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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闪烁

“这太疯狂了。”多蒙发出低沉的声音。他站在那里,双臂抱在胸前,仿佛要挡住走出马车的通道。也许他真的有这种打算。他的下巴挑战般地向前昂着,上面盖着一层短胡子,不过这些胡须已经比他的头发要长了。看他活动指节的架势,很像是想要打上一架。多蒙是个魁梧的男人,乍看他也许有些胖,但实际绝非如此。如果可以,麦特肯定不想和他发生肢体冲突。

他系好黑色丝巾,挡住脖子上的伤痕,将丝巾的末端藏进外衣里。如果在祖拉多有人认识一个在艾博达戴黑丝巾的人……当然,即使他没有任何特别的好运,这种事情也不太可能发生。不过时轴总会在他身边造成一些特别的效果,即使他躺在床上,用毯子裹住脑袋,也说不定会突然发现苏罗丝或者一群泰拉辛宫的仆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有时候,你只能相信自己的运气。但问题是,当他今天早晨醒过来的时候,骰子又开始转动了,并且要从他的脑袋里跳出去。

“我已经答应了。”他说道。能穿回正装的感觉很不错,这是一件质料和剪裁均属上乘的绿色羊毛外衣,下摆几乎垂到他的膝盖上,和长靴外翻的上沿碰在一起。这件衣服没有刺绣——也许有那么一点刺绣会更好看些,不过在它的袖口上带着一点蕾丝花边,它的下面则是一件上等丝绸衬衫。麦特希望能有一面镜子,一个男人需要在这样的日子里维持自己最佳的状态。他从床上拿起斗篷,甩在肩上,这可不是卢卡那种花哨的绣花布,它是深灰色的,很像夜晚的颜色,只有衬里是红色的。斗篷的别针是一枚比他的拇指略小的银扣。

“她已经做出过承诺,贝尔。”艾格宁开口了,“她绝对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艾格宁的声音中充满了信心,肯定比麦特更有信心。不管怎样,有时候男人必须赌上一把,即使赌注是自己的脑袋。他已经答应了,而且他还有他的好运。

“这还是太疯狂了。”多蒙嘟囔着,但他还是不情愿地让出了车厢门,因为艾格宁用力地向旁边摆了一下头。于是,他除了对正戴上宽檐黑帽子的麦特怒目而视以外,就再也无能为力了。

艾格宁跟随麦特走出马车,眉头紧皱,不停地拨弄着她的长假发。也许这顶假发依旧让她感到不安,也许因为她自己的头发已经长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继续被盖在假发中已经让她觉得不舒服了。但麦特决定,他们一定要再走出一百里,才能让艾格宁把假发摘掉,或者就一直等到他们越过丹蒙那山脉,进入莫兰迪的时候。

天空很清澈,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马戏团外的景色还不能看得很清楚。这个早晨只是比起下暴雪的时候要暖和些,和两河深冬时寒意刺骨的清晨不同,这里的寒冷只是缓慢地渗入你的身体,并让你的呼吸变成一团薄雾。马戏团里的人像一座被踢翻的蚁丘中的蚂蚁一样奔忙着,空气中充斥着各种喊声——质问谁动了杂耍环、借走了带有红色亮片的裤子,或者挪动了表演舞台。这一幕十足像一场暴动,其实没有任何人真正在发火,在演出开始前,他们会不断叫嚷,挥舞手臂,但绝不会真正使用拳头。而且,在第一名观众入场之前,所有演员都会就位。他们在收拾上路的时候也许总是拖拖拉拉,但演出意味着赚钱,他们的动作在这个时候会加快许多。

“你真的以为你能和她结婚。”艾格宁喃喃地说道。她迈着两条长腿,走在麦特旁边,不停地踢起她的褐色旧羊毛裙。艾格宁从不会故作高雅,她的步子很大,能轻松地跟上麦特,不管是否穿着长裙,她都似乎需要在腰间佩上一柄长剑。“贝尔是对的,我对此也只有一个解释——你是个疯子!”

麦特露出笑容:“现在的问题是,她打算和我结婚吗?有时候,婚姻的组合是最出人意料的。”当你知道自己要被吊死的时候,你能做的只有朝那根吊索大笑,所以他笑着离开了艾格宁,只剩艾格宁一个人,紧皱着眉头站在原地。他觉得艾格宁在低声骂着什么,但他不明白是为什么。艾格宁又不必和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愿意的结婚对象结婚。他要娶一名贵族女子,冷漠矜持,鼻尖总是翘在空中,而他喜欢的是满面笑容、目光火热的酒吧女郎。她还是王位继承人,不是普通的王位,而是水晶王座,霄辰帝国的帝位。这个女人把他耍得团团转,让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自己俘虏了她,还是她俘虏了自己。当命运掐住你的喉咙时,你除了笑以外,什么都不能做。

他保持着轻快的步伐,直到他看见那辆没有窗户的紫色马车,便踉跄了一下。四名身体轻捷的杂技演员从附近的一辆绿色马车里跑出来,大声叫嚷着,朝彼此用力打着手势。他们自称为查瓦那兄弟,但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四个人肯定来自于不同的国家。他们瞥了紫色马车一眼,又瞥了麦特一眼,但他们只顾着吵架,转眼间就从麦特面前跑过去了。高德蓝斜倚在紫色马车的一只轮子上,挠着头,皱起眉盯着马车木阶梯前面的两个女人。她们都用深褐色的斗篷裹住身体,面孔也藏在兜帽里,但麦特绝对不会认错那名高个女子露出兜帽的花卉头巾。是啊,他早应该想到,图昂会带着她的侍女,贵族女子无论去什么地方都会带着自己的侍女。无论他的赌注是一个铜币,还是一枚金币,他总要把骰子掷出去。她们完全有机会出卖他。现在,他是在和两个女人打这个赌。哪个傻瓜会答应这种赌局?但他必须掷出骰子,或者说,骰子已经在滚动了。

麦特微笑着迎上赛露西娅冰蓝色的眼睛,摘下帽子,屈起一腿向图昂行礼。他只是将斗篷甩出一个小花,并不是那么招摇。“是否已经准备好出门购物了?”他差一点就要称她为“女士”,但她至今还不愿称呼他的名字。

“我在一个小时前就准备好了,玩具。”图昂的声音清冷悠长,她随意地提起麦特斗篷的一边,瞥了一眼上面的红色丝绸衬里,又看一眼他的外衣,才松开斗篷。“蕾丝很适合你。如果我让你当我的奉酒人,也许我会在你的长袍上加一点蕾丝。”

有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他的微笑暂时消失了。如果她和他结婚,还会让他成为达科维吗?他必须去问问艾格宁。光明啊,为什么女人总会让事情变得这么麻烦?

“想要我跟你们一起去吗,大人?”高德蓝缓缓地问道。他将拇指插在腰带后面,一双眼睛没有去看那两个女人,也没有看着麦特。“只是帮你们拿一下东西?”

图昂一句话也没说,她抬头看着麦特,等待着,一双大眼睛变得愈来愈冷。骰子在麦特的脑袋里蹦跳,但他只犹豫了一瞬,便摇摇头,遣开了这名红臂队。也许他犹豫的时间比一瞬还稍微长一点。他必须相信自己的运气,相信她的承诺。相信是死亡的前兆,他用力将这个念头踩在脚下。没有任何歌曲或者旧日的回忆能告诉他该怎样做,他脑袋里的骰子只是在不断地旋转。

他微一鞠躬,伸出一只手臂。图昂咬着丰满的嘴唇,审视着这只手臂,仿佛从没有见过胳膊一样。然后,她拢起斗篷,带同赛露西娅一起迈步前行。麦特只好匆匆地跟在她们后面。女人从不会让你松一口气。

虽然时间还很早,但已经有两个魁梧的家伙拿着短棍,守在马戏团入口处了。还有一个人拿着一只透明玻璃罐,负责收取入门费,然后将收到的钱币倒进地上一个箍铁大箱的槽口里。这三个家伙看上去都很笨,大概连一个铜板都藏不住,但卢卡并不想让他们有任何单独掌管钱币的机会。在写有马戏团名字的蓝色大横幅下面,用粗绳子围成的走道里已经有二三十人在排队了。不幸的是,蕾特勒也在这里,这个面容刚毅的女人穿着缝缀深红色亮片的长裙和蓝色亮片的斗篷。对于这位卢卡夫人和马戏团驯熊师,麦特一直怀疑熊会在她的面前玩杂耍,是因为它们害怕会被她咬一口。

“我这里一切都好。”他对蕾特勒说道,“相信我,我这里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事情。”他应该让自己的喘息更平稳一些。

蕾特勒没理他,只是皱起眉,忧心忡忡地看着图昂和赛露西娅。她和她丈夫是马戏团中唯一知道她们真实身份的人,麦特认为不应该把这次清晨的远足告诉他们,至少卢卡一定会对此大为光火的。蕾特勒将目光转向麦特,眼神中不再有忧虑,而是变得如同石块一般坚硬。“记住。”她低声说,“如果你让我们上了绞架,那你也逃不掉。”然后,她冷哼一声,继续去端详那些等着进入马戏团的观众了。蕾特勒判断一只钱袋轻重的本事比卢卡还要强,而且,她也比她的丈夫强硬十倍。骰子翻滚着,不管它们为什么会旋转起来,麦特知道,他肯定还没有到达那决定性的时刻,那个致命的时刻。

“对卢卡先生而言,她是一位好妻子。”图昂在走出一段路之后,如此说道。

麦特侧目看看她,重新将帽子戴在头上。女孩的语气中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她真的这么恨卢卡?还是说,她在表明她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妻子?或者……烧了他吧,多蒙认为他是个疯子,如果他再这样去揣摩这个女孩,他就真的要疯了。她一定是让骰子转动的原因,但她到底打算干什么?

他们背对着升起的太阳,向城中走去。这段路并不长,夯实的土质大道穿过不生树木的丘陵,山丘间能看到不少风车和盐池,路上的行人更是熙熙攘攘。那两个女人径直向前走着,仿佛根本看不见前面的任何人。麦特刚刚躲过一个迎面而来的圆脸男人,却又差点撞上一位白发老者。那名老人一双细腿迈动的速度着实让麦特吃了一惊,他急忙从老者面前跳开,却又落在一名圆胖的女孩面前。如果他没有立刻再跳一步,肯定要和胖女孩撞个正着了。

“你在练习舞蹈吗,玩具?”图昂转身问道,她的呼吸在她兜帽前形成了一团团白色的薄雾,“你的动作可不怎么好看。”

麦特张了张嘴,想向图昂指出道路上有多么拥挤。突然间,他发觉自己的视线中只剩下图昂和赛露西娅,曾经拥挤在路上的人群都不见了,在他眼前直到大路拐弯的地方,都空无一人。他缓缓地转过头,在他和马戏团之间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那些在马戏团门口排队的观众,而那支队伍也没有比刚才更长。大路绕过马戏团,延伸进远方的丘陵与树林之中,那里同样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将手指按在胸前,感觉着外衣里面的狐狸头徽章,现在它只是挂在皮绳上的一枚普通银块,他希望这枚徽章能冷得像冰一样。图昂挑起一侧眉弓,赛露西娅的目光表明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站在这里可没办法给你买裙子。”麦特说。这正是这次远足的目的,他答应为图昂找些合身的衣服,让她不必再像一个穿着宽大成人衣服的女童。至少,麦特可以确信自己答应过这件事,图昂对此也一样确定。马戏团裁缝的手艺已经得到了图昂的赞许,但她们没有适合她的衣料,演员服装都是用颜色最鲜艳的廉价布料缝制,上面还缀满了亮片和小珠子。就算是有人保存着一点好衣料,也绝不愿意拿出来,除非他们现在的衣服已经破旧了。祖拉多是一座因制盐而兴起的城镇,食盐买卖为它带来了巨大的财富,所以这里的商店中应该有适合一位女士的各种服饰。

这一次,图昂没有弹动手指,她和赛露西娅对视了一眼,高个女子摇摇头,带着懊悔的意味抿了一下嘴唇,图昂也摇了摇头。然后,她们就拉紧斗篷,朝那个镇子的铁钉城门走去。这帮女人!麦特急忙再次追上去。毕竟,她们是他的俘虏,千真万确。她们身前落下了长长的影子。那些刚刚消失的人有没有影子?麦特也不记得他们有没有呼出白汽。这没什么关系,他们已经都走掉了,他不会费神去思考他们从什么地方来,要去哪里,也许这和他身为时轴有关系,他不会去想这些琐事,不会。在他的脑子里,翻滚的骰子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思考空间。

门卫似乎对于进城的陌生人并不关心,至少他们不关心徒步而行的一男两女。这些表情严肃的士兵披挂漆成白色的胸甲,戴着有马尾状盔缨的圆锥形头盔。他们漠然地看着两名穿斗篷的女人走过,又带着怀疑的神色多看了麦特几眼,然后就靠回到自己的斧枪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城外的大道。他们不是霄辰人,很可能是本地人,祖拉多的女领主爱瑟莱恩只是这里盐商的傀儡,霄辰人刚到这里,她就在盐商的怂恿下,毫不犹豫地立下了效忠誓言,并在霄辰人提出要求之前就纳上了盐税。霄辰人迟早会在这里安插他们的官员,监督这里的一切事务,但现在,他们还要将士兵派往更重要的地方。麦特已经派汤姆和泽凌进入城中查探过,确认祖拉多没有霄辰人,然后才同意带图昂进行这次采购。只有蠢货才会完全依赖自己的运气,而不懂得谨慎行事。

这是一座繁荣忙碌的城镇,街道上全是石板铺路,大多数街道都很宽阔,两旁是铺红瓦的石砌建筑,房屋、旅店、马厩和酒馆鳞次栉比。到处都能听到铁匠敲击铁砧的声音,地毯织机的“咔嗒”声和制作盐桶的箍桶匠把铁箍锤进桶身的声音。托盘小贩沿街叫卖别针和缎带、肉饼或烤坚果,还有一些推车的小贩在出售过冬的皱缩芜菁和干杏。每条街上的店铺前,都有男男女女站在陈列商品的长桌后面,高喊着他们出售的货物名称。

但这里最显眼的还是那些盐商的住宅。这些三层房舍在周围的两层建筑中间显得鹤立鸡群,而且它们的占地往往是旁边建筑的八倍。房子上配有可以俯瞰街道的柱廊,在圆柱中间还有白色的锻铁围栏,其他房屋的一楼窗户上大多也有这种护栏,但并不一定会刷上油漆。这种建筑风格让麦特想起了艾博达,但除了这里的人们和艾博达人有着一样的橄榄色皮肤之外,两座城市就再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了。这里的女人不会穿深开领的衣服,也不会缝起裙摆的一角,露出里面的彩色衬裙。她们身上的绣花长裙,领子会一直顶到她们的下巴。普通女人的身上也会有一点绣花,愈富有,衣服上的绣花就愈多。富裕女人们的斗篷从上到下会铺满了绣花,并用薄纱遮住面孔,这些面纱都被黄金或象牙发梳固定在他们盘卷的黑色发辫上。男人们的短外衣也同样装饰华丽,色彩鲜亮,无论穷富,大多数男人都会佩一把长匕首,匕首刃比艾博达人的稍直一些。而且,他们全都喜欢抚弄腰间的匕首柄,仿佛随时准备拔刀作战。或许这一点也是和艾博达一样的。

爱瑟莱恩女士的宫殿从外观上看和盐商住宅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它位于这座城市的主广场。这是一座用抛光石材铺就的大广场,中间有一座圆形大理石喷泉,将水一直喷上半空。虽然在其他广场角落里,都有水管将清水注入石盆之中,供市民灌满他们的水桶和大陶水罐,但这座大喷泉喷出来的却是盐水。这是祖拉多财富的象征。它的水来自祖拉多盐业的源头——城周围丘陵地区的盐井。当太阳爬上半空的时候,麦特已经逛完这座城市中很大的一片区域。

每次图昂和赛露西娅看到一个陈列着丝绸的店铺,她们都会停在商品柜台前,一边用手抚摸那些布料,一边低声地议论,然后向注视她们的店铺老板摆摆手。布店的老板们总是会对她们投去怀疑的目光,直到他们看见跟在她们身边的麦特。这两个女人只是穿着陈旧而且不合身的粗羊毛衣服,看上去很不像能买得起丝绸的顾客,而将斗篷的一边甩在背上、露出丝绸衬里的麦特应该是能消费丝绸的。麦特竭力想表现出一点对于这次购物之旅的兴趣——女人们在买东西时总是要求男人也同样兴致盎然!但每次当他靠近一些,想听听她们在说些什么的时候,那两个女人都会立刻陷入沉默,静静地看着他。冰冷的黑眼睛和冰冷的蓝眼睛从兜帽深处盯着他,直到他后退一两步,然后赛露西娅才会向图昂俯下身,重新开始窃窃私语,并抚弄着那些红绸、蓝绸、绿绸、光面绸和锦缎。祖拉多是一座非常富有的城市,幸运的是,麦特在外衣口袋里放了一大袋金币,但她们似乎一直都没有选中称心的衣料。

她们每次商量到最后,图昂总是摇摇头,然后两个人就走进了人群里。麦特总要匆忙地追上她们,再去下一个出售丝绸的商店。骰子依旧无休止地在他的脑子里跳动着。

马戏团中进城的人并非只有他们三个,麦特在人群中看见了亚柳妲,她的碎珠辫子垂在脸颊两旁,在她身边还有一名灰发男人,从那个人覆盖了全部丝绸外衣的花卉与蜂雀刺绣判断,他一定是一名盐商。照明者找盐商做什么?那个人一边听亚柳妲说话,一边露出喜悦的笑容,然后又点了点头。

图昂摇着头,这两个女人已经朝另一家店铺走去,丝毫不理会向她们深深鞠躬的店铺老板。当然,这个老板鞠躬的对象主要是麦特,也许这个皮包骨的傻瓜还以为麦特才会出手买些丝绸。掏钱买上几件丝绸外衣对麦特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但在等待那些该死的骰子停下来的时候,有谁会去想什么丝绸外衣!嗯,如果在袖子和肩膀上有一些绣花就更好了。

汤姆用青铜色的斗篷裹住身子,来到麦特身边。他一边用指节抚着白色的长胡子,一边打着哈欠,仿佛他昨天一晚都没有睡,事实可能真是如此。这名走唱人已经很久没喝过酒了,但罗平和尼瑞姆抱怨说他总是整夜都醒着,在一盏油灯下面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他那封珍贵的信。他为什么那样爱惜一个死去女人的信?一个死去的女人。光明啊,也许路上的那些人!不,他才不打算想这些事。

图昂丢下一卷绸子,转身走开了,赛露西娅瞪了那个矮壮的老板娘一眼,然后跟了过去,那名老板娘只能愤懑地瞪着她们的背影。麦特向她笑了笑,被惹怒的店铺老板会引来城镇卫兵对他们进行查问,谁能知道那会导致怎样的后果?麦特知道,自己的微笑能够让大多数女人心情愉悦,圆脸的老板娘却只是向他哼了一声,便弯下腰,拾起那卷绸子,像爱抚婴儿一样将它抚平。至少对大多数女人是有用的,他灰溜溜地想着。

在街上,一个披着素色斗篷的女人刚刚放开掀起兜帽的手。看到她的时候,麦特立刻觉得一口气顶住了喉咙。这时,爱德西娜又掀了一下她的兜帽,她的动作并不快,足够让身边的人看到她光洁无瑕的两仪师面孔。在她旁边并没有人做出任何不同寻常的反应,但麦特毕竟无法看清那些人的表情。会不会有人想举报这个两仪师以获取赏金?也许祖拉多在这个时候没有霄辰人,但他们的确曾经从这里经过。

爱德西娜转进了一个街角,她的身后还跟随着两个穿深褐色斗篷的人,是两个,难道那些罪奴主之中只有一个人留在营地里,看管着那两名两仪师?或者是裘丽恩和苔丝琳之中有一个人也在这附近,只是他还没看到?麦特扬起头,在人群中搜寻另一个穿素色斗篷的女人,但他见到的人身上多少都有一点绣花。

突然,他觉得自己就如同眉心处被石块狠狠敲了一下。既然他看见的每一件斗篷都有绣花,那该死的图昂和赛露西娅到哪里去了?骰子转动得更快了吗?

他费力地喘息着,踮起脚尖,但街道上只有川流不息的绣花斗篷、绣花外衣和长裙。她们不一定是要逃跑,图昂已经答应他了,而且她早就放弃过一个绝佳的机会。但她们两个只要说出几个字,就很可能有人会认出她们的霄辰口音,这就足够让霄辰人找到他的踪迹了。前面街道两旁各有一家出售布匹的商店,她们也很有可能转过街角,但他必须相信自己的运气。当游戏没有章法的时候,他的运气往往特别好。该死的女人也许以为这是一场该死的游戏。烧了他吧,让他的运气再好一点。

麦特闭上眼睛,在街道中央转了几下,向前迈出一步,结果他重重地撞在一个人身上,他们两个差点同时叫出声来。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一个魁梧的大汉,穿着只是在肩头有一点螺旋花纹的粗布外衣,正狠狠地瞪着他,一只手不住地摩挲着腰间弯匕首的握柄。麦特不在乎,现在他正面对着那两家布店中的一家,他用力拉下帽子,跑了起来。骰子转动得更快了。

在这家店里,塞满布卷的分格木架沿墙壁排列,从地面一直顶到天花板,更多的布卷堆在长桌上。老板娘很瘦削,下巴上有一大块痣。她的助手身材苗条、容貌秀丽,却满脸都是怒意。麦特冲进来的时候,刚好听到老板娘在说:“最后一次,如果你们不告诉我来这里要干什么,我就让内尔萨叫卫兵来。”图昂和赛露西娅依旧把面孔藏在兜帽里,正缓步从一面摆满布匹的墙边走过,不时停下来摸摸某一卷布料,根本不看那个老板娘一眼。

“她们是跟我一起的。”麦特喘息着说道,他从衣兜里拉出钱袋,把它扔在身旁的桌子上,沉重的撞击声立刻让老板娘的瘦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她们要什么就给她们什么。”麦特又对她说,然后,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图昂说道:“如果你要买什么,就只能在这里买,今天上午我已经受够了。”

这句话刚一出口,麦特立刻就后悔了,很想把它咽回去。对一个女人说这种话,只能让她变成亚柳妲的烟火,把暴烈的愤怒一股脑倾泻在你身上。但图昂的大眼睛只是从兜帽里望着他,丰满的嘴唇略一弯曲。这种会心的微笑是对她自己的,而不是对他,天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麦特痛恨女人这样做,但至少那些骰子没有停下来,这是一个好迹象,不是吗?

图昂不需要说话便做出了选择,她指出一个又一个布卷,并用一双黑色的小手向老板娘比量出她所需要的尺码。老板娘亲自为图昂裁布,而不是将布卷交给她的助手,她的服务态度让麦特不由得暗自庆幸。几种色调的红色丝绸被锋利的长剪刀剪开,然后是几种色调的绿色丝绸,几种色调的蓝色丝绸,其中有一些颜色是麦特从没有见过的。图昂还挑了几种不同厚度的细亚麻,以及一些光亮的羊毛织品,她在挑选时还不停地低声向赛露西娅询问意见。当麦特拿回钱袋的时候,发现钱袋分量减轻的程度远超过了他的预期。

所有这些布料都被整齐地叠好,用细绳系紧,然后全部被包进一大块粗亚麻布中——这块布没有额外收费,麦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为此感谢一下这位老板娘。最后打成的包裹几乎就像街上那些小贩的背包一样大。当麦特得知这个包裹要由他来扛着的时候,倒是丝毫也不感到惊讶。他将包裹甩在肩头,一只手提着自己的帽子。穿上最好的衣服,陪女人去买丝绸,然后还要替她做苦工!也许她是在要他为刚才的话赔罪。

当他跟着那两个女人寻路出城的时候,许多傻瓜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而那两个女人却好像吃饱了奶油、洋洋得意的小猫,虽然她们都被斗篷和兜帽紧裹着,但看她们的背影也能明白这一切。太阳距离天顶还有一段路,但想进入马戏团的队伍却排到了城门口,这些人也全都张大了嘴,对他指指点点,仿佛他是个全身涂满了油彩的白痴。在马戏团大门口,一名看管钱箱的马夫张开缺牙的大嘴,对着麦特哈哈大笑。麦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个家伙便低下了头,他显然认为还是认真收取观众的入门费,看好放钱的玻璃罐和箱子才是正经事。走进卢卡的马戏团,麦特感到这里从未像现在这样让自己如此轻松。

他们刚走进马戏团两三步,泽凌已经跑了过来,奇怪的是,这次他的身边没有瑟拉,他也没有戴着那顶红帽子。这名捕贼人的脸仿佛是用老橡树雕出来的一样,他盯着那些鱼贯而入的观众,压低声音,却又非常急迫地说:“我一直在找你,艾格宁,她……受伤了,快来。”

他的语气已经说明了一切,更糟糕的是,麦特发觉脑海中的骰子已经旋转如飞了。他将那一大包布丢给马夫,并匆忙地命令他们要像看管钱箱一样好好地看着它,否则女人们就会找他们的麻烦。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认真地听了他的话。这时泽凌已经回头向马戏团里面跑去了,他只能紧追在后面。他们沿着主街一直跑了下去,身边是喧闹的人群,在观看赤裸胸膛的查瓦那四兄弟表演叠罗汉,穿着薄紧身裤和闪亮汗衫的柔体演员表演倒立,还有一名穿着亮片蓝色长裤的走高人,正爬上一段长长的木梯,准备进行表演。就在距离那根走高绳不远的地方,泽凌一头冲进旁边的一条窄街里,那里的帐篷和马车之间都晾晒着洗好的衣服,演员们坐在凳子或马车阶梯上,等待表演,孩子们玩着球和铁环。麦特现在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了,但捕贼人跑得实在太快,麦特没办法追上他。

没过多久,麦特就看见了那辆绿色的马车。蕾特勒正朝车厢下面观望着。卢卡披着亮红色的斗篷,正要把两个变戏法的演员轰走,但那两个穿着松腿裤子、整张脸像白痴贵族一样涂得雪白的女人还是朝马车下面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才转身跑开。跑到马车附近,麦特看见了吸引那两个女人的景象。多蒙没有穿外衣,坐在车厢下的地面上,怀里抱着瘫软的艾格宁。艾格宁的眼睛紧闭着,一股鲜血从她的嘴角流出,她的假发斜挂在头顶上,这更让麦特感到触目惊心,艾格宁一直心心念念地害怕假发有任何一点歪斜。骰子在他的脑袋里如同雷电般轰鸣着。

“这是一场灾难。”卢卡愤恨地说着,用充满怒火的目光在麦特和泽凌身上来回扫视,但他只有愤怒,没有丝毫担心,“你们会把我引向灾难!”他提高声音,叫喊着要一群瞪大了眼睛的孩子离开,然后又朝一名裙摆上缝着银色亮片的胖女人吼了两声。蜜尤拉能让老虎玩出各种杂耍,这点连蕾特勒都做不到,她将头向旁边一甩,迈步走开了。除了卢卡自己以外,大概没有人会真正看重他。

当图昂和赛露西娅赶过来的时候,卢卡愣了一下,似乎也打算把她们赶走,但他幸亏想了想,打消了这个念头,然后,他开始若有所思地紧皱起眉头,流露出忧虑的表情。看样子,他的妻子并没有告诉他麦特带着两个霄辰女人离开的事情。而看图昂和赛露西娅的装束,她们显然是出去过。那名蓝眼睛的高个女人正背着大布包,双手背在身后,虽然身负重担,她还是站得笔直,的确,贵族侍女也有可能习惯负重,但她的脸上完全是一副被惹怒的表情。蕾特勒上下打量着这名将丰胸高高挺起的霄辰女人,然后朝麦特冷笑一声,仿佛在责备麦特不懂得体恤女士,竟然让她们背负这样沉重的包袱。卢卡的妻子很善于冷笑,但与图昂冷峻的表情相比,她几乎可以被当做是和蔼亲切的。从那个女孩的兜帽里射出的是一道审判者的目光,一位即将宣布判决的审判者。

但此时此刻,麦特不在乎那些女人会想些什么。

该死的骰子。他解下斗篷,单腿跪在艾格宁身边,伸出手指摸了摸她的脖子,还有微弱的脉搏,颤动着,极不稳定。

“出了什么事?”他问道,“有没有去叫她们?”移动艾格宁也许会让她立即丧命,但现在她能等待治疗的时间也不多了,两仪师必须赶快过来。只是他不能在随时都有外人过来观望的时候说出那个名字。卢卡和蕾特勒还在尽力驱赶着那些旁观者,人们会走开,显然更多是因为蕾特勒,而不是卢卡,唯一能任由卢卡驱使的其实只有蕾特勒一个人而已。

“李娜!”多蒙恨恨地说出了这个名字。现在他的头顶上重新生出了短发,下巴上也留出了伊利安式的胡须,只是剃光了上唇,这让他看上去已经不再那么怪异了。他看上去既害怕,又充满杀意,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情绪组合。“我看见她将刀子插进艾格宁的后背,然后就逃走了,如果我能抓到她,一定会拧断她的脖子。但我必须压住艾格宁的伤口,给她止血。该死的两仪师到底在哪里?”他嚷道,他已经完全想不到要管住自己的舌头了。

“我就在这里,贝尔·多蒙。”苔丝琳冷冷地说道,她是和瑟拉一同跑过来的。瑟拉惊慌地看了图昂和赛露西娅一眼,就抓住泽凌的胳膊,轻轻尖叫一声,双眼盯着地面,看她浑身颤抖的样子,好像是要立刻就匍匐在地上。

看到眼前的情况,那名目光严厉的两仪师仿佛嚼了一嘴的石南,或者她所嫌弃的也可能是抱着伤者的那个男人。但她很快就钻到马车下面,用细瘦的双手抱住了艾格宁的头。“裘丽恩也许能比我做得更好。”她喃喃地说道,然后长吸一口气,“但我应该可以……”

银狐狸头在麦特胸前变得冰冷。艾格宁的身体发生了剧烈的抽搐,让她的假发也掉了下来,她的眼睛猛然睁大,差点挣脱多蒙的怀抱。这一阵痉挛持续了没有多久,她就半坐起身,大呼一声,然后又倒在多蒙的胸膛上,不住地喘息着。麦特胸前的徽章恢复成一块普通的银子,他已经习惯这种变化了,但他痛恨自己竟会习惯这种事情。

苔丝琳也晃了两下,似乎要摔倒的样子,幸亏多蒙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她。

“谢谢。”两仪师在片刻之后才说道。这两个字仿佛从她的嘴里被硬拉出来的一样,“不过我不需要帮忙。”她扶着马车,站起身,冰冷的目光扫过了身边所有的人。“刀刃滑过肋骨,没有刺中她的心脏,现在她需要的只有休息和食物。”

麦特注意到这名两仪师连斗篷都没有披。在这条巷子的一端,一群穿着亮片斗篷的女人正站在一顶绿色条纹帐篷前,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她们看得都很专心。巷子的另外一端有五六个穿着白色条纹外衣和紧身裤的男女,那些人是表演马技的杂技演员,现在他们正一边瞅着苔丝琳,一边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着,他们可能已经认出了两仪师的面容,甚至认出了她所施行的治疗异能。骰子拼命地在麦特的脑袋中转动着,一直没有停下来,游戏还没出现结果,还没有。

“谁在找她,泽凌?”他问道,“泽凌?”

捕贼人瞪了一眼图昂和赛露西娅,又低声安慰了瑟拉几句,不住地拍抚着依旧在他怀中颤抖的女人。“万宁和红臂队们,还有罗平和尼瑞姆,奥佛尔也和他们在一起。没等我抓住他,他就已经跑掉了,但在这种环境里……”他暂时抬起拍抚瑟拉的手,朝主街指了一下,那里的喧哗声能够清晰地传到他们耳中。“她只需要披上一件斗篷,就能在观众退场的时候溜出去。如果我们想让每个女人都把兜帽掀起来,甚至只是朝她们的兜帽里看上一眼,我们都会引发一场暴动,这里的人火气都很大。”

“灾难。”卢卡呻吟着,用斗篷紧紧裹住身体。蕾特勒伸出一只手臂环抱住他,那种感觉一定像是得到一头老虎的安慰,不管怎样,卢卡看上去并没有舒服多少。

“烧了我吧,这是为什么?”麦特吼道,“李娜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舔我的手腕!我还以为她们都只会唯唯诺诺!”他甚至没有瞥一眼瑟拉,但泽凌还是对他怒目而视。

多蒙已经抱着艾格宁站了起来。一开始,她还无力地挣扎了几下——艾格宁不是那种喜欢像布娃娃一样被男人抱着的女人,但她很快就意识到,如果自己真的要站起来,那么恐怕很快又会倒下去,于是,她只能愤懑地靠在那个伊利安人的胸膛上。多蒙会明白的,即使当一个女人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如果她不想这样,就还是会让男人为此而吃些苦头。“我是唯一知道她的秘密的人。”她虚弱而缓慢地说道,“至少是唯一有可能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的人。也许她以为,只要我死了,她就能平安回家了。”

“什么秘密?”麦特问。

艾格宁犹豫了一下,在多蒙的胸前皱皱眉,但她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李娜曾经被戴上过罪铐,伯萨敏和汐塔也是一样,她们能够导引,或者能够学习导引,具体我并不清楚。但罪铐对她们三个都是有效的,也许它对任何罪奴主也都会有效。”麦特从牙缝中吹了一声口哨,凭着这个,他就能狠狠地踢一脚霄辰人的屁股。

卢卡和他的妻子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他们显然对艾格宁讲的话完全不理解。苔丝琳张大了嘴,两仪师的镇定表情早已被震惊所取代。赛露西娅愤怒地低吼一声,蓝色的眼睛里升腾起火焰,她丢下背上的包袱,向多蒙迈了一步,但图昂迅速颤动的手指让她停了下来,只是在原地不住地颤抖。图昂的面孔则如同一张黑色的面具,看不到任何表情,但她肯定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麦特想起,她说她喜欢训练罪奴。哦,烧了他吧,难道说,他竟然要娶一个能够导引的女人?

马蹄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哈南和另外三名红臂队沿着帐篷和马车之间的窄路小跑而至,他们都在斗篷下面挂上了佩剑,梅特温的靴靿里更是插上了一把像是短剑的长匕首。高德蓝的马鞍上挂着他的重十字弓,而且弓弦已经挂在扳机上,一般来说,他利用插在腰间的曲柄,要用一分钟时间才能将这把弓张开,而现在,他只需搭上弩箭,就能进行射击了。哈南带着一把双曲马弓,腰间束着箭囊,费尔金的手里则牵着果仁。

哈南没有下马,他带着怀疑的眼光望向图昂和赛露西娅,然后是卢卡和蕾特勒。他在马鞍上俯下身,刺在他脸颊上的那个粗糙的鹰头显得非常抢眼。“李娜偷了一匹马,大人。”他低声说道,“撞开门口的一个马夫,冲出去了,万宁在跟着她。他说她今晚就能赶到克拉门,她正是朝那个方向去的,她的速度比马车快得多,只不过她的马没有马鞍。运气好的话,我们能抓住她。”听他的口气,他们的好运气仿佛是注定的,这名红臂队的成员相信麦特·考索恩的运气要远胜于相信他自己的。

但看样子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骰子还在撞击麦特的脑袋,它们仍然有可能转出麦特想要的点数,虽然这个可能性并不大。“让你的人尽快打包上路,卢卡。”他一边说,一边跨上了果仁,“把围墙和所有没办法迅速装上马车的东西都丢掉,快走。”

“你疯了吗?”卢卡语无伦次地说道,“如果我把这些人都赶走,那一定会打起来的!他们都会把钱要回去!”光明啊,这个家伙就算被按在刽子手的斧头下面,也还是会想着钱。

“如果一千个霄辰人在明天找到你,你还能拥有些什么。”麦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冰冷无情。如果他失败了,无论卢卡怎样鞭打他的马匹,霄辰人还是会迅速追上他。卢卡也清楚这一点。马戏团主的嘴唇扭曲着,仿佛刚刚吃了一嘴烂杏。麦特不让自己再看他。骰子“隆隆”作响,但它们还没有停下。“泽凌,拿走一大袋金币,剩下的都给卢卡。”也许卢卡能用那些钱为马戏团的人买下一条命,只要霄辰人没有发现他裹挟着九月之女。“让所有人尽快骑马逃走,远离城市之后,立刻钻进林子里去。我会找到你的。”

“所有人?”泽凌用身体护住瑟拉,向图昂和赛露西娅一甩头,“把她们留在祖拉多。霄辰人在发现她们之后,也许会护送她们回去,这样至少能减慢追兵的速度。你一直都在说,或早或晚,总要放她们走的。”

麦特看着图昂的眼睛,那双明媚动人的黑色大眼睛就如同她的面孔一样。她将自己的兜帽掀起一点,所以麦特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如果他把她丢下,她就没办法说那些话,而且那时他早已经跑到天涯海角,就算她说了也没有意义了。如果他把她丢下,他就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为什么会有那些神秘的微笑,那些微笑后面又藏着什么。光明啊,他真是个傻瓜!果仁不耐烦地踏动了几下。

“所有人。”麦特说道。图昂是不是在微微点头?只是在对她自己点头吗?为什么她会点头?“我们出发。”他对哈南说。

他们必须先让马匹在人群的缝隙中走出马戏团。一到大路,麦特就催赶果仁飞跑起来,他任由斗篷被风吹起,只是按住帽子,以免被吹飞。但他们没办法让坐骑一直快速奔驰,这条路不断地在绕过山丘,越过山脊,偶尔还会切穿过高的山地。他们多次涉过能没过足踝的溪流,或者在跨河的木桥上留下咚咚的蹄声。山坡上逐渐又出现了树木,农田在一些山丘脚下铺开,低矮的瓦顶石屋和高大的谷仓零星分布其间,不时还能看见八到十座房屋组成的小村子。

离开马戏团数里之后,麦特发现前面跑着一个身材肥大的人。他坐在马鞍上,就好像一袋黄油,他的坐骑是一匹长腿褐色马,正迈着稳健的步伐小跑前进。这匹马的主人是一名一眼就能看出马匹优劣的盗马贼,听到身后的马蹄声,万宁回过头,但他只是让马减慢到走路的速度。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当麦特在他身边放慢速度的时候,万宁啐了一口:“最好打赌她的马跑死了,这样她就只能徒步前进,让我好追一些。虽然没有马鞍,但她跑得比我预想的要快。如果我们全速追赶,也许能在日落时追上她。如果她的马没有累瘫或死掉,那时她刚好赶到克拉门。”

麦特仰起头,瞥了一眼几乎就在他头顶上的太阳,想要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跑这么远的路并不容易。如果他现在回头,等到日落时分,他能带着汤姆、泽凌和其他人从另外一边远离祖拉多,同时要带着图昂,但霄辰人就会知道他们缉拿的对象叫麦特·考索恩。到那时,这个绑架了九月之女的人不可能有足够的运气逃脱成为达科维的命运。等到明天或者后天,卢卡就会被插在木桩上,蕾特勒、派塔、克莱琳和其他人也都难逃这样的命运,那会是树林一样的人桩。骰子在他的脑海中滚动着、蹦跳着。

“我们能追上她。”麦特说。他没有别的选择。

万宁又啐了一口。

让马匹尽快跑完很长的一段路,又不把马累死的方法只有一个。他们让坐骑走上半里,然后再小跑半里,慢跑半里,快跑半里,再让马匹恢复行走。太阳开始西斜。骰子还在转动。他们不断绕过有稀疏树林的山丘,跨过树木丛生的山脊,蹚过宽不过三步、几乎不会浸湿马蹄的小溪,从架在三十步宽的河面上的木桥和石桥上走过。太阳愈来愈低,骰子转动得愈来愈快,他们已经非常靠近埃达河的主河道,却还是没见到李娜的影子。只有万宁会不时指出硬土路面上的马蹄印,仿佛那是画出来的标记一样。

“现在已经很近了。”那个胖子喃喃地说道,但他的语气里丝毫没有愉悦的意味。

这时,他们绕过一座山丘,前面又是一座矮桥,更往前的地方,道路转向北方,连接到另一座穿过一处马鞍形山地的桥头。太阳落到了那座桥顶上,阳光刺向他们的眼睛,克拉门就在那座桥的另一端。麦特拉低帽檐,遮住阳光,在道路上寻找女人的身影,但那里没有一个人影,无论男女,骑马或步行,都没有。他的心沉了下去。

万宁骂了一句,向前一指。

一匹满身汗沫的枣红马正吃力地攀上河另一边的山坡,在它背上的女人徒劳地踢蹬着它的肋骨,催促它向前快跑。李娜一定是急于见到霄辰人,所以放弃了道路。她距离他们差不多有两百步,但这段距离就和许多里一样遥远。她的坐骑已经到了极限,但只要她能翻过山坡,就可以一直跑到霄辰军营的视线之内。他们根本来不及追上去。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到达山顶,这段距离差不多只有十五六步而已。

“大人?”哈南问道。他已经半举起弓,并且搭上了箭,高德蓝将重弩靠在肩头,一枝短粗的弩箭也已经就位。

麦特感觉到心中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种感觉是真切的。骰子如雷霆般滚动着。“射击。”他下令了。

他想闭上眼睛。十字弩弹起,短矢如同一道黑线,穿透了空气,李娜被那道黑线击中,猛地向前一扑,她差点又靠着枣红马的脖子坐起来,但哈南的箭再次击中了她。

她缓缓地从马背上跌落,滚下山坡,沿途撞断了一些树苗,但她下坠的速度还是愈来愈快,直到落进溪流之中。片刻间,她面朝下漂在河岸旁,但激流很快就将她推远,让她的裙子随着水浪翻腾。她正缓缓漂向埃达河,也许会一直飘到大海。现在,是三条性命。这似乎和那些骰子毫无关系。绝对不会再有,他看着李娜漂过一道河湾,这样想着。就算是死,也不会再有了。

他们在回程的路上没有再催马疾行,这样做没必要,而且麦特觉得倦意已经渗入了自己的骨髓,但他们一路上也只有过短暂的歇息和饮马。没有人想说话。

当他们到达祖拉多的时候,已经入夜良久,紧闭城门的祖拉多如同一片巨大的黑影,乌云遮蔽了月亮。让他们惊讶的是,卢卡马戏团的帆布围墙仍然立在城外,两个大汉裹着毯子,躺在马戏团的入口处,发出响亮的鼾声。就算在夜幕的笼罩下,麦特也能看出,围墙里的马车和帐篷纹丝未动。

“至少我能告诉卢卡,他不必逃跑了。”麦特疲惫地说着,让果仁向那面大横幅走去。“也许他能给我个地方,让我睡上几个小时。”他给卢卡的那些金币足够买下那个马戏团主自己的马车,但麦特了解那个家伙,现在他只希望能得到一片干净的茅草。到明天,他就会出发去找汤姆和其他人,还有图昂。明天,等他休息好了之后。

但卢卡的大马车里还有一个更加巨大的震惊在等着他。这里的确非常宽敞,至少对马车而言是如此。一张窄桌子放在车厢正中,周围还有足够的地方可以行走,这里的桌子、橱柜和架子全都被打磨得光可鉴人。图昂坐在一张镀金椅子里,其他的马车里只有凳子,而卢卡却放了一把椅子,还是镀金的!赛露西娅站在她的背后,卢卡满面红光地看着蕾特勒向图昂奉上一盘热气腾腾的蛋糕。那个肤色黝黑的小姑娘认真地端详着它,仿佛真的要吃上一口卢卡夫人烹调的食物。

看到麦特走进马车,图昂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她被捉住了,还是死了?”她一边说,一边将手指弯曲成那种优雅而又怪异的样子,拿起一块蛋糕。

“死了。”麦特漠然地应道。然后,他转过头:“卢卡,光明在上……”

“我禁止你如此!”图昂伸出一根手指,指定麦特,厉声说道,“我禁止你哀悼一个叛徒!”她的声音稍微柔和了一些,但依然充满了威严。“因为背叛帝国,她已死不足惜,而她又轻易地背叛了你,虽然她的第二次背叛并未成功。你所做的一切是公正的,我已如此决断。”听她的口气,似乎她所决断的事情就是确定无疑的事实。

麦特用力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儿。“所有人还都在这里?”他问道。

“当然,”卢卡的脸上仍然堆着蠢鹅一样的笑容,“殿下……大君殿下,请原谅,大君殿下。”他深深地鞠了个躬。“她跟梅里林和散达谈过了,然后……你也看到了,殿下具有非凡的说服力……大君殿下。考索恩,关于我的金子,你说过要把它们给我的。但梅里林说,他会首先切开我的喉咙,散达则威胁要敲开我的脑袋,还有……”他的声音在麦特的注视下渐渐低沉了下去,但突然间,他又兴奋起来。“看看殿下给了我什么!”他打开一只橱柜,双手从里面捧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件。这是一张很厚的纸,像雪一样白,相当贵重。“一份授权书,当然,没有盖印,但有签名。瓦蓝·卢卡大马戏团和奇迹大展现在处于图昂·亚瑟姆·柯尔·潘恩崔的个人庇护之下。当然,所有人都知道大君殿下。我可以去霄辰了,我能为女皇陛下演出!愿女皇永生!”他很匆忙地补上最后这一句,又向图昂鞠了个躬。

屁也不值,麦特阴郁地想。他一屁股坐到一张床上,臂肘支着膝盖,惹得蕾特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很可能只是因为图昂在这里,她才没有敲一下他的脑袋!

图昂抬起一只手,这个黑瓷娃娃一样的女孩虽然穿着一件很不合身的旧衣服,全身上下却显示出女王一般的威仪。“除非确有需要,你不得使用这份文件,卢卡先生,除非是迫切的需要!”

“当然,大君殿下,当然。”卢卡不停地鞠着躬,仿佛很想亲吻脚下的地板。

根本就是屁也不值!

“我详细说明了都有谁处于我的庇护之下,玩具。”图昂将蛋糕咬了一小口,指尖优雅地抹去唇边的碎屑,“你能猜到列在名单第一位的是谁吗?”她露出了微笑,那不是怀有恶意的微笑,而是她那种兴致盎然的,因为他所不知道的某件事而感到喜悦的微笑。突然间,麦特注意到自己送给她的那一束丝质玫瑰花蕾别在她的肩膀上。

麦特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他把帽子扔在地上,大声笑着。他费尽力气、用尽手段,却仍然根本不懂这个女人!一点也不懂!他一直笑到连肋骨都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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