“我们可以使用罪铐。真不应该如此放任她们。”她甚至还向麦特鞠了个躬——以霄辰人的方式,将身体折成标准的九十度直角,她褐色的大眼睛里更是充满了期待。苔丝琳惊呼一声,将湿漉漉的斗篷紧抱在胸前,虽然平时她总是刚硬得如同能咬断铁钉,但她显然还未能克服对罪奴主的畏惧。裘丽恩依旧傲慢地挺直了腰,眸子里闪动着光芒,也许她还保持着两仪师的平静,但闪电已经在她的眼睛里跃动了,漂亮女人总是这种样子。

“不,”麦特急忙答道,“不需要这样,把那些东西给我,我把它们处理掉。”光明啊,为什么他要带上这些女人?当时制定的绝妙计划,回过头再去看,往往就变成了最愚蠢的主意。“你们都要小心。我们现在距离艾博达还不到三十里,现在路上都是该死的霄辰人。”他向那三名霄辰女子投去歉疚的一瞥,毕竟,她们是站在他这一边的,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除了艾格宁以外,她们已经没有了归宿,而且她们也知道钱在谁的手里。伯萨敏惊讶地挑了一下眉毛,霄辰贵族不会道歉,即使是道歉的眼神也不会有。

“霄辰士兵昨天的确经过了这个村子。”苔丝琳说道。她的伊利安口音相当重,裘丽恩闪动的眼睛转向了她,但苔丝琳只是毫不在意地转过身,挂好了她的斗篷。“而且他们的确询问过出现在这条路上的陌生人,还有些士兵在因为被派往北方而抱怨。”苔丝琳回头瞥了一眼罪奴主,然后用力将视线移开,深吸一口气:“看样子,回归远征正转向东方,那些士兵都相信,常胜大军会在春末之前将伊利安献给他们的女皇,包括城和整个国家。”两仪师在走进白塔的时候,就已经和自己的出生之地断绝了关系,但对于任何伊利安人,“城”指的就是伊利安城,而且你能清楚地听出他们这样说时不寻常的语气。

“这很好。”麦特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他在思考。士兵的闲聊里总是包含着许多讯息,所以统帅总是直到最后时刻,才会将作战计划传达给每支部队。苔丝琳的细眼眉挑了挑,他解释说:“这意味着通往卢加德的大路会是通畅的。”苔丝琳点了一下头,但显然不是很高兴。人们以为两仪师会做的事情和她们真正做的事情往往有很大的不同。

“我们没有与任何人说过话,殿下,只是在看着这些女孩。”伯萨敏说话的速度比平时更慢了,霄辰人说话经常像是被注入暴风雪中的蜂蜜。她显然是这三名罪奴主的首领,但她还是看了一眼另外两名罪奴主,才继续说道:“在艾博达,罪奴主区里的所有谈话都是关于伊利安的。我们都知道,那是一片富饶的土地,有一座繁华的首都,在那里,许多人都将赢得新的名号,还有财富。”听她的语气,仿佛财富很难和他们的“名号”相提并论。“我们应该想到您会对这些事感兴趣。”她又深吸了一口气,差点让自己的胸部从衣领中凸出来,“如果您还有什么问题,殿下,我们会尽可能为您提供答案。”

李娜又鞠了个躬,脸上充满了热情。汐塔说道:“我们会在村镇中倾听别人的闲聊,殿下。这些女孩是反复无常的,但您可以信任我们。”

为什么当女人要为你提供帮助的时候,她们却首先将你塞进大火上的沸水罐子里?裘丽恩的脸变成了一张充满轻蔑的冰雕面具,这些霄辰女人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她用一个眼神就说明了这一点,承受她凛冽目光的是该死的麦特·考索恩,爱德西娜的嘴紧紧地抿着,她似乎要在麦特和罪奴主们的身上瞪出窟窿来,就连苔丝琳也流露出愤慨的神情。她很感谢麦特救她出来,但她是两仪师,她毫不掩饰地向麦特皱起眉。尽管麦特怀疑,如果一名罪奴主拍拍手掌,她立刻会像受惊的青蛙一样跳起来。

麦特只能向她们耐心地解释:“我只想让你们留在马车里。”对女人只能耐心,包括两仪师在内,这是麦特所得到极为深刻的该死的教训。“只要有人说一句‘马戏团里有两仪师’,追捕两仪师的霄辰人一定会把我们团团包围。如果有人说这里有霄辰人,情况也好不了多少。不管怎样,迟早会有人根据这些传闻查清我们的底细,到时候我们就在劫难逃了。所以,不要到处招摇了,你们一定要注意隐藏自己,直到我们靠近卢加德。这种事不必多说,不是吗?”蓝色的闪电照亮了马车窗。雷声在头顶响起,整辆马车似乎都在随之晃动。

但不管麦特怎么说,情况显然没有好转。在随后的日子里,两仪师们照旧戴着兜帽四处乱转,当然,在冻雨中,任何人都会戴兜帽,甚至她们还经常会在马戏团赶路时坐在马车的驭手位子上,而且,她们从不曾装作是马戏团的杂役。当然,她们没有表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没有对任何人发号施令,甚至没有和她们以外的人交谈过,但仆人显然不可能让别人为自己让路。只要相信没有霄辰人,她们就会到村镇中去,两仪师所相信的东西就必须是真的。但有两次,她们在发现村镇一半都住满了北进的霄辰殖民者的时候,不得不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她们会把搜集到的情报告诉麦特,麦特对此并不怀疑。苔丝琳一直对他抱有深挚的谢意,当然,是在两仪师的限度内。爱德西娜同样很感激他——也是在一定限度之内。

虽然有很多不同,但裘丽恩、苔丝琳和爱德西娜一直像一群鹅一样粘在一起。而且,如果你看见她们用斗篷紧裹全身,在外面散步,一分钟之后,你就会看见伯萨敏、李娜和汐塔跟在她们后面。这也可能是三名两仪师从不会分开的原因。罪奴主们的样子总是那么自然随意,但她们从不会让“女孩们”离开她们的视线,她们就是牧鹅人,瞎子也能感觉出这两群女人之间的紧张情绪。瞎子也会知道,她们中间没有一个仆人。罪奴主习惯尊崇与权势,她们的举止几乎就像两仪师一样傲慢,只有麦特还一直在坚持着他的故事。

三名罪奴主也像两仪师一样躲避着她们的霄辰同胞,但她们并不会因此而放弃跟踪两仪师进入村镇。伯萨敏一直在向麦特报告她听到的一切,李娜的脸上从来不缺谄媚的笑容,汐塔则总是向麦特指出那些“女孩”的每一点过失,或者抱怨她们根本探听不到什么讯息。在她看来,胆敢自称为“两仪师”的人是绝对不可以信任的,麦特应该考虑重新给她们系上锁链,至少要到真正安全的地方再给她们解开。

实际上,罪奴主带回来的情报并不比两仪师的好多少,镇里的人都在谈论他们从经过的霄辰人那里听到的传闻。许多殖民者都很紧张,他们的耳朵里灌满了艾伊尔野蛮人在阿特拉无恶不作的故事,但本地人都说那些野蛮人只是在北边的某些地方。不过,霄辰的高层显然没有这么乐观。许多殖民者都已转向东方,朝伊利安前进。一个强权人物已经和女大君苏罗丝结盟,霄辰人因此能够不费吹灰之力便进入许多地方。麦特无法说服三名罪奴主,让她们相信没有必要搜集这些谣言。她们也从没有交出罪铐,但实际上,这些银色的镣铐和三名罪奴主是麦特惟一能用来平衡两仪师力量的工具,这也让麦特颇觉得有些痛快。能对付两仪师!哈!他当然不想再给她们戴上罪铐,至少不是经常这样想。不管怎样,他已经被卡在这六个女人中间,彻底无法脱身了。

他其实不需要罪奴主和两仪师为他提供情报,他有更好的情报来源,有值得信任的人。他信任汤姆,不过这位白发走唱人似乎更喜欢和奥佛尔玩一局蛇与狐狸,或者盯着一封被揉皱的信发呆,那封信总是被他放在外衣胸前的口袋里。汤姆能在酒馆大厅里讲故事,玩点杂耍,然后拈走那里每个人脑子中的想法。麦特也信任泽凌,虽然不会讲故事和杂耍,但泽凌做得几乎和汤姆一样好,问题是,他总要带上他的瑟拉,他们两个会煞有介事地手挽着手,在镇里散步。泽凌说这样是为了让瑟拉重新适应自由的生活。瑟拉总是向他微笑着,黑色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光彩,丰满的小嘴不断地索要着亲吻。也许她像泽凌和汤姆所说的那样,曾经是塔拉朋的帕那克,但麦特早就在怀疑这一点了。他曾经听那些柔体演员开玩笑,说那个塔拉朋女仆都快让她的提尔捕贼人走不动路了。不管是帕那克,还是女仆,瑟拉一听到有人拖长声音说话,就立刻会有下跪的冲动。麦特怀疑,任何霄辰人只要问瑟拉一句话,瑟拉就会立刻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招认出来,无论是奥佛尔·散达的罪行,还是两仪师们住在哪一辆马车里,她柔软的膝盖隐瞒不了任何秘密。在麦特的意识里,瑟拉的危险比两仪师和罪奴主加在一起还要大。但泽凌完全不相信他的女人有任何不可靠,如果麦特总是这样说,他甚至不惜用竹杖敲开麦特的脑袋。麦特找不到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但他总算还有一点补救的途径,让他在最糟糕的情况发生时,至少能得到一点警告。

“我当然能跟着他们。”诺奥一边说,一边咧嘴笑着,露出牙齿的缺口,这对他来说就像是小孩子的游戏。他伸出一根带有节瘤的手指,揉搓着鼻梁,将另一只满是节瘤的手伸到外衣下面,那里放着他的匕首。“如果能让她再也开不了口,不更好吗?只是个建议,孩子,如果你说不行,那我就不干。”麦特几乎用自己最大的力气说“不”,他已经杀死过一个女人,还让一个女人惨遭屠戮,他不打算让自己的灵魂背负上第三条生命了。

“看样子,苏罗丝也许和某个国王结成了同盟。”泽凌拿着一杯热酒,带着微笑向麦特报告,至少瑟拉让这个男人有了更多的笑容。在他们这顶狭小的帐篷里,她正靠在泽凌的凳子旁边,头枕着他的大腿,泽凌用另一只手温柔地抚弄着她的头发。“有许多人在谈论这个强大的新同盟,而那些殖民者全都被艾伊尔人吓破了胆。”

“大多数殖民者似乎已经被派往东方了。”汤姆一边说,一边难过地看着自己的酒杯。当泽凌变得一天比一天更快乐的时候,他却似乎愈来愈忧郁。这时诺奥已经跟着泽凌和瑟拉出去了,罗平和尼瑞姆盘腿坐在紧贴帐篷壁的地方,这两名凯瑞安男仆拿出他们的织补篮子,正在检查麦特从艾博达带出来的外衣,寻找必须修补的地方,所以这顶小帐篷还是显得非常拥挤。“一同被派去的还有大量士兵。”汤姆继续说着,“一切情报都表明,他们打算一举攻克伊利安。”

至少麦特知道,他们会为他提供毫无加工、绝对真实的情报,没有两仪师的虚与委蛇,也没有罪奴主的阿谀奉承。现在,伯萨敏和汐塔甚至学会了屈膝礼,不知为什么,麦特还是觉得李娜的鞠躬更让他舒服一些,它至少还比较诚恳,虽然很奇怪,但毕竟是诚恳的。

而无论到了哪一个村镇,麦特顶多只是进去迅速转一圈就出来,而且他总会竖起领子,把帽檐拉得很低。他很少穿斗篷,斗篷会妨碍他使用藏在衣服里的匕首,不过他不认为自己需要使用它们,这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他现在不需要喝酒、跳舞和赌博,尤其不需要赌博。酒馆大厅中,骰子在桌面上滚动的声音吸引着他,但他在骰子上的运气一定会招惹别人的注意,更可能会有人因此而拔刀相向。在阿特拉的这个区域,男人和女人都会在腰间别着匕首,并随时准备使用它们,他只想悄悄地看一看,所以他总是漠然地走过骰子赌局,冷冰冰地向对他微笑的女服务生们点头致意,喝酒也从不会超过一杯。毕竟,马戏团中还有工作在等着他。这的确是一种工作,从他离开艾博达的第一个晚上就开始了,一种相当艰难的工作。

“我需要你跟着我。”他一边说,一边探身到他的床下,拉开固定在车厢壁上的橱格,那里放着他的金币箱子,这些金币全都来自诚实的赌博,至少是他尽全力做到的诚实。其中大部分黄金来自一场赛马,尽管他在赛马上的运气并不比其他人更好,其余的……如果有人打算和他玩骰子、纸牌或掷硬币,就必须做好输钱的准备。多蒙坐在另一张床上,一只手摩挲着剃光的头皮上刚刚生出的短发,他已经在麦特这里得到过不少教训了。这个家伙本就应该像个合格的侍圣者那样睡在地板上,但从这段行程的一开始,他每晚都坚持要和麦特掷硬币,决定由谁来睡第二张床。艾格宁是一定要睡在床上的。而掷硬币对于麦特来说,就像骰子一样充满了好运。

多蒙在硬币上赌的那一面从没有出现过,当然,这个赌局是多蒙提出来的,而不是他。但在麦特连续赢了四次之后,第五个晚上,硬币立在了地上,而且连续掷出三次都是如此。掷出的硬币会直立在地上,这对麦特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从那时起,他们开始轮流睡床,今晚则依旧该由多蒙睡地板。

他从金币箱子里找出一只小软皮袋,塞进外衣口袋里,站起身,用脚把橱柜门关上。“有时候,你必须面对她,而我需要你缓和气氛。”他需要有人激起图昂的怒意,有人与他进行比较,让他看起来还算顺眼一点,但他不能这样说,难道不是吗?“你是霄辰贵族,可以让我不至于说错话。”

“为什么你需要我来缓和气氛?”艾格宁悠缓的声音如同锯齿般锋利。她站在车厢门口,双拳抵在腰间,长长的黑色假发下面,一双蓝眼睛如同两支钻头。“为什么你要见她?你干的还不够吗?”

“别告诉我你怕她。”麦特用嘲讽的口气说道。他在躲避艾格宁的问题,因为他能给出的任何答案都是只有疯子才能想出来的。“你能像我一样轻松地把她夹在胳膊下面。我可以承诺,不会让她砍掉你的脑袋,或者抽你的鞭子。”

“艾格宁什么都不怕,男孩。”多蒙摆出一副要保护艾格宁的样子,“如果她不想去,那你就只能自己去对付那个女孩。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在她那里过夜。”

艾格宁继续瞪着麦特,或者是在盯着麦特身后的某个地方,这时,她瞥了多蒙一眼,肩膀稍微垂下去一点,然后从墙钉上摘下自己的斗篷。“走吧,考索恩。”她气鼓鼓地说着,“如果一定要这样,那就这样吧。”她一闪身就走出了马车,麦特不得不快步追上她,这种情形看上去就好像她不希望和多蒙单独相处一样。其实麦特清楚,事实恰恰相反。

在这辆没有窗户的紫色马车外面,夜幕已经低垂,营地中还能看见一些晃动的黑影,惨淡的月光从云层后面闪过,但也足以让麦特辨认出哈南的方下巴。

“一切都很安静,大人。”这名小队长说道。

麦特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又摸了摸口袋中的那只软皮袋。空气很清新,雨水完全冲走了马匹的气味,图昂一定也会因为能躲开牲畜与野兽的骚臭而舒服一些了。演员居住的马车在他左边,覆盖着帆布的载货马车在他右边,但黑影已经将它们全都覆盖了。继续等下去没有意义,他将艾格宁推上了面前紫色马车的台阶。

车厢里的人比他预料的要多。赛塔勒坐在一张床上,又在摆弄她的刺绣环。戴着头巾的赛露西娅站在马车另一端,眉头紧皱。诺奥则坐在另一张床上,看上去已经陷入了沉思。图昂盘腿坐在地板上,正和奥佛尔玩着蛇与狐狸的游戏。

麦特一走进来,那个男孩立刻转过身,露出灿烂的笑容,咧开的大嘴几乎撑满了整张脸。他大声地喊着:“诺奥对我们说了库丹辛的故事,麦特,那是沙塔的另一个名字。你知道那里的阿亚德会在他们的脸上刺青吗?沙塔人都管能导引的女人叫阿亚德。”

“不,我不知道。”麦特说着,狠狠地瞪了诺奥一眼。万宁、红臂队、泽凌和汤姆都教了这个男孩不少坏习惯,现在诺奥又在用这些编造的胡话来填满他的脑袋了。

诺奥突然拍了一下大腿,坐直身子。“我记起来了。”这个蠢货接着就开始背诵了起来:

幸运驰骋,如日行如虹,

狐狸让乌鸦飞上高空。

运气的灵魂,闪电的眼睛,

他从空中抓下那些月轮。

这个断了鼻梁的老人向周围看了一圈,仿佛刚刚意识到身边还有别人。“我一直在想这个,它是真龙预言里的一段。”

“非常有趣,诺奥。”麦特嘟囔着。无数的色彩在他的脑海中盘旋,就像两仪师全都惊慌失措的那个上午一样。这次,色彩转瞬即逝,并没有变成任何图景,但麦特觉得自己全身都冷得好像刚刚在灌木丛中睡了一整晚。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把他和那个预言联系在一起。“也许以后你能把那玩意从头到尾背给我听,但今晚不行,知道吗?”

图昂抬起头,透过睫毛看着他。这个女孩就像是个黑瓷娃娃,穿着一件太过宽大的裙子,光明啊,她的睫毛可真长。她并没有去看艾格宁,仿佛那个女人并不存在,而艾格宁也在竭尽全力装作自己只是墙边的橱柜。麦特有些觉得自己盘算错了。

“玩具不能如此无礼。”图昂用她甜美的声音缓缓说道,“他的确是从没有接受过礼仪训练。已经不早了,卡灵先生,该让奥佛尔上床了,也许你能送他回帐篷?我们以后再玩,奥佛尔,想让我教你下棋吗?”

奥佛尔非常用力地答应了图昂,他甚至兴奋得有些得意忘形了。这个男孩喜欢一切能向女性微笑的机会,而如果能有机会对女孩子说一些本该被掴耳光的话(一直掴到他的耳朵肿得比现在更大),他更会兴奋得手舞足蹈。麦特很想知道,那些“叔叔们”到底教了他些什么……不过这时,奥佛尔不需要第二次催促,便已经收起棋子,并小心地卷起他的布棋盘,他甚至还以标准的姿势屈腿行礼,向这位女大君表达谢意,然后才由诺奥领着走出马车。麦特赞许地点点头,他教过这个孩子该如何屈腿行礼,但奥佛尔以前总是会给漂亮女人多送上一个媚眼,那帮家伙……

“你有什么理由来打扰我,玩具?”图昂冷冷地说,“已经很晚了,我正打算去睡觉。”

麦特也屈下一条腿,向图昂行过礼,他不会因为她的无礼而让自己有失风度。“我只是想确认你这里一切安好,这些马车很不舒服,尤其在路上颠簸的时候。我知道你也不喜欢我为你找来的这些衣服。我想,这也许能让你感觉好一点。”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只软皮袋,手臂摆出一个潇洒的花式,将它递到图昂面前,女人们总是喜欢这点小动作。

赛露西娅全身紧绷,蓝色的眼睛变得更加犀利,但图昂动了动她纤细的手指,这名蜂腰豪乳的侍女便恢复了平静,当然,只是表面上的平静。一般来说,麦特喜欢精力旺盛的女人,但如果她敢毁了他的这次行动,那他一定会狠狠抽她的屁股。他努力保持着脸上的微笑,甚至还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更加迷人了一点。

图昂将这只袋子在手心里转了几圈,然后才解开袋口的系绳,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大腿上。一条沉重的金项链和一枚雕花琥珀,一件相当贵重的珠宝,属于标准的霄辰工艺。麦特很高兴能找到这样东西,它本来属于一名杂技演员,是一个迷上她的霄辰军官送给她的,但现在,她的军官已经离她愈来愈远了,所以她更愿意把这东西卖掉,无论它代表着怎样的回忆,毕竟还是和她的肤色不配。麦特满脸微笑地等待着,珠宝总是会让女人的心变软。

但没有一个人的反应如他的预期。图昂双手将项链举到面前,审视着它,仿佛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赛露西娅弯曲嘴唇,露出一丝冷笑。赛塔勒将刺绣环摆在膝头,看着他,她耳垂上的大黄金耳环微微晃动,因为她正在摇头。

突然,图昂把项链递给背后的赛露西娅。“它不适合我,你想要它吗,赛露西娅?”麦特的微笑消退了一点。

那名奶油色皮肤的女子用拇指和食指拿起项链,仿佛在捏着一只死老鼠的尾巴。“这是戴在茜舞娘面纱外面的。”她冷冷地说着,一翻手腕,把项链扔给艾格宁,然后厉声喝道:“把它戴上!”艾格宁在项链砸到自己的脸上之前把它抓住。麦特的微笑彻底消失了。

他本以为艾格宁也会立刻发怒,但艾格宁马上就摸索着打开了项链的搭扣,掀起厚重的假发,把项链戴在脖子上,她的脸如同盖上了一层白雪,毫无表情。

“转个身,”赛露西娅继续命令着,“让我看看。”

艾格宁转了个身,僵硬得好像一根篱笆桩,但她还是做了。

赛塔勒专注地看着她,然后困惑地摇摇头,又以另一种方式向麦特摇头,便继续去绣花了。女人摇头的方式简直就像她们的表情一样多变,赛塔勒刚才的摇头动作是在说,他就是个傻瓜。如果麦特没看出那个动作的细微变化,甚至根本就不会明白她的意思。麦特完全不喜欢眼前这副情景,烧了他吧,他替图昂买了一条项链,图昂当着他的面把它给了赛露西娅。现在,这条项链怎么戴到了艾格宁的脖子上?

“她来要一个新名字。”图昂认真思考着,“现在她称自己是什么?”

“莱伊纹。”赛露西娅答道,“一个很适合茜舞娘的名字,无船的莱伊纹,如何?”

图昂点点头。“无船的莱伊纹。”

艾格宁抽搐着,仿佛她们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抽在她脸上的一巴掌。“我能退下了吗?”她僵硬地问着,并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如果你想走,那就走吧。”麦特气恼地说道。把她带来真不是个好主意,也许等她消失之后,他能挽回一点颓势。

艾格宁盯着地板,跪倒下去。“请允许我退下,好吗?”

图昂挺直脊背,坐在地板上,目光越过了艾格宁,显然没有看到她。赛露西娅上下打量着艾格宁,抿紧双唇。赛塔勒一针一针地绣着图样。根本没有人瞥麦特一眼。

艾格宁将脸也贴在地上。麦特咽回一句惊讶的咒骂,看着她亲吻地板。“我乞求。”她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乞求退下。”

“你可以走了,莱伊纹。”赛露西娅说道,口吻就如同女王在训诫偷鸡贼,“除非戴上茜舞娘面纱,否则你不能让我再看到你的脸。”

艾格宁手脚并用,匍匐着向后退出门外,速度快得让麦特又吃了一惊。

麦特努力恢复了脸上的微笑,现在他似乎没什么留下来的理由了,但他至少还能体面地走出去。“好吧,我想……”

图昂又弹了弹手指,依旧没有看他。赛露西娅的声音却已经再次响起:“大君累了,玩具,她许可你离开。”

“嘿,我的名字是麦特,这个名字不难记。麦特。”看着图昂的反应,麦特很怀疑她是一个真正的瓷娃娃。

赛塔勒放下手中的刺绣,一只手轻轻按在腰间弯曲匕首的握柄上。“年轻人,如果你以为可以在这里悠闲地看着我们铺床,你就大错特错了。”她面带微笑,但她的手的确按在刀柄上,而且她是个绝对能把男人刺穿的艾博达女人。图昂依旧纹丝不动,就像一位端坐在王座上,却穿错了衣服的女王。麦特离开了。

艾格宁一只手正扶住马车,斜倚在车厢上,低垂着头,她另一只手紧握着脖子上的那条项链。哈南在黑暗中动了动,只是为了让麦特知道他还在这里,他是个聪明的男人,知道这时候要离艾格宁远一些。麦特则因为太过生气,连这点智慧也丢掉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你已经不必再向图昂下跪了。赛露西娅又怎么样?她只是个该死的女仆!别人就算是在女王面前也不会像你对她那样战战兢兢。”

艾格宁犀利的眼睛被阴影遮住了,但她的声音显得异常憔悴:“大君……就是大君,赛露西娅是她的侍圣者,低阶王之血脉绝不敢和她的侍圣者对视,也许即使是高阶王之血脉也一样不敢。”随着一下金属断裂的声音,她把那条项链从脖子上拉了下来。“但现在,我已经不是什么王之血脉了。”然后她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条项链扔进远方的黑夜中。

麦特张大了嘴。他用来买这条项链的钱足够买十二匹好马还有余,但他一个字都没说,就把嘴闭上了。他也许并不总是很聪明,但他至少能看出一个女人什么时候会真的把刀子戳进他的肚子里。他还清楚另一件事,如果艾格宁在图昂和赛露西娅面前也会这样,那他最好不要让罪奴主见到她们两个。如果那时图昂弹弹手指,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让他平白又多了许多工作。他痛恨工作,那些古老的记忆总是让他的脑海里塞满了战争,他也痛恨战争,参与战争的人难免会死于非命!但战争也比工作更好。策略和谋划,了解战场,了解你的敌人,如果你不能用一种方法取胜,就要寻找另外的方法。

第二天晚上,他一个人回到紫色马车那里。当图昂教奥佛尔下棋的课程结束后,他便请图昂和他下起了棋。一开始,隔着棋盘坐在这名黑女孩的对面,他不知道自己是该赢还是该输。一些女人喜欢盘盘都赢,但和她下棋的男人又不能让她赢得很轻松。有些女人则喜欢让男人赢,或者至少是赢得比她多一些。这都不是麦特喜欢的方式。他喜欢赢,而且赢得愈容易愈好,但女人就喜欢这些。当他还在暗自寻思的时候,图昂却已经从他的手里抢过了主动权,棋局过半,他发现自己已经被她诱入了陷阱。女孩的白子在许多地方切断了他的黑子,毫无疑问,她已经赢了。

“你玩得不够好,玩具。”图昂带着揶揄的口气说道,而她清亮的大眼睛依旧像平时一样,冷冷地盯着他,对他进行着揣度和评估。这是一双会让男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眼睛。

麦特微笑着,在这些女人想要把他踢出去之前主动道别,这是策略,高瞻远瞩,出其不意。随后的一晚,他带来了一朵由马戏团的一名女裁缝制作的红色小纸花,把它送给感到震惊的赛露西娅。赛塔勒的眉弓挑了起来,就连图昂也仿佛有所动容。这是战术。打乱对手的阵脚。仔细想来,女人和战争并没有太大不同,她们全都让男人只能看见重重迷雾,并且如果不全力求存,就会被毁于一旦。而且,他必须保持万分的谨慎。

每个晚上,他都会去那辆紫色的马车,在赛塔勒和赛露西娅的注视下和图昂玩上一局棋,每次他都要将全部精神集中在棋盘纵横交错的网格上。图昂的棋力非常高,而他又很容易被她拈放棋子的姿势所吸引,她总是将手指弯曲成一种奇异而又优雅的样子,因为她已经习惯了保护一寸长的指甲不会折断。她的眼睛也非常危险,在棋局中必须保持头脑的清醒,但她的注视似乎能穿透他的颅骨。不过他还是做到了沉着应战,并在随后的七局棋中赢了四局,平了一局。图昂在赢棋的时候会很满意,输棋的时候也很干脆,从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发过脾气。除了坚持称他为“玩具”以外,也再没有任何过分的言行,甚至那种帝王般的冷傲也消退了不少。她是单纯地喜欢这些棋局。将他拖进陷阱的时候,她就快活地欢笑;如果聪明地逃脱了他的陷阱,她也会发出喜悦的笑声。在沉浸于棋盘的时候,她似乎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

在那朵纸花之后,他又送给她一枝用蓝色亚麻线织成的花朵。两天以后,又是一朵像女人手掌那么大的粉色丝绢花。这两件礼物都交给了赛露西娅。赛露西娅的蓝眼睛则带着愈来愈强烈的怀疑盯住了他,但图昂告诉她,可以把这些留下来。她便将它们小心地收好,包裹在一块亚麻布中。随后三天,他再没有拿一件礼物,然后带来了一小束玫瑰花蕾,短短的花茎和闪光的叶片就像真的一样,只是更加完美。在他买下第一朵纸花的时候,他就要裁缝制作这件礼物了。

赛露西娅向前迈出一步,嘴角略微翘起,准备接过这件礼物。但他坐下来,将花蕾放在棋盘边,稍稍偏向图昂的位置。他什么都没说,图昂也没有向那束花瞥上一眼。他伸手探进装棋子的小袋子里,黑白子各拿了一枚,放在手心里,让它们上下翻转,知道他也不记得哪一枚是黑,哪一枚是白,然后他向图昂伸出拳头。图昂犹豫了一下,不带表情地审视着他的脸,然后点了一下他的左手。他张开手指,露出一枚光亮的白子。

“我改主意了,玩具。”图昂喃喃地说着,小心地将白子放在靠近棋盘中心的一个交叉点上,“你下得非常好。”

麦特眨眨眼。她会不会知道他想干什么?赛露西娅站在图昂背后,似乎只是专心地看着还空荡荡的棋盘。赛塔勒翻了一页书,转了转身,让照在书页上的灯光更亮些。她当然不知道,她只是在说棋,如果她对他真正想玩的游戏产生怀疑,一定会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扔出去。任何女人都会如此。她一定只是在说棋。

这一晚,他们下了个平手,目数相等。实际上,是她赢得了胜利。

“我遵守了承诺,玩具。”她看着麦特将棋子收回到袋子里,缓缓地说道,“没有逃跑,没有背叛,但这里实在是太闷了。”她指了指这个狭小的车厢。“我想出去走走,天黑才出去,你可以陪着我。”她看了那束花蕾一眼,然后,抬起头看着他。“确保我不会逃走。”

赛塔勒用一根细瘦的手指按住她读到的书页,赛露西娅站在图昂身后,两个人同样在盯着他。这个女孩遵守了她的诺言,无论这看起来有多么疯狂。晚上出去走走。那时绝大多数人都已经上床了,这不会有什么害处,况且他还会守在她身边,但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失去了对局势的控制?

图昂同意披上斗篷,戴好兜帽,这似乎让麦特松了一口气。她剃光的头顶上已经重新生出了黑发,但也只是短短的一层绒毛。和恨不得睡觉也要戴着头巾的赛露西娅不同,图昂从没有遮住头顶的意思,即使在晚上,一个身材如孩童般单薄的女子,顶着一头比任何男人都要短的毛发,这肯定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赛塔勒和赛露西娅总是跟随在他们身后的黑影中,这个女孩的侍女在保护她的主人,而赛塔勒则在监视这名侍女——至少麦特是这样认为的。但有时候,他觉得她们都在盯着他。虽然分别做为看守和俘虏,这两个女人之间却似乎建立起某种很可怕的友谊。麦特曾经亲耳听到赛塔勒警告赛露西娅,说他对于女人是个可恶的无赖。她竟然说得出这种话!赛露西娅则镇定地回答,如果他有任何无礼的行径,她的主人都会拗断他的胳膊。简直一点做为俘虏的自觉都没有。

麦特打算利用这些散步的时间对图昂多一些了解,她在下棋时话很少,但图昂总有办法忽视麦特的问题,或者将话题转移到麦特自己身上。

“两河人的日常所需都来自于森林和田野。”当他们沿着马戏团的主街散步时,他这样说道。月亮已经躲进了云层里,五颜六色的马车和街两旁的舞台都变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影子。“人们种植烟草,放牧羊群,我的父亲也养乳牛,做马匹贸易,但烟草和绵羊才是我们的主业。”

“你的父亲做马匹贸易。”图昂喃喃地说,“那么你做什么?”

麦特回头瞥了那两个影子一样的女人一眼。如果他压低声音,也许赛塔勒不会听见,但他还是决定说实话。现在马戏团里非常安静,她也许会听见,而且她很清楚麦特在艾博达的时候都干些什么。“我是个赌徒。”

“我的父亲也称自己为赌徒。”图昂轻声说,“他就是因为赌输了才死的。”

她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另一天晚上,他们走过一排兽笼,这里的每一间兽笼都被单独放在一辆马车上。他说:“你喜欢做些什么,图昂?什么事让你感到有趣?除了下棋以外。”说出图昂的名字时,他几乎能感觉到三十尺外的赛露西娅向他射来的犀利目光,但图昂却似乎毫不介意,他相信她是不介意的。

“我训练马匹和罪奴。”图昂一边说,一边端详着兽笼中一头睡着的狮子。那头粗大栅栏后面的猛兽看上去只是稻草上的一团黑影。“它真的有黑色的鬃毛?”霄辰从没有过黑色鬃毛的狮子。

她训练罪奴?只是因为好玩?光明啊!“马匹?什么样的马匹?”也许是战马。她喜欢训练罪奴,只是为了好玩。

“安南太太告诉我,你是个无赖,玩具。”她的声音很冷,不是冰冷,只是冷静。她向他转过身,面孔藏在兜帽的影子里。“你亲过多少个女人?”那头狮子醒过来,咳嗽了一声,低沉的吼声足以让任何人头皮发麻,但图昂连一丝抖动都没有。

“看样子,又要下雨了。”麦特虚弱地说,“如果我让你被淋湿,赛露西娅一定会剥了我的皮。”他听到她低低的笑声。他的话就这么有趣吗?

当然,他是有收获的。也许情况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发展,但只要你认为有收获,那就总是有收获的。

“真是一群饶舌的喜鹊。”他向艾格宁抱怨着。这时,金红色的太阳半藏在乌云后面,已经渐渐接近了地平线,所有东西都在地上留下了长长的影子。雨难得地停了。天气虽然很冷,但他们还是坐在做为居所的绿色马车下面下着棋。许多人络绎不绝地从他们身边走过,男人们仍然在为各种杂务而忙碌着,孩子们抓紧最后的机会,在泥泞的街道上滚着铁环,扔着球。女人手提着裙摆,在经过这辆马车时都会向他们瞥上一眼,虽然那些女人都戴着兜帽,麦特还是能想象她们会有怎样的表情。这个马戏团里几乎没有女人会和麦特·考索恩说话,他气恼地抓挠着握在左手中的黑棋子。“他们只需要拿到金子,到达卢加德,这才是他们应该关心的,他们不应该把鼻子插到我的事情里来。”

“你不能责备他们。”艾格宁看着棋盘,悠缓地说道,“你和我应该是一对亡命鸳鸯,但你却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她身上。”想让她不尊称图昂为“大君”还不是那么容易。“你的行径就像是个另觅新欢的男人。”她伸手放下棋子,然后,手便停在了半空。“你不可能以为她会完成这场仪式吧,是吗?你不可能蠢到这种程度吧。”

“什么仪式?你在说什么?”

“在艾博达的那个晚上,你三次称她为你的妻子。”她缓缓地说,“你真的不知道?一个女人三次称一个男人为自己的丈夫,男人三次称女人为自己的妻子,他们便结为连理。通常,这都是受到祝福的,但他们一定要在见证人面前这样称谓彼此,才能使婚姻成效。你真的不知道?”

麦特笑了,他耸耸肩,让自己能感觉到挂在脖子后面的匕首,一把好匕首能给男人带来安全感。但他的笑声毕竟还是很沙哑。“但她什么话都没说。”他那时可是用该死的布团塞紧了她的嘴!“所以,无论我说过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不过,他知道艾格宁会说什么,就像他知道水会把他淹死一样,早就有人告诉过他,他会和谁结婚。

“但对于王之血脉,情况会稍有不同。有时候,来自帝国一端的某位贵族与来自帝国另一端的贵族结合——一场政治婚姻,皇室家族的婚姻都是如此,他们也许不想一直等到见面的时候再完成这场婚姻,于是,他们会分别在当地承认这场婚姻。只要他们在一年又一天之内,在相同的见证人面前对彼此承认,婚姻即告合法。你真的不知道?”

他听明白了,棋子从他的手里掉落在棋盘上,掉得到处都是。那个该死的女孩知道,也许她认为,这件事根本就是一场冒险,或者是一场游戏,也许她认为被绑架就像驯马或训练该死的罪奴一样有趣!他明白了,自己只不过是一条鲑鱼,正等着她放下钓钩。

随后的两天时间里,他一直远离那辆紫色的马车。逃跑是没有意义的,他已经把那支该死的钓钩咬进嘴里了,而且还是他自己放进嘴里的,但他没必要就这样被钓线拉上去。尽管他知道,何时拉起钓线完全要看她的决定。

无论马戏团的行进速度如何缓慢,他们终于还是到达了埃达河渡口。河西岸是奥金达,东岸是克拉门,它们都是有围墙的小镇,有着尖顶石砌房屋,并在沿河岸处都设立了六座岩石码头。太阳已经爬得很高,天空中不见乌云,只有一些如同新洗过的羊毛一样的白云。也许,今天不会下雨了。这是一座重要的渡口,一些码头上拴着来自上游的贸易船只,摆渡用的大驳船利用长桨在两座城镇间往返。霄辰人显然很看重这里,他们在两座城旁边都建起了军营,从营地周围正在被垒起的石墙和营地中的石砌建筑来看,他们肯定不打算在近期离开。

麦特骑在果仁背上,随第一批马车过了河,在一般人的眼中,这只是一匹很普通的褐色骟马,骑在它背上的也只不过是一个穿着粗羊毛外衣、拉低了羊毛帽子以抵御风寒的普通人。他没有认真地考虑逃进克拉门后面的多山林地中,他这样想过,但只是想想而已,不管他是否逃走,她都会把钓线拉紧。所以,他只是让果仁停在一道石砌码头的尽头,看着马戏团的一辆辆马车渡过河,进入城镇。他们的登陆地点有霄辰人驻守,一队强壮的步兵,披挂着绘有蓝色和熔金颜色的层叠盔甲,率领他们的是一名瘦削的年轻军官,在他怪异的头盔上插着一根蓝色的细羽毛。他们在这里的任务似乎只是维持秩序。但那名军官检查了卢卡的马匹授权书,卢卡则向他询问,当地领主是否会允许他在镇外择地进行演出。麦特差点哭了出来。他能看见背后的街道上有不少披挂彩绘盔甲的士兵,在店铺和酒馆中进进出出。一头雷肯伸展开皮膜翅膀,从天空中俯冲而下,降落在河对岸的霄辰军营外,那里已经有三四头这种蛇颈怪物了。那片军营中至少有几百名士兵,也许上千,卢卡却想在这里进行表演。

这时,一艘渡船碰到了码头上的缓冲绳垫,那辆没窗户的紫色马车沿着跳板驶到了石岸上。驾车的是赛塔勒,赛露西娅坐在她旁边,披着一件褪色的红斗篷,从兜帽里望着外面的风景。赛塔勒的另一边坐着一个将自己紧裹在深褐色斗篷里的人,那一定是图昂。

麦特觉得自己的眼睛就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或者他的心脏会首先从胸膛里蹦出来。骰子开始在他的脑袋里滚动,叮叮咚咚地滚过桌面,它们一定在向暗帝的眼睛里滚过去。这一点他很清楚。

但除了跟在紫色马车旁边,他什么事都不能做,而且他还要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观赏宽阔的主街两旁叫卖的店铺老板和托盘小贩,还有那些霄辰士兵。这些士兵也是三三两两地走在街上,兴致盎然地看着这些色彩鲜艳的马车。现在图昂只要叫唤一声,他就可以不必再这么走下去了。她许过诺言,但一名俘虏为了能摆脱枷锁,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现在她只需要稍微提高声音,就能召唤一千名霄辰士兵来救她。骰子在麦特的脑海中蹦跳着、旋转着,他却只能骑马前行,等待着暗帝的眼睛。

图昂一个字都没说,只是好奇地从兜帽的边缘向外观望,好奇而且小心,但她始终都用深褐色的斗篷包住自己的面孔,甚至双手,还依偎在赛塔勒身边,仿佛在陌生人群中寻求母亲保护的孩子。就这样,他们一直穿过克拉门,从城市另一侧的城门中走出来,跨过护城河上的桥梁,直到卢卡重新集结马车的地方。这时,麦特真正地明白了,他已经无路可逃,图昂打算牢牢地钩住他,现在这个女孩只是在等待该死的时机。

那天晚上,麦特让所有霄辰人和两仪师都待在马车里。据麦特所指,没有人在这里见到过罪奴主和罪奴,不过两仪师这一次并没有对他的安排提出异议。图昂也没有反对,但她提出了一个让赛塔勒的眉弓一直挑到发际线的要求,无论是从语气还是言辞,她都像在做出一个请求,一个对于麦特所做承诺的提醒。但麦特知道女人的哪句话是必须实现的要求,不管怎样,男人必须信任他要娶的女人。他告诉她,自己必须考虑一下,但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让她不要以为能够对他予取予求。在卢卡进行演出的一整天时间里,他一直在考虑这个要求,一直想到满身冷汗,丝毫不曾在意有多少霄辰人走进了马戏团。当马车向东,以更加缓慢的速度穿过丘陵地区时,他在考虑这个要求,但他很清楚,自己只能给出怎样的回答。

在离开埃达河的第三天。他们到达了产盐小镇祖拉多。他答应了图昂,女孩向他微笑,他脑袋中的骰子立刻停住了。他绝对不会忘记这一幕。她微笑,骰子停住。男人真的应该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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